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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洲:三传圣教求法记 七、喇嘛钦 (二)朝山

       

发布时间:2013年01月18日
来源:   作者:日月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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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月洲:三传圣教求法记 七、喇嘛钦 (二)朝山

  

       朝山(一时因缘,请勿和现在圣地寺院对号入座)

  我没有被打懵,而是在我揉那发酸的鼻子的时候,脑子里很多乱七八糟的事件忽然停了下来,让我看见了一件当时最有意义的事儿。

  宁红和大钰兄都没有来,我一个人坐着中巴,再坐出租车到了峨眉脚下,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一路上都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在山门广场转了转,黄色的灯光照着“大光明山”的牌匾,在细雨中仍十分醒目。这些天以来,为了生意而奔波,心中积累了很多不情愿,在迷失的状态中飘荡,喇嘛的开示仿佛一下子唤醒了我,因为真诚而无畏,那种生命的尊严又慢慢滋养着我的身心,急需一个空间来消化和反思这段时间的经历,而且也可以为去见喇嘛做些祈祷。峨眉朝山是最好的选择。

  朝山对我来说不算陌生,朝过两次五台山,但是通过观察微妙的缘起而领会圣地的加持所在,是和善觉师去印度朝圣时才开始明白的。脚下的漫漫长路正是心头的万水千山,见过什么你想象中的高人?出现什么你期盼的瑞相?这些可能并不重要。而你自身的生命困境,才是佛菩萨和你交流的主题,从那里,你才能感受佛菩萨的慈悲所在,才会有一种超越凡情的感恩,永远记在心里。

  大光明山,照亮我的心吧。

  第二天早上,从报国寺的大殿出来,外面的雨非但没小,还大了些。古老的寺院,颜色幽暗的木柱窗棂,殿堂里暖黄的灯光,用来诠释这四川盆地的冬雨,是那么恰如其分;这中雨对我的朝山之旅来说,增加了一点小麻烦,不过想想游人会因此少了很多,又有点庆幸。绕过墙角的腊梅,我来到寺院门口的流通处。

  我买了一瓶水,一把伞,一点吃的东西,爬山拎着塑料袋多有不便,我又买了一个香袋把这些东西都装进去,背在身上,这样轻便多了。

  峨眉山的朝山路线有大圈和小圈之分,我习惯性的选择了较长的路线,或许是为了有更多的空间来沉淀自己,更方便走进普贤菩萨的世界吧,茫茫的冬雨中,我撑开伞向伏虎寺前进。

  本来不是旺季,又不是旅游的主干路线,再加上这样的天气。一路上碰到的人少的可怜,尤其开始拾级登山的时候,一路上就是我一个游客了。雨下得愈发大了,我走进路过的一座小寺院,这寺院设计的和西南的民居差不多,二层木楼围成四方方的小院,一共两层院落,我转了一圈出来居然没碰到一个人,只是隐约听见某个房间里有人说话,可是又分辨不清。大雨几乎倾盆而下了,二层屋檐外垂挂着许多大盆的兰花,繁茂幽古,雨水早已注满花盆,不断的溢出来,顺着一层的屋檐落下,四面水幕,雨声鼎沸。

  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雨,我咂咂嘴,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抬头看着韦驮菩萨,他用宝杵拄着地,一点也不着急,静静的等着看我如何应对。这是啥因缘,我的普贤菩萨。我是喜欢人少,可也不能走不成啊。

  喜欢一个人朝山,每个因缘都未知的时候你正好可以静下来面对自己,当困境让你必须真诚的面对自己的时候,也就有了和佛菩萨交流的机遇。我想起第一次在五台,那个无星无月的黑夜,深山中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更别提找路了,只能摸索着前进,走到一个睡着的大动物(页注)身边却全然不觉,彼此都吓了一跳,它叫了一声跑开了,我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腿都发软了,旁边的山谷里奇怪的叫声此起彼伏,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一年我刚上大二,不懂什么是朝山,也没有任何野外经验,那一年,我第一次学会了祈祷。顺着奇怪的灯光走到大路上之后,我就想有机会一定要朝遍五台……

  “你一个人上来的?”南台顶的寺门开了一个小缝儿,开门的那个出家师父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

  “是啊。”

  “这个时候上来的人可不多”他打量了我一下,把我让了进来。那个时候马上就要过年了,台顶的温度都在零下二十几度。

  “刚好现在有空,就来朝台了。”我笑了笑,心里想,我和菩萨约好了呢。那年的发愿之后,没想到一晃儿就是七年,再登五台已经是回国后的事儿了。

  刚才上南台时雪虽很小,风却大得很,我只能匍匐着挪到寺庙门口,敲了半天门,只听得犬吠,却没有人应答。总算是被他们听到了,进到寺院里,风比外面稍小了一些,仍然打得人脸疼,强劲的大风把雪吹得东一块,西一块的,让这寺院显得有些凌乱。

  吃下一碗热面,感觉好多了,一位师父把我带到一个储物的房间。这房间虽然杂乱,但是是有炕、有炉子的,看来平时也住人。告诉了我上厕所的地方,又看了看炉子,那位出家师父就离开了。

  我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想,这次朝山,说是还愿,也是希望文殊菩萨能开启我的智慧,只是,这一切从哪里开始呢?迷迷糊糊的刚要睡着,忽然想起没有去厕所,便打开手电,出去解手,免得夜里出去更冷。

  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只知厕所的大概方向,正一点点的辨认的时候,侧面传来低吼和铁链的声音,我一惊,慌忙闪开,原来是刚才进来时叫得起劲的那只狗,看看铁链的长度,确认自己安全之后,我才向墙角的厕所走去。

  真是奇怪,早上登黛螺顶时,一只大黑贝就立在门前,我不敢轻易冒犯,等了一分钟左右才有一个人从旁边出来,带着它下去了,原来是晨练遛狗的,吓我一跳。下午路过佛母洞,也有一只小花狗立在路上,朝我叫个不停,虽然没那么可怕,却有点难缠。刚才幸好看得仔细,如果径直过去,说不定就走入那只看门狗的势力范围了。这些事件有什么奥妙吗,我回到房间里,想不出这和我求智慧的主题有什么联系,慢慢的睡熟了……

  “站好了,头向右一点,好了。”

  一位工作人员递给我一张门票,上面居然有我的相片,看来峨眉山的旅游比较规范,比五台山要成熟一些。雨已经小了不少,恢复到早上刚出发的样子,我离开了刚才歇脚的寺院,一路爬山到这里。

  刚才雨大看不清楚。现在看看四周茂密浓翠的植物,雨中的峨眉山,景色其实很不错,又走了一段路,就到了清音阁,这里的游客就多了一些。再向前走就到了猴子们出没的地方。

  峨眉山的猴子名声不佳,对游客由骚扰到侵犯的事例不算鲜见,其实都是受人类影响的结果。大概是下雨的缘故,我遇到的猴子不算很多,猴子和猴子们的谋生渠道并不相同。开始阶段看到的是一些动作灵巧的猴子,在竹子和树枝上跳跃,路边的商贩是他们和游客的中介,利用和他们的熟络来向游客兜售食品,游客买好了食品,商贩就招呼猴子下来吃。猴子得食,商贩得利,游客得乐,本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是今天猴子们似乎不大配合,商贩忽悠了半天,他们几个在树枝上荡来荡去,就是不下来。

  再向前走一段,会看到一些比较大胆的猴子,直接与民同乐,游客给他们的食品来者不拒,即使想照像合影也不会拒绝。这样的猴子吃得脑满肠肥,令人担心他们的身体状况,我听别的游客说有的猴子最后得高血压、糖尿病,不知真假。

  还有一些猴子把住一些要道向路人伸手,通过的游客多少都要给点表示,类似高速公路的收费站,只要把持住某一路段,吃喝不愁。看这样子,猴子们混得都不错,大概只有那最没出路的猴子才会铤而走险,来抢游客的东西吧。

  再往上到洪椿坪,路过一座吊桥,两位负责收费的猴子和两位过路的大妈产生了争执,双方僵持不下,原因是大妈的塑料袋太过招摇,又不想交费,猴子不愿放行,大妈用爬山的拐杖驱赶,那猴子索性抓住棍子另一头来和大妈拔河,场面十分滑稽。我一时不知该劝哪一边做出让步,不过趁着他们的僵持,我倒是顺利过桥,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回头看看,这样的场景大概只有在游客稀少的时候才会碰到吧,很多游客一起过的时候,猴子们应该不会这么大胆。

  再向上就是颇有挑战的九十九道拐了。爬这样的地方对我来说最好的方法就是设立一个问题来参究,不去关注路程和身体状况,这样往往不知不觉就到了终点了。此次为朝山而来,就参究这两个字吧。

  中国的几大佛教名山的形成各有因缘,有的有经典依据,比如五台山;有的有历史故事作为缘起,比如普陀山和九华山;峨眉山在这方面似乎稍弱了一点,连刚才在寺院里翻的山志都觉得附会《华严经•菩萨住处品》有点过于牵强,不愿以之为据。不过,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种历史考证其实对信仰不构成任何冲击,尤其是对佛教的世界观和法界缘起有所了解之后,就会明白,佛菩萨的应现是需要众生真诚的信念作为缘起的,只要有这样的信念就有这样的结果,和地理位置的定位没有多大关系,如果在某地这样的信念历史悠久,且信者众多,那么这种效应就会越大,就会在那里产生一个业相上的事实。峨眉山志也是明眼人修的,所以用月印千江,草木逢春来做解释,是很恰当的。这种观念对于机械唯物的人来说可能是难以理解的奇谈,如果我们不在更深的层面探讨世界观,而仅从方法论上来说,这种观念其实和后现代的史学和文化研究有很多相通之处,有更宽广的视角才能更微妙的贴近事件的“真实”;后现代的反思提示我们,当你孜孜以求所谓的“客观实际”时,反倒把真实的东西错过了,看到的往往只是自己的影子。

  这段路果然有些难度,加上一路都是冒雨攀登,我还真是有点累了,中途不得不休息一下。我和大多数学佛人一样,对普贤菩萨的了解主要来自《华严经•普贤菩萨行愿品》,刚开始接触的时候,气势磅礴的经文对我狭隘的观念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原来菩萨境界是这样的,世间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类比,让我有点摸不着边际的感觉,不知怎么操作。在跟随善觉师学习随顺之后才摸到了一点门径,渐渐明白,大愿只有靠消融自我才有可能贴近;而当对华严法界有所感知之后,才知道,这样的行愿也正是突破自我蒙蔽的最佳选择。当年在无锡,娃哥听某法师把十大愿王进行了狭隘而庸俗的演绎,好像那些只是比喻,告诉我们要互相尊敬和友爱的道理。经典的震撼,佛菩萨的甚深境界全无踪影,娃哥愤然与其辩争,场面十分了得,最终有一些学子明白空泛讲法的过失,从而真正开始深入佛法,他们是非常幸运的。这些经典啊,划到你庸俗的理解里不成,把它束之高阁也不甘,就在这进退两难,无如之何的当口,一念的信顺,你的见地才可能会有真正的突破。

  好不容易爬了上来,从爬九十九道拐开始,雨就渐渐小了,现在只是淅淅沥沥的,打不打伞都没太大关系。我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个叫茶棚子的地方,已经是下午两点多,腹内空空,无心赶路,就随便吃了一点东西。一对父子坐在我对面,是乐山本地人,儿子大概上高中的样子,长得有点文弱,父亲不停的在批评儿子缺少锻炼,好像他是第一天才接手这父子关系,造成这样的结果他没有任何责任似的,我听得心烦,吃完了继续赶路。

  地图上看不出,前面的路并不好走,又是坡度很陡的台阶,而且要命的是,雨又渐渐大了。我不得不走走停停,这一年多来没怎么做过运动,体力比做助学时差了好多,我的目标是仙峰寺,全天从头到尾不到七十里的山路,我怎么走得这么吃力,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呢。抬起头,看见前面有两个人影,移动得十分缓慢,走了一会儿赶上了他们,原来是一对儿青年男女,穿着全身的户外装备挺像那么回事儿,就是身体不太配合想象,大雨之中有些盔歪甲斜了。

  “还有多久到仙峰寺啊?”那个女的问我,她圆圆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我还正想问你们呢?”我笑了,“你们需要帮忙吗?”我看着他们夸张的登山包,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啊。”那女子的语气已经在求助了。

  “再坚持一下嘛,说好了自己爬上去的。”那个男的对她说。

  “我可走不动了。”那个女子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早上就看到下雨,想坐车你又说不好,谁知道下这么大雨。”

  “我也不是天老爷唦。”那个男的有点没有好气。

  “这样的经历人生难得,不受点苦头就没啥可回味的啦。”我安慰他们。我提了提女子的登山包,并不重,重的东西都在那个男子的包里,不过在这样的状况下,一点点东西也比平时要重很多。

  雨还是没有小的迹象,我背上那女子的包,三个人继续赶路。开始的时候还能聊几句天,十几步后大家就累得不想说话了。这样慢慢的移动,就在我琢磨怎么连地图上写的九老洞都没到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一座寺院的门前,天色刚刚发暗,还没有完全变黑,仔细看了看匾额,正是“仙峰寺”,没想到这就到了。

  一群学生刚刚到达,正在叽叽喳喳的找房间,我看了看各类房间差别不大,索性住个多人间吧,这能住几十人的大屋子只有三个人住,另外两个学生想了想又搬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也好,享受超大单间的待遇了。刚才一同上来的那一对儿非要请我吃晚饭,我推辞不掉就一同吃了点东西,斋堂菜单里面居然有炒鸡蛋,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吃完之后洗漱一下,回到房间开上电热毯烤烤被褥,关上灯,偌大的木屋漆黑一片,我靠着木柱坐着,疲惫而又昏沉,脑子里总是回想起上次在五台山的经历,有点打瞌睡,等不及被褥烤干,就钻进去睡了……

  从南台的寺院出来,风没有昨晚那么大了,天朗气清,西南方向有许多尖耸的石山层层矗立,鬼斧神工,景色十分壮观。我沿着山路在树林间穿行,雪地如白色的厚地毯,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扰动,只是偶尔看到鸟爪和不知名动物的蹄印,我的心情有些兴奋,吼着歌儿一路跑下来。

  走到山腰的公路上我才发现前面是收费的山门,莫非我走出风景区了?走过去果然要查我的票,我身上哪里带着票呢,只能如实相告我是来朝山的,不小心走出来了,或许菩萨加持吧,看门的人没说什么就让我进去了。

  在金阁寺里拜了拜佛,向寺院的出家人讨口水喝,顺便问问上西台的路,那位师父对我在这样天气里一个人朝山感到意外,他指给我寺院后面去狮子窝的路,让我到了那里再问。从南台下来这一路我没碰到任何游客和香客,只有在去狮子窝的路上遇到了一辆拉米面和其他食物的吉普车,车上人问我是否要搭车,我谢绝了,朝山还是一个人走比较相应一点。车上的一位居士探出头对我说,这边有野兽出没,让我小心一点,我很感谢他的提醒,依旧独自前行。

  中午的时候到了狮子窝,院子中央矗立着一座佛塔,寺院的屋舍则有点简陋,还在建设过程中,只有一位东北口音的出家师父看庙子。他给我热了些馒头和菜汤,边吃饭边和我聊天。

  除了介绍这寺院的情况,他说的都是这两年发生的危险事例,我转移话题没有成功,就由着他说下去吧。从豹子,野狼,再到抢劫者,似乎我走到了危机四伏的地方。

  “抢劫的你现在不用担心,因为现在太冷了。”他试图打消我尚未建立起来的担心。

  是啊,我想想如果哪个笨贼冒着天寒地冻等上个把月,就为了我这一个全身没有五百块钱的冬季朝山者,那真是太失败了。

  为了对我进行鼓励,驱赶传说中吃人的豹子和狼,他赠给我一根棍子,并且试图告诉我应对的经验。说实话,他也没碰到过,这经验我也不太敢相信,不过看着他那种投入的神情,我不觉有点忧伤,住在百兽之王的狮子窝里,整天担心这些才狼野干,有点可惜。

  或许是受他的感染,我又想起了黛螺顶遇到的那只大狗,勾起了我对恐惧的些许回忆。比起他说的野兽,我似乎更怕狗,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小时候被狗狂追的经历留下的心理阴影吧。

  拿上那根似乎不太结实的棍子,我又上路了,冬季的五台山,草木萧疏,苍凉而辽阔,一个人走在大山之间,很多细腻的感触会涌上心头,我的MP3里放着喇嘛千诺的唱诵,心中想起善觉师对我的恩德,缘起、随顺、真诚、信心,这些最简单的名词,如果没有真正的过来人用生命传递给你,你永远不知道佛经在说什么,心中十分感慨,眼睛不觉有些湿润了。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路过清凉桥,这是能海上师的寺院,我之前是知道的。走到寺院门口,山门修得很庄严,里面也正在搞建设,我正犹豫是否进去的时候,里面的几条狗似乎听到有来访者,狂吠不止。想想不知道时间是否来得及,就直接沿着山路向西台进发。那时我并没有仔细观察,我的选择主要是受那几条狗的影响,和时间够不够关系不大。

  清凉桥上西台并不很远,一路上总听得天际传来隆隆的雷声,十分清晰,这晴天怎么会有雷声,可能是哪里采石炸山吧。西台顶上的寺院是二层的红砖楼,因为还没进行外部装饰,看起来像是八十年代建的居民楼。这个寺院平时常住的人不少,不过冬天太冷都下山了,只剩下三个出家人和一个居士。一位年纪大的出家人拉着我到台顶的佛殿去拜文殊,他大概五六十岁年纪,是最朴实的农民面相,绕佛时蹦蹦跳跳的,笑嘻嘻的不说话。

  起风了,台顶上的风和昨天在南台一样大得很,雪粒子打在脸上有些痛,佛殿里也冷得刺骨,西台应该是狮子吼文殊,我对他说,菩萨啊,您啥时候给我发发狮子吼,让我这糊涂蛋能和您近乎些啊。

  从台上下来,那位农民师父请我吃晚饭,晚饭很简单,是干得咬不动的馍,或者叫馍干还差不多。不是主食是馍,而是,只有馍。我正咬牙切齿,不知如何下咽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出一块红糖,放在碗里用开水化开,笑呵呵的递给我,我有点不好意思了,这大概是他最丰盛的晚餐了,我让他也喝,他却推辞了。

  另一位带着棉帽的大个子出家人又把我让进了他的房间,给我煮了些面条,他的房间有酱油和盐,这面条吃得很不错。我很感激他们的热情,吃完饭,我和这位大个子的出家人聊了起来,而窗外已经是山风怒号,漫天大雪了。

  原来这位师父和刚才那位虽然年纪都不小,但都是刚出家不久的沙弥,就是附近的本地人。佛法上没多少可以交流,我就听他讲这附近的奇闻异事,和狮子窝的悬疑片不同,我在这听到的更像是“法制进行时”,从混进来出家的通缉犯到东台惊心动魄的命案,和我头脑中的文殊圣地实在是无法重合,我不停的调整心理才能坚持听下去。唉,咱就不能说点瑞相啥的,让我也增加点信心。

  我正郁闷着,那位师父的故事也说完了,他脱下帽子,给我看他的头上长的一个肉疙瘩,这肉疙瘩长在额头正中靠上一点的位置,好像是头上又多了一个小脑袋似的。让我想起禅宗“头上安头(页注)”的说法。

  “一般人我可不给他看呢。”他朝我笑了笑,“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这一天确实有点累了,屋里生着炉子,一点不觉得冷,我躺在床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不习惯睡电热毯,早上起来觉得浑身没劲儿,起床也比预想的晚。在斋堂里又碰到了昨天的那对儿,昨天吃饭的时候才知道他们是夫妻,在成都工作。

  “昨天没有问,你是居士吧。”那个男的问我。

  “是,”我回答他,“你怎么知道?”

  他指了指我的香袋。哦,原来是这个,我在报国寺买来做临时背包的香袋成了身份的标志。

  “上山时没有包才买的,呵呵。”我笑着对他说。

  “大哥,你说普贤菩萨是管什么的?”那个女子抬起头问我。

  佛菩萨又不是组成个官僚体系,谁管什么我还真说不好。我正犹豫的时候。那个男子回答她:“南无大行普贤愿王菩萨,你不晓得?大行就是做事的嘛。”

  “也差不多吧。”我对他们说,“只不过他是做大事的,大得没法想象,因为他不为自己,只为众生。”

  “那什么事求普贤菩萨都可以吧?”那女子接着问我。

  “只要不是害人的事儿。”我笑着回答她。

  “那当然啦。”她不好意思的笑了。

  从仙峰寺出来,今早的雨很小了,打不打伞都没多大关系。三个人一起走了一段,扯些闲话,我嫌他们的速度有点慢,担心打乱我的行程。

  走到一处小亭子,我们坐下来休息

  “你们要坐缆车吗?”我问他们

  “不知道,看情况吧。”

  “我准备一直走上去,要不我先走一步?”

  他们愣了一下,那个男子说“好,那就金顶见!”

  “金顶见!”我一个人大步向前走去。

  这天上午最有挑战的路段是钻天坡,不过因为雨不大,又休息了一夜,我爬起来并不算很吃力。中午就到了洗象池,这里再向上已经是冰雪世界了,一大群猴子呆在寺门前的树上,好像等着寺院给他们布施食物似的,这里的猴子比下面的要健壮一些,而且也更有组织。

  洗象是明清佛画里面常见的主题,好像给大象洗个澡就不再着“相”了,这来源我也没有去考证,不过这个地方命名为洗象池却也是清初时候的事儿,正和这种意象的传播有关。

  寺里刚刚吃过午饭,我烦劳他们热了一些饭菜,一位白胖的师父把午餐端给我,他的鼻子很大,两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坐下来和我聊天。这饭菜做得不错,我吃了不少,那位师父很满意,他向我问手上的念珠是什么做的。

  “砗磲的。”

  “真漂亮啊,我看看。”

  我把念珠递给他,他看来看去,好像很喜欢,又还给了我。

  我当时想送给他,转念又一想,他这样明确的暗示,满足他岂非助长习气?又放弃了供养的想法,把念珠接了过来。我这倒霉的分别心和第二念啊!

  他笑了笑,告诉我后面有个烤火的地方,那里休息比较舒服,我拜佛之后,就按他说的去那里烤火。一个烧火的出家师父,还有几个背山工在那里围着火堆取暖。我凑了过去,把鞋袜烤烤,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就没干。比我上次在五台山还要狼狈,上次虽然那么大雪,毕竟鞋子没有这么湿,脚没有这么难过……

  清早,西台的雪仍然不小,昨天遇到的两个师父都劝我不要走,我执意要去中台,他们也只好同意了。从西台出来,这雪越下越大,而且都是卷在大风里,天地一片模糊,我很吃力的辨认着脚下的路,也不知道是到了哪里,抬起头,面前几米处有一座房子,不是,是好几座房子,天,这么大的风雪,我都快撞上墙了还不知道已经到了中台。

  中台离西台并不远,我到的时候,这里才刚开始吃午饭,我和两位居士在厨房里吃,几位出家师父在过堂。这里的修行和生活很有次序,问了一下,也是属于能海上师的传承。

  吃过饭,他们把我让到一位比丘师父的屋里,因为那里比较暖和,那位比丘师父正在和一位沙弥聊天,比丘很健谈,参学了不少地方,向那位沙弥讲述自己为什么选择这个传承,虽然多少还是在功夫上比较,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几天来第一次听到修行方面的交流,还真是有点亲切。而且他真正在顶尖的禅宗道场的内堂口住过一段,对汉传佛教现状的一些看法也是很诚恳的。因为雪太大,我没法上路,待到了晚上,我被安排到那位沙弥的屋里去住。沙弥屋里的炉子烟道出了问题,晚上不敢生火,怕发生危险,于是只能用厚被来御寒,我带上帽子,盖了四层棉被,一层棉袍,一层军大衣,再加上我自己的羽绒服,虽然不冷了,可有点上不来气儿。就这样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过了一夜。那个时候想想,能在炉子边烤烤火还是幸福的。

  那位出家人在火堆里又添了点柴,有两位背山工要上路了,我便跟着他们一起走。

  出了寺院后门,台阶上都是冰,两边的树枝上也开始有了冰凝成的树挂,晶莹剔透,很是好看。我以为那两位背山工背着东西,应该会比我慢一点,不过我错了,他们的速度非常平稳,虽然一开始我并不觉得他们快,可是半个小时过后,我已经跟不上他们了。尤其是他们每个人只穿着绿胶鞋,一点也不怕打滑,我挂上冰爪还要小心翼翼呢,我有些佩服他们了。

  从洗象池到雷洞坪,山林慢慢变成了银色世界,很漂亮。由于没有走冰雪路的经验,挂上冰爪之后走路比较吃力,我的速度放慢了,我有点担心昨天遇到的小夫妻,他们能行吗?

  过了雷洞坪,再向上爬是接引殿,从这里上金顶可以坐缆车,很多人是从山下坐汽车到这里,然后再坐缆车上金顶的。这样虽然省事儿,可是也少了很多乐趣吧。我到寺院里拜了拜,休息了一下继续出发。

  从接引殿向上,是在树林里拾级而上,高大的松柏被大雪压盖,很有些气势。同样是雪中,五台的台顶之上绝没有什么树木,只有贴地残留的枯草和沙砾,那种苍茫的景色也真是令人难忘……

  第二天一早从中台出来,雪已经基本停了,我向北台进发,途中经过一个叫澡浴池的地方,根据山志记载,这里历来瑞相是很多的。现在这里是一个小庙,孤零零的立在山脊的路边,阴暗的天宇,莽莽大山,孤独的寺院,好像梦境一般。我推开庙门正要往里进,三只大小不一的狗子一下子把我围上了,我喊了几声,庙内无人应答。三只狗子前后夹击,我一个人疲于应对,只好退了出来,这是我见到的瑞相吗?

  还是因为对狗有所畏惧,在城市和乡村感觉不明显,一旦在无人的地方遇到这几只狗子,那恐惧就特别真切了。更令我没想到的是,三只狗子居然对我穷追不舍,走出去几十米还从三个方面试图向我进攻,当时的天色正是阴云压顶,在这旷野中,我童年经历的那种恐惧被一下子唤醒,本来并不恐怖的三只土狗也让我十分害怕,我挥舞着狮子窝的师父送给我的棍子,边退边朝他们大喝。那场面真是狼狈,直到走出去几百米,那些狗子才失去了军事演习的兴致,慢慢回去了。

  狗子走了,我的心却一时难以平静,那种恐惧好像挥之不去似的,我试图告诉我自己,那些狗子本来不大,又不是啥凶猛的品种,不应该害怕,可是不管用,不应该是不应该,害怕还是害怕,这道理一点也不管用,甚至在想北台会不会有更可怕的狗等着我。我心里不再想着文殊菩萨,也早忘了什么瑞相不瑞相,就这样一路忐忑着到了北台。

  北台没有狗,一位东北口音的出家师父招待我吃午饭,我的心慢慢平复了一些。

  “看你刚才怎么有点发慌。”那位师父问我。

  “唉,可能是被那几条狗搞的吧。”我老实回答他,刚才进门的时候,我老是担心会有条大狗忽然窜出来,眼睛总向两边看,难怪他会这么问我。

  “你是登山队的吗?”

  “什么?”我没明白,“我不是,我是朝山的。”

  “一个人?这个季节很少有朝山的,太原的登山队倒是经常来这里训练。”

  “哦,我这装备也不像啊,呵呵。”我自我解嘲。

  “嗯,他们都是团队来的,为爬雪山做准备的,冬天这里和雪山也差不多了。”那个出家师撇撇嘴,“还要来点菜吗?”

  “不用了。谢谢”。说实话这是我这几天吃得最好的一顿饭,东北口味的炖菜,我吃了一大碗。吃过饭,我按惯例留了点供养,准备离开。

  “去东台的路被大雪盖上了,不知道好不好走,我们前几天下山买菜的两个师父还没回来呢。”那位出家师父对我说,“不好走就回来吧,遇到啥事不要慌啊。”

  “好的。”

  从太子坪到峨眉金顶已经很近了,走在这玉树琼花的冰雪世界里,人也慢慢放松了,我这才感到一些疲惫,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虽然无雪,可是却不是晴天,尤其到了傍晚,寒雾渐渐弥漫起来。当我走到十方普贤像面前时,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放下香袋,开始礼拜和祈祷。我仰望着云雾之中的菩萨,心中想着,懦弱自私如我,如何发起那广大的行愿呢?就让我随顺进入您的法界,感受您的无尽的力量吧。一边礼拜,一边祈祷,慢慢心缘就落在菩提心上,那一次次熟悉的心灵碰撞和感动又开始滋润着内心,只是还没有一个想象中的印契。这样不知不觉一百零八拜也结束了,云雾散开了些,让我看清菩萨的面容,算是多了点欣慰。

  当我起身时,两个姑娘朝我走来,看样子像是大学生,衣着简单,没什么化妆,但是广额修目,长得很清秀,大概是湖广一带的人。不知为什么,看见她们两个让我很释然。

  “你是走上来的吧。”走在前面的那个姑娘问我。

  “是的。”

  “朝山的居士?”后面的那个姑娘好奇的看着我。

  “是的。”我的香袋已经成了我的身份证明。

  “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本来做佛教知识普及是我最不擅长的,我无论怎么说,总觉得无法表达佛教的内涵,因为听众特别喜欢把新了解的知识装到自己脑子里各种小抽屉里,贴上标签就万事大吉。这其实什么收获也没有,因为抽屉还是那些抽屉,里面多装了几个佛教名词而已。这个问题困扰我很长时间,那时仍然没有找到症结所在,不过这两个女孩让我很放松,说不上为什么,就多聊了一会儿。

  “我们能见到普贤菩萨的化身吗?”简单聊了一会儿四大名山的话题,一个姑娘问我。

  “完全可以,其实我们每个人也都是化身,因为种种因缘在这世间显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以千丝万缕的联系共同营造了一个好像很真实的世界。菩萨也和我们一样,搅和在这场幻化的游戏里,不过他们又和我们有所不同。”

  “什么不同?”

  “我们是稀里糊涂的,被动的搅和在这里面,沉迷其中,无法自拔;菩萨是主动的来和我们玩一场游戏,希望我们有所醒悟,不那么执着。”

  “执着是指什么?”

  “执着身份,执着面子,执着感情,执着财富,还有执着规则和道理,我们靠执着来推动游戏的发展。菩萨眼中,这些毫无意义,他进入游戏的目的是为了给你一个放下执着的机遇,怎么说呢,嗯,我说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好。”她们两个一同说。

  “峨眉山的典故我不太了解,我说个五台山的故事吧,意思是一样的……”

  “一次五台山一座大的寺院举行无遮大会,换句话说就是提供免费餐吧,这是佛教布施的一种传统,不管出家在家,富翁还是乞儿,不管什么人来,都有饭吃,所以叫‘无遮’斋。人们都知道,如果举行这样的大会,文殊菩萨是一定会化身为某种形象来就餐的,只不过每次人们都是事后才知道,当时谁也看不出来。一位主事的僧人很热切的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他要亲自来打饭,仔细看看排队的人里到底哪个是菩萨,他一直盼望着菩萨能传个法增长他的智慧。

  几大锅的食物刚刚煮好,四面八方来的人还没排好队,一个穿着破旧的妇女就挤到前面要先打饭。她抱着一个孩子,手里拉着一个孩子,后面还跟着一条狗。她说她有急事儿要先走,要先打饭。主事僧有点不高兴,什么事儿这么急,不过念在她刚才用头发供养三宝的善根,也就没拒绝她。僧人给她和两个孩子一共盛了三份,这已经不少了,因为那两个毕竟是孩子。那个妇女还要给狗也要一份儿。主事僧想想,今天是法会的好日子,看着菩萨面子上,不和她计较了,狗也算众生,给就给吧。不料那女人还不肯走,她说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还要给肚子里的一份。

  这下主事僧可恼火了:‘你这女人怎么贪得无厌啊,肚子里没生的你还要一份儿,你也太过分了吧。虽然佛教讲平等布施,可也没见过你这样的啊。’那女人并不生气,口中说出了一个偈子

  ‘苦瓜连根苦,甜瓜彻蒂甜,三界无著处,致使阿师嫌。’随即涌身虚空,化为菩萨,两个儿子变成随侍的童子,狗子变为狮子。在空中,菩萨又说了一个偈子:

  ‘众生学平等,心随万境波,百骸俱舍尽,其如憎爱何?’

  当时参加大会的千余人,都仰望菩萨忏悔,祈请菩萨传给大家平等法门。菩萨回答道:

  ‘持心如大地,亦如水火风,无二无分别,究竟如虚空。’

  那位主事僧十分懊悔,每日口说平等,办无遮大会来宣扬平等,真正菩萨到来时心却不平等,想自剜双目,众人劝止了他。大家把那菩萨化身贫女的头发建塔供奉起来……”

  这故事我说得时候很明白,可是换做是我,我会怎样应对呢?我想起那次五台山朝圣,最后在东台的那一幕场景,实在是始料不及啊……

  从北台出来,我去拜了拜隐峰和尚的塔,这个马祖和石头两位禅宗山斗联合培养出来的学生,一生的精彩故事太多了,他甚至用示现神通的办法阻止了一场战争,就连最后走的时候也要无事生非,特立独行的倒立入化,谁也搬不动他(可惜此处无人会得);直到他的妹妹,一位禅宗的尼师来到这里,骂了他一顿,解构了他的玄机,这位禅师才结束了一生中最后一场表演。

  我所特别感兴趣的是,禅宗鼎盛时期真正修行人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我想绝不是现代人想象的那种思维游戏的俱乐部,甚至,也和宋元以后的“参禅”有很大差异;这背后的东西,需要我们用更广阔的视角来看待,只有把禅宗放到当时整个中国佛教的背景下来理解,才不至于落入想象的边见。不说别的,赵州禅师一生九上五台,为了什么?那个时候五台并没有大开禅宗法席,虽然禅宗修行人肯定是有的。赵州不是个例,朝拜五台,礼敬文殊实际上是禅宗僧人之间一个普遍的话题,在这见与不见的对质中,禅宗修法和文殊信仰有什么内在联系?不空三藏时代,一些密法的因缘在五台渐渐开显出来,而澄观大师又在五台展现了辉煌无比的华严奥义,这一切又给那时的五台山带来了什么?而在藏地大圆满法系前几代祖师传承的记载中,很多关键因缘都是围绕五台山展开的,这和禅宗有什么关系?所有这些问题,都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那些行脚至此的宗下善知识们,或有其特定的深意吧。

  我一边顺着山路向东台走,一边琢磨着这些问题。北台到东台的路本来是最好走的,不过因为厚厚的积雪覆盖,有的地方需要小心的开出一条路来,行到途中,我刚好碰到了北台买菜回来的两位师父,他们对我这个季节朝山表示随喜,又给我指去东台的路,这样我没用多少时间就到了东台。

  离东台还有差不多一里路,我坐下来喝口水,好像看见一只大狼狗在东台的门口转来转去,刚才因转移注意而淡忘的恐惧又提了起来,莫不是我因为害怕产生了幻觉,这么大的狼狗怎么会不拴着。

  天色不那么阴沉了,山风也不大,我走到东台顶的时候,甚至还有一点阳光洒了下来。刚才果然是幻觉,并没有什么大狗在这里,不过东台的大门紧锁着,庙门外有一排小平房,院里面有说话的声音,我走进院子敲门,出来了一位出家师父。

  “咦,黑子哪去了?”他见我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什么?”我不明白他说什么。

  又走出一位瘦瘦的年轻出家人,“他说我们养的狗,你没看见?”

  “我不知道,我是朝山的。”

  “啊,好好,你跟我来吧。这个时候我们一般都不开门的,只有想供养的居士来了才开。”

  这话里的暗示让我不快。

  又一位出家人走了出来,他们都二十出头的年纪,其中一位,打开寺院的大门。

  “从哪里来的?”

  “北京”

  “北京居士来得很多,供养的也最多。”那个瘦瘦的出家人对我说。

  寺院里面果然像好多天没打扫似的。唉,你们想要供养倒是把寺院弄得像样一点啊,已经急躁到这种地步了?我不理会他们的暗示,专心的拜菩萨,北台的主尊是聪明文殊,说聪明容易让人误解成世间的机心,应该是方便文殊吧,不管怎么说,这里的文殊最有办法。

  他们越是暗示,我越是装糊涂,从兜里掏了半天掏了几块钱放在功德箱里,当然这是我在五个台之中最少的供养。最后他们也没有耐心陪我在寺院里转,催促我赶紧出来,把门锁上。

  从寺院的台阶上下来,那只叫黑子的狗不知从哪里又跑回来了,摇头摆尾的样子,那几个出家人很高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发心不正得供养而遭抢劫,抢劫不成而酿命案,然后再养大狗防范,这一切实在和佛教背离得太远了,远得你都不知道和他们怎么交流。

  那只大狗绕到我的身后,我没有太在意,虽然我有怕狗的心理,但毕竟他的主人在这儿,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想错了,他从后面上来一大口把我的小腿肚子叨住。我心头一惊,奇怪的是,他却没有咬下去,只是含在嘴里。局面僵持在那里,那几个出家人旁边笑着看,也不去阻止。

  这场面着实荒诞,可就在那一刻,因这戏剧化的场面超出了我的理解,我的心反而出奇的平静,没有了恐惧和对恐惧的预期,也没有了愤恨和抱怨,一路上经历的不同场景一时齐现,一瞬间却又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文殊菩萨所说的平等,穿破世间纷纭万象的平等,离于一切情感和理念判断的平等,那一定是最敏锐的智慧。用这智慧回观,这一路上的经历都是如此非凡,不是因为我看见了什么神奇的瑞相,而是我看见了我心中的纠结是如何外化成种种境界的:童年的心理沉淀,对遇到的各种人强烈的分别心,对自己角色的精心设计和排练,这一切建构了我的世界,我的经历,我却浑然不觉。菩萨啊,您如何有这样广大的善巧,让我看到完全不同的世间。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那只狼狗就那么一直把我腿肚子含在嘴里,力量恰到好处。一个大概是在寺院帮忙的居士才把狗轰开了。他开始埋怨那几个出家人这么做太过分了,可是那语气也充满了一种戏剧性,好像我们几个同在某个舞台,而他的台词说得恰到好处。

  这种戏剧化的感觉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直到我从东台回到台怀镇都是如此,真是一种神奇的视角,因为那平等的智慧,我既是戏中人,又是观众,不用去依照良俗评判,也不需要为了道理而愤愤不平,更神奇的是,这并不是麻木!而是一种超然的敏锐,一种对当下深刻的理解,经历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怀,无论在感觉最糟还是最棒的时候,这种视角都给我极大的方便。

  和那两个姑娘道别,我还有点恋恋不舍,她们大概是菩萨派来的空行吧,否则我心里怎么这么愉快呢,我对自己说。我找到了一间旅社,这里比酒店要便宜一些,而更重要得是,这里有一些房间正对着普贤像,方便我晚上的祈祷和修法。天色已晚,我选择的余地并不大,只剩一个房间对着普贤像了,虽然是个“标准间”——这小旅馆里最贵的一种房间,我没有犹豫就定了下来。

  刚安顿好了,洗漱了一下,我下楼去提开水。正看到那对成都的小夫妻,他们刚刚到,这里的房间只剩下一个单间了,他们两个有点犹豫。

  “没有标准间了?”

  “不是说了吗,早就没有了。”那个服务员不耐烦的对他们说,“你们不是夫妻吗,睡个大床有啥子不行的。”

  “没有对着佛像的房间吗?”

  “诶?你们咋都是这么说。”那个服务员看了看我,“喏,那个小伙子刚把唯一朝佛像的标准间定了,要不你同他商量商量。”

  “啊,是你。”他们才发现我站在旁边。

  “是啊,你们刚上来?”

  “嗯,我们没坐缆车,路太滑了,太累人了。”那个女的说。

  “是啊,我到后来也爬不动了。”我笑了笑。

  “我们能和你换一下房间吗?”那个男试探着问我。

  我想了想,今晚要做一个很重要的祈祷,来观察和喇嘛的因缘,这么好位置的房间可不能随便让出来。

  “恐怕不行,我特意要的这间房间。”我做了个很为难的表情。

  “你的房费我们来出。”那个男的很执着。

  “不是钱的事儿,我没法让给你们。”我语气很坚决。

  “好吧。”他们两个有点沮丧,“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吧。”那个男的说。

  “你一个人去吧,”那个女的一屁股坐在前台对面的椅子上,“我快累死了。要不我们就定了那个单间吧”

  “走都走上来了,还差这最后一拜吗?”那个男的也很坚决,看了她一眼出去了。

  那个女的没有说什么,低下头,双手托着下巴。

  “你们为什么非要定这间呢?”我问她

  “他说晚上要对着佛像念经。”她声音很小。

  “你们也信佛?你们怎么没对我说过?”

  “他还不是听你说的,他还说今天一定要分开睡,也不知是谁跟他说的。”

  “你们是想求什么吗?”

  “我们一直想要个孩子。”那个女子抬起头,眼睛有些湿润,“都快两年了,三个医院说的全不一样,也说不清什么问题。”

  这年头这么认真想要孩子的年青人本来不多,能求佛菩萨的就更少了。我有些后悔,我心里只想着自己,在这观念纷乱的世间,他们能和菩萨结下这样的因缘是多么难得啊。

  

“大哥你说求普贤菩萨能行吗?”

  “一定能行”我肯定的对她说,“你打电话给你老公吧,我同意换房间了。”

  “真的?”

  “当然,我也会为你们祈祷的。”我对她说。

  “我们能遇到你,还真是菩萨慈悲呢。”她感激的对我说。

  我心里想,这话应该我来说,如果没有遇到你们,自己的修法已经上了歧途,我还不知道呢。

  晚上一个人诵着普贤行愿品,看着喇嘛的开示,心里充满了感动和惭愧,远离了慈悲心,时刻只想着自己,那所修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就像喇嘛说的,我一直把自己的知识当作谴责他人的资本,用信仰来培养伺察他人过失的习气,完全被我执我慢所迷惑,是多么可悲啊。而我还自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呢?我反思自己那种强烈的分别心,因为名义上的学佛,对所谓的世俗充满了愤恨和厌倦,来包装一个清高的自我,真正的出离心岂是这样的?如果真正有慈悲心,应该对世俗中迷惑而受苦的众生十分不忍才对,怎么能怨恨呢?可怜的分别心和对待心啊,时刻捉弄着我:本来贫困助学是件好事,可是我却因此怨恨那些只追求个人安逸的人;本来学术上有所创见没什么不对,可是我却因此蔑视那些不愿独立思考的人,甚至不屑与人交流,这些说到底都是我执和边见的作用罢了,尤其是在学佛上,还要执着自己所谓深刻的见解,由此而和不学佛的人去划清界限,实在是愚痴和可悲,普贤行愿品说得多明白啊,离开众生,哪里有菩提可成呢?

  我又回想起善觉师对我说过的一些话,时时在慈悲的引导我走出自我的蒙蔽,我却时常负气的不愿接受,心中十分惭愧,更增加了对善觉师的信心和依止之心。总之,那一夜我就这么思来想去,没有修什么特别的法,可是我毫不怀疑菩萨对我的加持,对见喇嘛心愿上的缘起,我也已经没有疑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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