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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贵杰:僧肇思想之基础(1)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刘贵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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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 要:
  僧肇为我国东晋佛学名家,出身寒门,以抄书为业,遂因缮写而遍览经史典籍。初志好玄微,醉心庄、老,后因读维摩诘经而出家为僧,广习大乘经典,兼通经、律、论三藏。弱冠之年,已潼关以西长安一带享有盛名。当时竞誉之徒,心有不服,竟千里负粮与之抗辩,据云长安之宿儒,关外之英彦均折于其犀利之辩锋。后远赴姑臧(今甘肃省武威县)受学鸠摩罗什,时罗什正译介龙树之大乘佛教思想于中土,乃得襄助译经,札记心得而成举世闻名之肇论(含物不迁论、不真空论,般若无知论、涅槃无名论),阐扬般若性空之学,因以建构我国中观哲学之理论体系,对佛教思想之发展深具影响。本文旨在论述僧肇所倡静系动之主导,动系静之连锁,故万物各住本位而无变迁;现象事物虽多种多样,然却是“假有”,因系假有故空无自性;般若就作用言,乃有智照之用,就理体而言,则无相无知;涅槃与生死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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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不厌生死亦不乐涅槃,此乃废言落诠,不落两边之中道境界等精湛之学说,以展现僧肇思想之基本架构。
  僧肇俗姓张,京兆(今陕西省西安市),生于东晋孝武帝太元九年(西元三八四年),卒于东晋安帝义熙十年(西元四一四年),乃当时重要佛学理论家之一,以擅长般若学著称,著有肇论、维摩诘经注等书,以及其他论序,阐扬般若性空之学,对中国佛学思想之影响甚钜。
  僧肇在中国大乘性空思想方兴之时,为东晋最具代表性之义学高僧,其思想一方面深受旧说之影响,一方面复师事鸠摩罗什,深得般若之旨。梁高僧传谓其 “历观经史,备尽坟籍,志好玄微,每以庄老为心要”,后 “学善方等,兼通三藏”[1],得以摄受释道两家奥义,通晓经、律、论三藏典籍,不唯精研老庄思想,亦且深体中观哲理,因以形成其独特之佛学理论,本文即就其动静相即观,即有即空观、般若圣智观、涅槃圣境观四点,探究其思想之基础。
  第一节 动静相即观
  动即是变,静即是不变;动与静,变与不变乃相待之现象。宋代名士苏东坡曾谓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赤壁赋),故动与静实为绝然对立之现象,据僧肇所言,则为相即之观念,此动静相即之观点乃呈现于物不迁论一文,此文系探研宇宙变化、生灭、动静之问题,亦即阐述事物虽在变化,实则毫无所变之玄义。常人甚或佛教学者每以世间事物均迁流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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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无止息,且藉事物之生灭变迁,以论事物之空无虚幻。其实动静一源,本来不二,世俗之人,不了实相,妄生异论,因而动静之极,不易言也。唯僧肇因矜愍众迷,悲兴于怀,而揭事物不迁之理论,显大乘佛法之真谛,首就现象之变迁而论证其“物不迁”之形上意旨曰: “夫生死交谢,寒暑迭迁,有物流动,人之常情”[2],万物有生灭之化,四时有寒暑之变,一切均在时空中迁流不止,此乃人所共知之常识。然僧肇复依放光般若经 “法无去来,无动静者”(事物无去无来,亦无运动变化)之观点,论述生灭无常之佛教哲理。一般而言,迁化流行,生灭无常即是变动;不生不灭,湛然常住方为寂静,因之,动与静互不相同,且事物亦无法同时表现此动静互异之现象。僧肇则倡即动即静,既不舍离寂静以言动,亦不背弃变动而论静,动与静于表象上虽有不同,究其实质,二者乃合而为一,互相含摄。就僧肇而言,静乃事物之真实样态,亦是事物之实际性质,此即物不迁论之基本要旨。
  众所周知,现象变化不定,瞬息无常,即无常住,则不可舍变而求不变。故僧肇依变以明不变,藉动以明不动(静)而谓:
  “寻夫不动之作,岂释动以求静,必求静于诸动。必求静于诸动,故虽动而常静;不释动以求静,故虽静而不离动”[3]
  事物寂静之理,并非舍离变动以求取寂静,而是于变动中寻求寂静。因在变动中求取寂静,故事物虽在变动,然同时亦是寂静;因不舍离变动而求取寂静,故事物虽为寂静,然同时亦在变动之中。此即静中求动,动中求静之意。僧肇引经据论,由般若空观论证万物无所来去之理,并明示“物不迁”乃“即动而求静”而云:
  “道行云:‘诸法本无所从来,去亦无所至’。中观云:‘观方知彼去,去者不至方’。斯皆即动而求静,以知物不迁明矣”[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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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行般若经萨陀波伦菩萨品谓:宇宙事物原不知由何处而来,亦不知往何处而去[5] 。中观观去来品谓:从方位观察,可知某人正前赴某地,然前往之人并未由某方位移至另一方位[6] 。此即就变动之中寻求寂静,故无所谓迁流变化。既无迁流变化,即无去来之名,而常人有去来之谓,乃因缘和合而生之假名。故僧肇云:
  “夫去来相见,皆因缘假称耳。未来亦非来,来已不更来,舍来已未来,复于何有来去”[7]
  “法从缘而有,从缘而无,其有不从未来来,其无不归入过去?”[8]
  诸法因缘而生,由缘而灭,不从未来而来,亦不随过去而去,故知法无来去。僧肇复依“法无来去”之义,阐释“昔物不至今”以为“静而非动”之论据,其有言曰:
  “夫人之所谓动者,以昔物不至今,故曰动而非静;我之所谓静者,亦以昔物不至今,故曰静而非动。动而非静,以其不来;静而非动,以其不去”[9]
  常人所谓变动,乃因以往之事物并未保持昔日原有之样态以延至现在,故事物仅有变动而无寂静;余(僧肇)所谓之寂静,亦是因以往之事物并未保持昔日原有之样态,以延至现在,故事物仅有寂静而无变动。因过去之事物并未保存至现在,故常人谓事物仅有变动而无寂静;因现在之事物未能回溯至过去,故谓事物唯有寂静而无变动。由是而知,同样均以“昔物不至今”为基点,常人有“动而非静”之言,而僧肇却有“静而非动”之论,其故安在?僧肇曰:
  “求向物于向,于向未尝无;责向物于今,于今未尝有。于今未尝有,以明物不来;于向未尝无,故知物不去。覆而求今,今亦不往。是谓昔物自在昔,不从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从昔以至今。故仲尼曰:‘回也见新,交臂非故’,如此,则物不相往来明矣,既无往返之微朕,有何物而可动乎”[10]。
  “新新生灭,交臂已谢,岂待白首,然后为变乎”[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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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过去之时间寻求往日之事物,此事物于过去未尝不存在;就现在之时间寻求往日之事物,亦无可得。因现在不涵蕴过去之事物,故知过去之事物亦未尝延至现在;因过去之时间仅能涵盖过去之事物,故事物不曾延至何处。同理,现在之事物亦无法转往何处。此言过去之事物自然存于过去,并非由现在回溯至过去;而现在之事物自然存于现在,亦非由过去延至现在。故孔子谓颜回曰:“汝所见者,虽为新物,然于把臂之际,此物已非原物”[12] 。如此一来,过去与现在之事物不往不来,不亦明乎?既无往来细微之痕迹,则复有何事何物而得运转?且宇宙事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瞬间之际,变化不定,无须由黑发转为白发,始称之为变化。犹西哲额拉克莱图斯( Heraclitus )所谓一切皆变,无物常住,濯足溪流,此水已非前水者欤!
  简言之,过去之事物与现在之事物并无关系,而今日之事物亦不能延至将来。既然事物于时间上无法往来延续,则今物与昔物即为互不相干之主体(交臂非故),其间并无连续性,过去之事物与现在之事物既无连续性,则事物即无运动与变化。故僧肇断言:
  “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复何怪哉”[13]
  旋岚,梵文译音,即暴风之意;偃岳乃倾倒山岳;野马即飘散于地面之云气。此乃意谓吹倒山岳之风暴十分安静;奔腾汹涌之江河未曾湍流;飘荡不定之云气未曾浮动;经天运行之日月未曾转移,复有何可怪之处?又曰:
  “乾坤倒覆,无谓不静;洪流滔天,无谓其动。苟能契神于即物,斯不远而可知矣”[14]。
  即使天翻地覆,亦不可谓其不寂静;洪水滔天,亦不能谓其为流动。若灵明能契合于万物之至理,则当下即可了悟物不迁之论。复云:
  “四象风驰,璇玑电卷,得意毫微,虽速而不转”[15]。
  四象即春夏秋冬四季;璇玑即北斗七星。四季如疾风之飞驰,北斗七星如闪电之旋转,若能于细微之际以揭露其中之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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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可了解其移动虽速,实则并无运转。由是以知,僧肇乃在寻求绝对静止之本体。此外复谓:
  “现法流速不住,以何为生耶”[16]。
  “噫!圣人有言曰:‘人命逝速,速于川流’。是以声闻悟非常以成道;缘觉觉缘离以即真。苟万动而非化,岂寻化以阶道?覆寻圣言,微隐难测,若动而静,似去而留,可以神会,难以事求,是以言去不必去,闲人之常想;称住不必住,释人之所谓往耳。岂曰去而可遣,住而可留也”[17]
  现象事物,变化不息,方生方死,瞬间生灭,圣人曾谓生命消逝之速较川流为快[18] 。故声闻乘之人因体悟诸行无常之理而成就道果,缘觉乘之人因体悟缘起性空之理而得证真如。若万物流动而无所变迁,岂能藉迁流变化而证真如法性?要之,圣人之言教,深隐难明,看似动而实为静;看似去而实为留。此理仅能冥神体会,绝难由事象而得。故言去不必真去,乃为杜绝凡夫所谓永恒之常见;谈住不必真住,仅为消弥俗人所谓刹那之断见。岂可谓言“去”必定可“住”,谈“住”必定可“留”?僧肇复引经据论以明之:
  “故成具云:‘菩萨处计常之中而演非常之教’。摩诃衍论云:‘诸法不动,无去来处’。斯皆导达群方,两言一会,岂曰文殊而乖其致哉?是以言常而不住,称去而不迁。不迁,故虽往而常静;不住,故虽静而常往。虽静而常往,故往而弗迁;虽往而常静,故静而弗留矣”[19]。
  故成具光明定意经云:“菩萨处平常之境遇,而体无常之真义”[20] 。大智度论含受品云:“事物皆不动转,既无去处亦无来处”[21] 。此意乃在引导与启发众生。上述两种说法一致,岂因文字之不同,而有相异之含义!故言常不必即是留住;谈去不必即是迁移。因不必是迁移,故虽逝往而寂静;因不必是留住,故虽寂静而逝往。虽寂静而常逝往,故同在逝往之中而无变迁;虽逝往而常寂静,故同在寂静之中而未停留。因之,“不迁”与“不住”相融相即,唯观察之角度不同而已。僧肇尚引用“藏山”[22] 与“临川”[23]之典故以论证其形上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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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生之所以藏山,仲尼之所以临川,斯皆感往者之难留,岂曰排今而可往”[24]。
  庄子之所以藏山于泽,孔子之所以临川而叹,均感叹事物消失之速,难于把握,岂能前后相续。庄子之意乃在世人虽未能观察入微,然山在变,舟亦在变,事物均在潜移默化。孔子之意亦谓事物犹如流水,不分昼夜变动不已。僧肇藉孔庄二氏之语,以释明事物瞬间即成过去,仅停留于过去之时间中,因此感慨事物之消逝且难以挽留,并非谓事物可由现在而延至未来。僧肇复由“古今常存”之观点以立论曰:
  “既曰古今,而欲迁之者,何也?是以言往不必往,古今常存,以其不动;称去不必去,谓不从今至古,以其不来。不来,故不驰骋于古今;不动,故各性住于一世”[25]。
  既然时间上有古与今之不同,为何在时间上将现在之事物回溯于过去?因过去与现在各自常存,故不必回溯于过去;因过去之事物亦常存自位(不来),故不必延续至现在。因为不来,故事物即不往返于过去与现在之间;因为不动,故事物之实性乃各自停留于一世之中。基此,僧肇故云:
  “人之所谓住,我则言其去;人之所谓去,我则言其住。然则去住虽殊,其致一也。故经云:‘正言似反,谁当信者?’斯言有由矣”[26]。
  若他人言住,我则谓去;他人谓去,我则言住。“去”与“住”虽有不同,然理无二致。故普曜经谓“正确之言论看似反话,有何人肯予采信?”[27] 此话颇有道理。何以如此,僧肇曰:
  “人则求古于今,谓其不住;吾则求今于古,知其不去”[28]。
  因常人求思昔物于现今而不可得,故谓事物未曾静住;因余(僧肇)寻思今物于往昔亦不可得,故谓事物亦未曾逝去。其故安在?僧肇乃由“不来不去”之观点以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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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若至古,古应有今,古若至今,今应有古,今而无古,以知不来,古而无今,以知不去,若古不至今,今亦不至古,事各性住于一世,有何物而可去来”[29]。
  如现在能溯至过去,则过去必包含现在;如过去能延至现在,则现在必包含过去。然而现在仅是现在,并未包含过去,故无法由过去延至现在;同理,过去仅是过去,并未包含现在,故无法由现在溯至过去。因之,事物仅存于过去或现在之任何一世,而无迁流伸续与推扩延展。
  由上述得知,僧肇重申“各性住于一世”── 事物各自停留于其所停留之时间,亦即过去之事物仅存于过去,现在之事物仅存于现在,而毫无变迁。犹如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又如前一秒之火焰,更非后一秒之火焰,此已说明事物仅是瞬间生灭,而无往来流动,亦无往来运动。
  僧肇既谓事物静止不动,复以事物瞬间生灭。既然过去之事物仅存于过去而不能延续,则事物必依随时间之过去而新陈代谢。其有言曰:
  “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邻人皆愕然,非其言也”[30]
  梵志(即出家人)年轻离家,白首回乡,邻居一见即云:“过去某人至今仍健在?”梵志答曰:“吾乃过去之某人,然亦非过去之某人”。邻居大感惊讶,认为梵志胡言乱语。何以如此?僧肇乃云:
  “人则谓少壮同体,百龄一质。徒知年往,不觉形随。”[31]
  常人以为人从少年至老年均系同一躯体,直至百岁亦是同一体质。故仅知年岁之增长,却不知躯体亦随年龄而变迁。
  老年与少年实有区别,人之躯体亦随年岁之增长而有所变化,且事物亦瞬间生灭,旋起旋逝。然僧肇则藉之以否定事物之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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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乃因其谓“各性住于一世”之故。少年之梵志仅存于梵志之少年时期;年老之梵志亦仅存于现在之时间。现在之梵志并非过去梵志之延续,乃是不同时期,不同躯体之梵志。先后不同之梵志似有关连,实则并无延续之关系,故无所谓变动迁化。就僧肇而论,即使同一人物,同一事件,于不同时期均为相异之本质,原有之本质则瞬生瞬灭,绝无连续性,亦无往来运动。总之,僧肇以为昔者自在昔,今者自在今,故今古不相往来;今古不相往来,则事物各自住于一世。事物各自住于一世,则今古一如,故不必滞于“古”,亦不必执于“今”。此即时不迁之意义,不唯时不迁,而且因果之生灭亦不迁,僧肇曰:
  “果不俱因,因因而果。因因而果,因不昔灭;果不俱因,因不来今,不灭不来,则不迁之致明矣。复何感于去留,踟蹰于动静之间哉”[32]。
  因为果时已无因可言,然事物均依因而成果。依因而生果,故因虽在昔而不灭;成果之时既已无因,则因必不延至于今;因既不灭于昔,亦不延至于今,则事物不迁之理,不亦更为明确!故何须对去留感到疑惑;对动静感到犹豫?
  “因因而果”乃对因而言,始称之为果。因有过去之因,始有现在之果,此言因在过去并未消灭;而因与果不同时存在,则因必无法延续至今。因存于过去而不存于现在;果存于现在而不存于过去。因在先而果在后,因与果各自于时间中独立存在而互不往来,故既不消灭亦无延续。易言之,因生之际而果仍未成,至果成之时,因已成过去。因虽已成过去产,然仍未泯灭,不灭乃不迁之意。因自为因,果自为果,当为果时,因已不来,此即因中无果,果中无因。因与果既不灭不来,则不迁之理廓然明矣。
  僧肇系就两项事物之从属关系以论述因果之相对性,因果既有区别,则因是因,果是果,因果无法相互转化,因与果既无关联,则事物必无运动与变化。由是以知其立论已割断事物之因果关系,否定因果之必然性。所谓因果之必然性意指因果间有必然之联系( Necessary Connection ) ── 因生必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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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哲休谟( David Hume )亦否认此因果之必然性。认为须有“必然”之观念与“必然”之印象与之相应,始有因果之必然性。然理性与经验均不能提供“必然”之观念与印象;而“必然”之观念与印象之产生,实源于心理上之习惯。常人囿于因果关系如影随形,以及由因以致果,由果以溯因之习性,故而产生一种联想作用,此联想作用即“必然”概念之所由起。休谟主倡必然性实存于心灵而非存于外物,故以为理性与经验均无法证明有“必然”之观念,因而断言因果无必然性,而因果律亦仅是心理作用、联想作用或习惯而已。
  僧肇亦纯以哲学之观点否定因果之必然性,从而否认事物之恒动性与变化性。其否认运动与变化之目的,乃在论证现象事物均为虚幻不实,唯有寂静之精神本体乃真实无伪。现象事物虽虚幻不实,然常人所造之业(行为造作),却永恒常在,必得果报。故佛徒修行之“功德”乃为不朽之圣业。僧肇曰:
  “如来功流万世而常存,道通百劫而弥固。成山假就于始篑,修途托至于初步。果以功业不可朽故也”[33]。
  如来功德流布万世而永恒常存,道法通行于千年百代而更加坚固。正所谓积土为山,成功在于开始之一筐[34] ;千里之行,开始于最初之一步[35],此乃如来累劫以来,其功果行业从未朽坏之缘故。僧肇复引经以证之: “故经云:‘三灾弥纶,而行业湛然’,信其言也”[36]。此言世间之永灾、火灾、风灾广大周遍,而众生之业力却湛然不移,且云:
  “夫有无为之果,必有无为之因。因果同相,自然之道也”[37]。
  “报应之道,运环相袭,其犹声和响顺,形直影端。此自然之理,无差毫分”[38]。
  “夫欲响顺,必和其声;欲影端,必正其形,此报应之定数也”[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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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果必有因,有因必有果,因果报应,相资相生,循环不息。譬如声调和协,则音响必能顺畅;体形正直,则身影必能端庄。且欲音响顺畅,必先协和声调;欲身影端庄,必先正直体形。故因果资生,如影随形。由是而知,僧肇并未否定以人为主体之因果关系,在业力影响之下,主观条件与客观条件辗转相缠,必然产生果报。古德亦云:“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此乃佛教伦理哲学亘古不变之定律,且能普遍深入民心,维系社会秩序,启导众生行善去恶,同证涅槃。
  以上由动静相即之理,说明境不迁、时不迁、因果不迁以证“物不迁”之论。其实,僧肇“物不迁”之理论似源自先秦辩者所谓“飞义鸟之影未尝动也”(庄子天下篇)之观点。飞鸟之影移动之轨迹可分成无数间断之点。飞鸟之影由甲点移至乙点,意指光线在甲点上之投影消失,而在乙点之投影出现,并非意谓甲点上之影子作运动之主体由甲点运动至乙点。所谓飞鸟之影之运动,仅系新影与旧影依现在瞬间之生灭所造成之假象而已。僧肇即藉此论断:非唯影像不动,而且飞鸟亦未曾有动。故知事物唯随时间瞬生瞬灭,刹那消逝。既无生而不灭之固定物体,则何能由古至今,由此去彼而迁流变化?故事物之存在唯有生灭相续而无流转往来。相续乃两种事物之连接,往来乃个别事物之由此至彼。往来之中并无往来者,故运动即是寂静。事物虽无流动往来,然并不妨碍其有生灭无常之现象,此即僧肇形上思想之重要观点。由此动静相即之形上观点,而引生空有相即之般若空义,此乃下节所述之“即有即空观”。
  第二节 即有即空观
  依因有果,故名为有,然事物与现象均系由因缘和合而成之假相,本身并不具有任何常住不变之自体,且非为独立存在之实体,故此种存在仅为虚幻之有,称之为“假有”。假有故“空”,以因缘而生之事物,究竟无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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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名之为“空”。大智度论卷五云 “观五阴无我无我所,是名为空”[40]。若能观照“我”是由色、受、想、行、识等五蕴假合而成,离此五蕴,即无“我”之存在,以及不执身外之物皆为我所有(我所),则称为“空”。维摩诘所说经弟子品谓 “诸法究竟无所有,是空义”[41],诸法咸由缘而起,内无真宰,名为空义。然须不滞于空,不碍于有,始为究竟空义。佛教般若空宗之基本要义即在:宇宙事物均为缘起性空,仅能藉澄明寂静,遍照法界之佛心(大智)以玄鉴性空之理。事物必具各种因缘(条件)而后生起,宇宙人生种种现象皆在相互关系中相依而存,无独立之个体;且亦因关系之变化而分离或消失。中阿含经第四七云 “因此有彼,无此无彼,此生彼生,此灭彼灭”[42],此之谓“空”。故僧肇有云:
  “诸法缘会而有,缘散而无,何法先有?待缘而起乎!此空观之别门也”[43]。
  现象事物系由各种因缘聚会而成,缘散则物灭,而无先后成毁之序,故知万物均由缘而生,由缘而灭,此即空观思想。然般若空义,湛深微妙,小乘思想各派对“空”义之理解,亦未尽符合般若之真谛,僧肇谓:
  “二乘空观,唯在无我;大乘空观,无法不在,以无法不在,故空法亦空”[44]。
  声闻乘与缘觉乘之修行人,以否定物质性之实在自体 ─ 无我[45],即称为空。菩萨法门则不若小乘之偏空,既不执有,亦不滞空,乃“空”“有”相印、“空”“有”互融之究竟空寂。故僧肇云:
  “小乘观法缘起,内无真主,为空义,虽能观空,而于空未能都泯,故不究竟。大乘在有不有,在空不空,理无不极,所以究竟空义也”[46]。
  小乘行人虽知诸法由缘而生,并无实体可言,故名为空,然仍未能空“空”,未能泯合“空”“有”,不滞“空”“有”,唯不执于有,不滞于空,即有即空,即空即有,方为究竟空义。僧肇云:
  “处有不染有,在空不染空”[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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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空智而空于有者,即有而自空矣。岂假屏除然后为空乎”[48]。
  在“有”不为“有”所缚,在“空”不为“空”所迷,故以般若智慧观照事物,则事物当体即空,并非摒除外界事物,方名为空。且对现象界之存有不起贪恋,对本体界之空境不起执著,始称为空。故知僧肇不离空而言有,不离有而谈空,可谓“即有即空”之般若空观。僧肇复云:
  “色即是空,不待色灭然后为空”[49]。
  色乃有形象而占有空间之物质,分为内色、外色、显色、表色、形色。内色指眼、耳、鼻、舌、身之五根,因属于内身,故名内色;外色指色、声、香、味、触之五境,因属于外境,故名外色;显色指日常所见之色,如青、黄、赤、白等等;表色指有情众生色身之动作,如取舍伸屈等等之表相;形色指物体之形状,如长短方圆等等。凡此有形之物,莫不由缘而生,故当下即空,无须待其消灭之后,方名为空。由此或可推知“即色即空”之理,因“色”亦指存有而言,故即色乃即有,“即色即空”亦可谓“即有即空”,两者均表般若之空义。
  僧肇复就“有”、“无”、“名”、“实”;“真”、“假”之概念,论证宇宙事物无独立之自体,一切皆空;亦即直接就万物之假有,洞照其本性空无,故有不真空论之作,以阐发般若空宗思想。所谓“不真空”,乃“不真”即“空”、“不真”故“空”之意,现象事物均为假有;假有故不真,亦无自性;不真且无自性,故名为“空”。易言之,诸法仅是“假号”,既为假号即是不真,不真故为“空”。僧肇引放光般若经[50] 云:
  “诸法假号不真”[51]。
  事物仅为虚假之名号,并非真实之存在,故知其本性即空。复云:
  “既悟彼此之非有,又何物而可有哉?故知万物非真,假号久矣”[52]。
  既已了悟彼物与此物并不存在,则更有何物可称之为“有”?可见万物并非真实,原本即是假名假号。万物就假名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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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是不真,僧肇认为区别事物彼此之差异,以及对各类事物之种种分析,均系假名,故万物本性即空。
  其次,就“空”之立场而论,万物原无差异,本即自性空寂,僧肇谓:
  “至人通神心于无穷,穷所不能滞,极耳目于视听,声色所不能制者,岂不以其即万物之自虚,故物不能累其神明者也”[53]。
  至人以其超绝之智慧探究无穷之领域,而不受任何事物所滞碍,尽耳目与外界接触,而不为声色所迷惑;至人之所以能够如此,乃因其视万物本自空寂虚无,不起执著,故其精神不受外物干扰。僧肇复谓:
  “夫圣人之于物也,即万物之自虚,岂待宰割以求通哉?”[54]。
  圣人对事物之态度,乃视事物原本即是虚无空寂,而非将“有”“无”二分,而予割裂,以通达缘起性空之理。“宰割”乃对事物之分析,如小乘学派之“析色明空”,以为事物由“极微”(极微小之物质微粒)所组成,唯有透过分析,方能理解事物原本即空。复如若干大乘学派将现象割裂为“有”“无”两面,然后去“有”存“无”,谋在虚幻之万物以外,另自寻求虚无之本体,此即所谓“宰割以求通”。以上两者均未契合般若之真谛,故僧肇曰:
  “有有故有无,无有何所无。有无故有有,无无何所有”[55]。
  因有“有”故有“无”之存在,同理,因有“无”故有“有”之存在,“有”与“无”乃互相依存,相辅相存,不容割裂,互为一体。因此僧肇云:
  “若能空虚其怀,冥心真境,妙存环中,有无一观者,虽复智周万物,未始为有,幽涂无照,未始为无”[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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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能虚怀谦冲,观照般若圣境,体会自性空寂,且能“有”“无”齐观,“有”“无”互融,则以智慧审识万物,而万物亦未尝存在,即使不以智慧遍观冥途(地狱饿鬼之地),而冥途亦未尝不存。故知“有”“无”乃互相含摄,互相成就。僧肇云:
  “是以圣人乘千化而不变,履万惑而常通者,以其即万物之自虚,不假虚而虚物也”[57]。
  圣人之所以能遍观千变万化而不逐物移意,历经千万疑惑而终能破障通理,即因其体悟万物本身即是虚幻,并非加以虚幻之名,始为虚幻。就幻相而言,万物纷然杂陈,故有差异;以实相而论,则物物斯净,同为不真之空,何得有异?故僧肇云:
  “万象虽殊,而不能自异。不能自异,故知象非真象。象非真象故,则虽象而非象。然则物我同根,是非一气,潜微幽隐,殆非群情之所尽”[58]。
  宇宙事物虽有差异,然此差异则非事物本身所固有,事物本身既无差异,现象则非真实。现象既不真实,则现象即非真实之现象。然而,客观之物与主观之我,以及是与非均为同一根源,其深邃微妙,绝非世俗之人所能理解。易言之,事物虽千差万别,实则均无独立之自性,亦无差异。事物之所以有差异乃为人所强加,本身并无差异,故非真实。且就般若境界而言,主与客,是与非之对立,均已消融为一而无差异。然现象界则有心与物、是与非之对立,莫衷一是,故又有言曰:
  “夫有由心生,心因有起,是非之域,妄想所存,故有无殊论,纷然交竞者也”[59]。
  客观之万物由主观之心思而起,主观之心思亦由客观之事物而发,且由妄想引生是非,则“有”与“无”之争论乃交相而生,故僧肇曰:
  “欲言其有,有不自生,欲言其无,缘会即形,会形非谓无,非无非谓有”[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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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言其有,无相无名,欲言其无,万德斯行。万德斯行故,虽无而有;无相无名故,虽有而无。然则,言有不乖无,言无不乖有”[61]。
  若谓事物为“有”,然而此有,非由自身而成;若谓事物为“无”,然因缘聚合却能形成个体,既已形成个体事物,则不可谓之“无”。若言“非无”则不可名之为“有”。
  若谓绝对理体系客观之存有,然其又无名相;若谓绝对理体为虚无寂灭,然其生生之德则扩延周遍,故无形相,而有理体,然此理体复无形无相,虽有理体,而无形相,故不舍无而谈有,亦不离有以论无。
  由是即知僧肇主有无相生,有无相成,即有即无,亦有亦无,以论证事物之虚幻不真,不真故“空”。其有言曰:
  “诸法如电,新新不停,一起一灭,不相待也,弹指顷有六十念过,诸法乃无一念顷住,况欲久停?无住则如幻,如幻则不实,不实为空”[62]。
  宇宙现象如电光火石,生灭不定,刹那即逝,难以把握,瞬间之际,已闪过六十念头,而事物亦迁流不息,无有短暂之停留,因事物并无常住不变,故为虚幻之相,即是幻相,则为不实,因为不实,故名为“空”。就现象以论,“有”与“无”有其对立性;就本体而言,则有其融协性。僧肇曰:
  “然则万物果有其所以不有,有其所以不无。有其所以不有,故虽有而非有;有其所以不无,故虽无而非无。虽无而非无,无者不绝虚;虽有而非有,有者非真有。若有不即真,无不夷迹,然则有无称异,其致一也”[63]。
  万物有其所以不存在之一面,亦有其所以非不存在之一面。因有其所以不存在之一面,故虽存而不能为存,有其所以非不存在之一面,故虽不存而不能为不存。万物虽是无,而又不是无,此所谓无,并非绝对之虚空,虽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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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又不是有,此所谓有,并非真正之有,若谓“有”不即为真,“无”不即是消除形迹,则“有”与“无”不同之称号,最终乃相同一致。简言之,事物有其存在面,亦有其不存在面,其存在面与不存在面,均统合于事物之中,而成为一体之两面。事物既存在复不存在;若言其存在,又不能视之为其存在;若谓其不存在,则又不能视之为真不存在。事物是“无”复不是“无”,因“无”并非绝对虚空;事物是“有”复不是“有”,因“有”并非真实之有。既然“有”并不真实,“无”亦非泯除痕迹,可见“有”与“无”仅为不同之称谓而已。僧肇以“有”“无”一致,万物乃亦有亦无,非有非无,此方为不真故空之论。
  僧肇复以般若观照之论点,倡“不真”即是“空”,而不真与“空”两者乃统合为一,刘遗民曾致僧肇书云:
  “谓宜先定圣心,所以应会之道,为当唯照无相耶?为当咸睹其变耶”[64]。
  “无相”指“空”而言,“变”系万物之变化,亦即“不真”。其意乃谓:般若智慧系仅观照无相,或仅审识事物之变化?亦即般若之智是否既观照“空”,复审识“有”?僧肇答曰:
  “谈者(刘遗民)似谓无相与变,其旨不一,睹变则异乎无相,照无相则失于抚会。然则,即真之义或有滞也。经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若如来旨,观色空时,应一心见色,一心见空。若一心见色,则唯色非空;若一心见空,则唯空非色。然则空色两陈,莫定其本也”[65]。
  就刘遗民所言,“无相”(空)与“变”(不真),无法合一,如观照“不真”,即不知事相之流变,如观照“空”,即不识现事之变化。如此即无法通透“即真”之义,大品般若经谓:色空不二,色空是一,依如来之意旨,观照色空之时,应见色亦见空。如一心观色,则仅见色而未体空;如一心观空,则仅体空而未见色。若此,观色与体空已有二致,难为一体也。僧肇认为刘氏所问,未能明乎不真即空,空即不真之意,致有无相与事物之变化,“空”与“不真”之两相割裂,截然划分。若观照无相,即无睹事物之迁流;若观照空,即无视现象之变化。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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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与“变”(不真)乃统合为一,为一体之两面,故于同一时间内,见色即是见空,见空即是见色,亦即同时遍观真空与假有。
  要之,事物本身并无差异,不容分割,同时亦为虚幻不实,仅是假号,既是假号,即不真实,而“不真”即是“空”。扩而言之,“空”系“真实无伪”,而真实之“空”乃存于事物之中,与事物相即而不相离,僧肇曾谓:
  “故经云,甚寄,世尊!不动真际为诸法立处,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66]。
  所以放光般若经与摩诃般若波罗密经谓:世尊!真是奇怪!不变之真体乃诸法之依据,并非舍离不变之真体而另有依据,因所依据者即是不变之真体[67] 。既然如此,则真道是否遥不可及?其实,任何事物均有其“真道”,并非遥不可及。而圣者是否亦遥不可及?实则,若能透过内心之体证,随处皆可憬悟圣者玄妙幽微之精神。依僧肇之意,无须舍离万物所在之处,即是“真”(真实之空),亦非舍离“真”(空)而另有事物,事物亦即是“真”(空)。因此,任何事物乃即“空”即“道”而不相舍离。故事物无真实性,然并非不存在,仅是虚妄不真而“空”。
  僧肇复以缘起(因缘合和而生起)之观点,阐发“不真空”之意曰:
  “万物纷纭,聚散谁为?缘合则起,缘散则离”[68]。
  “身亦然耳,众缘所成,缘合则起,缘散则离,何有真宰常主之者”[69]。
  “诸法缘生,聚散非己,会而有形,散而无像,法自然耳”[70]。
  宇宙万物,错杂纷纭,均由众缘(各种条件)聚合而成,因缘会合,故而有形;因缘离散,故而无像,缘起缘灭,聚散不已,仅为自然之道,岂有恒常不变之主宰?人身亦复如是,乃由五阴(色、受、想、行、识)、四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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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火、风)假合而成,与诸条件共起共灭,亦无主宰可言,故僧肇云:
  “五阴诸法,假合成身,起唯诸法共起,灭唯诸法共灭,无别有真宰主其起灭者也”[71]。
  由是而知,有为法均由众缘和合而起,缘聚则生,缘散则灭,聚散无时,生灭无定,并无聚散生灭之主导者,故名为“空”。僧肇谓:
  “故童子叹曰:说法不有亦不无,以因缘故诸法生”[72]。
  童子即维摩诘经中之毗耶离城长者之子宝积,叹云:说法并不是“有”,并不是“无”,由于各种条件之和合,而有诸法之生成[73] 。僧肇复谓:
  “中观云:物从因缘故不有,缘起故不无。寻理即其然矣。所以然者,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岂待缘而后有哉?譬彼真无,无自常无,岂待缘而后无也?若有不自有,待缘而后有者,故知有非真有。有非真有,虽有,不可谓之有矣。不无者,夫无则湛然不动,可谓之无,万物若无,则不应起,起则非无,以明缘起,故不无也”[74]。
  中论卷四四谛品云:事物由缘而生,故不能谓其为“有”;复由缘而起,亦不能谓其为“无”[75] 。就理而言,本即如此。其所以然者,乃因“有”若真有,则“有”当永远为“有”,岂待客观条件和合后始为“有”?若谓“有”不能由自身而成,须依若干条件组合而成,则“有”即非真有。“有”既非真有,虽然是“有”,亦不可谓其为“有”。宇宙亦非为“无”,因唯有湛然不动,方可称之为“无”。万物若是“无”,即不应有万物之存在,既有万物之存在,即不是“无”,万物既是由各种条件而成,故不是“无”。
  此言万物之生灭均依因缘之合和或消散而定,因无独立之自性,故为非有;然事物既由因缘而成,故又是非无。易言之,物待因缘而“有”,却非自有,既非自有,即非真有,然因缘既起而有物,则物又不可谓“无”。故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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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无”皆待缘而成,并非实有或实无。因“有”与“无”并非实有或实无,故可互通而无差。僧肇云:
  “欲言其有,有非真有,欲言其无,事象既形。象形不即无,非真非实有,然则不真空义显于兹矣”[76]。
  若谓事物是“有”,而“有”非真正之存有,若谓是“无”,而事物已然现形,既已现形,即不是“无”,仅为非真实或非实有而已。如此,即可明了不真故空之意。简言之,若谈“有”,则审识“有”之结论却是“无”,故“有”为假有或幻化之有。若言“无”,则审识“无”之结论却是“有”,因万物乃待缘而生。此即所谓“有无不二”、“真俗不异”。就俗谛而言,“事象既形”,故是非“无”而“有”;以真谛而论,万物由缘所生而无自性,故又是非“有”而“无”。因而, “自非圣明特达,何能契神于有无之间哉”[77]。然不论就真俗二谛而言,“有”与“无”均虚幻不实,虚幻不实故不真,不真故“空”。
  此外,僧肇复由假名(虚假之名)之观点,阐发“不真空”之意,乃曰:
  “以夫物物于物,则所物而可物,以物物非物,故虽物而非物。是以物不即名而就实,名不即物而履真”[78]。
  以物之名强加以物,则被定名者,均可称为物;以物之名加之于非物,则非物虽被冠之以名,其实却不是物。故物非因具有物之名即符合物之实,名亦非因其加之于物,而成其为实。以僧肇意,名与实均无关系。
  “夫以名求物,物无当名之实,以物求名,名无得物之功。物无当名之实,非物也;名无得物之功,非名也。是以名不当实,实不当名。名实无当,万物安在?”[79]。
  藉物之概念(名)以识物,则物必无与“名”相当之“实”。由物以识名,则“名”仅能获得无物之结果。物无相当于其概念(名)之实际事物,故知其不是(名之)物;名(概念)仅为物之称谓,故知其不是(物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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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之,“名”与其“实”并不相当;“实”与其“名”亦不相当。就认识之范围而言,“物”无与“名”相当之实;“名”亦无代表“物”之功能,名实既然互不相当,故“名”与“实”均为空,因此万物无所谓存在,既然事物无所谓存在,则彼此即无差异,僧肇谓:
  “故中观云,物无彼此,而人以此为此,以彼为彼。彼亦以此为彼,以彼为此,此彼莫定乎一名,而惑者怀必然之志。然则彼此初非有,惑者初非无。既悟彼此之非有,有何物而可有哉?”[80]。
  中论云:“事物彼此并无差异”[81] ,仅是由人为之因素使其有彼此之分。同理,人亦可将“此”视作“彼”,将“彼”视为“此”。“此”与“彼”不能由固定之名决定,而迷惑之人却认定“彼”与“此”有其差别。实则,“彼”与“此”原本不能说是“有”,惑者之见亦不可说是“无”。由是而知事物没有彼此之对立,事物既无对立,即使有分别亦是“空”。故僧肇云:
  “若能无心于分别,而分别于无分别者,虽复终日分别,而未尝分别也,故曰分别亦空”[82]。
  若能不起妄心区分事物,虽事物历历分明,犹似有别,然心不妄动,事物则未尝对立,既无对立,则无分别,无分别故“空”。僧肇亦曰:
  “夫有心则有封,有封则不普,以圣心无心,故平若虚空也”[83]。
  “无心于伏物,而物无不伏也”[84]。
  起心动念必有限隔,既有限隔则无法透达;然圣人无心役物,任运自然,故宇宙万物无不为其所悟而平等一如,毫无差别,无差别故“空”。僧肇复以众生之心乃引发分别、有无、彼此、是非、垢净等概念之根源,故云:
  “夫有也无也,心之影响也;言也象也,影响之所攀缘也”[85]。
  “众生形往来于六趣,心驰骋于是非”[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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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法云云,皆由心起,岂独垢净之然哉”[87]。
  “万事万形,皆由心成,心有高下,故丘陵是生也”[88]。
  所谓“影响”即虚妄不实;所谓“攀缘”即心随境转。“有”与“无”之名皆因妄心而起,均受心之支配,亦即由心所生之虚妄不实之概念。因此,是非、垢净、高下相应而生,为“有”“无”所攀缘。众生因有妄心而产生是非、垢净、高下、有无等概念。僧肇以常人之心易为假相所惑,而妄想执迷,难臻空境,故云:
  “患之生者,由我妄想于法,自为患耳,法岂使我生妄想乎”[89]。
  “内有妄想,外有诸法,此二虚假终已无得”[90]。
  内心之妄想,外在之事物,此“心”与“物”二者终为虚假不实而空无所得。必待主观之心识与客观之对象相互摄受,主客俱泯,心物冥合,始能如僧肇所言: “万法同体,是非一致”[91]。泯除万物,融协是非之般若“空”境。
  综上所言,僧肇基于般若空观之立场,否认客观事物之真实性。首揭现象界系“有”,亦即承认事物之存在性,然此存在或事物,仅为虚假之现象,并不真实,故称为“空”。次以“即物顺通”或“即万物之自虚”之方法,于肯定事物存在之基础上,阐释存在之本性即是空,亦即在肯定“有”之基础上否定“有”,故名为“即有即空”或“非有非无”。此“即有即空”、“非有非无”之情,僧肇喻为:
  “譬如幻化人,非无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也”[92]。
  譬如以幻化人为例,并非没有幻化人之事实,而是指幻化人不是真实之人。佛教学者通常将存在之事物比作幻影,以为幻化之人与事并非不存在,然此人物与事件并非真实,而是随时迁流变幻之影像。因此,万物存在,但不真实,所以是空,故名为“不真空”。总之,事物本身并无差异,不可分割,自身虚幻,仅为假号,乃非真实,而不真即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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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此般若空境,既是神妙之指归,复为无上之本体,故僧肇曰:
  “夫至虚无生者,盖是般若玄鉴之妙趣,有物之宗极者也”[93]。
  宇宙万物均系无生无灭,绝对精神之呈现,此乃般若智慧深观远照之微妙旨趣,亦为统贯万物之最高原则。“至虚无生者”即是“空”境,须藉般若观照之功,方可显现此绝对精神境界, “故能齐天地为一旨,而不乖其实,镜群有以玄通,而物我俱一。物我俱一,故智无照功,不乖其实,故物物自同”[94],以僧肇言,不仅物物相异而互不相悖,且其最终乃是“物我俱一”“物我同根”── 主客冥合,不相妨碍之圆融境地。由此主客互摄,物我一如之精神,层层推扩,步步检视,在知识论上即为“智无照功”之直观主义,此即下节所述之“般若圣智观”。
  第三节 般若圣智观
  般若乃梵文 Praj?ā 之译音。一译“波若”,意译“智慧”,为如实了解一切事物之智慧,或通达真理之最高智慧。因其与一般智慧有所不同,故用音译。大乘佛教称之为“诸佛之母”。就客观而言,般若即性空之义;以主观而言,般若乃圣智之谓,即能观照性空之理之智慧。然此种智慧并非常人之聪明才智,而是洞彻性空,超情遣知之神秘直观,既不同于感性认知与理性认知,复又凌驾于感性认知与理性认知,并以精神性之本体(空寂)为直观之对象。因汉文无并相当于般若之术语,故僧肇乃藉“圣智”以示“般若”而曰:
  “圣智幽微,深隐难测。无相无名,乃非言象之所得”[95]。
  般若圣智幽曲玄微,深邃高远,常情难以测度,既无形相,亦无概念,更非透过言语文字所能理解。“言”(理性认知)与“象”(感性认知)为常人认知之方法,然藉此方法却不能认知缘起性空之本体界。因为此种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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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所知,则有所不知,故未能完满,未能总全。此似承袭庄子“分也者,有不分也;辨也者,有不辨也”(齐物论) 之观点而立说。僧肇复曰:
  “智以通幽穷微,决定法相。无知而无不知,谓之智也”[96]。
  “智有穷幽之鉴,而无知焉;神有应会之用,而无虑焉。神无虑,故能独王于世表;智无知,故能玄照于事外。……然其为物也,实而不有,虚而不无,存而不可论者,其唯圣智乎!”[97]。
  般若之智乃用以观照五蕴皆空通透万法唯心,因其不执心于物,故无知;不滞情于境,故无不知,是以名之为般若智慧。然此般若圣智不须藉知识即有洞照事物之直观;圣者不藉思虑即有反映事物之作用。不藉思虑,故超越现象之上;无须知识,故可洞察万事之外。圣智之所以为圣智,其特色即是真实而非实有,虚寂而非空无,既存在而又无法藉语言文字加以描述。圣智亦为无生无灭,永恒绝对之智慧,既能彻照万物复又无相无知。
  然般若圣智既能彻照万物,何以又是无知?僧肇曰:
  “经云:圣心无所知,无所不知。信矣!是以圣人虚其心而实其照,终日知而未尝知也”[98]。
  “圣心无(彼此),有以而同也”[99]。
  思益梵天所问经云:圣人之心,不滞于相,无彼无此,无形无色,无所用其心,故于物无所知;然圣人之心,并非槁木,乃明彻活泼,物来则鉴,感而遂通,故于物无所不知[100] 。唯圣人心思虚静,观照踏实,整日无心知照,不执色相,故对于万物无所认知。亦即般若圣智彻照万物,其能照在于无知,其所照则在于无相。宇宙事物,纷纭复杂,形相万千,然均由因缘合和而起,其性本空,缘起性空故无相,而圣心不执著于原本无相之万物,故其知亦即是“无知”。换言之,圣智之观照及于无相,了然于缘起性空之义,此即为“无知”。僧肇之“般若无知”并非普通所谓一无所知,而系指圣人之知与俗人之知互不相同,不可藉常识加以论断。欲达圣人之无所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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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先舍弃常人之知而无知,所谓:
  “圣心无知,故无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101]。
  “是以圣人以无知之般若,照彼无相之真谛。真谛无兔马之遗;般若无不穷之鉴。所以会而不差,当而无是,寂泊无知,而无不知者矣”[102]。
  圣人不起心分别现象事物,故无所不知。俗人仅能分判具体之事物,认识客观之形相,虽有所知,亦有所不知。圣人之心并非认知有形相之事物,而是以无相之真谛为认知对象,而认识“实而不有,虚而不无”之精神本体,或缘起性空之本质,故虽无知,却又是无所不知,乃至一切皆知。故般若 (圣智) 之无知,其由乃在性空不真,诸法无相。僧肇谓:
  “智之生也,起于分别,而诸法无相,故智无分别。智无分别,即智空也”[103]。
  因有分别之心,始有圣智之生,然现象事物,本自空寂,无形无相,以圣智观照无形无相之事物,则圣智亦无分别,圣智既无分别,即是智空。易言之,事物无相,故智无分别,亦即智空,智空即无知。“诸法无相”,真谛亦无相。由真谛之无相,而得般若之无知。僧肇云:
  “夫智以知所知,取相故名知。真谛自无相,真智何由知?”[104]。
  取相为认知主体摄取外在之客体事相,常人之智慧系认识有相可取之对象,故称为认知。一般之认知,必以言“取相”(把握认知对象之特征),而真智(般若圣智)之认知对象则为真谛,真谛乃圣智所达以及缘起性空之真实理境,离于虚妄,无形无相,真谛既无形相,则般若复由何而得识哉?
  其实,般若圣智观照“无相”(之事物),故为“无知”。无知即智无分别,智无分别,亦即“无惑取之知”,僧肇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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