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写卷中的苯教神灵
敦煌写卷中的苯教神灵
作者: 孙林
苯教佛像(来源:乐知英语)
(本文摘录自《敦煌吐蕃文献中的早期苯教神灵体系》)
敦煌吐蕃宗教类文献还是比较多的,我们以上所列举的其中几份文书,既有官方的历史类著述(如:P.T.1286-1288号),还有属于民间信仰的占卜类文书,从上面开列的神灵名称来看,给我们造成第一印象的就是无论官方还是民间的文献,提到的这些神灵名称在后世文献和民间神话故事及传说中都是让人耳熟能详的,比如念神、鲁神、域拉(地域神)、土主、贴乌让、贡波、珠(天龙)、战神、结拉(生命神)、灶神以及一些著名的山神如唐拉雅秀、雅拉香波、夏美岗噶等等。由此可知藏族古代先辈信仰的神灵在雪域青藏高原源远流长,一直被人所供奉,也表明西藏本土的宗教信仰有其一贯的传统。这个传统在佛教兴盛以后也没有中断,而是在民间得以保存。当然,苯教同样也对于这个传统予以继承,并有所发展。
值得注意的是在敦煌吐蕃写卷中,神和魔之间阵营分明,形成两个集团,魔类拥有众多的类属,他们对于人类世界形成威胁,需要不断地进行供奉和禳解。
神灵阵营中,各种神灵如穆神dmu-yad、念神gnyan、灶神thab-lha、汉地神rgya-lha、鲁神khlu(klu)、唐杰thang-rgyal、敌神dgra-bla、福央神lha-gyang、穆蔓女王mu-sman-gyi-rgyal-mo、地域神yul-lha等都对于人类有很好的保护作用,或者是有求必应,积极为人类服务。
各类神灵之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恰神和穆神,他们高高居住在十三层天或更高的天空,他们的后代神灵——主要是一批世间神则居住于同人类世界靠近的区域,包括山峰、坡地、河谷、田野、河水以及家园等地方。众世间神中,威望高、能力强就是居住于山顶的念神,民间经常将之称作“希达”。在古代藏语中,并没有与汉语“山神”这个名称对应的名词,比如一份翻译汉文《尚书》的敦煌吐蕃写卷,就用“ri-gnyan-po”(山之念神)对译山神,因而所谓西藏的山神我们只是根据念神等地域神的特性及其经常居住和活动的区域而将之视为山神。
雅拉香波是敦煌藏文写卷中出现频率较多的一位大神。雅拉香波作为吐蕃王族的神灵,也是西藏九大山神,名气很大,一直都是藏族崇拜的神灵。从文献方面来看,敦煌吐蕃文献以及吐蕃时期的刻石所记载的神灵的名称或有关神话,均可以互相印证。
在《第吾宗教源流》抄录的古代文献《五史鉴》中,详细记载的神灵世系谱牒中,雅拉香波属于天神世系中第十三代神灵,按照其世系传承,第十一代神达恰叶月(stag-cha-yal-yol)和协萨甲居(tShe-za-khyad-khyud)结合生下了四兄弟(第十二代神),他们都是大名鼎鼎的神灵,也是后世民间传说中著名的古代神灵,即:雅拉达珠(ya-lha-bdal-drug)、恰拉章钦(Phyawa-lha-bram-chen)、甲拉宗纳穆(rGya-lha-vbrong-nam)、沃德贡杰(vo-de-gung-rgyal)。后来这四兄弟为谁离开天国降临人间而争论,最后大家以掷鹘子的方式决定去留,于是大哥二哥赢了,留在天上,老三老四输了,便离开天宫。老三甲拉宗纳穆到甲域(rgya-yul,汉地)当神,生出九个儿子,分别是:卡沃杰瓦(kha-vod-rgyal-ba),达沃杰巴(zla-vod-rgyal-ba),扎几拉(grags-kyi-lha),钟古几杰(grung-gur-kyi-rgyal),阔德桑巴(kho-de-sang-pa),空旁杰瓦(khu-vphangs- rgyal-ba),古索曲波(dgu-sor-phyug-po),卡当钦波(kha-dang-chen-po),噶噶尔杰(gar-gar-rje)。
老四沃德贡杰在天上先同九位唐昂(thang-nga)女神生下一百零一个儿子,这些儿子又生下众多子孙,他的后代数量如此庞大,以致使他成为几乎所有天神的父亲。其后沃德贡杰自天而降来到天地中间的地方,又同九位唐昂女神生下如大山的微粒那样多的子孙,也成为这里的父神。其后他降临到大地,在这里有两个名字:库雅芒杰(khu-yug-mang-skyes)和沃拉夏尚(vol-lha-sha-zan),人间有一个由八位神灵组成的议会,他到来后就成为这个会议的首领,也是九大念神的父亲,九大念神分别是雅拉香波(yar-lha-sham-po)、钦拉天措(mchims-lha-than-tsho)、耶拉几嘎(dbye-lha-spyi-dkar)、卓拉岗布(Gro-lha-gang-bu)、藏拉布达(rtsang-lha-pu-dar)、藏拉杰邬(rtsang-lha-bye-vu)、达拉岗波(dvags-lha-sgam-po)、唐拉雅秀(Thang-lha-ya-bzhur)、贡拉德雅(Kong-lha-de-yag)。
这九位念神均以地方山峰命名,雅拉香波是雅拉达珠和女神库萨库玛(khu-za-khu-ma)结合生下的儿子,为雅域即山南雅垄一带的山神,藏拉布达和藏拉杰邬属于藏地即今日喀则一带的山神,唐拉雅秀即藏北念钦唐古拉一带山神,贡拉德雅即林芝工布一带山神。
雅拉香波还与吐蕃第一位赞普聂赤为同父异母兄弟,吐蕃时期的一份石刻文献《第穆摩崖刻石》中,谓:“初,恰·雅拉达珠之子聂赤赞普来到拉日江脱山为人之主,此后传至止贡赞普,共七世之久,其子孙后裔均生活在琼瓦达孜。”按照神话记载,聂赤是雅拉达珠和女神穆尊赤蔓(dmu-btsun-khri-sman)所生七子中的老四,降临人间为王。在整个吐蕃时期,雅拉香波因为这种身份,一直是吐蕃王族鹘提悉补野的保护神。
在P.T.1047号这个写卷中,本命神(sku-bla与sku-lha)是一个高频率使用的词汇。本命神一词,在古代信仰中属于身体守护神。从语言上说,sku-bla与sku-lha在名称上二者经常可以互换,在这里就有一个问题,bla和lha究竟反映了一种什么观念?因为在藏语中,bla主要指“灵魂”,lha则主要指“天神”,二者在对应本命神这个概念时,可以相互代替,这表明古代西藏存在一种较为特别的灵魂观念,在这种观念中,身体内部的动力就是本命神,其本质上属于灵魂,也可以被叫做“战神、敌神”(dgra-bla),并且这种神灵可能与恰神、穆神等不同。恰神和穆神都属于在天空生活的神灵,其人间的后代就是赞普。在敦煌写卷中,本命神对于人类的作用主要体现为“本命神不会抛弃”(sku-bla-myi-vphang-ba),“本命神不死”(sku-bla-myi-pang-zhing)等,这类固定术语多用来表达来人类受到本命神的保佑情形,但有时候本命神也会被各种东西妨害(比如P.T.1287文书记载止贡赞普与罗阿比武时,赞普本命神被罗阿抛出的猴尸玷污),最后只好抛弃人类。在这个情形下,人类就会生病或者死亡。
穆蔓(mu-sman)是敦煌文献中经常出现的一类女性神灵词汇,经常出现于敦煌吐蕃的占卜类文书中。今天这个名词已不被人们所知悉。敦煌文献中主要指一种和占卜相关的女神,常常被叫做“穆蔓九姐妹”,法国学者麦克唐纳夫人(斯巴尼安)考证穆蔓神在当时是通灵者喜欢召唤附体的一组神灵。她根据敦煌文献P.T.1051号,认为该类神灵属于念神,如所引用的该写卷第70行:“在神山和北山上,(住着)穆蔓神,她们属于念神之列。”穆蔓神在敦煌占卜类写卷中出现的频率也比较高,如1055号,1043号,IOL Tib J 740 (Ch.9.II.19)号等等。在IOL Tib J 738.3号文书中,还有对于穆蔓女神的居住地的描述“祈!蔓域呢蔓部处,玛树呢曼妙生,孔雀呢群飞翔,蓝天呢佳美饰,大地呢青青草,就像呢念神殊”(3v61)kye sman-yul-ni-sman-gong-na ma-shing-ni-ldems-vkhrung//rma-bya-ni-khyus-kyang-lding/lo(3v62)-bzangs-ni-dgung-le-rgyan//rtsa-bgrangs ni-dog-mthav-yan//dpe-[legs?]-ni-gnyan-gi-mchog//),可见穆蔓神生活在美妙殊胜的境域。
穆蔓女神应该与吐蕃时期遗留的苯教著作《五史鉴》中所记载的有关穆神家族的女性神灵有某种关系,因为在《五史鉴》中,穆族女性神灵名称中常常带有“穆”(rmu,smu,mu)“蔓”(sman)这一类名词,如穆萨廷库蔓(dmu-za-mthing-khug-sman),穆雅女神(mu-ya),沃玛萨董代蔓(vol-ma-za-stong-sde-sman),董萨却却蔓(stong-za-cho-cho-sman)等等,显然这里穆族神灵是用“穆蔓”或“穆蔓九姐妹”来作为整体性的名称的。在我们前面引述的敦煌吐蕃文献如P.T.1047号文书,经常出现“穆蔓”和“穆蔓女王”,她们是为人看病的女巫或降神者召唤的神灵,神灵会借助巫师的嘴而行法。后世民间对这类巫师多称为lha-kha(神嘴),这与敦煌吐蕃文书记载颇为相近。按照这份占卜预言文书的说法,穆蔓中的杰出者被叫做穆蔓女王丹秀巴(mu-sman-gyi-rgyal-mo gdan-tshom-ba),可以预知未来。穆蔓女神在敦煌的一些占卜文中与吐蕃王族联系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因为穆族神灵一直是天神后代的吐蕃王族的母舅家族。她们来庇护吐蕃王政,自有其深厚的宗教渊源。
何杰森达是敦煌文献中占有特殊地位的神,这个神灵在敦煌文献P.T.1287号文书中出现,“洛埃呢彭瓦处,谁坏呢谁不坏,日月呢能看见,何杰呢森达知(lhe-vu-rje-ni-zin-dags-mkhyen),直立呢人知道。”在《第吾宗教源流》收录的神灵谱系中,何杰森达是雅拉达珠最小的儿子,是田神、水神、土地神、父、母、儿子的内部神的父亲。根据P.T.1287文书,我们还能了解这个神灵最主要的崇拜地区是洛埃和彭瓦一带。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神同聂赤赞普是亲兄弟。
在魔类阵营中,有许多名称一直在民间信仰中存在,如厉鬼sri、魔鬼vdre、魔怪gdon、鬼和妖怪sri-dang-gdon、魔鬼gdond-sri、贴乌让tevu-rang、王魔、rgyal-ba、王赞rje-btsan、贡波vgong-po等等。除此外,还有一些组合型的魔类,如脏鬼se-dri,脏赞魔se-brtsan、鬼魔vdre-gdond、、鬼魔sri-gdond-pa、雅魔ya-bdud、赞魔btsan-dri、人神myi-lha等。
敦煌文书中,myi-lha这个词比较特别,出现的频率也相对较多,王尧与陈践教授在他们翻译P.T.1047号文书时,将该词译为“人神”,对于这个名称,法国学者斯巴尼安夫人考证认为这个语词是“不同神魔种类的组合”,或者作为一个组合的精灵性质的名词,从占卜文书内容看,这种组合的精灵会对人以及本命神都会造成伤害。“人神”在13世纪以后出现的《格萨尔王传》文本中被列为魔类,如拉达克版《格萨尔王》中,就有“蓝色东松米拉”的名称,还有将一组魔统称为“人神”,往往是九兄弟,生于九枚卵中,具有动物形体。看来这类神灵在民间信仰中一直保有其固有的形象。
总体而言,敦煌吐蕃文献中属于苯教的卷子保留了不少古代神灵的名字,这些神灵有许多至今仍然在藏区被信仰,虽然有一些神灵已经不大为人所熟知,不过,在后世苯教文献中,我们还能多少找到这些消失的神灵的有关信仰踪迹。无疑,透过神灵名称,我们大致可以确定苯教信仰实际存在着一个持续不断的宗教传统,古代宗教与今天的系统化的苯教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要想认识藏地宗教的本质,还需要全力投入到文献和田野中去深入挖掘有价值的东西。
来源: 《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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