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说庄子——齐物论》
《禅说庄子——齐物论》
冯学成
引言:《齐物论》是解庄的钥匙
《庄子》在道教里又称为《南华真经》,仅次于《道德经》,地位非常崇高,而且有很多东西,比如道教里的丹法、特别是内丹心性之学,就是由《庄子》中引申而来。如果没有《庄子》这本书,很多“丹经”连入门处都找不到。另外《庄子》这本书对以后禅师们的诸多作略、机用,都有很重要的影响,这一点过去限于门户之见,说的人很少。
所以,《庄子》这本书我们要好好琢磨才行,如果只看它的文字、翻译和注释,根本入不了局。《庄子》三十三篇分内篇、外篇和杂篇。当然内篇是核心,但外篇和杂篇也不敢小看,里面的东西同样非常老道。内七篇也好,加上外篇和杂篇也好,但是必须认识到,《齐物论》是整个三十三篇中的核心,是解庄的钥匙!
在中国所有的古典文献之中,最难读的有《尚书》和《易经》,那些真的是搞不懂!但诸子中真正难读的,则要属庄子的《齐物论》了。在中国先秦时、直至随唐佛教兴盛之前,思想最深最高、论理最严密,对人心、自然观察最细密的,也就是这一篇《齐物论》;给人们提出问题最多、最深的,还是《齐物论》。
《逍遥游》是谈境界的,谈道人的那种自在自由的境界。但怎样达到这个境界呢?它里面没有多说。而《齐物论》通过一系列的故事、寓言、理论、设想、推论,给了大家一些入手处。通过“丧我”、“梦蝶”、“与物俱化”……最终达到逍遥的那种境界。《齐物论》还对人的“知见”进行了多方面的抨击,对人类思维中的误区、枝节,语言中的辞不达义等特点进行了多角度的批评,并指出了一条道路,那就是回归虚无,进入虚无,用佛教的话来讲,就是归于空性。
齐物论中有很多很多的见解都值得我们留意,如果我们有心去细看、细品,就应该以《论语》中所说的“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的态度去学习。如果有兴趣,真正在《齐物论》里花上一年的时间反复浸泡,就像吃棒棒糖,慢慢品尝,然后结合其它的文化和知识,不管是哲学的、心理学的、宗教学的,乃至社会上的种种学问来作参照、调理,那么你的感觉就很不一样了。
佛教里谈“观法”,谈“修观”,庄子《齐物论》里就有很多观法,其实都有修观的成份在里面,而且这个观法很妙,可谓是别具一格。庄子的观内、观外、观化,你说主观也好,客观也好,都很不一般。你可以细细去品,品到了以后,就必然有所得。
《庄子》里的寓言很多,议论也很多,但是全面系统的来谈“天地人心”,来谈大道的,首先就是《齐物论》。它不仅仅是《庄子》三十三篇的核心,甚至可以说是解开整个道家思想的钥匙。如果不懂《齐物论》的话,那么看《庄子》其它篇目也就没处下手了。它既高又广,既深且厚,同时又很平实。里面除了说道理之外,还把日常的修为也融合进去了,结合着我们日常的起心动念,结合着我们日常很多的生活习惯侃侃而谈,的确非常殊胜。
第一讲、从人籁到天籁
【原文】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刀刀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讲解】
虎行似病,鹰立似睡
首先,整篇《齐物论》就是谈一个“道”字,谈人在道上的这么一个感觉。从“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然后谈到“天籁”,都是说的这个。搞艺术的都喜欢谈什么什么是天籁之音。天籁是什么?这里边就有说明。我们首先要看到这一个“道”字,你必须是大彻大悟,大彻大悟之后有了感觉,你才明白什么是天籁。
我们开始学习正文,“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
这里一开篇,就布置了一个故事画面。南郭子綦,据说是楚昭王的弟弟,还做过楚国的司马,我们这里就不去深究他的出身了。《庄子》里的人物,有的是寓言形式的,子虚乌有;有的则是他自己编排了一场戏,抓个古人来当戏中的演员。南郭子綦这一天呢,一个人“隐机而坐”,就是靠着他的几案坐在那儿;“仰天而嘘”,就像在那里炼吐纳、炼气功的大周天一样的做呼吸、调息。什么是“荅”呢?就是失神的样子。这就不像我们平常看到的那种精神抖擞、精神焕发的状态了。这个荅焉,就是蔫耷耷,软绵绵的样子。真正哪种功夫上了手的,显现出来就是“虎行似病,鹰立似睡”。荅焉,就有这个味道。
我们看武侠小说,不管是金庸写的,还是另外几位超一流高手写的,其中描绘的武功高人,都是初一看不怎么起眼,一出手,才知道是绝世武功。所以“荅焉”,是一个人的功夫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后才会有的这个味道。平常我们人很有精神,但真正到了“悟道”的境界以后,那种“人的精神”就没了。荅焉,是让平常的种种贪、嗔、痴、慢、疑,种种欲望、动机所支撑起来的那种精神死去了。用禅宗的话说,荅焉,就是妄念死掉了。
“似丧其耦”,这里的耦,通偶,就是二,有主有宾、有能有所、有圣有凡、有菩提有烦恼……这些都是“耦”。似丧其耦,就是把二去掉。一般人可能这么认为,偶就是配偶,就像死去了太太一样。因为有“我”,就有“我所有”。每个人都有“我”和“我所有”,这也是二。似丧其耦,可以理解为把“我所有的”丧失了。
大家都想知道“我”和“无我”的关系。学佛法的人都想达到一种无我,那么,什么是无我的境界?拿庄子的话来说就叫“丧其耦”,因为“耦”就是二,有个我,有个我所有。这个“我”是什么呢?我经常说,这一百多斤就是我,但是如果你是医生,你自己给自己号脉,这个我,就一分为二了:一个是主观的、当医生的我,一个是客观的、当病人的我。如果你是一个心理学家,对自己的心理进行分析的时候,你就有“一个我”在分析“另外一个我”,精神就一分为二了。如果你是一个逻辑学家,专门研究自己的思维程序,那么你的思维内容就变成了客观存在,变成另一个我……
所以,到底这个主观的东西是什么?似丧其耦,的确有这么一种味道!庄子的这个笔意就不凡,像这样的感觉,是庄子第一次提到的,在他之前,从现存中国历史文献来看,各家学派还没有这种提法。
进入无我的境界
“颜成子游立侍乎前”,南郭子綦的学生姓颜名偃,字子游,据说死后国君给了他一个谥号叫成。颜成子游当时站在茶几跟前侍候老师,看到老师“荅焉似丧其耦”,蔫耷耷、软绵绵的这种神态,就感到有点吃惊,于是就问他的老师:“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何居乎,到底怎么回事呢?形固可使如槁木,我们看医院里的植物人,就真正是身如槁木了;监狱里关着的犯人,那些绝望了的人,呆呆傻傻的,也可以说是身如槁木。但是,一个人的心,能不能如死灰呢?每天,我们心里的念头总是东蹦西蹦的,哪一个人能够真正死了一条心,再没有那么多的欲望、动机在心里窜呢?要达到这点不容易哟!心如死灰,并不是不思不想,而是让那些念头、各种心的情趣、心的内容,都不再蹦跳了。
这里就提出修行上很重要的一个问题,要做到无我,就要做到心如死灰。形固可使如槁木,我们到禅堂里看到,那些打坐参禅的人都很肃穆,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那里,真是形如槁木。但是,他们的心是不是死了呢?我问过一些坐禅堂的人,你们身是静的,心是不是静的?当时你们的心里念的什么?想的是什么?结果很多人都不好意思回答,都说自己功夫不够,收拾不住念头。所以,修禅定的看到这里,就要当心了。这里就是讲,人的心能否如死灰一样的一动不动,别无生机?
“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我觉得老师你变了,你今天靠在这里跟往日有点不同了,好像焕然一新了,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所以颜成子游也是很有眼力的,一看就感觉老师今天不一样了,有点“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样子了。看到这个样子,他的问题也来了,身如槁木我们做得到,但要让我们心如死灰,这个就难了。但是,老师这个样子,分明就有点心如死灰的状态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子綦一听徒弟这么问,就对他说道:“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这里南郭子綦就表扬他的徒弟,唉呀!你问得非常好!非常棒!很会看问题呀!告诉你吧,今天我失去“我”了,进入了一个“无我”的境界。用佛教的话来说,我今天终于把“我”放下了,今天把“我”看穿了,把“我”看破了,也可以说我今天是解脱了。用禅宗的话来说,就是今天破参了,大彻大悟了!汝知之乎,你知道吗?这里已经另有一番境界了。
我们自己有没有焕然一新的感觉?这种焕然一新并不是说,我今天搬新家了焕然一新,今天突然升官了焕然一新,今天突然发财了焕然一新,或者大病一场病愈后焕然一新。他不是那种焕然一新的感觉,他是对自己的生命,对自己的精神,有那么一种彻底翻过身来的感觉,那是在道上有所“体证”以后,他才会找到这种“丧我”的感觉。
佛教中也常常讲,我们被烦恼栓系,生生世世流转不已,在六道轮回中不得自由。原因是什么呢?就是这个我执、我知、我见、我贪、我慢,等等把自己束缚住了。正是因为有我的存在,就把世界分成一个我和一个非我,这就把我和世界割裂开来了。这就是二法,就是庄子前面说的“耦”。佛教里经常谈二和一的关系,一是浑然一体,宇宙万物与人生一体,密不可分。但是,这个我执冒出来以后,一下子就把这个浑然一体的人生和宇宙,裁成两部分:一个是我,一个是非我;一个是我所有的,一个是非我所有的。你要想重新回归于道,回归于“一”,我们就是要把横在中间的这个“我执”去掉,否则不能回归于道,也不能回归于自然。
今者吾丧我,这就已经点明其中的消息了,也点明了我们与回归大道的实质。汝知之乎?你到底明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啊?
老天的音乐与大地的呼吸
下边,南郭子綦要进一步给徒弟解释,这就提出了人籁、地籁、天籁这一系列的概念,通过这些概念,来说明道人的这个心,倒底是不是如死灰的问题。
“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不闻天籁夫”。籁,大家都知道是音乐,是由人通过管孔发出的音乐。有的注解上释为一种古代乐器,这里实际上是泛指人类的音乐。平常我们都听到过音乐,但是你听到过大地演奏出来的音乐吗?或许你说听到过大地所表现出来的声音和音乐,但是,你有没有听到过老天爷所演奏出来的音乐呢?
古希腊有一个哲学家就说过,宇宙群星每天都在演奏非常壮观的交响乐,只不过我们人的耳朵听不到。如果人能听到的话,一定会惊叹那个宇宙之声,那首宇宙交响乐的美妙、壮丽与伟大!大自然也是如此。整个地球围绕太阳运转的声音我们听得到吗?每天太阳上都有许多颗氢弹在爆炸,我们也听得到吗?现在风在吹、海在啸,但是我们坐在这里,你听到了吗?所以,整个自然界的声音既有混为一体的,也有分门别类的,我们人的耳朵只能听到当前跟我们相关的、跟我们有因缘的东西,在我们因缘之外,就看不到、听不到了。
南郭子綦提出人籁、地籁、天籁这些名词概念,但什么是天籁呢?他没有马上说出来,他要看弟子的反应。果然他这个徒弟很见机,一听之后就赶快请老师继续讲解。
“敢问其方?”恳请老师给我们继续开示开示,点拨点拨。给我们说一说什么叫天籁?什么叫地籁?我们看南郭子綦下面的这一段开示,就很精彩了。子綦说道:“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
大块,就是泛指乾坤、宇宙、天地,这些都可称之为大块。大块噫气怎么讲呢?宇宙天地都是在阴阳二气之中运行,在乾坤的阴阳二气中鼓荡。大块噫气,就是大道的呼吸,我们给它起一个名字,就叫风。
“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除非他不吭声、不发作,只要它一吭声,一开始呼吸运动,整个宇宙万窍就都会发出巨大的声音,都会开始强烈的共振。
不知道各位对风的感觉如何?有没有人去青藏高原听到过猛烈的风?我在当知青的时候是听到过的。夏天高原上的疾风暴雨,那确实让人感到一种恐惧!我在康定新都桥的时候,就遇到过几次大风,特别是春天的大风有点可怕。内地一般人都是秋天去旅游,因为那些时候的风不可怕,雨季也过了,不垮方了。可每年春天来了,冬春之交时的风吹起来很可怕,就像把房子都要吹翻,山都要吹倒。以前李贺有一诗,“黑云压城城欲摧”,那时高原上起大风,真的有天地都要崩塌的那种感觉。人在那种环境中显得极其渺小、极其可怜、极其无助,真有世界末日的感觉。其实,那种景象是很养气的,但还是要有点胆量才行。
我们看庄子在这里谈的,确实很了不起。他对自然形态的观察,真是很到位的。“夫大块噫气”,李白的那首《春夜宴桃李园序》诗就用了这个典,“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天地万物都可以称为大块,而一般情况下,大块是指大地,《易经》里的坤卦。噫气呢,就是大地还是在呼呼,并不是说大地是不动的,它没有呼吸。用毛泽东的话说,就是“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大地真是要呼吸的,它有它的脉搏。我们看中医里就很讲究地气的变化,地气有升有降,实际上也就是大地在呼吸之中。
“而独不闻之翏翏乎?”翏翏乎,就是风声悠长的样子。成都的风小,我在高原上经常看到那种大风,刮得是很可怕的。在云南大理,有著名的“风花雪夜”四境。若晚上住下关的宾馆,晚上那个大风刮得很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楼都要被风吹走似的!翏翏乎,就是长风在不停地吹,空气在不停地运动。我们人也是每天都在呼吸。我们知道自己呼吸的样子吗?
庄子对大自然的观察
我们把这一段翻成通俗的白话,就是天地所发出的气息,它的名字叫风。它不发作则已,一旦发作起来,万物的孔窍就要怒吼起来。你难到没有听到过悠长的风声吗?
下面就是对“地籁”的具体描写。“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笄,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你看那高下盘曲的山势,百围大树的窍孔,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酒瓶,有的像杯子,有的像舂臼,有的像池沼,有的像泥坑。而风吹众窍之声呢,有的像激流,有的像飞溅,有的像伐木,有的像吸气,有的像喊叫,有的像哭号,有的像哀叹。风和这些孔窍都是一唱一和的。小风吹就小和,大风吹就大和。疾风停息了,万物又复归于无声。尽管万物无声,你没看到树还在摇动、草还在摇晃吗?
这一段写得很潇洒,铺排得有声有色的。我们读盛唐时期的诗歌,比如诗仙李白、诗佛王维等人的诗,也有助于我们来感觉大自然的气息和气象,特别是他们写山居、写自然风云的那一类作品。庄子对大自然的那种深入的感觉,我们要用心灵去领会。
有人问,你去感受这个干什么呢?感受到大自然的伟力,认识到个人的渺小,你就能把世间的七情六欲、酒色财气都放在一边。直接让你去感觉大自然的景象,这个更本原一些,没有人世间种种复杂关系的烦躁。所以这里,庄子他没有具体谈“人籁”,而是直接描写了“地籁”的情景。
我们平常看这些不容易看懂,但通过这种文学语言的铺排张扬,就比较清楚,非常生动了。这里庄子举“山林畏隹”,所谓畏隹,就是指山势巍崔。我们现在看到的都是荒山秃岭多,在先秦时代,在庄子所处的淮河流域一带,包括我们四川的这些地方,森林是相当茂密的。
那时候我们四川的气候,有点像现在东南亚热带雨林的这种感觉。在战国初年,楚国那些地方,南方还有大象,长江以北都还有大象、犀牛这些现代意义上的热带动物。我们看庄子的文笔,他在谈“山林畏隹,大木百围之窍隙”,我们平常可能很难得去观察这些窍穴,如今只有在大型根雕艺术作品中看得到。但是庄子就观察得很细,“似鼻,似口,似耳”,这三个是像人的身体器官的;似枅,象梁上的横木;似圈,象关野兽的栅栏;似臼,象是春米的器具,这三个像我们使用的器物;似洼,似污,这就是象地面上的坑池;“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我们仔细看这整个的感觉,庄子先把自然界不同的音响给大家很生动地做了一番描述。
佛教里面讲“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庄子这里是先把这些自然的“相”给大家交代一下,然后再回过来,把我们朝着更深、更妙的地方引。
我们都是大道演奏的乐器
颜成子游的悟性确实很高,他见老师把地籁的情形讲了,就接着问道:“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你看,他这个问话就问到关键地方了。他这里问什么天籁?实际上就相当于问,什么是道?
他说地籁就是众窍发出的声音,就是您老人家刚才谈的这些从万物的孔窍中发出的声音;人籁呢,就是人从竹笛这类的乐器里发出的声音。比竹,就像竹子一类有孔的东西,这里泛指人可以用来演奏的乐器,吹笛呀、吹笙呀、敲鼓、敲钟磬呀,这些东西发出的声响就是人籁了。那么,敢问天籁,什么是天籁啊?
子綦就回答道:“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什么是天籁?就是“吹万不同”。大家还知道《佛教三字经》吗?《佛教三字经》的作者,就是聚云吹万禅师。他是咱们四川人,也人有称他为吹万老人、吹万禅师的。他是明末最棒禅师之一,写了《佛教三字经》。他为什么取这个“吹万”呢?那就是读了庄子的《齐物论》嘛!民国时杨仁山居士还补充了《佛教三字经》。因为吹万禅师毕竟是明朝的人,到了民国应该有新内容了,就再加一点进去。
所以,这里的吹万不同,意味很深啊!我们也是被“吹万”所“吹”啊!就像我经常讲的,我们都是大道运行的一个道具。不管你是当皇帝,还是当亿万富翁;不管你发财也罢,倒霉也罢,红火也罢,冷落也罢,你都是大道的道具。是大道在那里“吹万”啊,我们只是它奏乐的乐器而已!但是,大道不仅仅只演奏我们,全人类、全宇宙都被它演奏。
什么是吹万不同?万法各归其位,本来不同嘛!但鼓动万法的是同一个动力,鼓动万法的是“一”。但一经鼓动呢,万法就还是万法,万法还是自己在那里自生自灭,“使其自己”嘛!大道它只是一个初始的力量。但是,万法怎样表现它自己是“万法”呢?按佛教的说法,“法住法位”、“法法不同”,万法各有自己的“自性”,因为有自己的“自性”而有自己的“自相”,自然就有各自的表现。
我们常说要自然而然。我自己要干什么事情,这个是我是自己的事情。有生,用佛教的话说,是因缘相聚,万法也就生出来了;无生,发生的因缘去了,那也就无生了。这个有生、无生,都是因为它的“自性”和“因缘”所决定。什么是自性?这个自性,也就是自己,拿黑格尔的语言来说,就是它的自“质”的规定性。甜是糖的规定性,咸是盐的规定性,人是一种复杂的生物,人的规定性是喜怒哀乐、贪嗔痴慢、善善恶恶,这一切的一切。
吹万不同,正是因为万物各具情态,而且是自具情态,所以各不相同。大家要看到,这篇文章的名字叫《齐物论》,为什么叫齐物?天下的事物都不齐嘛,差别太大,天、地、人首先就是差别,“万窍怒号”的这样、那样的种种景象都是不齐。所以,吹万不同,就是不齐。那什么是齐物?怎样才能齐物呢?
是谁主宰了这一切
这里庄子以“咸其自取,而怒者其谁邪?”这一个问题作为这一讲的结束,依然没有给我们一个齐物的现成答案。因为“咸其自取”,就是万法各自取舍,也是不齐的嘛。但是从根本上把这一切调动出来的、发动起的,用西方哲学的话来说,第一推动力又是什么呢?
我们看这一段,庄子通过“吹万不同”的道理,去推寻“万象之中独露身”的那个东西,去寻找自然的真宰。但是,通过这种方法能够找得到吗?这里我们就要留意了,用禅宗的话来说,就是要好好地参一参了。
这两天看到某个佛教网上的帖子,有个网友在批评台湾的某“大师”时,把要害是抓住了,说该大师是将逻辑推理当成了佛法。他把这个关键点确实是找准了,但是,他同样还是走逻辑推理这条路去辩驳,如此下去,难免还是死路一条,走不出来。为什么呢?因为他也不是通过严格的参悟得来的体会。
象庄子这种提法,“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他就是把我们引入一个“参”的境地。他不给我们结论,但是给出这样的氛围。我们读书要把书读熟,读熟以后就能感觉到这么一个氛围,你就会品出什么东西是吹万!你要找出真宰,找出佛性、真如、大道,就要去体会“万象之中独露身”的这么一个东西!所以,我们就要在这里去体会统帅万象的这么一个力量。
这里以吹万之众籁声响,妙喻万化之行止,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令人深省。然后在进一步引发后面的议论。庄子这里先是谈物,后面就由物及人,由人及心,由心及智,由智及道,步步推进。后面这句我们看到可能还亲切一些,更舒服一些。
“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这个万法,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们眼、耳、鼻、舌、五脏六腑,各有作用,各不一样,眼睛有眼睛的功能,耳朵有耳朵的功能,鼻子有鼻子的功能,心、肝、脾、肺、肾、手脚四肢、都有各自的功能。是谁把它们统一在一起呢?放在殡仪馆里的都是死人,放在解剖室里的都是一堆肉、一堆细胞,但是,由这些零件组合成的活体,眼有眼的功能,耳有耳的功能,是谁在其中起主宰作用?谁主宰这一切?
《齐物论》开头的这一部分,最终以提出这一个问题而结束。这是根本的问题啊!前面已经先把“天籁”的悬念放在这里,让大家去感觉。通过天地的音乐,通过种种声响,又让我们去感觉了“吹万不同”、“咸其自取”的这种差别,至于导致这种种差别背后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庄子不回答,让我们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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