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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竟无:佛法非宗教非哲学而为今时所必需

       

发布时间:2013年04月30日
来源:   作者:欧阳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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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竟无:佛法非宗教非哲学而为今时所必需

 

  今日承贵会要请,来此与诸位讲演佛法,此是鄙人最愿意事。但是鄙人没有学问,今日只将我对于佛法一点意思说出,与大家共同研究而已。

  今日讲演题目是:《佛法非宗教非哲学而为今时所必需》,内中意义向后再说,先将佛法名词解释一过。

  何谓佛?何谓法?何谓佛法?按佛家有所谓三宝者:一佛宝,二法宝,三僧宝。佛宝指人,法宝指事,僧者众多弟子义。宝者,有用有益之义,言此三者能利益有情,故称为宝。已得无上正等菩提的人,是称为佛。法则范围最广,凡一切真假事理,有为、无为,都包在内。但包含既如此其广,岂不有散乱无章之弊耶?不然。此法是指瑜伽所得的。瑜伽者,相应义,以其于事于理,如如相应,不增不减恰到好处,故称为法。此法为正觉者之所证,此法为求觉者之所依,所以称为佛法。

  宗教、哲学二字,原系西洋名词,译过中国来,勉强比附在佛法上面。但彼二者、意义既各殊,范围又极隘,如何能包含得此最广大的佛法?正名定辞,所以宗教、哲学二名都用不着,佛法就是佛法,佛法就称佛法。

  次、言义。云何说佛法非宗教耶?

  答:世界所有宗教,其内容必具四个条件,而佛法都与之相反,故说佛法非宗教。何者为四?第一、凡宗教皆崇仰一神或多数神,及其开创彼教之教主,此之神与教主,号为神圣不可侵犯,而有无上威权,能主宰赏罚一切人物,人但当依赖他。而佛法则否。昔者佛入涅槃时,以四依教弟子。所谓四依者:一者、依法不依人;二者、依义不依语;三者、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四者、依智不依识。所谓依法不依人者,即是但当依持正法,苟于法不合,则虽是佛,亦在所不从。禅宗祖师,于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语,而云:我若见时,一棒打死与狗子吃。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前之诸佛但为吾之导师善友,绝无所谓权威赏罚之可言。是故,在宗教则不免屈抑人之个性,增长人之惰性,而在佛法中绝无有此。至于神我梵天种种谬谈,则更早已破斥之,为人所共悉,此即不赘。

  第二、凡一种宗教,必有其所守之圣经,此之圣经,但当信从,不许讨论,一以自固其教义,一以把持人之信心。而在佛法则又异此。曾言依义不依语、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即是其证。今且先解此二句名词。实有其事曰义,但有言说曰语,无义之语是为虚语,故不依之。了有二解:一、明了为了;二、了尽为了。不了义经者,权语略语;了义经者,实语尽语。不必凡是佛说皆可执为究竟语,是故盲从者非之,善简择而从其胜者,佛所赞叹也。其容人思想之自由者如此。但于此有人问曰:佛法既不同于宗教,云何复有圣言量?答:所谓圣言量者,非如纶音诏旨更不容人讨论,盖是已经证论,众所公认共许之语耳。譬如几何中之定义公理,直角必为九十度,过之为钝角,不及为锐角,两边等,两角必等之类,事具如此,更又何必讨论耶!此而不信,则数理没从证明。又,圣言量者,即因明中之因喻。因明定法,是用其先已成立共许之因喻,比而成其未成将立之宗。此而不信,则因明之学亦无从讲起。要之,因明者,固纯以科学证实之方法以立理破邪,其精实远非今之论理学所及,固不必惧其迷信也。

  三者、凡一宗教家,必有其必守之信条与必守之戒约,信条戒约即其立教之根本,此而若犯,其教乃不成。其在佛法则又异此。佛法者,有其究竟唯一之目的,而他皆此之方便。所谓究竟目的者,大菩提是。何谓菩提?度诸众生,共登正觉是也;正觉者,智慧也;智慧者,人人固有。但由二障,隐而不显,一烦恼障,二所知障,此二障者,皆不寂净,皆是扰攘昏蒙之相。故欲求智慧者,必先定其心,犹水澄清乃能照物耳。而欲水之定,必先止其鼓荡此水者。故欲心之定,心先有于戒。戒者,禁其外扰,防其内奸,以期此心之不乱耳。然则,定以慧为目的,戒以定为目的;定者慧之方便,戒又方便之方便耳。是故,持戒者菩提心为根本,而大乘菩萨利物济生,则虽十重律仪,权行不犯,退菩提心则犯。此其规模广阔,心量宏远,固不同拘拘于绳墨尺寸之中以自苦为极者也。夫大乘固然,即在小乘,而亦有不出家、不剃发、不披袈裟而成阿罗汉者(见《俱舍论》)。佛法之根本有在,方便门多,率可知矣。

  四者、凡宗教家类必有其宗教式之信仰。宗教式之信仰为何?纯粹感情的服从,而不容一毫理性之批评者是也。佛法异此。无上圣智要由自证得来,是故依自力而不纯仗他力。依人说话,三世佛冤,盲从迷信,是乃不可度者。《瑜伽师地论》:“四力发心:自力、因力难退,他力、方便力易退”,是也。然或谓曰:汝言佛法既不重信仰,何乃修持次第资粮位中,首列十信;五十一心所十一善中,亦首列信数?答之曰:信有二种,一者愚人之盲从,一者智人之乐欲。前者是所鄙弃,后者是所尊崇。信有无上菩提,信有已得菩提之人,信自己与他人皆能得此菩提,此信圆满金刚不动,由斯因缘始入十信。此而不信,永劫沉沦。又,诸善心所信为其首者,由信起欲,由欲精进,故能被甲加行,永无退转。是乃丈夫勇往奋进之精神,吾人登峰造极之初基,与夫委己以依人者异也。

  如上所言,一者崇卑而不平,一者平等无二致;一者思想极其锢陋,一者理性极其自由;一者拘苦而昧原,一者宏阔而真证;一者屈己以从人,一者勇往以从己。二者之辨,皎若白黑,而乌可以区区之宗教与佛法相提并论哉!

  所谓佛法非哲学者,按哲学之内容,大约有三,而佛法一一与之相反,故佛法非哲学。何者为三?

  第一、哲学家唯一之要求在求真理,所谓真理者,执定必有一个甚么东西为一切事物之究竟本质,及一切事物之所从来者是也。原来,哲学家心思比寻常聪明,要求比寻常刻切。寻常的人见了某物某事便执定以为某物某事,一例糊涂下去。譬如宗教家人说有上帝,这些庸人便承认以为有上帝,牧师教人崇拜耶稣,这些人便崇拜耶稣,一味盲从,更不思索,千百年来只是糊涂下去。自有哲学家以来,便不其然。你说有上帝,他便要问问上帝是个甚么东西,眼可以看得见么?耳可以听得到么?如谓世界人类都是上帝造的,上帝又是谁造的?上帝如果不待谁个造他,世界又何必要上帝造他?所以自从有了哲学,一切人便不肯一味糊涂了。哲学家在破除迷信一方面,本来是很对的,是可崇拜的。但是,他一方面能够破除迷信,他果真能不迷信么?他能破人谬执,他果能不谬执么?他天天求真理,他果能求得到真理么?翻开一部西洋哲学史,中间大名鼎鼎的哲学家,如像破除有人格的上帝过后,便迷信一个无人格的上帝;破除独神论过后,便迷执一种泛神论。不信唯物的便主张唯心,不信唯心的便主张唯事。笛加尔善于怀疑,于是便破坏世界一切事实,都以为非真理,但随即迷信一个我,以为我既能怀疑一切非真,我便是真。到了现在的罗素,便说他那个我能怀疑,我固是真还靠不住。罗素既能破一切唯物唯心非真理,然而随又执定一切现象是真。仔细想来,他那种现象是真,与笛加尔的我是真,有何分别呢?总而言之,西方一切哲学家对于世间一切事物,你猜过去我猜过来,纷纭扰攘,相非相谤,皆是执定实有一理。甲以为理在此,乙以为理在彼,别人诚都可破,自己却不能有个不可破的学说服人。破一立一,不过增加人许多不正确的见解而已。

  问者曰:如你说世间既无真理,到底还有甚么?如谓一切都无,则彼虚无主义无世界、无人类,岂非是唯一独尊的学说吗?答曰:虚无主义,克实亦只是一种妄见,如说真理者一样,但名辞不同耳。并且当知,此种见解为害更大。彼辈计一切都无,趋向断灭,主张破坏与自杀,使人横生邪见,思虑颠倒,行为悖乱,危于世界,盖难尽言。诸君又当知,此种异说非但在现在的时候方有,从前印度亦复如是,所谓断灭外道,所谓恶取空者皆是也。今复质问彼曰:如谓一切皆假,此假又何所从来?如谓一切都无,云何复有断灭?且既一切无矣,何以你又起如是见,立如是论?又何以要怀疑?又何以要破坏?此种自语相违,自行矛盾,是为诞妄之极。但其立说肤浅,也可不必多辨了。

  问者曰:你谓哲学家之真理无有,又说真理不可求,而又不许人计空计灭,然则你们到底说甚么、作甚么呢?答曰:佛法但是破执,一无所执便是佛也。故佛之说法,不说真理而说真如。真如者,如其法之量不增不减,不作拟议揣摩之谓。法如是,说亦如是,体则如其体,用则如其用,决不以一真理范围一切事物,亦不以众多事物奔赴于一真理。所谓在凡不灭,在圣不增,当体即是,但须证得,凡物皆然,瞬息不离者也。夫当体即是,何待外求。如彼所计之真理本来无有,但属虚妄,则又何可求耶?有则不必求,无则不可求,故云不求真理也。问曰:如你所说,既云真如即吾本体,不待外求,云何又为吾人所不知?且既当体即真,物物不二矣,云何又有此虚妄耶?答曰:兹先设一喻:诸君夜静三更时,寝于床榻,忽生一梦,倏见山河草木宫室楼台,更有人物或亲或怨,汝时感情激发,喜怒爱恶,或泣或歌,或欣或惧,及至醒时,了无一物。当汝梦中见山河人物时,汝能知其假否?当汝梦中喜怒悲惧时,汝能知汝妄否?然虽假虽妄而实不离心,如离汝心,汝又安能有梦?然又不可谓汝梦即是真实。如谓汝梦即真,醒时何以又知其颠倒不实?诸法真如亦复如是。未至真觉,终在梦中;既在梦中,虚妄颠倒,昏蔽缠心,云何得识真如本性!然虽不识真如本性,而此世间种种山河大地人禽动植,一切喜怒哀惧,一切心行语言,要皆不离真如本性。此虽不离真如本性,而又非即真实,及成佛果,大觉菩提,始知当时颠倒有如昨梦。然虽大觉,契证真如,此觉此如亦非从外而得,非从无忽有,仍亦即汝当日自体。是故,既不可以不识而拨无,又不可以执假以为实也。真如自性,如是如是。

  问曰:真如既如所言,吾人又如何证得耶?答曰:此间有一句格言,闻者应深信受,即所谓不用求真,但须息妄是也。夫本体既恒不失,自可不必徒劳,独妄为真障,是以当前不识,彼障既除,真体自现。譬之人处梦中,亦能思虑察觉,然任汝若何推寻,终始总是梦中技俩;任汝推寻有获,所得仍惟是梦。及一旦醒时,而昔之虚妄,不求知自有知;今之真实,不求觉而自觉。故吾人真欲了知真实,惟当息此虚妄,跳出此虚妄之范围耳。

  虽然,所谓息妄者,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功。吾人历劫以来,种种颠倒烦恼种子,蒂固根深,岂能一期拔尽?园师艺园尚须时节,农人播谷且历春秋,况欲跳此生死范围,证得菩提硕果,而可不历劫修持?但求速效,乌能济也!故必境、行、果三,明了无蔽,由闻而思,由思而修,三大僧祗,始登究竟。若不明此,徒以少数功德,片刻时光,见彼无成,退然思返,且谓无效,堕人信心,此乃愚痴谬妄,可悲可痛者也。

  复次,所谓息妄,亦非如伐木拔草,斩斫芟夷。应知依他起性,有相是空,空自不必除,有则不可除。但权衡审度,应识其机,用舍黜陟,唯辨其性,善者既伸,恶自无由,如秤两头,低昂时等。此中妙用,未可悉言,真发心人,应自探讨。

  然又当知,夫妄亦何过,妄本无过,过生于执。譬如吾人开目则妄见山河人物珠玉珍奇,此乃自识相分,妄而非实,不离自体。然眼识变现,任运起灭,都无执着,不生好恶,则虽此幻妄,抑又何害?唯彼俱时意识,寻思执着,认为实有,而曰:此实山河也,此实人物也,此实珠玉珍奇也。又从而推究之曰:此实有山河种种者,必有其从来之真理也。持之而有故,言之而成理,执之而益深,遂为天下之害根。所谓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者是也。盖由执生爱,由爱生取,与爱相违,复生于嗔。由此,好恶逞情,争讼斯起,相杀相淫,相盗相欺,恶业轮回,终古不已。夫果何过,过生于执耳。苟能不执,物物听他本来,起灭任其幻化,都无好恶,取舍不生,身语意业,悉归乌有,云何异熟招感,而起生死轮回?迷苦永消,登彼大觉。是故,执破为佛,破执为法,非别有佛,非别有法。

  二者、哲学之所探讨即知识问题,所谓知识之起源,知识之效力,知识本质,认识论中种种主张,皆不出计度分别。佛法不然,前四依中说依智不依识。所谓识者,即吾人虚妄分别是也。所谓智者,智有二种:一者根本智,二者后得智。根本智者,亲缘真如,和合一味,平等平等,都无分别是也。后得智者,证真如已,复变依他与识相应,而缘俗谛以度群生是也。此后得智既缘一切,是故真妄虚实、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世间出世间,尽无不知,尽无不了。由斯建立法相学,由斯建立唯识学,由斯建立一切方便学。彼所谓认识论者,从彼之意俱可了达。如是设问知识之来源何如乎,则可答曰:有阿赖耶识含藏一切名言种子(具受熏持种之性,而非是种,但是持种)无始传来,种(种子)现(现行)熏习;八、七、六、五,展转变现,能了能别,所谓知识由斯而起。彼不达此阿赖耶者,或谓知识出于先天,而先天为是甚么?不了其体,何以示人?又或谓出于经验者,经验何以存而不失?又复何以无端发此经验?此疑不解,何以取信。其为批评论者,则又不过调停两是,舍百步之走,而取五十步之走而已。然彼二既是徒虚,更何长短可说?今既了达赖耶,一者、识有自种,为生识因缘,故不同于经验论但执法尘。二者、诸识现行复熏成种,复由此种能生后识,故不同于先天论但执一常。种生于现,现生于种,八识因依,执持含藏,理实事真,不复同彼调停两可论但有言说。吾敢断言之曰:若必谈知识之本源,惟有佛法为能知也。

  所谓知识之效力如何耶?在彼未达唯识者,则或以为吾人知识无所不了,是谓独断论;其或以吾人之知识了无足恃、一无所能者,是为怀疑论;其或以为吾人之知识实有范围,越此范围则在所不悉,是谓积极论。今唯识家言,俱异于彼。一者、众生之识,各局其量,详彼哲学家知识之范围体性,不出唯识家所谓之率尔寻求决定之六识也。六识局于法尘,八识、七识之缘得着者,六识尚缘不着,况乎与净识相应之四智之缘得着者,而谓六识能缘得着耶?恒河沙数世界外一滴之雨咸知头数,而谓六识能知耶?故不同于独断论。二者、凡属有情,皆具八识五十一心所,此心、心所,由见、相、自证、证自证四分成就。见缘相分,自证缘见,内二互缘,皆亲所缘,皆现量得。虽或见分缘相有比有非,而自证缘彼亦属现量,自证为见果,证自证为自证果,自证复为证自证果,而皆现量(柏格森直觉非现量,但是率尔寻求之独头意识)。是故无无穷过。是以,无染无净,无比无非,一入自证,悉成真实。七识执我虽为非量,然若疏缘我影,任缘第八,而不执八为我以我为八,亦复无过(六识遍计同此)。过生于执,非生于缘,是故一切真实一切决定。以是理故,不同于怀疑论。彼积极论者,但为调停两可,而此于彼一切俱非,是故不同于彼积极论。

  所谓识之本质为何耶?彼未了达唯识者,或谓知识本质唯吾观念,或谓知识本质存于实在之物体,或谓非心非物但现象耳。了达唯识义者,始知凡识四分合成:一者、见,谓能识。二者、相,谓所识。三者、自证,此见、相二分皆依自证而起,此自证分是称自体,此体若无,便无相、见,亦无量果。四者、证自证,此证自证分复为自证分之量果,而复以彼以为量果,俱如前说。如谓无相则无所缘,既无所缘即不成识,非于龟毛而生识故,是故不同于观念论。如谓无见则无能缘,亦不成识,非彼虚空亦能了故,是故不同于实在论。如无自证即无相、见,相、见俱无即不成识,非无蜗头起二角故,假依实有,现象依自体有,是故不同于彼现象论。从上说来,所谓知识问题,在彼则谬妄重重,乖舛莫定,在此则如实正智,金刚不摇。如何佛法同彼哲学?今之哲学非特不知知识之来源、效力、本质而已,即曰彼知,亦只是知散乱意识之一部分耳,识量之广大,彼俱不知也。

  问:人有此知识,止知有此知识可耳,更求识量之广大,有何必要耶?答:即此知识,不能孤起,相系相成,不能独立,故有求识量广大之必要。知识之本体名自性,自性之起必有所依,此依名根。自性依根而起矣,起必有所及,此及名尘。一识之起必有其伴,此伴名心所。自性、所依、所及、所伴四者合,而识起之事得矣。然此识起亦非徒然而起,起必有所为,此所为名作业。必有此五事,而后知识之事始毕。此事虽毕,经数十年后复能记忆之,则必有摄藏此事者为之摄藏,此摄藏名八识。知识自性名六识,与知识同起之眼耳鼻舌身识名五识。五识有依根,六识亦有依根,名七识。此其识量之广如是,而俱与知识有密切关系,知识不能离是而独立也。是故独隘一知识而求知识之来源、效力、本质,决不能得其真相也。是故,哲学者无结果之学也。(上来说理稍近专门,如欲求精详,当研唯识。)

  三者、哲学家之所探讨为对于宇宙之说明,在昔则有唯心、唯物,一元、二元论,后复有原子、电子论;在今科学进步相对论出,始知宇宙非实物,不但昔者玄学家之唯心论、一元论无存在之理由,即物质实在论亦复难以成立。今之科学之所要求者唯方程式耳,世界之所实有者惟一项一项的事情,非一件一件的物质也。罗素之徒承风而起,由是分析物、分析心,物析而心,心析而物,但有现象不见本体。夫既无本体,现象复何由而生?且既执现象实有,亦是离识有境。此种论说,以较西方旧日,诚见高明,以彼西方学说旧无根柢,而科学勃兴于二三百年间能有此成功,亦良足钦佩。然佛法之言,犹异夫此。兹以唯识之义略为解释于后。唯识家但说唯识,不言宇宙。心即识也,色亦识也。譬如于眼,能见于色是为眼识,此色非离眼识实有,以离识不起故。相分不离自证,亦犹见分不离自证,是故色非实有,但有眼识。声香味触法,亦复如是。一切色法,但为识之相分。山河大地亦有本质,而此本质即为八识相分。故曰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故宇宙离识非是实有。

  复次,又当知此识亦即是妄,都无自性。何者?仗因托缘,方得起故。譬如眼识生时,非自然生,待因缘合,其数为九:一者根,二者境,三者作意,四者空,五者明,六者分别依六识,七者染净依七识,八者根本依八识,九者识自种子。如是,耳识生时因缘必八,鼻舌身识因缘需七,六识需五,七识需五,八识需四。既有所仗托和合而起,故非实有,但如幻耳。既无主宰,亦非自然,是为依他起性。

  复次,又应当知此因缘,有亦不常。何者?以其顿生顿灭,刹那不停故。盖识之生,众缘既合,种起现行,现行起时,复熏成种,才生即灭,现谢灭已,种复生现,现又熏种,种又生现。如是刹那刹那,相续前后,于现生时,山河大地历历在目,生已即灭,又复寂然。是故,吾人一日半日中,已不知历尽许多新天地矣。或曰:既云顿生顿灭,何以吾人目视山河但见其生未见其灭?但见其有不见其无?曰:此无可疑,譬如电影,以彼电力迅速,遂乃见彼影像确然,前后始终宛如为一,而不知彼数分种之间,顿灭顿生,旧去新来,已易百千底片矣。宇宙幻妄,顿灭顿生,亦复如是。复次,此虽幻有,而即是识。识虽起灭无恒,而种子功能永无消灭。但有隐显之殊,绝无生灭之事,既无有始,亦无有终。是故,不同彼现象论者谓无心有事,从无忽有;又不同彼断灭论者,有已忽灭。虽则顿起顿灭,而实不生不灭。

  复次,当知一人八识,各有相、见,是故山河大地有情各变,而非多情共一山河大地。以俗语表之,即人各一宇宙是也。虽同居共处,而亘始亘终彼此不能相离。彼不能越出彼之宇宙,而搀杂此之宇宙;此亦不能越出此之宇宙,搀杂彼之宇宙。是故,对语一室,而天地各殊;同寝一榻,而枕衾各异。此中妙理,更复难言。或曰:既云彼此之天地各殊,何以复能共处一室而不相碍?又,有情所变既异,云何复能共证一物耶?答:此亦设一喻,譬如灯光,于一室中然彼多灯,一一灯光都非相碍,一一灯光都能照室。有情变相亦复如是,业力既同,处所无异,所变相似,不相障碍,如众灯明,各遍似一,光光相网,胡为相碍!业力既同,处所既一,故所缘虽别,亦互证而知。虽互证知,而实各证所知,非共证一知也。何者?以业力异者,虽同一处所证别故。如无病人与有病者共尝一味,甘苦各别,由此故知境非实有,唯有心耳。

  复次,既知心外无境,大地山河与吾为一,由此当悟吾人之身非复局于七尺之躯,吾人之心量广阔,如同法界,遍于虚空。自从虚妄分列,遍计固执,遂乃把握七尺臭皮以为自我,自此之外别为他物。爱憎劫夺,横起狂兴,历劫沉沦,永无超拔,弃舍瀛渤,认取浮沤。是故,佛告文殊: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善男子,空实无华,病者妄执,吾等众生,无始时来,长处梦中,沉疴莫治,今当发无上菩提之心,息此一切虚妄,复吾本性,识取自身,是为丈夫唯一大事。

  总而言之,彼诸哲学家者所见所知,于地不过此世界,于时不过数十年间,不求多闻,故隘其量,故扃其慧。若夫佛法,则异乎此。彼诸佛菩萨,自发起无上菩提心、广大心、无边心以来,其时则以一阿僧祗劫明决此事,二劫见之,三劫修满而证之,然后随身现化,普度有情,以彼真知,觉诸后起。其说为三世诸佛所共证而莫或异,其地则自一世界至无量无边世界而不可离。舍此不信,徒自暴绝,以萤火之光当日月之明,高下之辨不待言矣。

  问者曰:如汝所云,类为常情所难了,亦为世理所未经。汝斥宗教为迷信,汝言得亦非迷信耶?曰:佛法之与宗教,其异既如上言,此即不辨。至佛法,亦有难信难解者,虽然,稍安无躁。世间难信难解之事理亦众也,然勿谓其难信而遽斥其迷焉。譬如,物质实在,此亦常人之恒情也,然在罗素等,则谓无有物质,只有事情,吾人遽可以常理而斥彼迷信乎?又如万有引力之定律,二百年来人所不敢否认者也,自安斯坦相对律出,而彼万有引力之定律乃失其尊严,吾人遽可以旧日之见,而斥安斯坦之迷信耶?抑又如任何三角形,三角之和必等于二直角,此亦自希腊以来人所公认之定理也,然近日新几何出,复云三角之和有大于二直角者,亦有小于二直角者,吾人又安可以常情而斥其为迷信耶?以一指翻动太平洋全体,人必曰此妄人也,此妄语也,然事有诚然,如将入此一指于太平洋中,其近指之水必排动其邻近之容积而后能纳之,此邻近又必排其邻近,则虽谓太平洋全体翻动亦可也。牵一发而全身动,故必知三阿僧祗劫,然后知此一刹那也;故必知无量无边世界,而后知此一世界也。是故,人智原有高下之不齐,而断不可用常情以度高明之所知。彼科学家哲学家与吾人同处梦中者耳,智虑不齐尚不可以常情测,佛与众生一觉一梦,则又乌可以梦中人之知解,而妄测大觉者之真证耶!如真欲斥佛法之迷妄者,亦非不可,但必先读其书,先达其旨,而后始可从事。苟于彼之书尚未曾读,或尚未能读,而动以逸出常情相非难,且将见笑于科学家矣,于佛法奚损毫发耶!(以上言佛法与宗教哲学之异既尽)。

  (恩洋按,上来所谈,妙味重重,俱达问题深处。洋六月自北大来谒吾师,朝夕侍侧,渥闻胜义,玄音一演,蒙妄顿消。始知昔日所治哲学种种迷执,有同说梦,安身立命,别有在也。晨钟木铎,更焉求之。由是踊跃,爱莫忍去。今以记录之便,备以平日所闻,具列如上,以饷好学。嗟乎!同志尽其归哉!)。

  此篇系欧阳竟无先生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哲学研究会讲演。由其弟子王君恩洋笔记。当时讲题,系《佛法非宗教非哲学而为今时所必需》。因限于时间,未毕其半。《佛法为今时所必需》一段,系王君恩洋续成。附录篇后。顷承欧阳先生邮寄来粤,特由同人印成单行本流布。(又,此篇曾付刊南京高师《文哲月刊》,后《民铎杂志》李石岑先生函索此稿,拟刊诸《民铎》三卷三号。)刊者志。

  附:佛法为今时所必需

  王恩洋

  云何谓佛法为今日所必需耶?答此问题,先需声明几句话。便是一切有情,但有觉迷两途,出迷还觉,舍佛法别无二道,是故欲出迷途,必由佛法。佛法者非今日始需,非现在始需,又非特中国人始需,又非特人类始需。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遍极大千沙界,穷极过现未来,一切一切,无量无边,皆佛法之所当覆,皆菩萨之所当度者。而于时间则分现在,于空间则分中国,于众生则分人类。而曰人类当学佛法,中国人必需佛法,现在当宏佛法,若是舍弃菩萨大愿,是为谤佛法,非宏佛法也。然而,谓佛法为今日所必需者,谓夫时危势急,于今为极,迫不及待,不可稍缓之谓耳。

  所以者何?答曰:纵观千古,横察大地,今日非纷乱危急之秋乎?强凌弱,众暴寡,武力专横,金钱骄纵,杀人动以千万计,灭国动以数十计,阴惨横裂,祸乱极矣。虽然,此犹非所最痛,亦非所最危。所谓最痛最危者,则人心失其所信,竟无安身立命之方,异说肆其纷披,竟无荡荡平平之路。庄生有云: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心既失其所信,而无可适从,于是言语莫知所出,手足不知所措,行为不知所向。潦倒终古,酲痗一生,如是而生,生曷如死!且夫人心不能无所用,不信于正则信于邪;人身不能无所动,不动于道则动于暴。如是,则盗窃奸诡,何恶不作矣!

  然则,今日世界之乱,特其果耳;今日人心之乱,乃其因也。盖彼西欧,自希腊、罗马之末,国势危惴,学说陵夷,于是北方蛮族,劫其主权,复有犹太耶教,劫其思想,千余年间,是称黑暗时代。然人心不能久蔽而不显,思想不能久屈而不伸。爰有哲学家破上帝造物之说,除迷信,研形而上学,而一元、二元之论,唯心、唯物之谈,纷纭杂出;嗣有科学家,研物质学,创造极多,而利用厚生、日用饮食之事,于兹大备。二者之间,科学盛行。持实验主义者,既不迷信宗教,亦不空谈玄学,以为人生不可一日离者,衣食住也,要当利用天然,以益人事,本科学之方法,谋人类之幸福耳。夫利用厚生,亦何可少?人类一日未离世间,一切有情,皆依食住,是故科学家言,甚盛行也。虽然,人心不能无思,所思不能以此衣食住为限;人心必有所欲,所欲不必唯在物质之中。而欲人之尽弃哲学妙理而不谈,而不思,而不欲,此大不可能之事也。又况唯是主张人生,于生从何来,殁从何去,一切不问,但以数十年寒暑之安乐为满足,其或有鄙弃此数十年之寒暑为不足,而更思其永久者,则又将奈何?又况科学进步,物质实在之论既已不真,彼盖安斯坦辈之所要求者唯一方程式耳,罗素辈目中所见之物非物也,所见之人非人也,一件一件的事情,由论理学而组织之耳。由此以谈,则所谓人者何?一方程式耳;物质者何?现象之结合耳。如是,一切虚幻,除虚幻更无有实。是人生之价值既已完全取消,又何必劳劳终日,苦心焦思,以事创造,以事进取耶?是故,今之哲学家之言,科学家言,大势所趋,必归于怀疑论。然于此际有异军起,一切哲学理智及科学方法、论理学概念、观念废而不用,以为此皆不足以求真,皆不足创造,而别有主张,号为直觉,谓此直觉但事内省,便可以得一切真,见一切实,便可以创造进步,使生命绵延于无穷,则所谓伯格森者是也。平心论之,人类之行为岂果出于理智?一举一动而必问其所以然,而必推其结果,则天地虽大,实无所措其手足矣。是故,为行为之动力者,纯属感情,则欲事创造生活,良以直觉为当。虽罗素主张理性,而于行为则认冲动为本,故欲生命之绵延,柏氏主张诚非无见。又科学之组织,纯以概念观念为具,以方程为准。概念也,方程式也,皆名言也,皆假说也。名言所得,唯是名言;假说所得,唯是假说。欲求本体,亲证真实,愈趋愈远。是故,柏氏之反对科学,亦非无故。虽然,彼所主张之直觉,遂至当乎?遂无弊乎?当知吾人同在梦中,于此梦中,一切之意志、感情、知识均不可恃,则彼直觉亦胡可恃?盖杂染种子,纷措混淆,随缘执我,所得常为非量故也。直觉之说非至当也,而彼主张理性主张科学者,又即以修正此情感冲动之错误为其理由。故罗素反对柏格林曰:文明人都由理智,野蛮人反之;人类都用理智,动物反之。如尚谈直觉,则请回到山林中可也。以吾观之,使今人准柏氏之道而行之,弃科学规律而不用,盲参瞎证,取舍任情,其不流入武断派者鲜也。是故今日哲学界之大势,一面为罗素之现象论,一面为柏氏之直觉论,由前之势必走入怀疑,由后之道必走入独断。平心而论,罗氏、柏氏果非昔日之怀疑派、独断派乎?不过科学进步,其所凭藉以怀疑、独断者根据既厚,以视昔之怀疑、独断者为有进步焉耳。然在昔怀疑、独断风行一世之日,又岂非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莫可夺者?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二者之辨,相差何能以过也。抑又以理推之,今后之哲学当何如耶?吾意继罗、柏而起者,必有风行一世之虚无破坏断灭派。何者?西方哲学于相反两家学说之后,必有一调和派出现。而二氏之学,果有调和之余地乎?以吾观之,于善的一面部无调和之余地,于坏的方面,则融洽乃至易也。何者?由罗氏之推论,归于一切皆虚,然怀疑至极,终难舍我。要知我执至深,随情即发,纵理论若何深刻,此我终不能化,罗氏既于哲理一面破坏所谓人之实在也,然而仍复主张改造,主张进化,我既虚伪,改造奚为?故知其非真能忘我也。由我见之存,则柏氏直觉之说即可乘机而入。其必曰:一切皆假,唯我是实,但凭直觉,无为不可。以罗氏之理论,加入柏氏之方法,自兹而后,由怀疑而武断,由武断复怀疑。于外物则一切皆非,于自我则一切皆是。又复加以科学发达以来,工业进步,一面杀人之具既精,一面贫富之差日远,由兹怨毒潜伏,苦多乐少,抑郁愤慨之气,充塞人心,社会人群既无可聊生,从而主张破坏,主张断灭,机势既顺,奔壑朝东。是故吾谓二氏之后,必有风行一时之虚无破坏断灭派出世也。诸君诸君,此时非远,现已预见其倪,邪思而横议,横议而狂行,破坏家庭,破坏国家,破坏社会,破坏世界,兽性横流,天性将绝,驯至父子无亲,兄弟相仇,夫妇则兽合而禽离,朋友则利交而货卖。当斯时也,不但诸佛正法滞碍不行,即尧舜周孔所持之世法亦灭亡净尽,人间地狱,天地铁围,危乎悲哉!吾人又当思之,宗教果无死灰复燃之日乎?吾意当彼支离灭裂之际,人心危脆,必有天魔者出,左手持经,右手持剑,如模罕默德之徒,芟夷斩伐,聚歼无辜;又必有若秦始皇坑焚之举,今古文献,荡灭无余,以行其崇奉一尊之信仰。何者?狂醉之思想,非宗教固不足以一之;纷乱之社会,非武力固不足以平之;而脆薄弱丧之人心,又至易以暴力、宗教惕服之也。若是,则全球尽为宗教、暴力所压服,而人类黑暗之时代复至矣。罗素在北京末次讲演告我国人曰:“中国人切莫要单靠西方文明,依样模仿的移殖过来。诸君要知,西方文明到现在已经走入末路了。近几十年来,引入战争一天甚似一天,到得将来也许被他文明所引出的战争,将他那文明摧灭了。”此语之发,非无故也。吾人今日而不急起直追,破人类一切疑,解人类一切惑,除宗教上一切迷信,而与人类以正信;辟哲学上一切妄见,而与人类以正见,使人心有依,而塞未来之患,是即吾人之罪,遗子孙以无穷之大祸矣。诸君诸君,心其忍乎!

  方今时势之急,既有若此,然而求诸近代学说能有挽此狂澜,预防大祸者,纵眼四顾,除佛法曾无有二。盖佛法者,真能除宗教上一切迷信,而与人以正信者也;佛法者,真能除哲学上一切邪见,而与人以正见者也。何以故?宗教家之信仰唯依乎人,佛法则唯依于法;宗教以上帝为万能,佛法则以自心为万能;宗教以宇宙由上帝所造,佛法则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山河大地与我一体,自识变现非有主宰;宗教于彼教主视为至高无上,而佛法则种姓亲因唯属自我,诸佛菩萨譬如良友但为增上。又当知:即心即佛,即心即法,心佛众生平等无二,从此则依赖之心去,而勇猛之志坚矣。仰又当知:彼诸宗教唯以天堂为极乐,以自了为究竟,实亦不能究竟;而佛法者,发大菩提心,发大悲心,自未得度而先度他,三大僧祗皆为度众。是故,菩萨不舍众生不出世间,宁自入地狱而不愿众生无间受苦。然则,佛法与宗教之异,非特真妄有殊,抑亦公私广狭、博大卑陋永异矣!

  复言佛法与哲学异。哲学家所言之真理乃属虚妄,佛法言真如乃纯亲证;哲学家求真理不得便拨无真实,佛法则当体即是更不待外求;哲学之言认识但知六识,佛法则八识五十一心所无不洞了;哲学家惟由六识计度,佛法则以正智亲知;哲学家不走绝端则模糊两是,佛法则如如相应,真实不虚;哲学家于宇宙则隔之为二,佛法则与我为一;哲学家则迷离而不知其所以然,佛法则亲亲切切起灭转变一唯由我。以是之故,哲学家不走入怀疑而一切迷妄,则走入武断而一切固执;佛法则真真实实,是是非非,有则说有,依他幻有、圆成实有故;无则说无,遍计俱空故。由是,一切诸法,非有非无,亦有亦无,实有实无,不增不减,不迷不执,远离二边,契会中道。由上之故,一切哲学唯是说梦,于人事既无所关,于众生且极危险,怀疑武断易入邪见故。入邪见者,执断执常,计有计无。计无之祸其害尤烈。何以故?一切虚幻都无所有,善既无功,恶亦无报,更何为而修习功德?更何为而济度众生?由彼之言,必至任情取夺,异见横生,破坏一切世间出世间善法故。而在佛法则异乎此,所谓依他如幻,以因缘生故;如幻有相,相复有体,即真如故。所谓一切唯识,但遮外境,而不遮识。当知一切有情,皆有八识五十一心所,无始以来与我光光相网,俱遍法界,必发大悲大愿之心,与之同出苦海,不似计灭者,竟至忘情背恩入险薄故。又当知,依他起性如幻起灭,而真如体如如不动,不增不减,无生灭故,现识虽复时起时灭,而八识持种,永无坏故。由斯过去、现在、未来恒河沙劫,永非无有,以是因缘,当勤修学,自利利他,善恶果报,毫发不爽故。故哲学为危险之论,佛法为真实之谈,取舍从违,理斯准矣。

  诸君应知:吾言佛法非宗教非哲学,非于佛法有所私,非于彼二有所恶也。当知一切宗教家、哲学家皆吾兄弟,彼有信仰之诚,是吾所敬;彼有求真之心,尤吾所爱;惟彼不得其道,不知其方,是用痛心,欲其归正。又应当知:佛法陵夷,于今为极,诸信佛法者流,不同二乘之颛愚,则同外道之横议,坦坦大道,荆棘丛生。自近日西化东来,乃复依稀比附,或以拟彼宗教而类我佛于耶稣,或以拟彼哲学而类三藏于外道,婢膝奴颜,苟且图活,此非所以宏佛法,是乃所以谤三宝也。诸君应知:天地在吾掌握,吾岂肯受宗教之束缚?万法具吾一心,吾岂甘随哲学而昏迷?一切有情,但有觉迷两途,世间那有宗教、哲学二物!当知我佛以三十二种大悲而出于世,三十二种大悲者,即悲众生起一切执,生一切见耳。一切见中,差别有五:一、我我所见;二、断常见;三、邪见;四、见取;五、戒禁取。见取者何?谓于诸见及所依蕴,执为最胜,一切斗诤所依为业。戒禁取者何?谓于随顺诸见戒禁及所依蕴能得清净,无利勤苦所依为业。所谓哲学,即是见取,一切斗诤之所由兴故。所谓宗教,即戒禁取,一切无利勤苦所由起故。是二取者,佛法之所当辟,而何复比附依违之也?

  或复难曰:佛法诚高矣广矣!虽然,当今之世有强权而无公理,使人皆学佛,则国不亡、种不灭乎?又况乎佛法以出世为归,以厌世为始,一切都是消极主义,于人类之生存,世道之混乱,有何关乎?答曰:凡此之难,如前所言,俱可解答。彼辈之惑,盖一则以宗教例佛法,一则以二乘目大乘故耳。今后总答此问,一者、当知佛法根本乃菩提大愿,二者、当知佛法方便多门不拘形式,三者、当知学佛要历长劫。菩提大愿者,求正觉而不求寂灭故,众生不成佛,我誓不成佛故,由此大愿以为根本,曰定曰戒皆其方便。所谓方便多门不拘形式者,佛度众生,其徒有四,曰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在家出家俱无碍故。佛有三乘,曰人天乘、曰小乘、(中分二:声闻,独觉)曰大乘,种姓不定,应机说法故。佛法制戒,有大乘律,有小乘律,大乘持戒,菩提以为根本,是以经权互用,利物济生,犯而不犯故。所谓学佛要历长劫者,佛由一切智智成,一切智智由大悲起,大悲由不舍众生起,自未得度而先度人者,菩萨发心,众生成佛菩萨成佛,菩萨以他为自故,他度为自度故。以是因缘,菩萨不厌生死,不住涅槃,历劫修行,俱在世间,化度愈宏,种姓斯生,驯而不已,即成正觉。而三身化度,穷未来际,是故佛不出世,佛不厌世,佛法非消极,佛法非退屈。治世御侮,济乱持危,亦菩萨之所有事也。总之,佛法之始,唯在正信,唯在正见,唯在正行;佛法之终,唯在正觉。然则,根本决定,金刚不摇,外此则随时方便,岂执一也。然则,种种危惧,皆属妄情,一切狐疑,非达佛旨。

  如上所明,于佛法要义略示端倪,如欲求精详,当专研经论。诸君诸君,今何世乎,众生迷妄,大乱迫前,我不拔度,而谁拔度!又复当知,我佛大悲,说法良苦,诸大菩萨,惨淡经营。我国先哲,隋唐诸彦,传译纂记,垂统綦劳;宋明以来,大道微矣,奘师、窥师之学,唯识、法相之义,若浮若沉,几同绝响。是则,贤圣精神,掷诸虚牝,大道橐钥,漫无迪人。譬诸一家,其父析薪,其子弗克负荷。既内疚于神明,徒虚生于宇宙。谁有智者,而不奋然以正法之宏扬为己任,以众生之危苦而疚心?先业中兴,慧轮重耀,勃乎兴起,是在丈夫。

  (恩洋按,此文吾师在南京高师哲学研究会之讲演录也。师以局于时间,未尽其意,词亦未毕其半,恩洋复以平日所受,备而录焉,以供同志研讨。自“云何佛法为今日所必需耶”以下,洋谬以己意续成之者。前后文词未及修正,知不雅驯,阅者但求其意可耳。)

  (据民国十一年(1922年)四月广州惠爱中路壬癸坊即庐印行《佛法非宗教非哲学》单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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