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立天:中国佛教哲学要义 第三十二章 中国佛教的真理观 第四节 吉藏的破邪显正说与四重二谛说
方立天:中国佛教哲学要义 第三十二章 中国佛教的真理观 第四节 吉藏的破邪显正说与四重二谛说
三论宗创始人吉藏,在对成实师等派别的批判过程中,除了论述二谛是言教非境理和真俗二谛的关系外,还提出有别于其它教派的破邪显正说与四重二谛说,从而阐发了极富特色的真理方法论与真理层次论。
一、重在无所得的破邪显正说
吉藏三论宗的破邪显正是探寻、显示真理的方法,是方法论与真理观相融合的学说,在整个三论宗学说中占有突出的地位,吉藏强调破邪显正是自宗的理论纲领,并就邪正的区别、破立的关系以及破立的方法,都作了明确的论述。
吉藏在《三论玄义》中开宗明义地说:「论虽有三,义唯二辙:一曰显正,二曰破邪。破邪则下拯沉沦,显正则上弘大法。故振领提纲,理唯斯二也。」〔注释:《大正藏》第45卷,1页上。〕认为《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的义理只有两方面:显正与破邪,这也就是应当提挈的纲领。抓住了显正与破邪,就能拯救众生,弘扬大法。
邪正的区别何在?吉藏说:「就说教意中,凡有二意:一者破邪;二者显正。佛欲断如此等诸邪见,即破邪也;令知佛法故,谓显正也。」〔注释:《中观论疏》卷1,《大正藏》第42卷,16页上。〕「邪」,指邪见;「正」,指正理,即佛法。又说:「邪既无量,正亦多途,大略为言,不出二种,谓有得与无得。有得是邪,须破;无得是正,须申。」〔注释:详见《大乘玄论》卷5,《大正藏》第45卷,68页下。〕这是进一步明确「邪」与「正」的区别在于是「有得」还是「无得」,凡「有得」就是邪见,就是「邪」;「无得」才是佛法,才是「正」。「有得」即有所得,多是指在存有论上执着实有本原,肯定实体存在;「无得」即无所得,是指万有自性不实而不执为实有。三论宗人认为,从「外学」、小乘到大乘,凡到了最后主张有少分所得的,都归入有得邪执。「外学」包括印度和中国的佛教以外的学说,就中国来讲是指儒、道两家,其中最重要的是道家。如道家的以无为本,有生于无的「本无论」就被认为是执着无为本原的邪见。佛教内部,如小乘执诸法实有,大乘地论、摄论诸师称有「真心」、「藏识」,如于实体,都是邪见。总之,一切有所得均属邪见,通通在遣破之列。三论宗人又把「正」开为体用二正。这是说「正」即正理是无所得,而无所得是离诸情执,绝诸名字,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是为实相的理体,称为「体正」。为了令证入涅槃的众生悟此无所得的理体,于无名相中,强设名相,说真俗二谛。这真俗二谛,就是诠显无所得理的言教,称为「用正」。《三论玄义》云:
救有多门,理唯一正……但欲出处众生,于无名相法,强名相说,令禀学之徒,因而得悟,故开二正:一者体正,二者用正。非真非俗,名为体正。真之与俗,目为用正。所以然者,诸法实相,言亡虑绝,未曾真俗,故名之为体。绝诸偏邪,目之为正。故言体正。所言用正者,体绝名言,物无由悟。虽非有无,强说真俗,故名为用。此真之与俗,亦不偏邪,目之为正。故名用正也。〔注释:《大正藏》第45卷,7页中。〕
就是从体用两面论述正理。
破立的关系如何?三论宗人提出了与其它宗不同的观点。吉藏《中观论疏》卷1末在论述破邪与显正的涵义后说:「此是对邪所以说正,在邪若去,正亦不留。至道论门,未曾邪正。」〔注释:《大正藏》第42卷,16页上。〕这几句话包含了三层意思:一是邪与正是相对而言的,是因对邪而说正。二是邪去,正不留,这即「只破不立」,「无依无得」。吉藏在《大乘玄论》卷5中讲到龙树的「破而不立」的传统方法,说:「今论不尔,唯破不立。所以然者,论主出世,唯为破颠倒断常,更无所立。」〔注释:《大正藏》第45卷,69页下。〕「论」,指《中论》。「论主」,指龙树。这是强调龙树的方法论是「唯破不立」,把一切都归于「无依无得」。这与其它宗派的破邪显正论是大异其趣的。通常所谓破邪显正是破斥邪见,彰显正理,即破邪之外另须显正。在三论宗人看来,这是增加有所得,是戏论。吉藏说:
他论有破有立,则有破别有所申。今论唯破不立,则唯破不申。所以然者,若经若论,唯破颠倒虚妄,更无所申。本由病故有教。在病既除,教药亦尽。……他论有破有立,此乃是增有所得。非唯不能申,亦不能破。自是有得,何能破他?〔注释:《大乘玄论》卷5,《大正藏》第45卷,69页下~70页上。〕
吉藏认为,破邪之外,无别显正,破邪即显正,既已破除邪见,无所得的真理自然显露出来。三论宗的方法论是着眼于无所得,无所得是不留一点执着为他人所破,也是相对于有得的偏见而言。三是悟入最高真理的法门是没有邪正分别的。分别邪正是教化众生的方便,从佛法本身来论是非邪非正,即不存在邪正之分的。这也是第二层意思「在邪若去,正亦不留」的理论根据。
三论宗人对于破邪显正的种类与方法、破邪的方式都作了论述,其中最富创造性和思辨性的是「四重四句」说。吉藏说:「实相虽绝四句之言,要因四句之言方得悟入实相」〔注释:《中观论疏》卷8,《大正藏》第42卷,126页下。〕四句涵括了可描述事物的全部范围。四句为方便,绝四句为实相,四句是有所得,绝四句是无所得。由四句到绝四句,就是破邪显正的过程。四句有四重,通过四句的重重否定,就能体证真理,悟入实相。
四重四句是:
单四句:一有,二无,三亦有亦无,四非有非无。〔注释:详见《净名玄论》卷1,《大正藏》第38卷,855页下。〕
复四句:一有:既有「有」又有「无」;二无:既无「有」又无「无」;三亦有亦无:既有「有」与「无」,又无「有」与「无」;四非有非无:既非有「有」与「无」,又非无「有」与「无」。〔注释:详见《净名玄论》卷1。又见《维摩经义疏》卷1,《大正藏》第38卷,913页上。〕
重复四句:一有:有复四句;二无:无复四句;三亦有亦无:亦有四句,亦无四句;四非有非无:非有四句,非无四句。〔注释:详见《维摩经义疏》卷1,《大正藏》第38卷,913页上。〕
竖深四句:一有:依次否定单四句、复四句、重复四句后,仍以为窈冥之中有妙理存在;二无:无此妙理存在;三亦有亦无:亦有此妙理,亦无此妙理;四非有非无:非有此妙理,无此妙理。〔注释:详见《维摩经义疏》卷1,《大正藏》第38卷,913页上。〕
所谓「单四句」是四句的基本表述式,是径直描述事物、现象的存在与不存在。「复四句」是对单四句的四个语句的描述与否定。「重复四句」是对复四句的四个语句的否定。「竖深四句」也称「鉴深四句」,是次第渐深地对前三个四句否定后,对妙理的多方否定。四重四句的名目相同,即:一有,二无,三亦有亦无,四非有非无,但名目虽同,内容与意义却不同。如复四句的第一句「有」是指有「有」和有「无」,即「有」与「无」对立统一的「有」。第二句「无」是指不存在「有」与「无」对立状态的「无」。四重四句是对违背、偏离无所得正理的各派有所得见解的抽象、概括,四句中的每一句多是有所指的。〔注释:详见《净名玄论》卷1,《大正藏》第38卷,857~858页。〕如单四句分别指说一切有部的三世一切「有」论,方广道人的「无」尘「无」识说,瑜伽行派的「无」尘「有」识论,以及执着非「有」、「无」的愚痴论。又如《摄论》师讲三自性、三无性,主张「无有性,无无性」,既否定「有」,又否定「无」,是堕于复四句的第二句「无」。
四重四句说的中心思想是,强调超绝四句和悟入实相的内容是丰富的、多重的,在操作上是一个由浅入深、依次否定的过程。具体说,其思想要点有三:一是认为诸法实相,最高真理是没有邪正之分的,是非语言文字所能表述的,是无所得的,无论是说「有」说「无」,还是说「亦有亦无」,说「非有非无」,都是有所得的邪见,都是应当否定的。二是对于邪见的否定是一个由浅到深、由粗到细、由低到高的过程,只有通过重重否定,彻底破除残存的微细执着,才能体悟最高真理。三是破除邪见,实质上就是不生心动念。吉藏在《维摩经义疏》卷1中论述「竖深四句」后说:「故知,生心动念,即便是魔。若怀无所寄,方为法尔。」〔注释:《大正藏》第38卷,913页上。〕生心动念,就是邪魔。怀无所寄,断绝一切心念,超绝四句,才能真正悟入实相。
二、意在言亡虑绝的四重二谛说
和上述偏于存在、不存在、亦存在亦不存在、非存在非不存在的状态表述,进而一一加以否定的四重四句相较,四重二谛是就真俗二谛所包含的有空、二不二、非二非不二的意义的互相对比,由粗到细,依次否定,可以说是破邪显正的又一重要模式。三论学者僧诠、法朗一系强调真俗二谛是言教上的差别,并注意到二谛的次第性,吉藏更在《大乘玄论》卷1和《中观论疏》卷2末等文中把二谛论发展为四重,《大乘玄论》卷1云:
何故作此四重二谛耶?答:对毗昙事理二谛,明第一重空有二谛。二者,对成论师空有二谛,汝空有二谛是我俗谛,非空非有方是真谛,故有第二重二谛也。三者,对大乘师依他、分别二为俗谛,依他无生、分别无相不二真实性为真谛。今明,若二若不二,皆是我家俗谛,非二非不二,方是真谛,故有第三重二谛。四者,大乘师复言,三性是俗,三无性非安立谛为真谛。故今明,汝依他、分别二,真实不二,是安立谛。非二非不二、三无性非安立谛,皆是我俗谛,言亡(亡,原作忘)虑绝方是真谛。〔注释:《大正藏》第45卷,15页下。〕
根据吉藏的表述,我们对四重二谛作简要的说明:
第一重有是俗谛,空是真谛。这一重是针对毗昙师的事、理二谛——以事为俗,以理为真,但是以实有实空而立的。毗昙师主实有实空的二谛,即空之外实有有,有之外实有空。吉藏标有空并举,强调俗谛的有是由于真谛的空,真谛的空是由于俗谛的有,而有既是由空的有,即不是实有,空既是由有的空,即不是实空,以破斥毗昙师的实有实空二谛说。
第二重有、空都是俗谛,非空非有才是真谛。成论师以法有为俗谛,法空为真谛,但是如此把有空分作两极,没有了解有空都应否定的道理,仍属常识性的看法。也就是说,为破有而说空,诸法不曾是有,也不曾是空,空有都是世俗的情虑,所以是俗谛。了知不曾是有,也不曾是空,也就是离开有空(非有非空),才是真谛。
第三重有、空是二,非有非空是不二,二和不二都是俗谛,非二非不二才是真谛。有、空为二,非有非空为不二,意为非有非空是与有、空相对的。但三论宗人认为,为破有、空所以说非有非空,既不曾是有是空,又何曾是非有非空,所以有、空与非有非空,二与不二也还是相对的常识,是俗,只有超越这种相对,非二非不二才是真。这是针对一般大乘师有所得而言,具体说是联系大乘有宗的三性(遍计所执性、依他起性、圆成实性)学说,针对摄论师等以依他起性(依他)、偏计所执性(分别)二为俗谛,以圆成实性即依他无生、分别无相不二真实性为真谛而立。认为把二和不二分为两方来看还是俗谛,非二非不二,也即二而不二,不二而二才是真谛。
第四重是讲前三重的二、不二、非二非不二三种二谛都是教门,也都是俗谛,言亡虑绝才是真谛。地论师不讲三性而讲三无性,认为三性是俗,三无性是真。吉藏认为,讲三性或三无性等等,都属于语言、思虑领域,没有超出有所得的范围,都是俗谛,只有悟入不涉语言不关思虑的境界才是真谛。
吉藏的四重二谛说和四重四句说一样,都是为破斥凡夫、小乘和大乘摄论师、地论师的有所得见而立,是极富针对性的。四重二谛说与四重四句说在立论的角度方面有所不同,但两者的思路结构与思想观点是一致的。四重二谛的第一重与单四句相应,第二重既与单四句相应,也与复四句相应,第三重与复四句相应,第四重则与竖深四句相通。四重二谛说是多重立体架构,其基本关系有二:一是真俗二谛内部的关系,二是前后重二谛的关系。真谛和俗谛是对立统一的关系,既互相依存,又互相排斥,且互相转化。吉藏看来,俗非真,真非俗,然俗非真不俗,真非俗不真,真俗互不相碍,俗以真为义,真以俗为义。从认识论角度来考察,这是对常识与真理、相对真理与绝对真理的辩证关系的合理阐述。吉藏认为多重二谛的结构是前一重的真即后一重的俗,后一重的真即更后一重的俗,是递次否定的,人们对真理的认识具有真俗二谛依次递进的四个层次。这是对认识主体的认识能力、认识过程和认识结果所作的具有认识论意义的多层次阐述,触及真理认识的二重性以至多级性问题,触及认识过程是由现象到本质,由一级本质进到二级本质以至无穷的逐渐深化的过程,这也是极富辩证色彩的。
四重二谛最后归结为言亡虑绝的自我掏空、空寂灭尽的宗教境界,然吉藏又说:
横绝百非,竖起四句,名为诸法实相,即是中道,亦名涅槃者。以超四句,绝百非,即是累无不寂,德无不圆。累无不寂,不可为有。德无不圆,不可为无。非有非无,则是中道。中道之法,名为涅槃。又德无不圆,名为不空。累无不寂,称之为空。即是智见空及以不空,亦名佛性。以众生横起百非,竖生四见,隐覆实相故,名为佛性。若知百非本空,四名常寂,即佛性显,称之法身。《楞伽经》出法身五名,谓真如、法性、实际、法界、法身。〔注释:《中观论疏》卷10,《大正藏》第42卷,160页上。〕
以智见空和不空,知百非本空,四句常寂为佛性,进而与真如、实相、法身沟通,把主体的空观和本性(佛性)联结起来,这不仅体现了三论宗真理观的宗教情结和宗教归宿,也表明了中国佛教由空转向佛性(有)的关怀现实、关切心性的思想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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