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玄奘生死劫
瓜州:玄奘生死劫
□ 刘文锁 《中华遗产》 2007年第06期
秋天的阳光照耀河西大地,祁连山雄壮的线条,唤起行旅无限的遐思。高速公路终结了旅行的诗情画意。前进,玄奘的身影指引着我们。
从凉州(武威)到瓜州(安西),我们驾驶“陆风”越野车一日千里。玄奘法师“昼伏夜行”,走了十多天才到达。相同的是—我们是在同样的季节旅行。
我愿意采用倒叙的方式来叙述玄奘的结局,叙述他在寻找野马泉时迷路垂死的一个梦境。因为玄奘的“瓜州历险记”是他西行取经路上最激动人心的篇章,我怕不解人意的无良文人的笔,把这段用生命铺筑的历程糟踏了。
法师做了一个梦。
一个身躯高大的神,手中持一杆戟,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法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也在注视神的时候,神忽将手中的戟向他一挥,厉声说:
“何不强行,而更卧也!”
这个载为经典的宗教梦境,出现在法师生命垂危的时刻的。从象征意义上看,我们知道这是一位护法神。玄奘已经五日五夜滴水未进,他是在死神的笑声中缓缓闭上眼的时候做梦的。应该相信历史记载的真实,应该相信他真的做了这样一个梦。对一个赤子情怀的僧侣来说,这样的梦是他的本能。《慈恩传》里的这段记载,实际上是玄奘追忆的一个“神谕”……
莫贺延啧,玄奘遭遇了生死劫。
西行路上最精彩的一幕
瓜州博物馆的李宏伟馆长,引导着“玄奘之路”考察团去看东千佛洞。我们请他讲一讲瓜州和玄奘。他的西北普通话带着一股苍劲、淳朴的音韵。他说:
“我们瓜州是保存玄奘大师遗迹最多的地方!”
我欣赏老李铿锵的声音里流淌着的自信和骄傲。的确,玄奘西行取经路上最精彩、最生动、也是记载最详尽的一幕,是在这个叫做“瓜州”的地方上演的。
经过十多个夜晚的跋涉,玄奘和慧琳、道整两个小和尚赶到了瓜州。唐军的这座边防重镇,建在两山之间的一片盆地里。向北五十里是葫芦河,河畔上的必经之路修建了玉门关;玉门关外是绵延千多里的戈壁,就是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寸草不生的莫贺延碛,一直延伸到了下一站的伊吾(哈密)。从玉门关关城向西北方向,大致等距离地设置了五座烽燧,就是前线的哨所。
唐军的这条防线,主要是警戒来自西域的突厥的侵袭。对玄奘来说,摆在他面前的是无法克服的两道难题:既要偷越玉门关和五烽的防线,同时又要渡过死亡之地的莫贺延碛。数十年后,根据他的口述由弟子撰写的玄奘传记《慈恩传》,将当年的困苦情境记录成下面的一句话:
“闻之愁愦,所乘之马又死,不知计出,沉默经月余日。”
千佛洞里的玄奘印记
在前往东千佛洞的路上,我们经过了“破城子”和锁阳古城。李馆长说:破城子就是当年的玉门关,锁阳城是唐代的瓜州城。
对考古来讲,这个观点是有意义的。关于玄奘时代玉门关的位置,这个学术问题的争论已持续了很长时间。要想究明玉门关,还需要确认瓜州城的位置。我们好在不用争论这个问题的是与非,对我们来讲,玄奘的身影就闪现在这些废墟中了……
东千佛洞的主体,是西夏王朝时期(1038-1227年)的一座寺院,当年玄奘法师在瓜州城里徘徊愁闷时,它还没有影子。不过,这座山寺却有着与玄奘、“唐僧”有关的事迹。
“千佛洞”就是建在河岸断崖上的石窟寺,西北的老百姓喜欢叫它千佛洞—画有成百上千佛像的“洞洞子”。瓜州的这座名气还不太大的千佛洞,建在锁阳城南的一片山峦的河谷里。满目荒凉中,谷地里一滴水都没有,当年的景象到哪里去了呢?那些念经的和尚们,他们饮什么水来生存呢?老李让我们亲眼目睹了玄奘的“圣迹”:
谷两岸的二号、七号窟,保存下来描绘玄奘取经故事的壁画。其中的二号窟,在通往后室的左侧甬道,绘了一幅唐三藏、胡人和马的画面。画面上的玄奘是个中年僧侣,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徒弟—《慈恩传》里记录的少年胡人石陀;那匹“又瘦又老的红马”(“瘦老赤马”),已经变成了一匹健硕的枣红马,跟在师徒二人的后面。如果注意“少胡”的模样,会让人哑然失笑的:只见那胡人徒弟的面目,被刻画成了尖嘴猴腮的一副“猴相”。玄奘西天取经在瓜州的一段故事,在事过四五百年后,在当地被演义成了这样一个版本!
“玄奘瓜州历险图”(我给这幅画取的名字),是介于《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大唐西域记》和《西游记》中间的一个版本。关于法师在瓜州的经历,经过民间的演义后,成为吴承恩创作《西游记》的蓝本。画面中描绘成猴相的弟子,一方面是想表现在瓜州收的这个胡人徒弟石陀的异族形象,却又与《西域记》里玄奘记录下来的印度的一个石猴故事奇妙地联想在了一起,构成未来的《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原型;那匹又瘦又老的红马,也处在向身世奇丽的白龙马的文本转换过程当中。有意思的是,这个故事就流传在瓜州当地。
焦头烂额的法师
从凉州都督签发的追捕玄奘的公文,不久就传到了瓜州。公文里写着:“有和尚号玄奘,企图前往西方国家。着令沿途州县严候缉拿。”玄奘被困在了孤城,正当他为如何出关、横渡千里戈壁愁绪万千之时,这道公文成了催命的鬼符。
猜想法师当年焦头烂额的情景,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是啊,前方有雄关、大漠,后方有追兵、酷法,让一个赤子之心的年轻僧侣,需要在短时间内迅速做出怎样的抉择才能周全?按唐初的法律,对“冒越宪章”偷渡出境的罪状,即使有名望的僧侣,恐怕也不能轻饶。更重要的是,我们今天应该想到,他是抱着“若不至婆罗门国,终不东归,纵死中途,非所悔也”的决心而西行的。
在这紧要关头,瓜州府一位叫李昌的州吏,在收到凉州传来的文件后,秘密地找到了法师。下面是他们的对白:
“师不是此耶?”(法师不是您吗?)
玄奘摸不清来者的底细,迟疑着不答。
“师须实语。必是,弟子为师图之。”(法师要说实话。这公文里说的如果是您,就让弟子我为您谋画吧。)
玄奘如实告诉了他。李昌听了,深生敬意,说:
“师实能尔者,为师毁却文书。”(法师如真能这样,我为您毁了这文件吧。)
纵观玄奘十九年取经路,这一类的凶险之事屡见不鲜。就在这件事后几天,在冒险出关的时候,真正凶险的事发生了。玄奘之所以终能够逢凶化吉,一方面确是靠“贵人之助”;更重要的是凭他个人的意志、毅力,以及处理困境的应变能力和对苦难的承受力。这正是他真正过人的地方。他在事后,不厌其烦地将这些事机归功为“神助”。如不谙世事奥妙,后人还以为是玄奘的“迷信”,和为了宣传佛法作“作秀”。殊不解法师以生命历练的经验,在向后人述说人生的境界啊。
满心愁苦的玄奘法师,踯躅于瓜州的寺院。寺里有一个叫达摩的胡僧,夜里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法师坐在莲花上向西而去。天明他把这梦境告诉了玄奘。法师听了这个吉兆心中窃喜,但怕泄露机密,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嗔怪道:“梦为虚妄,何足涉言。”这时,一个年轻胡人上香礼佛来了,他叫石陀。这胡人绕着玄奘转了二三匝,然后求法师为他授戒。玄奘为他授了五戒,趁机告诉了他的计划。石陀,就是东千佛洞二号窟壁画中的弟子,他热心地许诺做法师的向导,带他偷渡玉门关和五烽。他又介绍了一位胡人老翁,胡翁卖给玄奘一匹“瘦老赤马”,他叮嘱法师:“此马往来伊吾已有十五度,健而知道。”(一匹识途的老马)
胡人拔刀走向了玄奘……
为着玄奘的莫贺延碛,一大群来自五湖四海的“白领”忙汉,在强大的后勤保障下,信心百倍地徒步穿行了四天的莫贺延碛。
他们从锁阳城出发,经过破城子,最后到达了白墩子。按照一种看法,白墩子就是玉门关外五烽的第一烽。一切都具有象征意义……
玄奘在少年胡人弟子的向导下,骑着一匹老马,在夜幕掩护下潜行到玉门关。年轻胡人在葫芦河上流伐木架桥,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过了第一道难关。然后他们各自解鞍入睡。以下的情景,极富戏剧性,《慈恩传》里记得又详细:
不一会儿,胡人拔刀而起,缓缓走向法师,走近十步又返身退回。法师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猜测他可能起了异心,于是惊坐起来,口中念观音菩萨。胡人见了,便躺倒睡觉。天朦朦亮,法师唤醒了胡人,让他去打水来梳洗,吃了斋准备启程。胡人说:
“弟子我以为,前方路途遥远又危险,没有水草,只有五烽下面有泉水,必须深夜里潜伏到烽下偷水过关。一旦被发觉,我们就死定了。不如掉转马头,回去罢。”
玄奘坚定地表示不回。于是胡人勉强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亮出身带的刀、弓,命令法师走在前面。这样行进了几里后,胡人停住了脚步,对法师说:
“弟子不能随您前行,家中拖累太大,王法不可以违犯。”
法师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放他回去。胡人又说:
“法师您肯定成不了事。要是被捉住了,牵连到我怎么办?”
玄奘答复说:
“纵使我这躯体被切成一粒粒尘土,也绝不连累你!”
说罢他发了重誓。胡人这才放了心。玄奘送了他一匹马,向他道了谢就辞别了,一个人倔强地向着大漠里走去,参照着白骨马粪的路标渐行渐远。忽然间,他看见数百支军队在大漠里出现,忽走忽停,变化莫测,远看很清楚,近了却模糊。法师刚看到时以为遭遇了匪帮,等到接近了又发现消逝而去,才明白遇到了鬼怪。他听到空中有一个声音,叫着“勿怖!勿怖!”心里稍稍镇定了些。
接下来的故事尽人皆知。夜晚他潜行到了第一烽下,当他俯身往皮囊里盛水时,一只箭嗖地一声射过来,差点射中他的膝盖。顷刻间又有箭射来。玄奘知道形迹败露了,便大声喊道:
“我是僧人,从京师来,不要射我!”
士兵们押着玄奘去见校尉。校尉名叫王祥,他让人打了火把照着玄奘,打量了说:“不是咱们河西的和尚,好像是从京里来的。”问法师的情由,玄奘都一一说了。最后,这个赤子情怀的唐军军官被玄奘的决心感动了,慨然地放他过关,又赠送了水和干粮,送行到十多里路外,指引了一条直接通往第四烽的道路。
玄奘与这个军官挥泪而别。第二天夜里,他潜到了第四烽下。守烽的军官王伯陇是个有善心的人。他指引给玄奘一条避开第五烽、直达野马泉的路。
惊魂野马泉
王伯陇指点的这条野马泉道,是从第四烽迂回过去,方向应该在五烽防线的西北。这位戍边的军人向玄奘透露了一个地理秘密,也是防线上的疏漏之处。我们可以理解,这位公元7世纪初的西北军人,完全是出于古道热肠和虔敬之心,但是也将玄奘导向了一条九死一生的危途。我们也替玄奘捏了一把汗:他一个完全没有西域旅行经验的洛阳人,在没有任何向导的情况下,如何穿越一望无际的莫贺延碛呢?
莫贺延碛,当地胡人的称呼,我们到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玄奘可能是明白的。《慈恩传》里记述:“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那么,“莫贺延”可能就是胡语“沙碛”、“荒漠”之意了。玄奘告别了第四烽,也就告别了最后一个生还的寄托,向着荒原腹地出发了。
玄奘迷路了,找不到野马泉,就意味着死亡。祸不单行,他在惊慌失措的心情下,不小心失手倾覆了水囊。在这一刻,他的心动摇了:是返回呢还是继续前行?返回意味着偷生,坚持意味着求死。是生或死,“这是个问题”。让我们想像他当时的心境吧……最后,他选择了“宁可就西而死,岂归东而生”。
于是,我们就回到了玄奘的“神谕”的梦境。奄奄一息的他不大可能去想别的事情,人在危急的时候自然会焕发生命的本能。玄奘在梦中得到了“神谕”,于是惊醒了,继续前行。走了十里,马忽然不听控驭,向着一边走去。不远处,一片青草地、一池清水出现了。这就是野马泉。满怀神圣感激之情的玄奘,把这池泉水看作是“菩萨慈悲为生”的神赐。他得救了。
平心而论,玄奘应该感激那匹老马,是它凭着本能找到了泉水。
“玄奘之路”的车队清晨告别了瓜州。李宏伟先生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了一句话:“祝西行圣迹,一路顺风!”我明白他的意思,内心对这位玄奘圣迹的守护人充满敬意。车队呼啸着疾驰在瓜州到哈密的高等级公路上,两岸的莫贺延碛在秋日的晨光中安祥而肃穆地静立。这是大美的西域大地!在我的心中,骑在马背上独行的法师玄奘的身影,永恒地定格在了赤色的山峦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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