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荒芜的生命之屋
就像晨钟暮鼓,我们心中一再敲响的那句话是什么?——一切终将消逝!
不是在一夜之间,剥蚀,消磨,耗尽,流逝……随之而来的便是荒芜,式微,破落,倾圮;“巍峨的大厦坍倒在尘土里,一切都零乱而又破败。”(泰戈尔)世上的一切,原不过是无中生有罢了;无中生有,渐渐地又没了。不仅是巍峨的大厦,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没有实体的营苟之事:那些事先被过分渲染的大型会议,那些国际间煞有介事的争端,那些隆重铺涨又无聊空洞的节日;如果还有,那便是情人间精心设计的幽会,出乎意料之外的雀起的声望;或矫情或精湛的表演,或蹩脚或风光的展示;钻心的疼痛,刻意的报复,罕有的失态;影单形只,冷落门前,兴旺人丁,华丽家族;每片叶,每头猪,乃至我们每个人……未卜先知的《红楼梦》,岂是有意要寻人类的开心?“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将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难定的人世之悲愁,虽来自生命存在的有限性(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云云),亦来自生命存在的不充分性(鹪鸟巢于深林,不过一枝),但更多的却正来自生命存在的荒芜感:晓霜秋叶,枯藤老树,破屋漏船,颓墙残垣……
好象家里人谁也不肯说,为什么后院那间小屋一直空着,锁着,甚至连院子也很少有人去。这空屋便常常隐在几株大梧桐深幽的、湿漉漉的荫影里,红砖墙几乎被苔涂绿,黝黑的檐下总是挂着一些亮闪闪的大蜘蛛网。一入秋,大片大片黄黄的落叶就粘在蛛网上,片片姿态都美,它们还把地面铺得又厚又软,奇怪的是很少有鸟儿飞到这院子里来,这便在它的荒芜中加进一点阴森的感觉……(冯骥才《空屋》)
今人关于荒芜的感觉写了这么一大段,古人却仅用极短的两句便够:“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而目睹这一切,目睹仅仅只一个置放肉身世界的荒芜,就足以让我们触处生愁了,什么愁?因触着生命的痛处——再美轮美奂的生命,终不能幸免于荒芜——而发愁,令我想起一位忘了名字的诗人那貌似乐观的诗句:“春天的后面不是秋,啊朋友,何必为年龄发愁!”生命之必然的荒芜,即经由生命所开创的辉煌或者至少有过的那点光亮的日渐黯淡,是生命所呈现出的一种命定的不可逆转的颓势,——未完成交响曲,看来再也完不成了;缺角以至败坏的婚姻,永无获救的希望;浸满水渍的残稿,下辈子再整理吧;还有倒塌的建筑留下的废墟,殒灭日久的身份名望,废置一边的倒霉的工程,弃如敝屣的道德建设,江河日下的智力的商数,不复再有的火热的恋情,不知何去的人面桃花……
总之,我们的努力使之辉煌的建筑,无情的岁月又使之湮灭于草丛之下。“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居所(舞台)的最终荒芜,使所有的营造(演出)蒙上一层淡淡的悲剧色彩;不时来袭的褪色的痛苦,尽管轻微,但也足以使我们的心颤栗不已。在时流的不断冲刷下,我们心中那些曾被激活的所有印象正逐渐淡去,我们身外之辛苦创建的所有业绩正日益败坏;人生的一切努力,到头来终究不过是荒冢一堆……毛主席的书,我们曾经是“最爱读”的,爱屋及乌,便也熟记了太多的他的诗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只是其中的一句,尽管以后发现那是从《论语》中抄袭来的,但意思到了。既然所有的逝者就如奔腾而去的流水,既然今日之河已非昨日之河,那么,还有什么不可以容纳、不可以消释的呢?正是生命之必然的荒芜以及随之而来的彻底虚无,使我们变得豁达、宽容多了。可不,昔日那些曾经大谈存在的人,如今早已不再存在了,正如那些“大树特树思想”的人也都已不再思想。唐人杜牧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尽管人们艰难地与荒芜搏斗着,然而所有眼见的一切,还是在有限的时间里次第消失、逐个湮没了。
啊,人世的流转
难道也象
鸟儿疾飞的影子?
(三木露风《东方的忧郁》)
2
因此,有关荒芜的感受以及与之俱来的紧迫感,之于任何一个奋斗者而言,大都强烈而噬心、无奈而伤痛。营造的最终结果是什么呢?人的最后居留又在哪里?回首往事,生命的工地行将收场,总要收场的;千里搭起的凉棚,也总要散尽;尽管筑居未成,家园才造了小半,甚至还只是一小片地基光景,但形貌正日益憔悴,心力也逐渐死灰。“大自然不断地把我们从地球上抹去。人们以及他们的作品随着时间的流逝沉入地下,又被掩上黄土。大自然的亘古常新与人类个体的殒灭枯烂之间的对比,已是老生常谈,这是一个只能引起人人都有的情感的陈旧话题。”(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
陈旧的话题,历久而常新。于人而言,与其说时间的流逝,还不如说生命的流逝。生命荒芜的一个最不愿看到的现实,是我们慢慢地变成老人。总会有一天,我们最也力不从心,最也不想瞅一眼清粼粼的江水,不想踩一脚地上的蚂蚁,不想写一行娟秀的文字,不想拎一桶水泥、砌一块红砖,也不想去城市的东头参加一次聚会。我们只会躲在被窝里长吁短叹,无休无止地看电视上似变非变的图象;尽管屋角叠满了水果纸箱,但丝毫激发不了我们的欲望,我们连吃一个苹果的热情也丧失殆尽;我们随水东西,任由生活的波浪,把我们漂来荡去;我们心平气和又无一例外、无可奈何地听任自己一天比一天衰老……总之,人老了,心枯了,企业垮了,舞台坍了,爱巢翻了,高位新人占去了,浮名浮云般地散尽了……“鸡栖于埘,日之夕矣。”(《诗经·王风》) 太阳下山以后,世界收缩成小小的一隅,依稀惟见那幢幢黑影,猝然横于生命面前的,已是死亡之门,除了形影孑立,除了终日默然,至多静坐一角做做气功,此谓之晚景。生命的晚景布满了晦暗、凄清的阴影;无日的阴影下,我们开始心平气和地等死,——等死的滋味,才是所有人类都要品尝的最后的晚餐。无论如何,苟活总是一种凋谢了的存在。荀子云,功立而身废,事成而家败;在生命的晚境中,作为年迈的垂死者,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最终都将沦为精神与物质的双重的破落户。尽管还在很古的时候,人类就曾创下奇迹,——物质上的永恒的建筑(如金字塔)以及精神上的不朽的丰碑(如莎士比亚),然这一切于我们何有?
我这样坐着,抽着我的雪茄,直到我沉入思索之中。在许多思想之中,我仍然记得这些:“你慢慢地变成老人。”我对自己说,“没有做任何事情,而且也没有真正着手去做任何事情。但是,在另一方面,你环首看看你的四周,在文学上以及在生活上,你看到那些被人颂赞的名字以及形象,令人珍惜并被歌赞的那些驾于人群之上并被频频谈论的人,这许许多多的时代恩人,他们因知道如何使生活变得越来越容易而赐福人类……那些人类的真正恩人,他们依靠思想之力,使精神存在变得越来越容易,并且越来越有意义。然而你在做什么?
(克尔凯郭尔《最终的非科学性附言》)
作为芸芸众生,我们注定成不了人类的恩人,我们只是人类的一分子。我们既已做了人,那就做下去吧;但不管我们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无一例外地“慢慢地变成老人”。在这一点上,《红楼梦》中的感叹可谓深切: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孤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有友人写过一篇随笔《和你一起变老》,她在文中引述了孔子的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变老是可怕亦复可哀的,但另有一人将与我同在一起变老,那其中的痛苦就要缓解好多。然而也只是缓解,生命倒塌、荒芜、变老之后,迎接我们的,又该是一种什么光景呢?
3
当我们还游离于世界的文明进程之外时,在西方人的行文里可以省略的东西,我们却必须加以强调,并一再重复。比如,“有哲学家叫雅斯贝尔斯的……”诸如此类。有丹麦哲学家叫雅斯贝尔斯的,痴心研究悲剧的超越而终竟未能超越,于是他不无悲观地说:世上的一切,归根结蒂,都要因为存在本身的有限性而遭到毁灭。
荒芜之后是毁灭!只是毁灭的换句话说该是死亡;死而后已(已,即中止),对于任何人来说。对此,二千年多前的古人早有觉悟,孔子的弟子中有叫子贡的就曾不胜浩叹:天大的事莫过于死亡了,——“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休焉。”君子于役,君子(也包括小人)们挥汗劳苦了大半辈子,至死方得一了百了。中国古人为把死亡说得轻松、亲切一些,偏偏倒过来说什么“死为休息,生为役劳”(张衡《髑髅赋》)。以生的劳苦反衬死的解脱,于是又有一词:帝之悬解;其解释为,“生曰悬,死曰解。” 把生命毁谤成这等惨象,是为生命必然要到来的死乔装打扮,死亡成了活人生命心向往之的美事。这样,人们唯恐死亡来得太晚,唯恐让自己脆弱之身白白在尘间倒悬着多受一些煎熬,便都会怀上一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豪情。西方的存在哲学家中,就有把“此在”看作倒悬的,近者如莱茵霍尔德·施奈德所说:此在的苦难,唯有以生命消散才能彻底解除;只有为此早下决心的人,才有幸福可言。这也许可视作“帝之悬解”的欧式诠释。
当然,一切宽宽心的说辞,虽可以说得从从容容,但依然没用。一想起死亡,我们仍然会战战兢兢,一如逞威的猫前那觳觫不已的老鼠;我们仍然会感到有一种无名的悲伤从天而降:
我们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但还没有等到我们真正习惯过来,生命又匆匆逝去了。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生命得而复失的事实是很可怕的。
(麦基《思想家》)
人们自然明白,当好端端的生命一脚踏进死亡之门,便迎来了全面的、彻底的、不可逆转的黑暗,这是一种生者无法进入的死者的黑暗。回眸依稀,我们是才从黑暗中蹒跚走来,未几,又将疾速地返回到黑暗;黑暗或谓虚无,于虚无中产生,未几,又消失于虚无中……帕斯卡尔说,人是悬浮于有与无之间的东西。原来,可怜的人,只不过是比可怜的虫稍长一些的短命的东西,一如《庄子·知北游》中所言,“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而我们所称生命的家园,在此是否又有了一种深层的解释:家园,即于虚无中产生又消失于虚无的人的短暂的创造性存在(包括老三届乐园)。《抱朴子》中,葛洪写道:“无者有之宫,形者神之宅。”正是于虚无的背景中,我们营造着必毁的家园。即是说,于永恒的黑暗中,我们焕发出短暂的光亮!我们为存在而来到世间,然我们必须于虚无中加倍努力,有几分努力才有几分存在、几分收获。有一个歌谣便是这样唱来着:
二月里来哟好风光,
家家户户种田忙。
种瓜的得瓜呀,
种豆的得豆……
尽管一切无论种瓜还是种豆的努力,终是持影系风,终将风流云散;尽管那份虚无主义情愫的到来,分明只是早晚的事情;尽管人们在曲终人散时,常发同样的感叹——“做人没有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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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说,虚无站在门口:这位神秘的不速之客,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惟上帝知道其所来,但于脆弱如风中杨柳的人儿,则是一个亘古如斯的不解之谜。虚无主义而为情愫,这听起来多么富有诗意!较早流露出这种诗意的“虚无主义情愫”的,我们知道三国时的曹操是颇为出色的一个。这位毁誉参半的古旧的政治家,在其《步出夏东门》中,写下了于今天的人们听来依然新鲜的诗句:“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虽朗朗上口,却分明流淌着苍凉的情思。又,《圣经·传道书》中:“我察看我手所经营的一切事和我劳碌所成的功,谁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在日光之下毫无益处。”这其中,我们感到扑面而来的,同样是那一缕沁凉的虚无之风。诗人,孤独的朝圣者,情感哲学家,僧侣,亡国之君等等,就常常“无言独上西楼”,沐浴于如勾月夜里的阵阵凉风中,而暗暗落下珠儿似的清泪。
“一事无成惊逝水,半生有梦化飞烟。”时流冲走所有劳绩,死亡勾销一切誓言;不仅如此,死亡还宣告我们在阳世的所有营造与辛苦的彻底终结,死亡剥夺尽我们在阳世的最后一点居留权。因此,最乐观的人生态度,也抵消不了我们对于“浮生若梦”的切肤之痛。浮生若梦,人生就像浮在流动的水面上的泡沫、渣滓,像飘在半空中的烟云、尘埃。好多人声称,此生想给自己的生命“留下点痕迹”,可这又谈何容易。东坡词云:事如春梦了无痕,绝大多数人只能是悄然而来无声而去,似乎什么都不曾有过。好在那些人事的痕迹,不论重如泰山或轻若飘尘,都是我们曾经活过的印痕,于己,那已足以构成为无可替代、无与伦比的意义;而较之于那些从未尝过人生滋味的泥巴、石头及草木来,也许,我们是该心满意足了。
世间万物,为什么偏偏是人,为唯一能意识到自己非常有限、非常可怜亦复可悲的存在?既然这是一个难于索解的问题,那么不想也罢。可是,生命为何要悲,又缘何而悲呢?还让德国人中一个叫利维纳斯的思想者、著述者来回答吧,他说,“人是被孤单地锁闭在他的孤独、担忧和作为终点的死亡之中的。”光阴似箭之不得不飞,岁月如水之不得不流,随着年轮一圈一圈不停地转动,死亡投下的阴影便越来越浓,以至我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然世上的一切浓淡变幻,总不都是如妖娆美艳的西湖那么相宜。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李靓《乡思》)我们生到尽头,依然不见得以永驻的坚实的家园;而决不姗姗来迟的死亡,则成了生命所内定的最彻底也是最后的一次“倒塌”。君不见,病人一旦获知得了癌症,罪犯一旦听到被判处死刑,便都要一下子“瘫倒在地”,因为再怎么迟钝、再怎么愚笨的人也心中有数:“死亡之后一无所有。”此语见自克尔凯廓尔的《论绝望》,是啊,还有什么比死亡更令人绝望的呢?!正是经由绝望的校正,生命才不再骚动。“昔日的幻想破灭了!殉道,解脱,不死性等等,一切都在倾塌,整个大厦化为一堆瓦砾。”(萨特《文字生涯》)饮誉全球的思想大师尚且发如此的哀鸣,更何况一个孤立无援的苦力小工。在弗洛伊德的眼里,死亡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永恒存在的过渡,但也只是慰情聊胜于无罢了:“因为,虽然我可携妻带子在家中共享天伦之乐,但却不能容忍我那陈腐、可怜、无可救药的亲在。因此,我只有满怀渴望向虚无过渡。”(1936年5月18日致斯蒂芬.茨威格的信)当疾病彻底剥夺了他继续营居的权利时,他觉得在人间的栖居再也没有意义了,于是,他亲手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通向死亡的大门多多,只是于有的人而言暂时还上着锁,如此而已。
5
生命之屋不可能永远矗立在我们各自的亲人和朋友中间;生命之屋最终将因死亡的到来而陷落、倒塌。倒塌之后是一片废墟,死亡之后是一团黑暗。英国诗人丁尼生诗云:
暮色茫茫,晚钟轻轻,
接着是黑夜降临!
黑夜降临,人们伸手不见五指,然而只要我们一息尚存,翌日醒来后一切如昨。中国古人真以为,夜暗昼明如人之入幽出显、死去生来。可是,与无意苦争的大自然不尽相同——接着黑夜的理所当然地是又一个敞亮的白昼。我们不能说,接着我的死亡的,是又一个我的伟大的生命;事实上,接着我的死亡的是我的永远的死亡。有人说得不错,“死亡不是亲手持长柄镰刀和计时沙漏并召唤我们‘回家’的骷髅——家在何方?死亡是名副其实的、我的非空间化的、自相矛盾的事情:我的毁灭!”世界上什么都可以重复、可能重复,但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再重复了。“太阳照样升起”,人死却不能复生,便是意谓着人死后从此将沦于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死亡乃是一团永不消散的黑暗之雾!
小时对死,有一种既恐怖又神往的崇拜。每当夜来风雨,蜡烛挣扎着最后一点橘黄的火苗,摇曳着终于熄灭了。于黑暗中,幼小的心想象着死后的情景也该如此: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到了,什么也不晓得了……总之,什么也没有了,“这些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帕斯卡尔)我曾在私下里寻思:当我命归九泉后,毫无疑问,我会更加孤独。我与我的亲人、我的朋友,将成为永远的阻隔;到那时,他们如若想来看我,阻挡的已不再是山峦江河。从阳世到阴间、生者到死者,跨前一步,便是永寂的太虚!而太虚之外,那里一切,则依然是多么伟大的造化,多么活泼的跳跃,多么缤纷的世界!而所有这些,都与我成了不复再有的永隔。在孩子的感觉里,世界原是如此的妙不可言:黑白相间的鸟儿俯冲着下山时划出优美的弧线,玻璃似的流水泻下一路的波纹、漩涡,还有远处隆隆的雷声、骤亮的忽闪,霞光里飞舞的蜻蜓以及暮归时的声声牛哞,更有慈祥无比的老外婆从那赶集的石板小路上走来……然而,这一切天造地设、鬼赋神予般的世界,均将在我的眼前消失,且“永恒沉默”。长大后,才从哲学家那儿知道这叫虚无。当然在知道了虚无之后,便也知道了那与虚无相对的存在即是我们的活着。伊壁鸠鲁说,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对于我们还没有来;而当我们死亡时,我们已经不存在了。小时不懂哲学,所以只知道自己活着,尽管觉得稀奇,但多少抱着一种不活白不活的态度,或者是那点惊叹于自己的运气为何那么好的沾沾自喜。然而,正是这种正当我们活着是感到如此美好的时候,它却突然又变得那么痛苦了:最茁壮的生命也只不过是暂住,它正急遽向浑忘的深渊滑去!我们如此卖命地“干一番事业”,到头来竟然是一片镜花水月,尔后便是一座孤坟独冢;“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正是死亡,最彻底地暴露出我们生命的虚无性,或者说,死亡为我们的存在打开了虚无之门;这里,向死而生也就成了人面对虚无而存在……向死而生的人生格局,在我们出生前就已经规定好了。向死而生,同时还规定了我们筑居的最终结果是坟墓;或曰,向死而生,便是面对坟墓而营造宫殿。用加缪的话来说,即“人在即将来临的衰老上进行建设”。生命憬悟及此,使我们在阳世的居留,一下子变得黯然失色。的确,作为生者,我们暂时还无由进入死者的坟冢,但我们已无数次地在他人、亲友的遭逢中,亲眼目睹了生命居然还有死亡这一厄运,它不禁让我想起了帕斯卡尔的一段话,哲学家凄惶地写道:
让我们想象有一大群人披枷带锁,都被判了死刑,他们之中天天有一些人在其余人的眼前被处决,那些活下来的人就从同伴的境况里看到了自身的境况,他们充满悲痛而又毫无希望地面面相觑,都在等待着轮到自己。这就是人类境况的缩影。 (《思想录》)
在维特根斯坦的《短文集》中,我们读到过他的这样一种观点:死亡不是生命中的事件,我们不会活着体验死。这显然又是一个悖论。生命固然无法体验肉体的死亡,却时常会感到精神的死亡、青春的死亡以及许多美好瞬间的死亡。正是这种死亡对人心灵的无情的撞击,直接加速着他的肉体的死亡。生命是不长久的,而生命之中的精神还要短促,所以,才常常有人活着时就如死去一般的情形。海德格尔之谓“沉沦”,即是我们所说的精神的陷落、荒芜与消逝;沉沦,即是心灵存在变成虚无后的死寂,这种死一般的寂静,与躯体的最后消亡一脉相承。自然之夜的寂静,乃人类劳作的暂息;生年之后的寂静,则是永不复燃的死灰;而生命尚在当前精神却已告终结者,也一样地呈现为槁木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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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意识到毕生建造的生命之屋终将因死亡的到来而陷落时,当获知其所有的努力最终将被判定为一场徒劳时,人们便转而去筹划起死亡之室的事宜来。《诗经·唐风》云:“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也许“死得其所”的别解,正是人死了方得最后的居所。在我们江南这一带,人还活得好好的,却老早就把自己的坟墓毕其功于一役;而建坟一事,便是普遍地被解说成,为将逝者或已逝者“造房子”。有时,在文人常是超前、过敏的意识里,自己倾全力追求着的一切最终将全部落空的想法,使他甚至把自己向以严肃待之的工作,都视为一种自掘坟墓的过程:
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就这样地用去了,也就是做了这样的工作。然而我至今终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比方做土工的罢,做着做着,而不明白是在筑台呢还是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台,也无非要将自己从那上面跌下来或者显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当然不过埋掉自己。总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了,要逝去了。 (鲁迅《坟·写在<坟>后面》)
有时,对死的恐惧以及对生的抱怨,也来自对自己的营居的最终将沦为废墟、或者压根就来不及完成的忧虑;——“对死的恐惧,是惧怕留下一个未完成的作品。”已记不清这是在哪看到过的一句话。向死存在,暗示着生命之最透底的那点东西,因此,对虚无之紧迫的忧虑,便成了人类最本质的存在方式。这种本质,进而转换成对于不死的渴望,对于个人不朽的追求,以及我们坚持自身能无限存在下去的种种努力。不朽的别解,即是生命之屋的永远的矗立,或生命之永久的居住。凡人心中之谓永恒,便是“永远这样子该有多好”。然而问题在于,人是不会“永远这样子”的;乌纳穆诺说,“人们渴望永恒,但总是迎来速朽。”
7
其实,生命之屋的必然荒芜,一开始就为我们的一生定下黯淡的基调,或谓人生路途中的一束阴影。以置身于阴影与阳光中著称的加缪如是说:无边的悲苦,沉重得无法忍受。
随便开列一张生命存在的清单,我们就能发现:存在是那么的有限(不过一枝,人生短暂,一隅而已),存在又是那么的脆弱(突然的遭遇,衰落的必然趋势,生命的一次性,花开一次之后永远凋亡);还有,生存的严酷性(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生命之永远填不满的空虚(曲终则叹发,宴罢则心悲;空屋来悲风;燕子楼空,佳人无觅)以及生命的不可逆性(慢慢地变成老人,向死而生,死亡是令人惧怕的最后宿营地)……
《庄子·齐物论》言:“其形化(人慢慢老将下去),其心与之然(人的心也渐渐枯萎),可不谓大哀乎?”其后又有孔子补充道,“哀莫大于心死。”这大概可以说是人类最早形诸文字的生命的悲剧意识了。两千年之后,那位叫乌纳穆诺的西班牙人,才有专著《生命的悲剧意识》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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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一根脆弱的芦苇,但是能思想的芦苇。”不知有多少人,反复引用着帕斯卡尔的这句名言。事到如今,我们还是那么舍不得要引用它,为人类依然有的芦苇般的脆弱之感,——由于缺乏思想,而显得更加脆弱的身心,则我们尤甚。
由于脆弱,人们走进温柔乡以慰安孤独的心,有时则入醉乡借酒浇愁;而浸润于柔美而哀婉的音乐,也自有其只可意会的默契。此外,尚有其它想象中可逃遁的栖身之处,乌有乡,黑甜乡(作家的白日梦),伊甸园(上帝的国),以至党的怀抱、协会同好一类的“托身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对生命悲愁的排遣进而克服,竟然会生出一种诗情画意般的甜滋滋的感觉:恍兮惚兮中,有一个楚楚动人、善解人意的温柔女子,在无边的黑夜里陪着一道哭泣;醉耶醒耶时,酒入愁肠,兀然升起的是那种忘掉一切、冲决一切的痛快;似梦似幻间,悠扬委婉的旋律,与其说是对生命苦难的短暂逃离,毋宁说是一入永恒的圣母怀里……我们对一个瞎子用二根弦拉出的生命悲愁的主题,被损害、被压迫者的心声泪痕,即那首被叫做《二泉映月》的曲子,千次万次地谛听,直听得泪流满面,为了什么呢?
好象是弗洛伊德说过的:在痛苦的缓解过程中,会释放出大量的快乐来。人们特别喜欢看悲惨之事变,酷爱听悲怆之奏鸣,岂是在寻求一条使自己快乐的捷径?我想会是如此。
人生原是严酷的,迎严酷于不顾而又背水一战的人,有望成为伟人,可谁能如此万分幸运地成为伟人呢?绝大多数的人们,芸芸众生,只能在严峻的生存秩序以及冷漠的“自然规律”面前垂头泄气。“生本不乐”,许地山的《空山灵雨》中,其弁言如是说。那些心力交瘁的人,穷愁潦倒的人,一事无成的人,甚至那些曾经辉煌过而后又一败涂地的人,最后都表示要“皈依宗教”,都一再称自己是“相信菩萨的”;好在教堂或庙宇,永远以宽容的姿态接纳着一切落泊之人,首先是那些精神上的破落户。
也只有人,是唯一能意识到自己必死的东西。寓形百年,且瞬息已尽。为此,亲朋好友间,我们常会听到如此殷切的叮咛:做人快快的噢!人到晚年,不时敲击心鼓的便是“此生将休”的念头。陶潜诗云:感我生之行休;荀子也说,老者,休也。思虑及此,我们薄薄的一片冰心,不免倾刻间要碎;况褪色的痛苦,不时地压迫着我们蛛网似的神经末梢,尽管轻微,却已如猫之爪下的老鼠一般受着熬煎。我们艰难地与荒芜搏斗;我们因了上苍隐秘的计划而来到世间,然后我们又为这一无从知晓、不可更改的计划所驱赶、所捉弄、所吞没、所召回。我们深知,我们所惧怕的这一天,是决不会来得太晚的;而这一天终于到来时,我们从此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无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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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一切终将消逝”的暗示下,我们又明白了“一切皆是徒劳”的道理。“我是一只苍蝇,爬上窗户框,掉下来,再爬上去。”(萨特《文字生涯》)有时,我们发觉,自己拚全力所做的一切,静下心来一权衡,入不敷出,至少“很累”。我们的一切努力,就像《抱朴子》中所言:镂冰雕刻,终无必成之功。不是吗?生命之屋,即或如冰清玉洁又剔透玲珑的宫殿,迟早也是要化为一滩凉水。为了这,人们一次又一次地说着“做人没意思”。
然而且慢,生命固然充满悲剧,但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也不会就此悲观。乌纳穆诺有言:“永不顺服的精神是要建造生命之屋。”正是对抗人生的无意义,却成了人生最有意义的事情。加缪说:挣扎着上山的努力足以充实人们的心灵,尽管“巨石还在滚动”。就如大自然恼怒时的天崩地解,大地上的一切建筑倾刻化为烟尘废墟,然地震过后,人们仍会熟视无睹地重建新的家园。居所的最终的荒芜,可能成为人从此一厥不振、从此可以不再有所建树、从此可以成为一条懒虫的理由,但所谓的伟人、英雄豪杰,却正是那些以狂热的献身精神,我行我素地专注于一种个性化的营造并大获全胜,他们因此而为世人所敬仰。从他们的生命中,我们看到,积极向上,虽然是一句老话,但依然应有一点尊重,不然我们真会感到穷途末路。归根到底,人所处于的某种境遇,多半便是努力与不努力、刻意营建或消极放弃的结果。正从这一意义上说,让生命之必然的荒芜要来就来吧,是啊,荒芜何妨?只要今日金碧辉煌,流光溢彩,管它来年莺飞草长!为此,我曾至诚地呼唤希望哲学的诞生,以抗拒不可抗拒的荒芜的到来;而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人能与之联系起来的话,那么这个人便是布洛赫。我不解海德格尔“学习哲学,就是学习死亡”之混话。既然无由给出百年之后我们会在哪里的理想答案,那就不说也罢。生命既已可悲,为什么还要在可悲的生命之上,再添一朵哲学上的恶之花——死亡哲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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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延缓生命的荒芜,为了反抗存在的虚无,我们开始不断地做梦、回想、追忆、怀念,而所有的一切,均是为要抓住已经失去或者即将失去的世界。人们一次次地重温旧梦,一次次地抚今追昔,或作历史的回眸一瞥什么的:伫立于废墟前倾听其无声的诉说,凭吊古战场或祭扫祖坟,给孩子讲过去的故事,追溯自己悲痛的往事,翻阅旧时的日记、信件与文稿……的确,我们需要追悼的东西太多了,不仅仅是死去的人,还有泛黄的照片、撕破的婚约、少女的祈祷,以及所有留下过印痕的那些稍纵即逝的生命的断片:那可能是某一个不眠之夜里的思想狂流,可能是某一次常人眼里近乎荒唐的幽会,也可能是某一场回肠荡气的对话,甚至是某一段让人听了泪流满面的音乐。听旧时的音乐,往往最能唤回那沦埋太久的有关往昔的记忆。常常是在生命的晚些时候,人们竭尽追忆之能事;追忆,便是对曾经拥有过的世界的怀念;即或已是一潭死水的心,追忆时多少也能激起一点死水中的微澜。未来是一个幽灵,那么已去呢?已去又何尝不是一个幽灵?幽灵,伴随我们渡过后半生;而追逐幽灵,便成了人生最后岁月的最具魅力、最有意义的存在。尽管我们不能像普鲁斯特那样让追忆逝水年华来充满一个与世隔开的精神之家,尽管我们也没有如茨威格那样深广的忧愤把我们所亲历的浩劫也用文字打造成《昨日的世界》,但我们仍会沉浸在追忆之中;——“一个忧郁的声音,筑巢于逝水似的年华中。”泰戈尔诗如是云。当追忆成了我们唯一具有意义的存在时,我们身外的营居多半已经中止了。其时,撰写回忆录便成了执着的人们最后一次在人间的营居;写回忆录,即是重新再过一遍过去的生活。毫无疑问,那些卓越的追忆者,同时也就是那些辉煌的营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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