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三隆:论寒山心性诗的法脉渊源
荆三隆:论寒山心性诗的法脉渊源
摘要:寒山论心之作有六十余首,在这些作品中表现出佛家灵觉圆满的心灵智慧,形成了独具的心性体悟,绝无媚俗和逢迎之态。其个人真修实证的心路体验,是印度佛学和佛教中国化过程中的一个特例。具有远绍五竺、承接法源,彰显中国文人正心修身思想传统的特征。
主题词:寒山、心性诗、法脉
作者简介:荆三隆,1955年生,西安电子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教授
一、缘起
寒山是以刻在山石竹木之上的诗得以传世的一代诗僧,寒山寺则是最终以寒山而定名,并以唐代诗人张继一首《枫桥夜泊》而蜚声海外的丛林古刹。从佛理上看,寒山寺本身就是各种条件的合和,从而形成的“殊胜因缘”。寒山子以诗传世是“所缘”,寒山寺因人而名是“所缘缘”,而寺又以诗显,则为“增上缘”。因此,我们一提寒山,就自然会联系起寒山寺,谈到寒山寺,就必然会联想到寒山诗以及描述寒山寺的诗篇。这就是寒山寺“寺以人名、寺因诗显”的独特历史定位。长期以来,无论是人们详考于金石典籍,或采信于传说、佐证,都不能改变寒山寺的历史定位,这是由历史造就的“约定俗成”。其本身就是历史的真实。至于寒山寺在明代修建的寒山、拾得的“二圣殿”,只是对这种“约定俗成”的加持罢了,是佛家所说的“加持力”。这同时也是寒山诗以及寒山寺吸引笔者的因缘所在。
在寒山诗集中,论心之作贯彻始终,其心性证悟的思想,指导着寒山子数十年在天台寒岩的修证实践。其修心理念的“所缘缘”,是印度佛学的心性学说;“增上缘”,是对中国佛学中的心性认知,也是本文所要讨论的问题。寒山的心路历程总体上经历了由儒体道,由道入佛,最终以佛门为归宿的过程。这里仅以寒山子体悟禅理的心性诗中所反映出的法脉渊源,进行初步的讨论,以求正于方家。
二、寒山的心性诗
寒山诗集开篇即称:“凡读我诗者,心中须护净。悭贪继日廉,诌曲登时正。驱遣除恶业,归依受真性。今日得佛身,急急如律令。”①读其诗,须先“净心”的立意明确地提示出来。大乘佛教认为:一心一切法,一切法一心,修行证悟,皆在一心,心净则万法皆净,心妄则欲念丛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②因而,对于外界包括自身的一切现象形态都应当保持清醒的认识,确立“万法皆空”、“万法皆在一心”的信念。要认识“万法”都是由人们意识而生的幻有形态,一切现象形态都是各种因缘和合而构成,是不断变化的过程,一切“无常”。人生只是在不断变化中的短暂现象,身心是由地、水、火、风这四大元素聚合,由眼耳鼻舌身意这六种根识,产生相对应的色声香味触法六境,由六境生幻妄有,从而妄心不止。要能护持净心,知妄有出于六境,源于根识,六根由四大合和的因缘聚会而产生了妄有身心,因此要“明心见性”、“观心无常”。佛教主张通过亲修实证的禅定智慧,化迷转悟,即用主观意识来透析客观现象,完成对主体和客体的“反观内照”、“如实观察”,了知客观世界的无常、主观世界的无我,“人法二空”,达到彻悟人生的境界。寒山把心中的“悭贪”经过日复一日的体悟转化为廉洁、清澄,使世俗的“诌曲”在时时的勤修中蜕变成“正念”,达到消除从无始妄有所形成的恶业,“归依”于本真的心性。在去妄归真,成就佛果的真修实证中,毫不懈怠,精勤勇进。寒山在诗集的第一首中,就确立了“净心”证佛理、皈依勤修悟的人生坐标。
作为一位心向佛果的修行者,寒山选择了“独卧重岩下,蒸云昼不消。室中虽日翁 云爱,心中绝喧嚣。梦去游金阙,魂归度石桥。抛除闹我者,历历树间瓢。”③的独觉修行方式。
一个人离群索居于天台山的寒岩,这是一种为祛除“六尘”烦恼的苦行修持方法,是上等根机之人才能进行贯穿始终的“头陀行”。“头陀”,梵文音译,意谓“抖擞”,指如衣抖擞能去除尘土,修此行能舍贪祛妄,修得正果。这种修行也是印度“祖师禅”的亲证和体验。佛陀在未得“正觉”之前,也曾按婆罗门教的传统,进行了六载的“苦行”。寒山子不假外力,不求供养,一心般若的实证,反观内照心性的历程,在他的诗中也十分自然、准确地呈现出来。这位“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④“解讲围陀典,能谈三教文”且“自言上人法,称为第一人”⑤的诗僧,用单修独觉的方式,在重峦叠嶂、清寂高寒的重岩之中,面对云蒸霞蔚、烟雾迷蒙的自然景物,净心潜修。石室之中尽管有各种虫鸣飞蚊的阵阵喧扰,但他心若清潭,波澜不起,绝断了世俗利禄功名的欲念,没有人来人往的喧闹,没有酒色财气的尘嚣。在星光点点,万般静寂的空山月色里,只有往日的生活场景,人生期盼在渐入佳境的禅观中再现,这是一种因禅定已久而产生的“色境”,即回顾人生际遇的止观“心境”,是“色阴十禅境”中的一种神游万里之况。只有妄有之心随起随灭,随去随收,“梦去”伴“魂归”,去妄归真,回到山中静修处,才是理性的归宿,心灵的期许。在诗僧看来,要抛开和祛除那些昔日曾使人不能释怀的人间羁绊,生活烦恼,如那山中生长在丛林中的植物,春生秋灭,因起缘消。这是一种有无俱遣,去垢清心的体验,是“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⑥的感悟。诗人心静神宁,那种不可言说的静恬轻安,从心境油然升起,犹如天边的一轮清月。这是一种沉静禅修的“秋月心”和清澄无尘的心理描述。寒山诗中,曾反复表述了这种净心修禅的独特感受。
“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⑦繁星闪耀,北斗“罗列”高悬,夜色深沉,碧空好似一望无际明澈无比的深潭。此时在寒岩,仍有一位点着油灯的静修者,他的四周静谧无声,只有一盏孤灯与繁星相伴。天上星无数,地火只一点,在天与地,多与少,众与孤的对比中,一颗峻洁孤冷的冰心与星光遥相辉映。那圆融悦目、光华四溢的星火永远也不会失去其晶莹闪烁的光芒,挂在无际青天的满目星辉,就是诗僧清澄无尘的菩提心。这里作者把修心静观不舍昼夜的景况描述得极为细致,非夜半静修、观察浩繁星月之人不能道出。
寒山的净心诗,总是把“我心”与“净心”、“星辉”、“明月”、“青天”、“明珠”、“碧流”、“孤云”等联系在一起,表现出其心灵的宏大高远、清澄宁静。云天与大地互动,宝珠与星月同辉,天上地下无一物不入心法,万事因缘总源于自心。因之,一心成万法,万法唯一心的佛蕴流转其间。诗中将心性本净,六尘生发妄有,佛法真如,无价珍宝,本自一心的大乘义理表达得自然真切。如:“我家本住在寒山,石岩栖息离烦缘。泯时万象无痕迹,舒处周流遍大千。光影腾辉照心地,无有一法当现前。方知摩尼一颗珠,解用无方处处圆。”⑧作者直叙身家在寒岩,是为了脱离烦恼尘缘,只有认识了万法只在一心的佛理,通过禅修悟道的体验才能做到轻安喜乐。大千世界皆心观照,任随光影升腾处,自有清辉方寸中,如意宝珠自心处,圆融无碍证悟间。万法皆空,自在净心。诗歌以直朴的语言,真实的场景,深刻的领悟,自然流畅的笔调,把止观禅悦的感受如碧水蓝天,通灵透彻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三、寒山心性诗的思想渊源
寒山心性诗反映了佛教的心性学说,在传承上与天台宗所源三世纪印度龙树“中观”学派有不同。陈、隋之时的智顗大师所倡导的“一心三观”、“空、假、中”三谛圆融学说为“台宗”要义。认为一切众生“性具善恶”,排斥“万法唯心”,唯识缘起的大乘瑜伽行派,成为中国佛教中独树一帜的学派。
寒山诗包罗人间百态,世事沧桑,在法脉上传承佛陀在《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三》中的思想,即:“此五阴身以识为本。因于识故,而生意根。以意根故,而生于色,而此色法,生灭不住。”⑨中情、尘、识“三事生染论”。认为由情、尘、识的因缘,生善恶之行,受业力果报。由此,才有除妄尘,成净心的修行。在禅修的理论和方法上,寒山所宗的大乘佛学,源于公元四世纪由印度无著、世亲兄弟所创立的瑜伽行派,它是以如来藏、万法唯识为特征的。在东土的传承及影响,不能不与玄奘法师的大力弘扬相联系。初唐,李唐王朝把佛教归为“革敝”之列,尊道教为国教。玄奘贞观初从长安出发,西行求法,在那烂陀寺,从戒贤法师传承瑜伽,著《会宗论》,融通中观、瑜伽二宗。他在贞观十九年回长安后,受到李唐三代王室敬重,传法译经,开法相唯识一代宗风,影响八宗法脉,彻底改变了佛教在初唐时的地位。自视“自言上人法,称为第一人”⑩的寒山,深受玄奘的影响,在认识上融通了印度佛学的空有二宗,并形成了自己圆融和合、中观与瑜伽同修的独特方法。
寒山在寒岩三十年独修的实践和他在“心性”诗的表述中,我们可以认为,他的禅法认识主要源于性空幻有之宗的《楞伽经》。该经在南朝由跋陀传译,以三界唯识,万法唯心为宗旨。谈如来藏识和八识的关系,强调以心印心、以心传心,认为佛性人皆有之,本于胎藏之内,众生本自清净,由于受到无始以来妄有的“熏染”形成“藏识”。从而在无明妄见中烦恼不已,通过证悟了识真心,“回心即是佛,莫向外头看”。11“不知清净心,便是法王印。”12《楞伽经》由禅宗“东土”初祖菩提达磨的弘扬,代有传承,至初唐时,宗风大盛,时称楞伽师派,对《楞伽经》的注疏就有十二家七十卷之多。
寒山禅修,在理论和实践上,与达磨的祖师禅法,极为相近。达磨在认识上,提出“理入”即辨伪归真,“行入”即禅观实践,在少林寺以九年“面壁”、“默照”、定力第一,被誉为“南天竺一乘宗”。达磨认为依《楞伽经》之法:“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一切法如幻,远离于心识。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远离于断常,世间恒如梦。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知人法无我,烦恼及尔焰。常清净无相,而兴大悲心。一切无涅槃,无有涅槃佛。无有佛涅槃,远离觉所觉。若有若无有,是二悉俱离。牟尼寂静观,是则远离生。是名为不取,今世后世净。”13即“自得度世”。大乘瑜伽行派不仅仅认为心为思考器官,是与色(物质)及身(肉体)相对的精神,而且又将其分为心、意、识三个层面,这与小乘佛教中的一切有部把心、意、识这三种视为同一的认知有很大的差别。认为“心”为宇宙间各种现象形成的原因的总集,亦即产生一切现象的根本原理,并特指八识学说中的阿赖耶识;“意”为思维的作用,特指末那识;“识”为分别或认识作用,特指前六识(眼、耳、鼻、舌、身、意)。同时,又把心从主体和从属作用两方面来分别时,则主体称为心王,从属作用称为心所。阿赖耶识称为心王,其余随阿赖耶识而产生的各种精神活动则称为心所。寒山在理趣上,与唯识学相通,以心为枢要,反对“盲修瞎练”,他的数十首心性诗就是很好的说明。他在“寒岩”数十载的禅修,是“理”、“行”并重的典范。寒山的修行实践,是以“自度”为特征的,“自从出家后,渐得养生趣。伸缩四肢全,勤听六根具。褐衣随春冬,粝食供朝暮。今日恳恳修,愿与佛相遇”。14这种惜身惜缘的静心和勤修,是祖师禅法的体现,与禅门南宗顿悟法脉相去甚远,与他所处的天台山的天台宗心法亦有很大差别。“忆得二十年,徐步国清归。国清寺中人,尽道寒山痴。痴人何用疑,疑不解寻思。我尚自不识,是伊争得知。低头不用问,问得复何为。有人来骂我,分明了了知。虽然不应对,却是得便宜”。这里,寒山毫不讳言,直指天台僧人无知浅陋的“争得知”,并以自己“尚自不识”的“了知”来戏谑“骂我”僧人的“不识”,指出了那些僧人门信口而出的“口业”反倒成了寒山修心养性、积德消业的“法缘”。因为从戒法上来看,小乘以力戒“杀、盗、淫”为要,其侧重点在于“行”,大乘戒法以力戒“自赞毁他”为要,突显于心识。认为那些为图谋私利而毁誉他人的意识和行为,都是斩断一切修行善法的根本原因。破除了一己之见的“争得知”,吸取了他人智慧的“自不识”,是由迷转悟的要义。“国清寺中人”所言的“寒山痴”和 “来骂我” 的行为,无疑都违背了大乘戒的第一条。这些都反映出寒山对于大乘心性智慧的深刻理解。寒山与国清寺僧对于佛门心性学说的领悟也由此高下立判。
总之,由寒山的心性诗可以看出,寒山数十年的独修实证,既有大智慧、大缘觉,同时也是偊偊独行的头陀、汉地圆觉的菩萨。寒山不仅是唐代佛教高僧和诗坛中最杰出的人物之一,而且是佛教中国化过程中中国文人融汇印度佛学精勤勇进思想的楷模。他的上百首禅诗既是修证的心得,也是意在“度人”的写照。寒山思想演化的轨迹,表现出明显的由儒、道皈依佛门的特征。他是真修实证、定慧双运的大乘“独觉”中人,同时也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中具有独立思想、独立人格的典范,我们今天讨论他的心性诗,对于力戒浮躁,倡导反观自身、建设和谐社会与人生的目标,仍具有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①《全唐诗》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寒山原诗无题,本文所引皆以头一句为题,所出皆自《全唐诗》1975至1982页。
②《金刚经集注》[明]朱棣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287页。
③“独卧重岩下”
④“一向寒山坐”
⑤“心高如山岳”
⑥“吾心似秋月”
⑦“众星罗列夜明深”
⑧“我家本住在寒山”
⑨《大正藏》第三册,651页上。
⑩“心高如山岳”
11 “说食终不饱”
12“自古多少圣”
13《大正藏》第十六册,486页上、中。
14“自从出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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