宋代士大夫禅学
宋代士大夫禅学
印度佛教的中国化,始终与贵族、文人士大夫的参与密切相关。
当两汉之际佛教传入内地时,上层贵族地主就首先接纳了它,把它与中国黄老之术同等看待。魏晋时期,佛教理论得到统治阶级的关心和提倡,大乘空宗的般若思想广泛流行于社会上层的知识界。南北朝时期,门阀地主一面追求无度的物质享受,一面又故作清高,使研习佛学、口谈玄理成为一种风尚。贵族、士人通过自己特殊的社会地位,着意调和儒家与佛教的矛盾,并集儒、释、道三教思想于一身。
隋唐时期,佛教达到鼎盛,文人的学佛活动也十分盛行。隋代李士谦,唐代李师政、李通玄、梁肃等都是当时著名的学佛者。李士谦博览内外经典,曾以日、月、星三者喻为佛、道、儒三教。李师政由道教信仰转入佛教信仰,作《内德论》以维护佛教。李通玄著《新华严经论》,以《周易》的思想解释《华严经》。梁肃在师事天台九祖湛然后,著《天台止观统例》,从思想上融会儒、释两家。
随着禅宗的兴起及其影响的扩大,唐代就出现了官僚文人的参禅之风。据记载,王维、李翱、张说、白居易、柳宗元、刘禹锡、裴休等著名人物都曾受禅学的熏陶,加入参禅者的行列。
大诗人王维曾与大荐福寺道光禅师为友,“十年座下,俯从受教”;又受慧能弟子神会之请,作《六祖能禅师碑铭》。张说长于文辞,他与禅僧频繁交往,撰写过许多有关佛教的像赞、经赞和碑铭。白居易既信道教,又对佛教颇感兴趣,与禅僧也有交往。柳宗元在柳州期间,常与禅僧往来,南方诸大德的碑铭多出自其手。刘禹锡与衡山、牛头山、杨岐山等处禅僧有广泛的交往。裴休曾官至宰相,他既是锐意改革的政治家,又是虔诚的禅宗信徒;他不仅是希运最得意的在家弟子,而且与宗密有着深厚的友谊。李翱为朗州刺史时,曾谒见禅僧惟俨,并由此得悟。后来又遇到紫玉禅翁,从他那儿“增明道趣”(指对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曾作偈颂云:“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景德传灯录》卷十四)云在青天飘浮,水在瓶中静止,一动一静,天真自然,不用着心,这就是他所领悟的禅。
唐代文人参禅之风很大程度上受安史之乱的刺激而起。安史之乱前,唐王朝处于鼎盛时期,整个社会洋溢着一种恢宏自豪、开朗奔放的气氛,官僚文人大都充满事业上的信心,怀抱建功立业的热情。对于他们来说,佛教主要是点缀风雅的玩物,炫耀财富的形式。然而,安史之乱使他们受到极大震动,促使他们带着无限的失望和苦恼转向禅宗,“禅悦”风尚由此而起。“禅悦”,原意指在禅定中获得心神愉悦。怡乐于山水之间,耳听潺潺流水,目送悠悠白云,吟风颂月,无拘无束,本是封建文人梦寐以求的境界,而寺院的自然环境和宗教气氛又提供了与此相应的禅悦条件。现实生活中失去的,有可能从禅悦的虚幻中取得补偿。在封建文人眼里,上层禅僧的恬淡宗教生活与老庄自然无为、退隐适意的高雅世俗生活没有矛盾。所以,史载天宝(742-756)后诗人多“寄兴于江湖僧寺”,而禅僧也往往“以诗礼接儒俗”,这就不足为奇了。
当禅宗勃兴之时,佛教其他各宗却相继走向衰落。宋以后,由于中央集权专制统治的加强以及理学思想的出现,禅宗转而热衷于儒、释、道“三教”的融合调和,也开始失去原先的特色。尽管如此,禅宗仍然具有较强的生命力,并为众多官僚士大夫所向往。
宋代是官僚士大夫参禅活动全面展开的时期,它在当时造成一种经久不衰的社会风气。宋僧归云如本在其所著《丛林辨佞篇》中有如下记载:
本朝富郑公弼,问道于投子颐禅师,书尺偈颂凡一十四纸。……杨大年侍郎,李和文都尉见广慧琏、石门聪并慈明诸大老,激扬酬唱,班班见诸禅书。杨无为之于白云端,张无尽之于兜率悦,皆扣关击节,彻证源底,非苟然也。近世张无垢侍郎、李汉老参政、吕居仁学士,皆见妙喜老人,登堂入室,谓之方外道友。(见《丛林盛事》卷上)
这里虽仅略举了数名官僚士大夫的参禅学佛活动,但也已相当可观,具有较强的代表性。他们的共同点,是在“脱略世俗”中“栖心禅寂”。其中,富弼于仁宗朝官拜枢密副使,后与文彦博并相;英宗朝拜枢密使,封郑国公。杨大年即杨亿,真宗时入翰林为学士,兼史馆修撰,天禧二年拜工部侍郎。杨亿他“留心释典、禅观之学”(《宋史》卷三○五),与李维等受诏裁定《景德传灯录》,润色其文,使盛行于世。李和文即李遵勖,真宗大中祥符年间为驸马都尉,他“通释氏学”(《宋史》卷四六四),曾撰《天圣广灯录》。杨无为即杨杰,官至礼部员外郎。张无尽即张商英,哲宗时为工部侍郎,迁中书舍人,徽宗初为吏部、刑部侍郎,翰林学士,后拜尚书右仆射,曾著《护法论》,专为佛教辩护。张无垢即张九成,四十一岁中进士第一名,入仕为佥判、著作郎、礼部侍郎兼侍讲,因詹大方秉秦桧之意,中伤其与禅师大慧宗杲的交游,以“讪谤朝政”的罪名遭到放逐,谪居南安。李汉老即李邴,徽宗时除给事中、同修国史兼直学士院,迁翰林学士;高宗绍兴初拜尚书右丞、参知政事。吕居仁即吕本中,官至直学士。
除上述所举数人外,又如著名文人黄庭坚,“治平中登进士第,故好作艳辞。法秀禅师呵之曰:汝以绮语动天下人淫心,不惧入泥犁耶?鲁直悚然悔谢,遂锐志学佛法”(《居士传》卷二六)。“元祐间,家丁艰,馆黄龙山,从晦堂和尚游,而与死心新老、灵源清老尤笃方外契”(《罗湖野录》卷上)。晦堂即晦堂祖心,死心即死心悟新,灵源即灵源惟清,均为黄龙派下著名禅师。欧阳修曾积极排佛,但在见到明教契嵩所著《辅教编》后改变态度,“与语终日,遂大喜”(《人天宝鉴》)。据《释氏稽古略》卷四载:“欧阳公修自谏院除河北都转运使,左迁滁州。游庐山东林、圆通寺,遇祖印禅师居讷,谈论大教,折中儒佛,与韩文公见大颠相类。”苏轼曾得法于东林常总,又与佛印了元为方外道友,热衷于参禅生活,晚年转向净土信仰。其他,如王古的净土归向,文彦博集净土法会,王随参谒小寿禅师,以及王安石晚年学佛喜舍,都是显著的历史事实。
在《居士传》中被列为“居士”的宋代著名官僚士大夫,还有潘兴嗣、晁补之、陈瓘、李纲、张浚等多人。潘兴嗣自号“清逸居士”,曾问道于黄龙慧南。晁补之年二十余即归向佛法,深信因果。陈瓘自号“华严居士”,好华严之学,后转向天台学。李纲初为松溪尉时,即与大中寺庆余禅师往还,究心佛法。张浚曾问法于圆悟克勤禅师,后又邀大慧宗杲入居径山。
在士大夫禅学这一历史潮流的推动下,甚至连那些以反佛排佛标榜的理学家们,也几乎普遍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据载,理学奠基人周敦颐曾从学于润州鹤林寺的寿涯禅师(《宋元学案》卷一二),参禅于黄龙慧南,问道于晦堂祖心(《居士分灯录》卷下),谒庐山归宗寺佛印了元,师(庐山)东林寺常总(《云卧纪谈》卷上)。在庐山期间,他追慕东晋白莲社故事而结青松社,以佛印为社主。张载曾受范仲淹指点,悉心研习《中庸》,但“载读其书,犹以为未足,又访诸释、老,累年究极其说”(《宋史》卷四二七)。程颢声称他“自十五、六时,闻汝南周茂叔论道,遂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二程文集》卷一一)。程颐与禅僧灵源惟清保持密切关系,现尚有俩人来往书状五通,保存于《灵源笔语》和《禅林宝训》中;而他的坐禅功夫则为世人所共知。朱熹自述其年十五、六时,“亦尝留心于此(禅)”,且“理会得个昭昭灵灵底禅”(《朱子语类》卷一○四)。十八岁应举考试前,箧中唯有一帙《大慧语录》(《大慧语录》序)当然,这类人物在本质上不能列入“居士”行列,但是他们的参禅经历有案可查。
总之,大量历史事实表明,两宋时期官僚士大夫与佛教禅宗具有某种不解之缘,他们的参禅活动构成了该时期居士佛教的主流。从佛教思想史角度看,这无疑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
士大夫禅学之所以在宋代繁荣发达,有其深刻的原因。
一是所谓“儒门淡薄,收拾不住”。儒学在汉武帝时曾受“独尊”待遇,以传授、整理和注释儒家经籍为重要任务,开始了“经学”的历史。由于经学所享有的特殊地位,使它逐渐成为封建文人追逐利禄的重要工具,并不可避免地走上神学迷信和烦琐主义的穷途。东汉时,经学内部已出现“通人恶烦,羞学章句”(《文心雕龙·论说》)的趋势;东汉灭亡,它终于为魏晋玄学所取代。此后,由于玄学盛行,儒学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显得软弱无力。同时,儒学墨守汉儒注疏的旧俗,不图发展,乃至连孔安国、郑康成等经学家都不敢非议。这种局面给部分士人带来精神上的压抑,造成心理上的苦闷。正是在这种环境下,佛教这一外来文化以自己独特的哲学思辨、心性学说、止观修行,成功地吸引了大批封建官僚和普通文人。
唐末五代,禅宗兴起,它不仅在佛教界犹如一声惊雷,震撼着古老的寺院,而且也在整个思想界引起了巨大反响。据大慧宗杲《宗门武库》载:“王荆公一日问张文定公,曰:孔子去世百年,生孟子亚圣,后绝无人,何也?文定公曰:岂无人?亦有过孔、孟者。公曰:谁?文定曰:江西马大师、坦然禅师、汾阳无业禅师、雪峰、岩头、丹霞、云门。荆公闻举,意不甚解,乃问曰:何谓也?文定曰: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焉。”张方平所谓“儒门淡薄,收拾不住”,当是对隋唐五代儒学停滞衰落状况的如实概括。佛教禅宗则以它活泼洒落的风格,一新当时文人学者的耳目,吸引了大批士大夫,给他们以强烈的精神刺激。
在官僚士大夫看来,传统儒学以人本为主,以治国为目的,所以颇多伦理说教而缺乏治心手段。唐代刘禹锡认为,佛教最受人欢迎的是它对心性问题的论述,因此一旦接受佛典,便“会而归之,犹初心也”。而儒学则“以中道御群生,罕言性命”,难以摄服人心,故“世衰而寝息。”(《刘禹锡集》卷四《杨岐山故广禅师碑》)宋初李觏是一名反佛的儒家学者,但他也曾给寺院写过多篇记文,并最终肯定佛教心性学说的成就,说:“儒失其守,教化坠于地。凡所以修身正心,养生送死,举无其柄。天下之人若饥渴之于饮食,苟得而已。当是时也,释之徒以其道鼓行之,焉往而不利云云”(《李觏集》卷二八《答黄著作书》)。
二是因士大夫官场受挫而遁入空门。官场之争贯穿于每一王朝的始终,斗争的形式虽有异,但残酷的结局大致相同。而在中国古代知识阶层中,历来有以隐遁方式表达清高脱俗、与世无争的思想;尤其在他们官埸受挫或与当政者意见不合时,浪迹山水、故作姿态便成为通常的对抗手段。宋代士大夫禅者也不例外。苏轼、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等大都具有这种官埸受挫、党争失败的经历,因而也就不难理解他们热心参禅问道、与佛教过从甚密的理由了。“一生做官今日被谪,觉见从前但一梦耳”(《丛林盛事》卷上,安相国语),这种人生如梦、朝夕异世之感,是当时许多失意士子精神状态的真实反映。
官僚士大夫参禅学佛,既可医治精神创伤,又可借机邀誉。王安石变法失败后,于退居金陵期间,由以往对佛教的批判而转向认同。他的《楞严经疏解》、《维摩诘经注》大约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他在《读维摩经有感》一诗中写道:“身如泡沫亦如风,刀割香涂共一空;宴坐世间观此理,维摩虽病有神通。”不仅大有看破红尘之意,而且视维摩诘为理想的人格。据《宗门武库》载,王安石受蒋山元禅师指点,学习坐禅,其后“一日谓山曰:坐禅实不亏人。余数年要作《胡茄十八拍》不成,夜坐间已就”。佛印了元在定林寺见王安石,写下“道冠儒履佛袈裟,和合三家作一家”的诗句,王叹服其“词理至到”。苏轼虽在政治上属保守派,与王安石新党对立,但也常在沉浮之中。他因“为小人挤排,不得安于朝廷”,乃于“郁憏无聊之甚,转而逃入于禅”(《宋元学案·苏氏蜀学案》)。黄庭坚谪居黔南时,“制酒绝欲,读《大藏经》凡三年,利衰毁誉,称讥苦乐”(《佛祖统纪》卷四六);一说他即在此时得悟。
三是与禅僧诗文相酬。禅与诗在唐以后过从甚密,互相影响,互为补充。因为两者都需要内在的感受和体验,都注重启示和象喻,追求言外之意,强调一种幽远境界。元好问《赠嵩山隽侍者学诗》说:“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骚人墨客通过参禅体验,在他们的诗文中表达禅理和禅趣;禅僧也通过与文人酬唱,述说他们对宇宙人生的理解。
后期禅宗追求的理想境界,与文人士大夫向往的精神生活十分合拍。宋代士大夫既不愿放弃世俗的物质享受,又要追求高雅空灵的精神乐趣。他们通过参禅生活,丰富诗画艺术的题材和意境,寄托对世事变幻、人生苦痛的感受。苏轼曰:“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书李端叔诗后》,《东坡前集》卷一七)在他看来,好诗应与禅联系在一起。他的《赤壁赋》由于引入禅的意境,显得自然、朴实、幽远。《题西林壁》一诗则把宇宙人生融为一体,充分体现作者对禅的深刻感受。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不用陈词滥调,却喜欢从佛经和禅僧语录中寻找典故,则别具一格。
与此同时,禅僧也乐意以诗文相酬。宋代丛林中,既通禅理又具文采的禅僧为数不少,如明教契嵩、佛印了元、金山昙颖、圆通居讷、觉范慧洪等都在文人士大夫中享有盛誉。了元“凡四十年间,德印缁白,名闻幼稚;缙绅之贤者,多与之游。苏东坡谪黄州庐山对岸,元居归宗,酬酢妙句,与烟云争丽”(《禅林僧宝传》卷二九)。慧洪才气横溢,“落笔万言,了无停思。其造端用意,大抵规模东坡,而借润山谷”(《僧宝正续传》卷二)。契嵩则以文学而轰动当时文坛,令欧阳修、韩琦等刮目相看,“由是名振海内”(《人天宝鉴》)。苏轼曰:“独念吴越多名僧,与予善者常十九。”他举例说,苏州仲殊师利和尚,“能文,善诗及歌词,皆操笔立成,不点窜一字”(《东坡志林》卷二)。又如,“投子聪禅师与海会演和尚,元祐间道望尽著淮上,贤士大夫多从之游”。黄庭坚作书说,此二老“皆可亲近,殊胜从文章之士学妄言绮语,增长无明种子也。聪老尤喜接高明士大夫,渠开怀论说,便穿诸儒鼻孔”(《罗湖野录》卷中)。
通过诗文唱和,士大夫和禅僧在生活作风、思想意识方面更趋接近,在个人感情方面则显得十分融洽。这种僧俗关系的发展,不但对禅味诗的流行,而且对文字禅的展开都具有重要意义。其末流乃至出现诗人与禅僧共作无聊的文字游戏。他们借禅悦之名,行放浪形骸、玩世不恭之实,成为清新文字的讽刺,走向深远意境的反面。
宋代士大夫文人与禅僧的密切关系,以及对参禅生活的浓厚兴趣,是整个时代的风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佛教的真诚信仰。在宋代,出入寺院而彻底皈依佛教的官僚士大夫终究是少数。长期的世俗优裕生活和儒家思想熏陶,使他们在本质上难以成为虔诚的佛教徒。富弼以切身感受承认:“吾辈俗士,自幼小为俗事浸渍,及长大又娶妻养子,经营衣食,奔走士宦。黄卷赤轴,未尝入手,虽乘闲玩阅,只是资谈柄而已,何尝彻究其理!”(《丛林盛事》卷上)冯楫曾有“公事之余喜坐禅,少曾将胁到床眠”(《人天宝鉴》)的诗句,表明他要以坐禅来抵销世事的纷乱繁杂,恢复内心生活的宁静。这种思想落实到具体行动,便是“逃禅”。欧阳修《六一居士传》自述道:“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大者有二焉:轩裳珪组劳吾心于外,优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瘁,心未老而先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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