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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箭悟禅录》(二)

       

发布时间:2011年01月23日
来源:抱一堂   作者:赫里格尔(德)著 余觉中(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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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学禅缘由

  我为何迷上了禅,而且为了学禅又是如何开始学习弓道,需要作一番解释。甚至在学生时代,仿佛神差鬼使似的,我已迷上了玄学,尽管当时人们普遍对玄学不以为然,但这对我的兴趣几乎没有什么影响。然而,尽管我作了一切努力,我还是越来越意识到我只能从外部接触这些玄学著作;虽然我知道这种人们称之为原始的神秘现象的大致范围,但我不能越过围住这一神秘现象的高墙,我在卷帙浩繁的玄学书籍中也找不到所要寻求的东西。在灰心失望中,我逐渐意识到,只有真正超脱的人才能理解“无执”是什么意思;只有瞑思收心,一念不起,摆脱自我的人才能跟“超神”合而为一。因此,我已意识到,除了经受切身的体验与痛苦之外,没有别的,也不可能有别的通往玄学之路。假如没有这一前提,一切谈论玄学的话不过是空谈而已。可是,一个人如何成为玄学家?如何达到真正的而不只是想象的超脱境界?对于那些远离大师几世纪的人,对于完全在不同的条件下成长起来的现代人,是不是仍然有路可寻?我的这些问题在任何地方都未能找到令人满意的回答,尽管有人告诉过我有望达到目标的方法与步骤。要走这条路,我缺乏可以代替大师的精确的方法上的指导,哪怕是至少指导一段旅途也好。但是,这种指导,即使有的话,就够了吗?会不会更有可能的是,这种指导至多不过让人感到乐于接受某种甚至连最好的方法也无法提供的东西,因而明白神秘的体验不可能凭人们所知的任何方式获得?不管怎么看,我发现自身仍站在上锁的门外,可我还是禁不住不停地转动着门把。我对神秘的向往挥之不去,而一旦变得疲惫,又会生起对向往的向往。

  因此,当有人问我——那时我已是一所大学的讲师——是否愿意去东京大学[1]教授哲学时,我以特别的欣喜之情欢迎这一了解日本这个国家与人民的机会,仅仅因为能够提供接触佛教并进而接触玄学内省式的修炼这一点,也值得我一去。因为我早有耳闻,日本具有精心保护起来的、活生生的禅宗传统,具有经过几世纪检验的教授艺术,最重要的是具有深谙心灵指导艺术的禅师。

  我还没开始熟悉新环境就着手去实现我的愿望,可马上遭到了令人难堪的拒绝。他们告诉我,从来没有一个欧洲人会对禅真正感兴趣,又因为禅摒弃一切“教”的迹象,因此,不要指望会“在理论上”使我得到满足。我费了许多唇舌才使他们明白我为何愿意专门学习非思辨的禅。随之,他们又告诉我,一个欧洲人想进入这一心灵生活的王国——这种心灵生活也许是远东所能提供的最奇异的生活——是没有什么希望的,除非他首先从学习与禅相关的某种日本艺道开始。

  必须先上一种预科学校的想法并没有使我泄气退却。只要有几分稍微靠近禅的希望,不管多长时间我都愿意。一条迂回曲折的路,不管多么令人倦怠,对我来说比完全无路可走要好。可是,在为此目的而提供的几种艺术当中,我该选择哪一种呢?我妻子略加考虑后决定学习插花与绘画,而弓道看来对我更加合适,因为我有着步枪和手枪的射击经验,我原以为这种经验对我学习射箭是有利的,后来发现,这种看法完全错了。

  我有个同事是法学教授,叫小町谷操三,他已学了二十年的弓道,当之无愧地被看作是大学里最佳的弓道能手,我求他替我向他从前的老师,著名的阿波研造大师说情,想成为他的弟子。起先,大师拒绝了我的请求,说他以前曾一时糊涂教了一位外国人,结果后来一直感到后悔。为了使学生免于背上这门艺术特有的精神包袱,他不准备作第二次让步。直到我坚持认为一个如此严肃看待自己工作的大师收我做他最年轻的学生是非常合适的,直到他看出我愿意学习这门艺术不是为了娱乐而是为了“奥义”的缘故,他才收我以及我的妻子做他的弟子,因为日本很久以来就有让女性学习这门艺术的惯例,更何况大师的夫人和女儿们都在勤练这门艺术。

  就这样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授课学习过程,我们的朋友小町谷先生——他曾如此恳切地替我们说情并几乎成了我们的担保人,上课时做我们的翻译。同时,我还幸运地受邀去旁听我妻子的插花与绘画课,这给我通过对这些互补的艺术的不断比较从而获得更为广阔的理解基础提供了可能。

  第三章 神意拉弓

  上第一堂课时才知道通往“无艺之艺”的路并不好走。大师先让我们看了各式各样的日本弓,解释说,这些弓具有异乎寻常的弹性,这跟它们独特的构造以及通常所用的材质,即竹子有关。但是,在他看来,更重要的是要我们注意到弓——有两米来长——在拉开弦后所呈现的崇高的形象。弓愈拉开,这种形象便愈令人惊异。大师解释说,当弓拉满时,“一切”便围在里边。因此,学会正确的拉弓是很重要的。接着,他拿起一张最好、最强劲的弓神情庄重地站着,轻轻弹了弹弓弦,发出一种既尖利又深沉的嗡嗡声:那声音是那么的奇异,那么令人震颤地揪人心肺,只要听过几次就永生难忘。从古至今,人们认为它具有驱魔避邪的神秘力量,而且,我相信这种看法已植根于整个日本国民的心中。在行过这意味深长的驱邪与献祭仪式之后,大师要我们仔细看着他。他把一支箭搭在弦上,往后拉开弓(拉得那么开,我真怕弓承受不了围住“一切”时的紧张程度),然后把箭放出去。所有这一切看起来不仅十分漂亮,而且也显得毫不费力。接着,他告诫我们说:“现在你们按我刚才的样子做,但记住,射箭不是为了锻炼肌肉。拉弦时不能使用全身的力气,而必须学会只让你的两手来干,胳膊和肩膀的肌肉仍然松着,仿佛是在袖手旁观。只有做到这一点,你才能完成以‘神意’来拉弓射箭的条件之一。”说着,他握住我的双手,慢慢地手把手教我将来要做的各种动作,似乎是为了先让我熟悉熟悉。

  甚至在初次试图拉开一张中等强度的习用弓时,我就注意到我得用相当大的力量才能将弓拉弯。这是由于日本的弓不像欧洲比赛用的弓那样举到肩平,好让身子贴紧使力,而是当箭上弦后,两手握弓举起,两只胳膊几乎完全伸直,此时射手的两手已在高于头顶的某处。而后,唯一要做的是将两手均等地向左右拉开,两手相离越远便越向下弯曲,直到握弓的左手停在与眼平齐的地方,左臂向外伸直,而拉弦的右手曲着胳膊停在高于右肩的地方,此时,约一米长的箭,其头部稍稍探出弓外——弓拉开的幅度是那么大。射手得保持这种姿势站一会儿,然后才能放箭。这种不同寻常的握弓拉弓的方法所需要的力气使我的双手不一会儿便开始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在其后的几个星期里,这种情况也没有好转。拉弓仍然是件困难的事,尽管我练得极其勤奋,可就是做不到用“神意”来拉。为了安慰自己,我心里萌生出这么一个想法:这里面一定有大师因为某种原因而不肯泄漏的技巧。我下定决心要将之挖掘出来。

  打定主意后,我继续练习。大师密切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默默地纠正我那紧张的姿势,夸奖我热情高涨,呵斥我浪费力气,但别的一般不管我。只是每当我拉弓,他冲着我用刚学会的德语喊“放松!放松!”时,总是触到了我的痛处,尽管他从没有失去耐心与礼貌。但是,渐渐地倒是我终于失去了耐心,只得承认我绝对做不到以规定的方法去拉弓。

  “你做不到,”大师解释说,“是由于你呼吸不当。吸气后要轻轻地将气往下送,让腹壁尽量扩展开来,屏一会儿气,再尽可能缓慢均匀地呼出。略停后,又快吸一口气,一呼一吸,绵绵不断,以后便会渐渐地形成一种节奏。如果呼吸得当,你就会感到射箭一天比一天容易。因为通过这种呼吸练习,你不但能发现一切精神力量的源头,而且,你越放松就越能使这种源泉更充盈地流动,更容易注入四肢。”似乎是为了证实一下,他拉开了那张强弓,叫我站在他的身后摸他胳膊的肌肉。那肌肉的确非常放松,仿佛什么事都没做一样。

  我练起了新的呼吸法,开始时不用弓箭,直到呼吸得相当自然。起初那种明显的不舒适感很快得到了克服。大师把呼气时要尽可能缓慢而平稳地呼到最后看得非常重要。为了在练习时能更好地加以控制,取得更佳的效果,他让我们将呼气跟哼一个音符结合起来。只有当这个音符随着最后一口呼气结束后我们才准许再次吸气。吸气,大师曾说,是收敛、结合;屏气是让你把每个动作做得准确;而呼气是克服一切限制后的松弛与完结。但在当时,我们还不能理解这段话的真义。

  大师接着将呼吸与射箭结合起来,因为练习呼吸当然不是为了呼吸本身。拉弓与射箭的整个过程分成几个步骤:握弓、搭箭、举弓、拉弓、放箭。每一步骤以吸气开始,维持气息下沉,以呼气结束。结果是呼吸能自然到位,不仅强化了单个姿势与手的动作,而且根据我们每人呼吸能力的状况将两者富有节奏地结合起来。尽管分成几个步骤,但整个过程看起来像一个完整的生物体,而不像做体操,因为做体操时,你可以加减一些动作,但其意义与特点不会因此受到损害。

  无论何时,每当我回顾那些日子,总是不能不想起开始时要做到呼吸正确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尽管从技巧上说我的呼吸是正确的,但是每当拉弓,设法保持胳膊和肩膀的肌肉放松时,我双腿的肌肉却僵硬得厉害,似乎我的生命依赖于一个稳定的立足点和可靠的姿势,仿佛像安泰[2]那样,我不得不从地上汲取力量。大师常常二话不说,却像闪电般地跃到我的身边,按我其中一条腿上一个特别敏感的穴位。有一次我辩解说,我是在想方设法保持放松,他回答说:“问题就在这儿,你在使劲想它。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呼吸上来,就好像你没有别的事可做!”我花了不少时间才达到了大师的要求,但我毕竟成功了。呼吸时我学会了如何不费力气地抛开自我,结果我有时有这么一种感觉:我自己不在呼吸,而是——听起来有点怪异——我被呼吸。虽然在静思默虑的时候我竭力避开这种大胆的想法,但我再也不怀疑呼吸确实起到了大师所说的一切作用。我不时地、越来越经常地做到拉开弓,停住不动,直到放箭而身子仍完全处于放松状态,我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这几次成功与无数次失败之间的本质差别是那么的令人信服,我乐于承认,现在我终于理解了用“神意”来拉弓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这么回事:不是我求之而未得的技巧,而是控制呼吸,将其新的、深具潜力的各种可能发掘出来。我这么说不无顾虑,因为我深知,仅仅因为经验的特异,便屈服于强大的影响力,陷在自我欺骗的泥潭里而高估其重要性,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诱惑。但是,尽管说了这些躲躲闪闪、有所保留的话,通过新的呼吸方法所得到的结果——后来我甚至能拉开大师那张强弓而肌肉仍能保持放松——是那么的肯定无疑,要想否定是不可能的。

  有一次在跟小町谷先生谈及此事时,我问他,对我为能做到用“神意”来拉弓所作的无效劳动,大师为什么袖手旁观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强调正确的呼吸方法。他回答说:“真正的大师必定也是高明的老师。对我们来说,两者是不可分离的。要是一开始就教呼吸练习,他就不能使你信服呼吸练习对你所起的某种决定性的作用。正像船只失事后,你得通过自身的努力吃一点苦头,然后才愿意抓住他抛给你的救生圈。不骗你,我以自身的经验知道,大师对你及其他任何一个弟子的了解远远胜于我们了解自身。他能洞察弟子的灵魂,看到他们隐秘的自我。”

  [1] 此处英文版有误,“东京大学”应作“东北帝国大学”。——译者注

  [2] 安泰,希腊神话中的巨神,为利比亚国王,住在北非的山洞里,喜吃生狮肉,歇息时躺在光秃秃的土地上,汲取他母亲(大地)的力量,因而力大无穷。——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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