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严法师:归程 第八章 军中十年 - 通信队
圣严法师:归程 第八章 军中十年 - 通信队
我的程度很低,我的资质也不高,我的意志却很坚强,我的进取心尤其坚强,因为我是一个和尚,并且公开告诉大家我是和尚。和尚给一般人的印象是消极的、逃避的,乃至是悲观的,我不希望大家在我身上证明人家对于和尚的看法。虽不希望事事站到前面去,至少不要样样落在人家的背后。
因此,让我考取了通信队,这是意外的,却是欣喜的。通信队,虽然也是军部的学生队,但与步兵的学生队差别很大,这是一个以无线电技术为主的学生队,训练完成的学生便是预备报务员,便是见习的军官,不像步兵大队的学生,训练的目的,仅仅培养步兵的班长,毕业生只是下士阶级。所以在学生分子的吸收上,通信队比较严格得多,不是高中毕业,至少希望是高中肄业的程度,否则,讲到电学的时候就无法应付。因此,纵然在入学考试的时候侥幸地混过,入学之后却有更多的考试,有大考、有小考,还有随学测验,如果是冒充着高中生混进去的,只要上了一课,测验一次,就会露出马脚来的。
这些话,都是通信队的主考官讲的,我也全部听到了的。但我心里虽怕,却没有因此而被吓退向上的勇气,我还是壮着胆子,从步兵大队转学到了通信中队。
通信队,虽以技术为主,终究还是军人,所以在最初的几个星期,仍以基本教练,占了大部分的时间。所谓基本教练,便是最最枯燥而令人头痛的徒手教练──立正稍息、解散集合、原地转法、步法变换、方向变换、队形变换,一直做到班教练和排教练,使我们都能担任步兵排长的任务之后,才将重点放在技术上。其实,这里的步兵教育是速成得可以的,把军官学校二年多的科目,在数周之中就给我们教完了,脑海中也只能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印象而已。毕竟这是通信队,步科教育,算是附带的。
但在当时的局势,非常的暗淡,大陆上宣称着血洗台湾,所以我们的队长,每次训话,都要我们把握时间,努力学习各种科目,一旦战事临头,我们一百多个学生的通信队,就是一个能够独立战斗的步兵连。
通信队的队址,正像所有的野战部队一样,没有固定的地方,一块黑板,就象征着这是一个学校化的军队;加上一架练习抄电报的扬声器,就说明着这是一个通信队。没有固定的教室,树荫下、草地上、寝室里,到处都是我们的教室。我们没有课桌,也没有椅子。一人一块二尺见方的图板、一只尺把高的小板凳、一枝铅笔、一本笔记簿、一本抄报用的白纸,这就够了,这就是学生的全部所有物,这就是我们的学校。
通信队的生活,跟步兵大队的学生,虽然同样地紧张,但是紧张的气氛不相同,步兵大队是紧张在行动上,一个队的学生,就像一百多个用电钮操纵的机器人,样样都是一致的,事事都是被动的,那种号音、哨声,看来要比电钮还灵,从来没有失效的时候。但在通信队,除了身体的行动要灵活,还要加上头脑的反应要良好,因为这是以技术为主,不用头脑不成功,有的同学到了深夜之后,还在那里「哒哒滴滴滴,滴滴滴哒哒」(电码符号)念个不休。向上心使得大家都有只许成功不准失败的决志,否则,前途没有希望了,回到原来的单位还得遭受讥笑!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但我发现,我的程度虽低,我的成绩并不低,这是从提心吊胆的情形下,勉强得到的一点慰藉。而我见到不如我的人,心里总是痛苦,我怕那种情形会临到我的头上,所以也同情他们的那一份忧心,每逢淘汰了一个同学,我的心里总要难过好几天,他们脸上那种失望而悲伤的表情,好象就是我的遭遇。这也几乎是多数同学或多或少都会感受到的一种同情,因为未到毕业那天,谁也没有不被中途淘汰的把握。
通信队,最初是在台北市郊的大直营房。开学十多天之后,就是民国三十九年(西元一九五○年)的阳历年,我们,就在大直营房,度过了来台之后的第一个新年。
第一次在军中过年,样样都觉得新鲜,这与往年在寺院中的情调,完全不同。
军中的人多,人才也多,好象样样都有专门的人员去负责办理,分成许多小组,各有各的任务:买菜的、监厨的、采松枝的、扎牌楼的、结彩带的、做花球的、写对联的,还有排演话剧与杂耍节目的。当然,最主要的是吃与玩,所以厨房的工作最吃重,演戏的人员最吃香。
说到演戏,真是好笑,清一色的阿兵哥,照样变出亭亭玉立的小姑娘,招待当地老百姓,他们还看不出那是伪装的花木兰。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少年之中,竟有梅(兰芳)派的青衣,麒(麟童)派的老生,金(少山)派的花脸等等的清唱,当然,这都是他们自己吹的,不会真的是什么派什么派的人物。但是,这一个阳历年,的确过得有声有色,毕竟在通信队的成员,要比一般的部队整齐得多。所以这些活跃在当时的同学们,现在多半已经改了行,担任军中广播电台的记者工作,以及各部队的康乐工作了。
过完了民国三十九年(西元一九五○年)的元月,我们便从大直营房搬到了士林镇的泰北中学男生部。这本来是佛教界创办的一所中学,后来因为佛教没有人去负责监督,终于在无声无息中变了质,不再存有一丝的佛教的气息,这是非常可叹的事!我们住的是该校的大礼堂,也是室内篮球场,用纸糊的板壁中间隔成三大间:一间做教室,一间做学生的寝室,一间做官长的寝室兼办公室。因此,我们沾了学校的光,也有了上课用的桌子和椅子,真像是一所野战军中的随营学校了。
此后,每天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教室里,练习抄电报,并听政治课与电学课,抄电报的速度,自每分钟十五个字的符号抄起,中文抄到每分钟一百二十字,英文抄到每分钟一百字,才能毕业。自十五字到六十字,并不困难,六十字以上,越向上越困难;一周一测验,一月一淘汰,到每分钟的速度六十字以上之后,每逢测验,大家的心情就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我的抄报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坏,未必每周测验都满分,每月平均,还算不差。如果我被淘汰,该淘汰的人当在三分之二以上了,但也没有绝对不被淘汰的把握。最使我头痛的是电学,电学本是物理学的一种,现在把它独立一科,称为电学。我没有受过社会学校的正规教育,物理学的知识简直没有,物理学又离不了数学,我在上海却仅学过算术。教官讲电学,把我们当作高中程度,一开始就是演算电流、电压、电阻的换算公式,弄得我莫测高深。但我有一股坚强的信心和笨拙的傻劲,以为任何学校或训练机构,只是门墙太高,不易走得进去,一旦进去之后,我就有办法克服所有学业上的困难。课堂上不懂,下课后我便懂了;第一次不懂,第二次我便懂了;我会加倍地用功,我会请教同学。当时,有一个不折不扣的高中毕业生,他姓程,他的英、数、理、化,都很好,他做了我私人教师,但他毕业的成绩,并不比我好了多少。这个人对我很好,并且时常跟我研讨一些哲学、佛学和文学上的问题,可惜他在民国四十年(西元一九五一年)就被肺病拖倒了。
我们在士林的泰北中学,过了农历年,过了冬天也过了春天。我们仅以夹衣过冬,我仅有一条棉质的军毯,度过了民国三十八年(西元一九四九年)的冬天,夜晚冷得难受,便将夹衣穿上,和身而眠。无处可以洗澡,中午如果遇到艳阳当空的天气,便偷偷地溜到山涧里去用冷水稍微抹一抹;为了御寒,为了没有多余的内衫裤用来换洗,整个冬季,难得有几次洗衣服的机会,衣领衣袖上的垢腻,结了厚厚的一层,也不去理它。加上稻草铺成的席地之「床」,床下是地板,地板下是年久而被腐蚀的木头。跳蚤的繁殖,特别猖獗;渐渐地,又发现了白虱的踪迹,不多几天,白虱与跳蚤也等量齐观了。因此,我们的身上,总是感到痒痒的。看样子白虱比跳蚤可憎,但是白虱的行动缓慢,容易捉住,跳蚤却很狡猾,很难应付。不久,又出现了臭虫!
于是,大家的身上,开始起了变化。很多人因为抓痒,抓破皮肤,成了溃脓的疥疮。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身上生虱子,也第一次害了溃脓的疥疮!
当时,我们学生的阶级是上等兵,每月的薪饷是新台币六块钱,大约可买六包新乐园牌香烟。事实上,我们为了毕业时的同学录、运动衫,以及加菜费,都得扣饷钱,每月到手的仅仅两、三元。所以,如遇那个过生日,能够买五毛钱花生米、一块钱太白酒,就算是大大的庆祝宴了。
正在这一期间,了中与能果二师,到泰北中学来看我与王文伯一次。他们二人,都是静安寺的同学。民国三十八年(西元一九四九年),因为受了谣言的愚弄,台湾的政府,雷厉风行地到处搜捕和尚,连慈航法师在内,好多出家人都被关进了看守所。未被抓去的大陆籍法师,有的也暂时穿了俗装才敢外出走动。所以了中与能果二师,倒觉得我们在军中是过着安定的生活。同时,当时也只有慈航法师敢收留僧青年,其他的人都在自顾不暇,也怕多事。所以他们两人倒劝勉我们在军中好好地学习,等待时局稳定再说。受训期中的生活虽苦,生活在困苦中的人,倒不觉得如何苦法,士气也很高昂,天天有东西可学,故也很有兴趣。
受训时,最怕的是夜间教育的紧急集合,那真是提心吊胆的事,夜间睡得好梦正酣,突然听到凄厉悲凉的号声以及急促迫切的哨意,必须一跃而起,在一、二分钟之内,全副武装,到操场集合。值星官从「向右看齐」喊到「向前看」的「看」字一出口,如果尚未到达队伍之中,就要受罚。队伍站好之后,官长们检查学生的服装,就有很多的笑话了:总有几个慌张鬼,把服装着得牛头不对马嘴,比如钢盔的帽徽戴向了背后、上装穿反了面、钮扣扣错了孔、裤扣扣在上衣孔里、穿反了裤子的面、有一只脚的绑腿未及裹好、有一只脚的鞋子忘了穿上,最严重的是忘了带上自己的枪!这是训练应付敌人偷袭的紧急事变,如果不带枪,岂非去送死?
民国三十九年(西元一九五○年)五月,通信队也住进了北投的跑马场,这是一个训练基地,营舍不断地增建,环境不断地美化,所谓「营房像花园」的情景,这时,真的被我们见到了,也享受到了。
六月,我们学成了报务技术,毕业分发至各下级单位去,担任见习官的任务。依照预定计画,以上士阶级见习三个月升准尉,再过六个月升少尉,少尉一年半升中尉,中尉两年升上尉。也就是说,不出五年,便可升到上尉了。
实际上,不数月间,军中的人事冻结了,法令修改了,上士不得再升准尉。好象我生来就是一个当小兵的命,下了部队,虽是上士见习官,仍做上等兵的工作,因我不是军官,但也不是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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