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圣人是一个不断追求完美的过程
安靖如(Stephen C.Angle),美国著名汉学家,1987年获得耶鲁大学东亚研究学士学位,1994年获得密歇根大学哲学博士学位。他精通中文与日语,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尤其是现代(19、20世纪)中国思想和儒学传统,以及当代西方道德心理学、元伦理学、语言哲学。现任美国威斯里安大学(Wesleyan University)哲学系主任、教授,曾任该大学东亚研究项目主席、弗里德曼东亚研究中心主任,2006—2007年为北京大学哲学系富布莱特访问学者等。最近新出版的专著有:《圣境:宋明理学的现代意义》、《人权与中国思想》。
2010年5月中旬,安靖如教授来北京参加学术活动,借此机会,本报记者就现代儒学、中西哲学等问题采访了安教授。
从“恻隐之心”到“万物一体”
记者:建构后现代主义针对世界现在面临的全球性问题,提出了“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这些思想在儒学中也能找到十分丰富的资源,比如“天人合一”、“和而不同”等。您认为在解决人类共同面临的一些全球性问题过程中,如何才能更好地发挥儒家这些思想资源的优势?
安靖如:孟子有一个很重要的思想,即“四端”。他认为人有“恻隐之心”,比如,当一个人看到小孩落井,会感到难过。现代的心理学家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即人与人之间有社会感情。先秦儒学主要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到了宋明理学,这种关系不再局限于人与人之间,而是扩展到人与动物、人与植物,甚至人与非生命物体。比如我最欣赏的哲学家王阳明,他在《大学问》中也谈到了孟子的思想,但他也谈到,这种难过的感觉不仅仅是人对人,人对花草树木同样也有这样的感受。他同时也指出,对不同事物的感受是有区别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最强,特别是对熟悉的亲朋好友的感受比对陌生人的更强,对动物的次之,对植物的可能更次之,对非生命物体的最弱。王阳明用这个来描写“万物为一体”的思想,就像我们的身体一样,各个部分组合成一个整体,但是每一部分的价值和作用是不一样的,在某种情况下,我们会牺牲某一部分的价值来维护更重要部分的价值,例如,在受到袭击时,会用手去挡,以护住头部。在现代心理学中也有类似的论述。总之,儒家在谈到万事万物时,是将之作为一个共同体来看,而且不仅谈到思想,还谈到相互之间的关系,这也包含了“和而不同”的思想。
就具体应用而言,儒家在谈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与哲学界其他一些说法不一样。哲学界里有环保思想,但是其理论基础略显不足,很多研究环保思想的哲学家提出的论点有点走极端,一部分人指出,只有人才具有道德地位、有价值,其他所有东西都应该为人服务、被人使用。但是,这样就很难解释为什么我们要尊重环境、尊重动物。他们或许会说,为了人的健康,要尊重环境等,然而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尊重。也有人强调万物平等,认为什么都是有价值的,而且没有区别,人在万物面前没有什么特殊,从这样的观点出发,他们的立场是彻底反对以人为中心的观点。这个也走极端,太偏颇了。儒家的看法则介于两者之间,即很好地解释了人与整个自然界所有生物和非生物之间的联系,承认了不同事物的价值,同时又强调了不同事物之间的联系紧密程度和感受程度是不一样的。
记者:您如何看待”道德两难”,儒家思想在其中应该发挥怎样的作用?
安靖如:“道德两难”是任何一种哲学都需要认真对待、处理的问题。所谓“两难”,没有特殊的定义,就是指在某一种情况会发生冲突的两种几乎是同等重要的价值,当两种价值的重要性相当时,即选择其一会造成牺牲另一个很大的价值时,就是一种“两难”。儒学对此有着十分独到的理解,他们将之称为“和”。“和”的意思是如果没有不同的价值就无所谓“和”,比如,我们谈到音乐时离不开“和”,只有存在不同的音符,才会有“和”。事实上,每一种情况都会存在不同价值之间的冲突,这是很普遍的现象,但由于彼此间价值差异较大,我们很少会面临“两难”的困境。
儒家在处理“道德两难”时,讲究的是达到一种平衡,实现“和”,而不是非此即彼。比如,孟子谈到古代圣人舜以及他的弟弟象时说,一方面,舜当帝王后,作为哥哥应该爱护弟弟,在物质财富上满足他,使象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另一方面,象是个坏人,所以又不应该纵容他。孟子的学生问他,舜给象封地,有人说实际上这是舜在驱逐象。孟子解释说,舜将有庳封给象,但同时又派其他人去领导有庳,这样既可以保证象的生活衣食无忧,又架空他的权力,从而不会影响有庳百姓的生活。这表面上是一个“道德两难”,但是儒家圣人不选其一,而是努力做到尊重两种价值,这表现了儒家圣人解决“两难”的一种态度。当然,这不是说有庳的百姓没有什么损失,或许如果舜自己去治理有庳,那里百姓的生活可能会更好,但这种假设在哲学里称之“后果主义”,即只想到后果,只为达到最好的后果。在儒家看来,后果不是不重要,但儒家更注重找到一种平衡。
“内圣外王”无处不在
记者:请您具体谈谈“知行合一”的现代意义。
安靖如:“知行合一”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其意义没有大的变化,它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虽然儒家与更大范畴的政治哲学有关,但最关注的是个人伦理和个人修养,这不仅仅是古代人的事,现代人也同样面临这个问题。
关于“知行合一”,我个人是这么理解的:如果我们能对一件事或一种情况作出准确的判断,我们就能做对这件事或正确处理这种情况。什么是准确的判断呢?其中,有敏感的知觉能力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所谓“知”,不是说我们知道应该怎么做,王阳明说的“真知”,就是我们的身体、我们全部的存在,发生着一种变化,我们能够感觉到在这种变化中什么是重要的。要注意的是,这并不等同于“意识到了”,“意识到”可能还处于“浅知”,还不是“真知”,“意识到”只是一种思想上的变化,而不一定是一种“感知”。
要做到“真知”,我认为反省是一部分,但还要学习古代圣人是怎么做的,而且这种学习不是偶然或表面性的学习,而是不间断地学习和认真地思考,并且努力把习得的变成自己的。其实,这些不是很深奥,它不仅仅是儒家传授的一种理论,而且是普遍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如“礼貌”、“孝顺”。正如“内圣外王”,这不是说我们开始要修“内圣”,最后才能成为“外王”,两者是一种同步的过程。而且“外王”不是说一定成为政治家或统治者才是“外王”,对待邻居、朋友、同事,处理周边社区或者某一共同体的小问题,这些都是“外王”的表现形式。
记者:应该如何促进儒家思想(如“敬”、“礼”、“完美”)在提升当代人的精神生活境界的过程中发挥积极作用?
安靖如:对这个问题可以谈两点。首先儒家理论不是高不可及或者十分深奥的,不是只有圣人、君子才可以理解和实践的,而是普遍存在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这一点我刚才也谈到了。我们在喝茶、吃饭中都可以做到,在我们点点滴滴的生活中,如何使儒家思想发挥积极作用,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
其次,儒学是一个活的传统,学习并发展儒学也不仅仅是会读古书或会解读古书,虽然读古书、解读古书十分重要,但是现代社会与古代社会千差万别,科学、政治、环境、国际关系等,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儒学必须针对现实问题、挑战作出积极思考,以便更好地应对。我们不应把儒学看做一成不变的、传统的和保守的,传统很重要,但传统也在发展。
按照儒学的要求进行修炼可以不断完善,但“圣”、“道”当然也不是很容易达到的。“圣”还是很高的,我们可以朝着这一方向不懈努力,但要到达至圣至美的境界是不可能的。儒学用贤人、君子、圣人来描写越来越高的境界。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但即使如此,孔子并不真是圣人,而是后人对他的尊称。因此向“圣”和“道”发展的空间总是有的,我们总是可以做得比现在更好。修炼完美,这在理论上是可以达到的,但在现实中是永远无法达到的。
当今中国是一个多元化的社会
记者:儒学在中国历史上一直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您怎样看待儒学的复兴?现代儒学要适应当代社会并发挥积极作用,应该如何处理“政统”、“道统”与“学统”这三个象度?
安靖如:很多学者,尤其是研究中国的很多美国学者都专心于先秦。我在学生时代对宋明理学更感兴趣,当然这也需要我对先秦有了解。因此,我从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儒学是一个很悠久的传统,不只是孔子、孟子等几个人的儒学。正因如此,我也对19、20世纪甚至21世纪的儒学也比较感兴趣,可以称之为现代儒学、当代儒学或当代新儒学,说法较多,并没有一个统一的词语。
谈到这,让我想起了我四年前在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时,曾有人问我在研究什么,我说现代儒学,他于是就认为我是在研究牟宗三的思想。我于是回答说,我研究儒学未来的发展。我认为,应该把儒学当做一种真正的哲学思想,而不仅局限于关注某一个人。最近,在中国有所谓的儒学复兴的现象,我不是社会学家,因此没有专门去调查具体有多少人回归儒学,但我还是认为这是一个好现象。有两点需要说明。一是复兴不是复古,而是要看现在、看未来,思考我们现实面临的问题,而不是回到古代,这一点我一直在强调。要让复兴起到积极作用,这一点很重要。二是,很多中国知识分子一直想找到一个包罗万象、什么都能解释的体系,我认为这样的追求有些不切实际。现在中国是一个多元化的社会,这是一个十分可喜的现象。比如,马克思主义当然很重要,一些西方人认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已经不重要了,这种认识是错误的。但马克思主义并没有排斥其他思想的生存空间,如儒学。我认为儒学是中国多元思潮中的一部分,这与蒋庆所设想的儒学有些不同,他认为所有都应归结为儒学,他在《政治儒学》一书中,对儒学的解释,在我看来是一种比较保守的看法。他还是承认必须有变化,但不赞同多元化,而是希望中国回到一个完全儒学的社会。我相信,找到一个无所不包的体系不但无法做到,而且即使存在,也将引起十分严重的后果。
记者:汤一介先生提出“礼法合制”的观点,认为中国传统是个礼法合制的社会,礼不仅仅是一种道德教化,也带有制度性质,如中国历史上一直有两志:刑法志和礼乐志。您如何看待这一观点?
安靖如:我同意这个观点,但是我认为它不适合现在的社会,而且它对以前也存在一些不良影响。在这方面我很欣赏牟宗三的说法,牟先生觉得我们个人的道德所追求的进步必须受到一种限制,即政治上的法律和人权,简单说,就是连圣人也必须尊敬法律、尊敬宪法,而不是说只要是圣人,就可以无所不作,就可以说圣人说什么都是对的。政治上的价值需要有一个独立的地位,政治价值始于道德,但发展出来后有其独立地位,牟先生称之为“自我坎陷”,这个思想是从黑格尔那来的。我十分同意牟先生的观点,也就是说礼法要分开,如果法律、宪法没有独立地位,那么会引起严重后果。
儒学强调一种平衡
记者:法国哲学家于连(Francois Jullien)指出,要研究欧洲哲学,不能绕开中国,因为中国和西方是两个非常不同的哲学体系,你只有在了解中国哲学的基础上再反观西方哲学,才可以更清楚地发现西方哲学的优点和问题,从而促进西方哲学的进一步发展。对此,您持何看法?
安靖如:我很赞同于连的观点,要真正了解自己,必须要反观他人,从而看到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但这还不够,在知己知彼的前提下,还需要互相学习,不是说学习后彼此会达到同一个价值体系,双方依然会比较多元化、有各自特色的。比如,美国人真正了解中国思想后,他们会作出一些调整,从而促进美国的发展,但美国还是美国,不会成为中国,中国对美国的发展有一种刺激作用而不是使之全盘中国化。更具体一点,比如美国人学儒家的“礼”,美国人会从自己的立场借鉴儒家的“礼”,来完善自己的举止。相互学习是很复杂的,是一种相互渗透。又比如,美国菜受到日本菜的影响,吸收的日本料理注重视觉享受的特点,因此,在美国一些很高档的饭店,他们借鉴日本料理的理念来摆设美国菜。
记者:从儒家精神看,中国现代企业家应该是以最合理的方法,以不断赚钱为手段,以增进社会的福祉和其个人精神境界的提高为目的。对照马克斯•韦伯提出的“资本主义新教伦理精神”,您如何评价这种“儒家资本主义”精神?
安靖如:余英时先生是我本科阶段的老师,他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在谈到韦伯思想时,谈了儒家尤其是明清时期的儒家与商人比较融洽的关系。在谈到儒家思想对商人的看法时,我们一开始可能会想到孟子与梁惠王的对话,当梁惠王问孟子应该如何去“利”国家时,孟子马上回答说,不要讲利,要讲仁义。但是,我们不能说孟子的回答代表了儒家对利益完整的看法。儒家不是要我们反对欲望,而更是强调一种平衡,因为我们不仅有物质欲望,还有精神欲望、社会欲望,比如我们有恻隐之心,这种感情也很重要,物质欲望不是全部。所以我认为儒学早就感觉到这一点,孟子也不是强调全部牺牲自己利益这一思想,而更是在强调一种平衡。正如朱熹说的“理”,强调天下万物为一体。
记者:有学者指出,中国的儒释道的基本特点是以内在超越为特征,如佛教的“一念觉即佛,一念迷即众”,道教的“心斋坐忘”;而西方哲学是外在超越型的哲学,从柏拉图开始,认为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是两个世界,要靠外力才可以超越。您如何评价这种观点?
安靖如:一些当代新儒用“内在超越”这个概念,我认为这种想法是对的。简单来讲,内在超越是我们感觉到的任何事物(不管很抽象或者很具体的),我们与它们都存在内在联系,而不只是一种形而上的联系。我们发现自己与天下存在的这种关系,这就是内在超越。这种想法在先秦还不那么强烈。到了宋明,由于受到佛教的影响,宋明理学和现代新儒有着很强的内在超越的思想。有些学者辩论,宋明理学“天人合一”的观念,与先秦所指的“天人合一”是否是一个概念,对此众说不一,我认为不同阶段的“天人合一”都很重要。
圣境:刺激学人及百姓的反思
记者:您最近新出了一本专著,《圣境:宋明理学的现代意义》。您能给我们介绍一下该书的内容吗,您认为本书的最大价值体现在哪里?
安靖如:本书有两个目的:分析了宋明理学传统的本质含义及在新时代的重要性。换句话说,我将历史研究与当代的、哲学的角度相结合。历史层面主要集中在对文本解读以及朱熹、王阳明关键教义的解读;哲学层面则侧重表明了宋明儒学在不同时代的新发展,同时也表达了现代Martha Nussbaum、Michael Slote、Iris Murdoch、Lawrence Blum、Christine Swanton等关注德行伦理学复兴的西方哲学家的思维视角。
本书分三部分,从不同层次分析了当前时代背景下的宋明理学。第一部分依次分析了宋明理学的几个核心概念:“圣”、“理”、“德”与“和”。在第一部分的基础上,第二部分更深一步,在新时代背景下探讨宋明理学的主要理论,包括道德心理学、积极道德认知、克服道德冲突与两难、道德教育,这些思想也成为促进西方哲学家进一步思考的源泉。第三部分集中讨论了一些政治哲学的概念,如权利、法律、参与、圣与民主的关系等。最后几章重点关注了牟宗三的想法,因为我相信政治哲学如果仅限于宋明理学就太狭隘了。
本书中两个最重要的方面,一是对宋明理学的解释,即追求成为圣人的过程很重要,并通过对“理”、“和”、个人的“德”来解释这个过程。我在书中也强调,虽然很多内容是通过哲学语言来解释的,但在落实到内容上都是具体的、切实的,我希望我的这些解释和想法能对西方哲学家、西方学者、西方人以及中国哲学家、中国学者、中国人产生一种刺激。如果他们不同意也完全没有问题,只要这能促使他们引起更多的思考,我就很满足了。
向学生传递“知行合一”的理念
记者:在您给学生上课过程中,您认为最大的挑战是什么?在课堂上您最希望传递的主题是什么?
安靖如:在美国的大学中,我大概是比较早开宋明理学这门课的老师,那是在1995年。当时我们用的教材都是翻译本。学生们对宋明理学都十分感兴趣,当时先秦一个班最多40多人,如果我们愿意扩大班级的规模,我相信还会有更多学生来上这门课的。但学习宋明理学的学生有20多人,比起老子和孔子,朱熹和王阳明在美国学生中的知名度可能要小很多,但依然有这么多学生感兴趣。我记得第一次教这门课时,一位学生说这门课是目前为止与他的实际生活最相关的一门课,也就是说一千多年前的思想对现在的生活还有这么直接的影响。从另一个层面讲,威斯里安大学是一个崇尚自由的大学,很多学生在家庭成长过程中没有受到过宗教教育,因此他们没有一套完整的价值语言体系。因此,在学习宋明理学时,这些学生发现学习朱熹是有用的。中国哲学对人们的现实生活特别有指导意义。当然,西方哲学也有对现实生活的指导意义,比如德行伦理学、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思想等。
记者:在教材方面,您提到是用英译本,由于在翻译古文的过程中,有些意思可能无法完整地通过另一门语言传递出来,对此,您是如何看的?
安靖如:现在关于先秦的经典有很多很好的翻译本,我认为在学习过程中,多参考不同译本这一点很重要。翻译本不可避免地加入了译者自己的解读。我们学生在学习过程中,会以一本为主要学习用书,再选择两三本作为参考书,我认为这样做类似于中国学者在研究时,也会参照不同的注解,因此尽可能避免盲从一家之“解”的问题。至于我在教课过程中最想传递的主题,那当然是“知行合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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