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尘化境(4)
唐代文人佛教诗文
现在我们来研究唐代的文人佛教文学。
第一个要研究的是王勃,他是唐初四杰之一,以《滕王阁序》著名而为后世文学界所知。他是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仅仅活了二十六岁,当时诸王有斗鸡之戏,勃戏为檄英王鸡文,为唐高宗所斥,客剑南,在绵州、三台都住过,后来补州参军,因往交趾省父,渡海溺水惊悸而死。
他是大儒家王通的孙子。王通曾将汉、魏、晋有关资料编为书二十篇,以续《尚书》,有部分亡佚了,勃为之补完缺逸,因此他的儒学是很有根底的。他又曾从巢元方学过秘术;懂医术,作过《黄帝八十一难经序》,还著过《大唐千岁历》,似乎对道家也有所浏览。据有些书记载,他的母亲笃信佛教,幼时他随母便能诵经多种。这造成了他很年轻便有多方面的成就,因此三教融合在他的诗文里有许多体现。
《全唐诗》曾将他的诗编为两卷,在他的诗集里有关道家的还比佛家的多,如《怀仙》、《忽梦游仙》、《寻道观》、《山居晚眺赠王道士》、《八仙迳》、《观内怀仙》、《秋月仙游观赠道士》,而关于佛教的则仅只《游梵宇三觉寺》、《观佛迹寺》两首。《游梵字三觉寺》云:
杏阁披青磴,稠台控紫岑,叶齐山路狭,花积野坛深,萝幌栖禅影,松门听梵音。
大意是:杏木做的佛阁依傍着青色的石蹬,像白玉一样的楼台占据紫色山崖的最好的地方,狭窄的山路长着齐齐密密叶子的树子,花儿簇拥着戒坛显得十分幽深,满是藤萝缭绕的僧房里栖息着清修之士。我在植有松树的门外已经听到了清越的梵呗,我立刻就高兴起来,能在这样高雅的地方游览,它把我为尘世所烦扰的胸襟都洗得十分干净了。
在他的文集里,写佛教作品显得特别多。最值得提的是《释迦佛赋》与《释迦如来成道记》,后者是用骈文做的,写得极其典重繁丽。不亚于《滕王阁序》,兹录其叙述如来降生一段:
金团天子选其家,白净饭王为其父,玉象乘日,示来于大术胎中,金轮作王,创诞于无忧树下,八十种随形之妙好,粲然芬花,三十二大士之相仪,皎如圆月,四方而各行七步,九水而共沐一身,现优昙花,作狮子吼,言胎分之已尽,早证常身。为度 生以远来,今垂化迹。
大意是:释迦降生就与众不同,由天人金团选择如来托生之地,要他的家庭具有六十种功德,三代清净,因此才选中了白净饭王作他的父亲,他乘着白象日轮进入母胎,(母亲名摩河摩耶,意释为大术)相师占说他下地以后将成为金轮圣王,他的母亲最后在岚毗尼园手攀无忧树枝诞生了佛。他长得极其庄严妙好,就像芬陀利(白莲花)那样洁白,如果要说得具体,从头到脚,有八十种之多;他的面孔有如十五晚上皎洁的月亮,在下地后,东西南北各行七步,九条龙为他降着不冷不热的微雨,为他沐浴。他的降世犹如美好的昙花,无边无量亿千万年才一现,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大狮子吼,说:天上天下,只有我是最尊贵的。这样,佛的诞生便完成了,他会早早地证得净法界身,为普渡众生而远从天上来,他要把教化广被众生,拯救人类。
他还为怀素写了《四分律宗记序》。怀素是律宗东塔宗的创始人。文末他自己说:
弟子才非元度,识劣真长,本乏凌云之词,虚荷弥天之眷,揄扬盛烈,顾孙绰而多惭,归依胜侣,仰郄 而自励,辄牵庸陋,轻序德音,岂比夫公理昌言,资缪袭之引,太冲作赋,假士安之谈,盖所谓观豹而识斑,闻乐而窃并者矣。
大意是:作弟子(王勃自称)的没有许询的才能,也没有刘他的识见,更没有像司马相如作《凌云赋》的词才,但我却受到弥天释道安(此指怀素)的眷宠,要我作序来赞美大师的盛德,我却愧惭没有孙绰那样对佛学有研究,我只有像郄那样自己勉励自己归依大师,我揣着庸陋的文章,来为本书写序。我怎能比得上缪袭那样赞美仲长统的《昌言》和皇甫士安为左思《三都赋》作序啊!这只能当作去观察豹子的人,只认得一块豹的斑纹,听到音乐就不免要私自高兴起来罢了。
自称弟子,又说“归依胜侣”,也可见王勃对佛教的崇敬了。
张说,字道济,生于高宗乾封二年(667),河南洛阳人。武后时对策,授太子校书,中宗时为兵部侍郎兼修文馆学士,睿宗时,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玄宗时为中书令,封燕国公,开元十八年(730)卒。他善为文章与苏号为燕许(苏封许国公)大手笔。他比较信佛教,当神秀于神龙二年(706)圆寂,他亲为之撰写《唐玉泉寺大通禅师碑》,末段云:
窃比夫子贡之论夫子也,生于天地,不知天地之高厚,饮于江海,不知江海之广深。
大意是:我来为神秀大师作碑,正如子贡之追悼孔夫子,说:我们向圣人学习就像人生长在天地之间,无法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好像我们在大江大海里饮一口水,不知江海有多广多深。
他贬岳州(今岳阳市)后,由于他一贯得意的生活,在此受到挫折,因而学佛学得更深,能将深奥的佛理融化在诗歌之中。《江中诵经》云:
实相归悬解,虚心暗在通,澄江明月内,应是色成空。
我们在魏晋南北朝佛教文学章节里已经谈“般若十喻”的第三喻为“水中月”,梁简文帝有一组《十空诗》,其第二首即《水月》,张说的《江中诵经》当是受到“般若十喻”这种思想的影响与简文帝的《十空诗》的启示而作的。此外,他在《游龙山胜静寺》末后四句;也是用佛理去作结,而且表现了要用佛教去拯救世俗:
世上人何在,时闻心不住,但传无尽灯,可使有情悟。
佛教所说的“有情”就是旧译的“众生”,指一切有情识者,总名动物。他要佛灯永照,使一切众生皆悟,这当然是积极的表现。但是我们也应看到他还有一些关于道家的诗,如《寄天台山司马道士》、《岳州九日宴道观西阁》、《寄道士》等。司马道士可能是指的司马承祯,《旧唐书》里有传。在《寄天台山司马道士》诗里,也道出他对神仙的倾慕:
世上求真客,天台去不还,传闻有仙要,梦寐在兹山,朱阙青霞断,瑶堂紫月间,何时枉飞鹤,笙吹接人间。
笙吹是用的仙人王子晋的故事。王子晋好吹笙作风鸣,这里用来比喻司马承祯。仙人多骑鹤,他希望司马道士能像王子晋那样接引他成仙。
至于他的文章也体现这种情况,即有关两教文章纷然杂陈,如《集贤谢示送经状》、《益州太清观精思院天真赞》、《周故通道馆学士张府君墓志铭》等。原来这位张府君就是张说的曾祖,这就怪不得他对道教抱这种态度了。他的《卢舍那像赞序》里云:
武担心静乱寺,卢舍那丈六铁像者,沙门履彻为先批用无价黄金之装也,彻师俗姓刘氏,青城真人知古之弟,道门释种,守律护戒,了如来广大之心,达如来加持之力,见虚空界,划缦茶坛,知定慧手,结金刚印。
大意是:武担山静乱寺里的卢舍那佛丈六铁像,是沙门履撤为他死去的母亲用无价的黄金铸造的,履撤俗姓刘,是青城山真人知古的弟弟,因此他具备了出生于道门而他本人又信佛教的良好条件,他遵守律戒很严,对如来广大教化之心与护枯众生的佛力都很了解通达。他已识透虚空,能画曼茶罗坛,修持禅定并修得知慧;还能结金刚印(一种密宗教徒所结的手印。
这段文字对我们了解唐代三教融合的情况很有帮助。履撤是一位虔诚的密宗僧人,但他的哥哥是道士,修卢舍那像是为了母亲,这是儒家提倡的孝道。它很说明了问题,即儒、释、道的融合在履撤的一家中体现了。因此我们讨论某一作者的佛教文学必须将他的其他信仰,也要兼叙,这样才是科学的态度。
王维,字摩诘,蒲州(今山西永济县)人。开元进士,累官至给事中。安禄山入长安,曾受伪职,事平,降太子中允,后官至尚书右丞。《新唐书》说他们兄弟二人均信佛,“食不荤,衣不文彩”。他在《请施庄为寺表》中叙他的母亲信佛,曾“师事大照禅师(即普寂)三十余岁,褐衣蔬食,持戒安掸,乐住山林,志求静寂”,可见他信佛是有其深厚的家庭根源的。
在他的诗集里仍有些有关道教的诗,如《赠焦道士》、《赠东岳焦铄师》、《送方尊师归嵩山》、《送王尊师归蜀中拜扫》。在当时三教融合的总趋势下,像王维这样虔诚的佛教徒交上几个道教朋友,作点交际应酬的诗,并不值得惊怪。他的《山中示弟》云:
山林吾丧我,冠带尔成人,莫学嵇康懒,且安原宪贫,山阴多北户,泉水在东邻,缘合妄相有,性空无所亲,安知广成子,不是老夫身。
这是寄弟弟写的,当是作者的心的真实写照,他不像给他人写诗,有敷衍和虚伪的成份。“缘合妄相有,性定无所亲”这是用的佛家,最末竟又自许为广成子,广成子是道教神仙,这就不能不令我们注意了。
王维善用最常见的字,白描一些山光景色,然后结尾。有时是在句中注入点禅理,使深奥的佛学一下子就好懂了,并且把人引进一个幽静寂乐的世界,使人得到清凉宁静愉快的感觉,如《秋夜独坐》云: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无生在佛教文献上与涅架同义。学无生也就是学佛达到最高理想。另外《过香积寺》云: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迳,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谭曲,安禅制毒龙。
他用中间四句写出山寺环境的清幽宁静,最后才以水潭制毒龙联系到学佛,笔墨干净简练,而意象却十分深远。
诗人并不总是宁静的,在爱国与边防的问题上,诗人打破了他的宁静和“万事不关心”的心态,如《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云:
天空动将星,汉上柳条青,万里鸣刁斗,三军出井陉,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庭,岂当书生辈,窗间老一经。
他为佛教写了许多文章,有许多是用骈文写的,特别是赞佛之类。这些赞佛之作用骈文写,显得分外庄雅,如《赞佛文》:
常侍公顷以入朝天阙,上筒帝心,虽功在于生人,深辞拜命,愿赏延于爱女,密启出家,白法宿修,紫书方降,即令某月日,敬对三世诸佛,十方圣贤,稽首合掌,奉诏落发,久清三业,素成菩萨之心。新下双鬟,如见如来之顶。绮孺方解,树神献无价之衣。香饭当消,天王持众宝之钵。
大意是:常侍崔公近来入朝天阙,皇帝惦念着他的功勋,认为他的功劳遍及老百姓,要大大给他赏赐,常侍不愿接受这种高赏,愿把这种赏转赐于他的爱女,密请让他的爱女出家,她老早已修习了善法,天子便下了诏书,准她出家,于某月某日,恭敬对着三世诸佛,十方贤圣,行稽首合掌礼说,此女奉天子之诏,削发为尼,她在身体上、语言上、意识上早已修持清静,很早以前就立下了要成菩萨之心,新近削下了双鬟,就和如来的头顶差不多了。她刚脱下锦绣衣服,便有树神来给她披上无价的衣服。香饭消了,天王便拿众宝之钵,盛满法食给她供养。
不难看出他写作的文字技巧,比起王勃也未多让。他写的短简如《招素上人弹琴简》,读起来颇有魏晋书简气息。
仆乍脱尘鞅,来就泉石,左右坟史,时自舒卷,颇觉思虑斗然一清,禺俟挥弦结写我佳况。
大意是:我刚好脱掉尘世的烦重工作,到有泉有石的山中居住,我的案头堆满了经典和古史书籍,偶尔翻一翻,倦了就把书闭上,在思虑上立刻我很觉得清净了。我想等你来弹一弹琴,让琴来表达一下我近来的宁静幽雅情况。
李华,是唐代著名的文学家,字遐叔,赞皇(今河北元氏县)人。开元进士,曾为监察御史。安史之乱,伪署凤阁舍人,事平,贬杭州司户参军,自伤政治上有蹉跌,遂屏居江南。据《新唐书》他的本传说,李岘领选江南,表置幕府,擢检校吏部员外郎,苦有风之疾,去官、客隐山阳,劝弟子力农,安于穷槁。晚事浮图法,是一个忠实的佛教信徒。曾就荆溪尊者习止观,大历初卒。
李华以《吊古战场文》为后世所知,他的文章已介于骈散文之间而逐渐有脱离唐初四杰的趋势,是韩愈古文运动的先驱。由于他信佛,他写有许多名僧的传,其中最重要的是《故左溪大师碑》。左溪大师即玄朗,因他隐于左溪.岩故名。玄朗又是天台宗九祖湛然的师父(也就是李华学止观的师父荆溪尊者),因此李华写左溪大师碑因有师承与法源的关系,写得特别亲切,叙述传授次序极其有条理:
佛以心法付大迪叶,此后相承,八二十九世,至梁魏间,有菩萨僧菩提达摩禅师传《楞伽》法,八世至东京圣善寺宏正禅师,今北宗是也;又达摩六世至大通大师,大通又授大智禅师,降及长安山北寺融禅师,盖北宗之一源也;又达摩五世至农禅师,璨又授能禅师,今南宗是也。又达摩四世至信禅师,信又授融禅师,住牛头山,今径山禅师承其后也;至梁陈间,有慧文禅师学龙树法,授惠思大师,南岳祖师是也,思传智者大师,天合法门是也,智者传灌顶大师,灌顶传缙云威大师,缙云传东阳威大师,左溪是也。
像这样叙述得井井有条,把当时的佛教派别弄得清清楚楚,非对佛学下了很深的工夫是做不到的。而文学上已逐步脱离了初唐的骈俪,走上了散文的轨道。《全唐诗》里收了他的诗一卷。有一首《云母泉诗》,他在《序》中最后说:
愿饵药扶寿,以究无生之学,事乖志负,火热于心。
“愿饵药扶寿”,祈求长寿,是道家的想法。“以究无生之学”是指研究佛学,这和昙鹫感到生命短促,为了把佛学学好,跑到茅山去找陶宏景,请陶授予《仙经》的想法是一致的。可见他早年思想仍是佛道共存,到晚年才归依佛法的。
梁肃,字敬之,世居陆浑(在今河南嵩县东北)。建中初,中文辞清丽科,擢授右拾遗,修史,以老母病辞。淮南节度使杜佑辟掌书记,转右补阙翰林,所以在文学笔记中多称他为“梁阙”。据《摭言》卷七,李元宾、韩愈、李绛、崔群都游过他的门下,是一位对韩愈提倡古文运动最有影响的人物。他又曾从湛然学天台宗的佛学,精于止观。僧俗向他求教的多,著有《天台止观》六卷、《删定止观》三卷。可惜是《全唐诗》没有收他的诗。《全唐诗;卷七八三收了一首补阙《赠米都知》一首,编《全唐诗》的馆臣把他列入“世次爵里俱无考”这一类,而诗的内容也丝毫与佛学沾不到边,也很难推定这里的梁补阙就是肃。因此我们只好录他的《天台止观统例》中一段,以见一斑:
夫止观何也?导万法之理而复于实际者也。实际者何也?性之本也,物之所以不能复者,昏与动使之然也,观昏者谓之明,驻动者谓之静,明与静,止观之体也。在因谓之止观,在果谓之智定。因谓之行,果谓之成行者,行此者也;成者证此者也,夫圣人有以见惑足以丧志,动足以失方。于是乎止而观之,静而明之,使其动而能静,静而能明。
大意是:止观是作什么用的?它是把万法之理引导到实际去的。什么又是实际呢?实际就是人性的本来状况。人之所以不能恢复到他的本来状况,是由于昏愦与躁动的原故。能把昏愦照透的叫做明,能抑止躁动的叫做静,明与静就是止观的本体,从原因上讲叫做止观,从结果上讲,叫做由智慧而产生的定功,因是行为,果是证果,行就是行止观,成就是证止观。聪明的人觉察到迷惑可以丧失心志,躁动可以迷失方向。于是乎停止下来进行观察,冷静下来,使昏愦变成明白,使躁动的能静止,静止而后能清明在躬。
不难看出这段文字与韩愈的《原道》的开头句法极其相似。但我们也应看到在虔诚的佛教徒梁肃的文集里也还有《送皇甫尊师归吴兴卞山序》、《神仙传论》、《七罗天画像赞》等道教文章。
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县)人,生于代宗大历八年(773)。元和初第进士,曾任蓝田县尉,累进至监察御史,于贞元二十一年参加王叔文革新运动,升任礼部员外郎,革新失败,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县)司马。后又迁为柳州刺史。卒于宪宗元和十四年(819)。著有《河东先生集》。
据宗元自己说他“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故他常与名僧交往,尤其在贬永州后,思想上的悲观,使他更接近了佛,读了大量佛书。为了信佛,他几次为朋友韩愈所责备(见《送僧浩初序》)。在佛经中,他极好《般若》、《涅架磐》,认为“法之至,莫尚于《般若》,经之大,莫极乎《涅磐》”,因此他写了大量的佛教作品,其集中六七两卷均为和尚碑。所以他在佛教文学当中有显著的地位。《全唐诗》将他的诗编为四卷,其卷二《晨诣超师院读禅经》云:
”
汲井漱寒齿,清心服屋服,闲持贝叶书,步出贝叶书,步出东斋读。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
大意是:把井里的冷水汲取起来漱了我的牙齿,为了清心,我把麈服带上,捧上了贝叶经书,到东斋去读。世上的人只知道追逐虚妄的事物,往往把真正的心源忘掉,像这样的读书,只能读得昏昏沉沉,要修养心性,怎么能达到圆熟的境地呢?和尚的禅房十分安静,侵阶的苍苔由于少人来已与密密的竹林连起来了,太阳出来后雾露都沾在竹子上,苍翠的青松正如沐浴过了似的。在这样的环境下,自然容易禅悟,感到心中十分快乐。这种禅悦的境地是言语无法表达的。
“缮性”是《庄子》中的一个篇名。庄子在这章里抨击“缮性于俗学”是一种“蒙蔽之民”,认为要“知与恬交相养”,才能达到“和”的境地。这里柳宗元谈的是佛经,但他却很巧妙地融合了道家概念;这是研究柳宗元的宗教思想值得注意的。他和浩初上人很好,写了诗两首,还写了一篇《送僧浩初序》。其《浩初上人见贴绝句欲登仙人山因以酬之》云:
珠树玲珑隔翠微,病来方外事多违,仙山不属分符客,一任凌空锡杖飞。
大概是柳宗元病了,与外方的佛事许久都没有作了。因为他被任为刺史,所以仙山他没有缘分,只好隔着青翠的山色,瞧着那玲珑的琪树,让浩初拄着锡杖去上仙山游览吧。据《送僧浩初序》说浩初通《易》、《论语》,可见浩初也是一位高僧。另外他还有两首关于灵澈的诗,《闻澈上人亡寄侍郎杨丈》头两句说,“东越高僧还姓汤,几时琼佩触鸣珰”。灵澈俗姓汤,正是越州(浙江绍兴)人,卒于元和十一年(8l6)。这诗是柳宗元死前三年写的。另两首为《韩漳州书报澈上人亡因寄二绝》:
早岁京华听越吟,闻君江海分逾深,他时若写兰亭会,莫画高僧支道林。
“早岁京华听越吟”是说柳宗元青年时在长安已读到灵澈的诗了。“闻君江海分逾深”,灵澈曾因和尚们的嫉妒,造作蜚语,把他贬到汀州,因此柳宗元对他这件事甚表同情。后两句是说我们这批朋友如果在兰亭聚会,那就像王羲之的兰亭会,画不出高僧支道林啊。这里用支道林比灵澈,可见柳宗元对灵澈的推崇。第二首写得尤其凄绝:
频把琼书出袖中,独吟遗句立秋风,桂江日夜流千里,挥泪何时到甬东。
桂江指柳宗元所住的柳州,甬东指会稽郡的甫江,柳州的江叫柳江,流入桂江,再由广州入南海。意说:我默默地看着桂江日夜地流着,我噙着眼泪,它何日能把我对灵澈上人的哀思带到甫江去啊!桂江流入南海,怎么也不会流到甬江,这是情极痴绝,才有这样情长意真的诗句。
他在《送僧浩初序》第一段里驳斥韩愈:
退之好儒,未能过扬子,扬子之书于庄、墨、申、韩皆有取焉,浮图者,反不及庄、墨、申、韩之怪僻险贼耶?
这是很有说服力的,扬子就是扬雄,著有《太玄》、《法言》,扬雄对庄子、墨子、申子、韩非子都有所吸取,难道佛学还不如他们吗?
第二段柳宗元有点火了,还有点责备:
退之所罪者,其迹也。曰:“髠而缁(剃光了头,穿上黑色的僧服),无夫妇父子(指不结婚没有孩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活人乎”,若是,虽吾亦不乐也。退之忿其外而遗其中,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知道石头而不知道石中藏有美玉啊)……且凡为其道者,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者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组为务(热衷于积权谋取做官)以相轧也(相互倾轧)。
韩愈有《示儿诗》夸他得官置产,妻荣子贵:
主妇治北堂,膳服适戚疏,恩封高平君,子孙从朝据。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带具金鱼,问客之所为,峨冠讲唐虞,酒食罢无为,棋槊以相娱,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钧枢。
大意是:我的夫人在北堂治事,她主持膳食服饰,使得至亲或疏远的亲戚都感到满意。她被圣上诰封为高平县君,我的儿子孙子都在做官,穿着朝服。通报有人来访,都是一批卿大夫,他们的官阶说不清楚,一个二个都身围玉带,悬挂着金鱼袋。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呢?他们戴着高耸的帽子,高声讲着唐尧虞舜的古事,酒食完了,就下棋或舞渠相互娱乐,在座上的客,十之八九都掌握着国家的大权。
在夸完了之后,还要叫儿子“其无迷厥初”。如果把这段诗与柳宗元《送僧浩初序》里的“逐逐然唯印组为务”比照,柳所指不是更明显吗?又《醉留东野》云:“东野不得官,白首夸龙钟,韩子稍奸黠,自惭青篙依长松”,这种“青篙依长松”再配合韩愈三上宰相书,以及他为宦官俱文珍写的墓志道出了“韩子稍奸黠”的秘密。原来这正是柳宗元所骂的“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也”。中国有气节的士大夫对宦官是瞧不起的,对巴结宦官的人尤其瞧不起。柳宗元参加革新,立志校洁,对那种卑躬屈膝,一上、二上、甚至三上宰相书,还要巴结宦官当然是骨梗在喉,有意见必得相说的,只不过相交多年,说得隐约点罢了。
现在我们要研究刘禹锡了。刘禹锡,字梦得,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人,生于代宗大历七年(772)。贞元七年(791)进士,官监察御史。贞元二十一年(805)和柳宗元等参加王叔文的政治革新,失败后,贬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历连州、夔州、和州刺史,唐文宗开成元年(836)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世称刘宾客,卒于武宗会昌二年(842),有《刘梦得文集》四十卷。
刘梦得在哲学思想上曾写了著名的《天论》三篇,比较有唯物论的倾向。但他多次被贬,仕途十分坎坷,因此他在佛教中寻到了安慰,所以他说:“予策名二十年,百虑而无一得,然后知世所谓道,无非畏途,唯出世法可尽心尔。”他和柳宗元一样,也创作了一定数量的佛教文学作品。由于他的诗沉着稳练,风调自然,与白居易并称刘白,所以他在佛教文学作品中影响较大。
他对于当时诗僧之多,作了一点探讨,他在《秋日过鸿举法师寺院便送归江陵》的序上说:
梵言沙门,犹华言去欲也,能离欲,则方寸地虚,虚而万景入,入必有所泄,及形乎词,词妙而深者,必倚于声律。故自近古而降,释子以诗名闻于世者,相踵焉。因定而得境,故攸然以清;由慧而遣词,故粹然以丽,信祥林之花尊,‘而戒河之珠玑耳。
大意是:在梵语说的沙门,就像汉语里说的“去欲”,人们如果能离去欲望,那他的心灵就保持了清虚,保持了清虚,各种现象它都可以接受,人们心中有所感触,就想发抒出来,要发抒就不能不借文词,文词高妙又含意深远必依靠声律,这就是从近古以来,诗僧名家辈出的原因。他们常因修了禅定得到了意境,那些意境是超脱而清雅的,他们由定生慧,从智慧之光而创作的词句,是非常纯洁而美好的。他们的作品是禅林的花尊,是戒河中的珠玑。
这些意见,足以备一家之说,远远不能解释全面,如玄奘,一行,谁也不能否定他们在禅定方面的功夫,但他们都没有诗留下来。他们的逻辑思维是高超的,但形象思维似乎要差一些,因此在做诗上远不能与他们同时代的比,更不能与盛唐以后的灵一、灵澈比。这个问题到了严羽的《沧浪诗话》里才得到一些比较合理的解释。
他自称他自己“事佛而侯”,因此与当时名僧如宗密、广宣、灵澈、浩初均有来往,还交上了日本僧人,他有《赠日本僧智藏》一首:
浮杯万里过沦滇,遍礼名山适性灵,深夜降龙潭水黑,新秋放鹤野田青,身无彼我那怀土,心会真如不读经,为问中华学道者,几人雄猛得宁馨。
大意是:智藏上人像杯度和尚那样渡过万里沧海,到中国遍礼名山,他的法力高深,深夜降龙使得谭水都黑了,他像支道林那样爱鹤,在新秋的田野里放鹤。由于他修持到没有人我的境地,因此没有怀念故土的世情牵扰,他心里已证得“真如”,当然就不须念经了。我要问我们中国学佛的人,有几个能达到这种高超的境地啊?
他写的碑文颇多,我们要介绍他的《大唐曹溪第六祖大鉴禅师第二碑》。因为柳宗元写了第一碑,所以他写的称“第二碑”:
维如来灭后中五百岁,西摩些法兰以经来,华人始闻其言,犹夫重昏之见忽爽(hu—shuang),早上天刚亮),复五百岁,而达摩以法来,华人始传其心,犹夫昧旦之白日, 自达摩六传至大鉴,如贯意珠,有先后而无同异,世之言真宗者,所谓顿门。
大意是:如来圆寂后五百年,叶摩腾竺法兰以佛经来,中国。中国人开始听到他们的说法,犹如从大黑夜中看到黎明的曙光。自他们以后五百年,达摩以传法来中国,华人始传他的“心法”,这正如黎明看到了大白天的皎日。从达摩六传至于大鉴,他们的传法犹如一圈贯了如意珠的珠串,次序有先有后,但没有同异,这就是今世之所谓真宗,即所谓顿门者是。
这完全学的是孟子:文王死后五百年有孔子,孔子死后五百年没有传人,当然就是我孟轲。“天不生仲尼,终古如长夜”,这是赞扬孔子的,现在拿来赞释边,说“犹夫重昏之见忽爽”;赞扬达摩“犹夫昧旦之朗白日”。这种赞法说明了刘梦得自己说的“事佛而侯”。他的诗文中的表现,他也不愧为一个于佛学、文学均有高深造诣的佛教文学家。
李翱,字习之,贞元进士,元和初为国子博士,史官修撰。性情较直,曾面斥当代宰相李逢吉,罢为庐州刺史,后历迁桂管湖南观察使,山南东道节度史。他曾从韩愈学为文章,参加了韩愈领导的“古文运动”,文学主张大抵同于韩愈。
他在任桂管湖南观察史时期,药山惟俨正在他的管下澧州弘法,李翱曾以朗州刺史身份入山面渴惟俨请教一些佛学与人生心性问题。他问药山:“如何是道?”山以手指上下,曰:“会么?”翱答“不会。”山说:“云在青天水在瓶”。言下翱顿时有悟,作了一个偈子:
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大意是:药山师傅练得他的身形如像鹤形,在千株松树环绕的寺里,他读着寺里藏的佛典,我来问他,他什么也不肯说,他暗示我,道真如青天里有着白云,瓶里有着清凉的水一样,他无处不在,只要你能体会,它都可以助你开通心灵。
另外他还赠了惟俨一首: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大意是:药山师傅选的地方真幽静,他谁也不送,谁也不迎,到了真正脱俗的境界。有时他还要直上孤峰顶上,在校洁的月下披着云影向大地长啸一声,唤起大家觉悟啊!
李翱把佛理融合在他的《复性书》里去,他认为”性”是“先天的内在本质”,是美的,所以要大谈“复性”,复性就是要复人之最初本原,“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情”是“后天的外在表现”,是恶的,只有用“勿虑勿思”、“寂然不动”的方法,才能克服一切情欲,达到“心寂不动,邪思自息,惟性明照”。他这种论”性”、论“情”开了宋代理学二程的先声。
他和韩愈一样也排佛,写过《与本使杨尚书请停率修寺观钱状》、《去佛斋论》。但他与韩愈有所不同,他主张吸取佛学的内容,因此一般佛教书籍仍把他列为受过佛教影响的文学家。
白居易,字乐天,生于代宗大历七年(772),其先为太原人,后迁居下归(今陕西渭南东北)。贞元间中进士,授校书郎。宪宗元和年间任左拾遗及左赞善大夫,因得罪权贵,被贬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市)司马。穆宗长庆初年,任杭州刺史。敬宗宝历初转为苏州刺史。后官至刑部尚书,于武宗会昌六年(846)逝世。
他在文学上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他的诗主张明白易解,作成要念给老妪听,他在文学史上的影响很大。和元稹极其友好,因此他们的案子都取名《长庆集》,元微之的叫《元氏长庆集》,白居易的叫《白氏长庆集》,并称元白。元死后他又与刘梦得友好,后人又叫刘白。
他早年为了仕进,倾向儒家,在《策林六十七议释教》里说:
臣闻夫子者,奉天之教令,兆人者奉天子之教令,令一则理,二则乱,若参以外教二三,乱孰甚矣,况国家以武定祸乱,以文理华夏,推此二柄,足以经纬其人矣,而又区区西方之教与天子抗衡,臣趼恐乖古先惟一无二之化也,……况僧徒月益,佛寺日崇,劳人力于土木之功。耗人利于金宝之饰,移君亲于师资之际,旷夫妇于戒律之间,一夫不用,有受其馁者;一妇不织,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 臣窃思之,晋宋齐梁以来,天下凋敞未不由此矣。
这是早年锐进,急欲求得功名的白居易。这段时期他学 过佛,还作过《八渐偈》,但佛学作品不多。元和十年(8l7)宰相武元衡为藩镇派人暗杀,居易首上疏,请亟捕盗贼,宰相嫌其越任宫事,出为州刺史,中书令王涯又进谗言,追贬为江州司马。这时候《新唐书》说他“托浮屠生死说。若忘形骸者。”但这不全准确,他这段时期徘徊于佛道之间,为了长生,他还学仙烧药,但结果当然不会成功。《烧药不成命酒独醉》云:
白发逢秋王(旺),丹砂见火空,不能留姹女,争免作衰翁。赖有杯中绿,能为面上红,少年心不远,只在半酣中。
道家炼丹,以水银为姥女。是炼丹的主要药料。丹炼不成,当然就难免要衰老。刘梦得因为乐天烧药不成,还和了这首诗,末四句云:“欲顾空丹灶,回心向酒卮,醒然耳热后,”暂似少年时。”唐代好几个皇帝都是因服丹药致死的,李抱真信道士,吃了道士二万丸仙丹致死,其余臣子亦不乏其例。古诗十九首已有“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愚蠢的皇帝为了要长期统治,受了道士的愚弄,幸而白居易还陷得不深。
在这段时期,有《读老子》、《读庄子》、《读禅经》等。随着时间的推移,甘露之变;牛李党争,使得他愈来愈靠近佛。纷坛复杂的政局,变幻莫测的人事使得他愈来愈感到人生的空幻,他已失掉青年敢言的锐气,加上老而无子,旧友死去,他已“交游一半在僧中”。其《香山寺二绝》之二云:
爱风岩上攀松盖,恋月潭边坐石棱,且共云泉结缘境,他生当作此山僧。
至于他的生活,则是“白日持斋夜坐禅”,《斋戒满夜戏招梦得》:
纱笼灯下道场前, 白日持斋夜坐僧,无复更思身外事,未能全尽世间缘,明朝又拟亲杯酒,今夕先闻理管弦,方丈若能来问疾,不妨兼有散花天。
末两句用的维摩诘的故事。在《病中看经赠诸道侣》云:
右眼昏花左足风,金篦石水用无功(自注:金篦刮眼病,见《涅磐经》磁石水治风,见《外台方》)。不如回念三乘乐,便得浮生百病空。无子同居草底下(自注:见《法华经》),有妻僧老道场中。何烦更请僧为侣,月上新归伴病翁(自注:时适谈氏女子自太原初归,维摩诘有女,名月上也)。
这样一来,夫人,女儿都信佛了,完全成了一个佛化家庭。他曾写了一首《在家出家》,说明了在家与出家没有多少区别:
衣食支吾婚嫁毕,从今家事不相仍。夜眠身是投林鸟,朝饭心同乞食僧。清唳数声松下鹤,寒光一点竹间灯。中宵入定跏趺坐,女唤妻呼多不应。
在这样的祟佛之下,自然不能不影响到他的创作。在《酬梦得以予五月长斋延僧徒绝宾友见戏十韵》说:
禅后心弥寂,斋来体更轻,不唯忘肉味,兼拟灭风情。
一个诗人如果风情都灭了,怎能会作出好诗呢?好在他是“拟灭”,不是“消灭”。这段时期,《新唐书》说他“暮节惑浮屠道尤甚,至经月不食荤,称香山居士”,可说是实录。他在七十岁时,作了《六赞偈》,其序云:
乐天常有愿,愿以今生世俗文笔之因,翻为来世赞佛乘,转法轮之缘也。今年登七十,老矣病矣,与米世相去甚迩,故作六偈,跪唱于佛法僧前,欲以起因发缘,为来世张本也。其第一《赞佛偈))云:十方世界,天上天下,我会尽知,无如佛者,堂堂巍巍,为人天师,故我礼足。赞叹归依。
看来他晚年是全归心于佛教了。
贾岛,字阆仙,一作浪仙,范阳(今河北涿县)人。初落拓为僧,法名无本,因作诗受知于韩愈,愈教他还俗,举进士,大中末,授遂州长江县(今四川蓬溪县西)主簿。后迁普州(今四川安岳县)司仓,卒于此。
他以五律见长,喜为荒凉枯寂之辞,这可能与他为僧学佛不无关系。他在《题李凝幽居》云: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相传他在做“乌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一联时,他曾作“僧推月下门”,又改为“僧敲月下门’,在“推”“敲”二字不能决定时,苦思其索,便撞了韩愈的道,后由韩愈告诉他“僧敲月下门”佳,因此才定为“僧放月下门”。从此凡事情特别是文学,在有两可之际,须要多考虑下的,往往就是用“推敲一下吧”来表达。这个故事的来源就在于此。
由于原来就是僧人,他的朋友是僧人的特别多,而且与他们应酬的诗里,禅味比较浓厚,如《就峰公宿》云:
河出乌宿后,萤火白露中,上人坐不倚,共我论量空,残月华 暖,远水响玲珑,尔时无了梦,兹宵方未穷。
“上人坐不倚,与我论量空”,说明他们晚上在谈禅。《题峰上人郡内闲居》云…
静向方寸求,不居山峰幽,池开菌苗香,门闭莓苔秋,金玉重四句,秕糠轻九流,铲烟上乔木,钟磬下危楼,手植一株松,贞心与师俦。
“金玉重四句”,四句是指偈子。佛教经典常以最简洁、最概括的语言,把深奥的佛理用四句话表达出来,如《金刚经》中四句偈便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应作如是观”;《涅磐经》的四句偈便是“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还乐”。“糠轻九流”,九流是指中国传统学问的“九流十家”,砒糠(bi—kang)指不饱和的谷粒和去米后的壳,引申为“无用之物”,联合起来说,就是学佛的人,把佛经中偈子当成金玉一样的贵重,而把世俗学问的“九流十家”当成秕糠一样的无用之物。这还不够说明贾岛的观点吗?他还有《送无可上人》一首云:
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屡尾同斋寺,蛩呜暂别亲,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
无可,是贾岛的从弟,与岛同出家,他潜心研究佛家经论,学问广博。岛中进士后,曾屡劝他还俗,但他坚志修道,没有答应贾岛的劝说。麈(zh6)尾,是指大鹿的尾巴,晋代好清谈,谈玄时,取大鹿的尾巴作拂子,指挥听众。后僧人也借用这种拂子;所以说“麈尾同离寺”。“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这是说他们兄弟二人已分手之后,所以才“独行”,“数息树边身”这就是在树下数息入静了,也许这时贾岛尚未还俗吧!
他的官运不佳,当官的地点蓬溪和安岳在四川都不是很富庶的地方,因此不免有些后悔。在《寄令狐绹相公》中云:
官高频教授,老免把犁锄,一主长江印,三封东省书,不无壕上思,唯食圃中蔬,梦幻将泡影,浮生事只如。
从“一主长江印,三封东省书”来看,显然是在四川官蓬溪之后写的。“老免把犁锄”,当官也只免去了农业劳动而已!所以他感到还俗的愿望还是破灭了,故结句用了《金刚经》的四句偈,说他这一生,仍不过梦幻泡影。
贾岛的诗并不全是枯寂的禅境,也有对贪得无耻的统治者的抨击,《题兴化园亭》云:
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蔽,“蔷蔽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
这首诗较聂夷中的《公子家》还要来得深刻,聂诗云“种花满西园,花发青楼道,花下一禾生,去之为恶草”,不过揭露公子把禾苗当成恶草,而贾诗一开头就点明兴化园亭的池子是“破却千家”才凿成的!荆棘满庭则象征穷奢极欲的富豪必然衰败的命运。因此这首诗的战斗性、艺术性均较聂诗为高,是贾岛集子中的最好的诗。
裴休,字公美,孟州济源(今河南济源县)人。曾擢进士第,举贤良方正异等。大中时以兵部侍郎领诸道盐铁转运使,大中六年(852)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当国政凡五年,罢为宣武军节度使。《新唐书》本传说他“嗜浮屠法”,不喝酒,不吃肉,“讲求其说”,著书数万言,并学僧徒唱呗念佛,是一个十分虔诚的佛教徒。
在《全唐诗》里仅收了他的诗二首,其《赠黄蘗山僧希运》云:
曾传达士心中印,额有园珠七足身,挂锡十年栖蜀水,浮杯今日渡漳滨。一千龙象随高步,万里香花结胜因。拟欲师事为弟子,不知将法付何人。
希运,福建人,传见《宋高僧传》卷二十。他是百丈怀海的弟子,怀海又是马祖道一的弟子,所以第一句“曾传达士心中印”,也就是说他的佛学得了怀海的印可的,“额有园珠”指希运额间隆起如珠(近代谓之肉瘤)。“挂锡十年栖蜀水”,这里的蜀水在江西,它流经高安入赣江,希运就在高安的蟹峰山(即黄蘸山)造寺并在此弘法许多年。僧人出行有锡杖,因此住下来便叫“驻锡”或“挂锡”。浮杯用的是杯度和尚的故事,他常木杯渡水。“漳滨”这里借指蜀水(又名锦江),会昌二年(842)裴休在钟陵(今江西省进贤县)为观察使,迎请希运下山,安置在钟陵龙兴寺,日夕问道。“;干龙象随高步,万里香花结胜因”,指迎接希运仪仗,随从人之众多,龙象指高僧随希运而来。末两句指裴休拜希运为师。“不知将法付何人”是裴休自谦,不一定能得到希运的真传,还不知道希运的意图是传给何人呢?
裴休移镇宛陵(安徽省宣城县),又迎请希运至宣城的开元寺,常去参问,把希远讲的作了记录,经整理出来即现行的《黄蘗希运禅师传心法要》。此外他还为端甫、宗密、澄观等写了碑铭,为宗密的著作如《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禅源诸选集》、《华严原人论》写了序。可见他是各方请教,并且确有心得,而非泛泛浏览,随意为之的。
他为宗密写的碑文,显示出他对宗密的无限崇拜。文章庄严凝重,亦是唐代一散文好手。
故禅师之为道也,以知见为法门,以寂静为正味,慈忍为甲胃,慧断为剑矛,镇抚邪杂,解释缧笼,穷子不归,贫女不富,吾师耻之;三乘不兴,四分不振,吾师耻之;忠孝不并化,荷担不胜任,吾师耻之。故皇皇于济拔,汲汲于开诱,不以一行自高,不以一德自耸,人有板依者,不埃请而往也;有求益者,不俟愤则启矣,虽童幼不简于应接,虽傲狠不怠于扣励,真如来付嘱之菩萨,众生不请之良友,其四依之一乎,其十地之人乎!
大意是:宗密大师他的佛道是以知见为学佛的法门,以求得寂静为趋向,能慈能忍作为保护自己的甲胄,修得智慧能决断为他的剑矛,这样他便能镇压住一切邪杂思想,把由它们加诸于人的桎梏和牢笼解开,因此他对于走入穷途不知返的人和道心贫乏的妇女,如没有得到解救,他引以为耻;对于佛法不兴,戒律不振,他引以为耻;对于常人不能用忠孝加以感化,对于世上的事业不能担负,他也引以为耻。所以他一生急急忙忙于振济解脱,汲汲于劝化启迪。他十分谦逊,不以自己的德行把自己看得很高。有人愿吸依,他便不待请求就自己跑到那里去,有人要向他请教,他并不要等到他由于苦思冥索而感到愤愤然的时候才去开导他(语出《论语·述而》“不愤不启”),小孩儿来他也乐于接待,性情傲狠的人来见他,他也会给他一些勉励的话,鼓舞他向善,他真是如来咐嘱的菩萨,不待请求就以大慈大悲对待众生的良友。他真是入天所依止的四种果位之一,(即罗汉等四种果位)他真是已达到十地菩萨阶位的一位菩萨。
李商隐,字义山,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开成进士,曾任县尉,秘书郎,东川节度使判官等职,因受牛李党争影响,终身不遇。新旧《唐书》均有他的传,都没有谈到他信佛,但在《宋高僧传》卷六《唐彭州丹景山知玄传》中说到他“久慕(知)玄之道学,后以弟子礼事玄”,并在他卧病时,向知玄的弟子僧澈表示:“某志愿削染为玄弟子,临终寄书偈诀别云”。可见他到死时仍是信佛而且表示愿出家的。《宋高僧传》的作者赞宁为五代宋初人,去李商隐时次不远,所录必然有据。
在李商隐的诗集里有关于知玄与僧澈的诗,《全唐书》五百四十一有《五月六日夜忆往岁秋与澈师同宿》题下小字注云:“知玄法师弟子僧澈”。可见他为学法曾到过知玄的住锡寺庙,并与僧澈同住过。卷五百四十有一首《别智玄法师》的诗,智玄当即“知玄”:
云鬓无端怨别离,十年移易住山期,东西南北皆垂泪,却是杨朱真本师。
从“玄鬓无端怨别离”来看,义山认识知玄必然比较早,因为头发还是好的。末两句用的杨朱哭歧的故事,东西南北均有歧路,人生不知何从,所以杨朱在交叉道上哭,这里用来比喻知玄对李商隐指示了一条人生应走的路子。李商隐一生潦倒,只活了四十多岁,他在党争中炒来炒去,政治上的失意,爱妻的早逝,连娇儿也寄托他人抚养,使得他接近了佛。他在文艺创作上极具才华,写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无题诗》。他的诗典丽繁缛,曾影响到宋诗的“西昆体”。在《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云:
知访寒梅过野塘,久留金勒为回肠,谢郎衣袖初翻雪,荀令薰炉更换香,何处拂胸资蝶粉,几时涂额藉蜂黄,维摩一室虽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场。
(原注:时余在惠祥上人讲下,故崔落句有“梵王宫 里罗合宅,赖许时时听法来)
可见他还从惠祥上人听过法,末两句是李商隐研读《维摩诘经》的体会。他和其他的人体会不同,他是从文艺角度去理解《维摩诘经》的。《维摩诘经》十四品中除《观众生品》外,大部分都是佛学理论上的辩解,虽然也层出不穷,很有趣味,但毕竟是哲理,也比较难懂,但在《观众生品》中就不同了,出现了“天女散花”的场面,花散到菩萨身上,随即下落,散到舍利弗等身上,即使舍利弗等用神力,也不能使落在身上的花离去,维摩诘在与舍利弗的辩论中,天女将台利弗变成了天女,将自己变成了舍利弗。这种变化莫测,男女实无定相,的描述,使得维摩诘故事更添上浪漫色彩,在整个故事里它特别吸引群众,如果没有这一段,将使维摩诘故事为之大大减色。李商隐以他从事创作的体会,悟出了这个道理,说“维摩一室虽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场”,便是从文艺创作角度去理解这个故事的。而其他学《维摩诘经》的人则是从佛理去理解的,故我们说他对于维摩故事的理解最具特色,说得上独树一帜。
他的文章也写得好,是四六的上品。他在东川参柳仲郢幕时,于他丧偶,曾赐他一名乐妓张懿仙,才貌十分出众,他曾加以婉言谢绝。兹录其中部分,以欣赏他的文风,并看出他的为人:
兼之早岁,志在玄门,及到此都,更敦宿契,自安衰薄,微得端倪,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伏惟克以至愿,赐寝前言,使国人尽得展禽,酒肆不疑阮籍。
他说他的早岁,“志在玄门”。这个“玄门”也可以当道家去理解,《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也可以当佛家去理解,《三论玄义》有“不二玄门”,《资持记》上一之三说:“佛法深妙,有信得入,故曰玄门”。从他拒绝接受妇女看,这里的“玄门”,以从佛家解为宜,因为道家是不废男女,而且讲求房中术的。“及到此都,更敦宿契”,这是说到了四川之后,更加重了自己对佛教的信仰,上面写诗《别智玄法师》的“智玄”正是四川彭州的人,更说明了这个问题。“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当是指他写的艳诗如《无题》之类,言下之意,我的爱情诗写得有些,但我却未随便于过风流的事情。最后两句用的两个典故,一个是柳下惠(即展禽),史称他坐怀不乱;第二个是阮籍,《晋书·阮籍传》说他的邻家少妇很漂亮,当垆沽酒,阮曾经去她家喝酒,醉了,便在她身旁睡下,少妇的丈夫对他十分怀疑,认为阮必有不良的企图,经调查才知道阮籍没有什么越轨行动。这两句是说他在男女上的操守。和柳下惠、阮籍的修养差不多。这段文章读了之后,不由得使我们记起了他的著名的《夜雨寄北》来: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诗人对他的夫人情感是真挚的,写这诗正是他在东川柳仲郢的幕府中。这篇《上河东公启》文章,不仅展示了李商隐的才华,而且让我们看到他的人品,和他的佛教信仰。过去研究李商隐的同志每每忽略了这篇文章,多从《无题》艳诗去推测他的男女关系,所以我们不得不要在此作一点介绍。
宋代文人佛教诗文
现在我们要讨论宋代文人的佛教文学。
两宋士大夫好与方外交,而僧人亦喜以吟咏结交士大夫,如智圆之与林逋,用晦之与魏野,秘演之与石曼卿。其中文莹尤清高,他与苏子美善,子美欲挽致之欧阳修,莹辞不往。他著有《湘山野录》、《玉壶清话》、《渚宫集》。王安石之与觉海,此外苏东坡之与佛印、道潜,张商英之与觉范,南宋时张九成之与宗杲,仲皎之与王锤,向子寞之与正觉,莫不伉一气,有的甚至结成患难生死之交,故宋代文人与佛教关系尤为密切。但他们深受三教并立的影响,信仰均不坚定。
宋初受佛教影响最大的要推杨亿。他是西昆派的领袖,在宋初文学界有显赫的地位。曾参与《大藏经》的编审工作,写了一些著名的佛教文章,如《无相大师行状》、《请四明法师住世书》。他擅长四六,一些佛藏的圣制序录,多由他代笔。《续资治通鉴长篇》说他“留心释氏禅观之学,自属疾即屏荤茹,临终前一日为空门偈颂”。据《宋朝事实类苑》载,他的偈子是这样写的:
沤生复沤灭,二法本来齐,要识真机处,赵州东院西。
赵州指唐代僧人从谂,他住赵州观音院,是一位著名的高僧,活了一百二十岁。《古尊宿语录》载:有人问他:“如何是赵州?”师云:‘东门、西门、南门、北门’。”东院西,即东、西、南、北之省。杨诗的前两句,说人生与死不过水上的浮沤,生与死在他看来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你要想认识这个问题的深妙处,就请你去参悟从谂提出的著名的“话头”,赵州就是东、西、南、北四门,四门都是一样的。二法本来齐,二切平等,没有差别。
第二个要提到的是王安石。他中年积极参加改革,成为宋代著名的政治家,晚年居金陵,屏除人事学佛,甚至苏东坡见到他时,也边诵诗边谈佛。他在诗、词、文上均有极高造诣。在词里表现佛教思想的有《雨霖铃》、《诉衷情》、《南乡子》及《望江南·归依三宝赞》。归依三宝,即归依佛、法、僧。在《敦煌歌辞总集》里有类似内容的词。它的第一首以“归依佛”起始,第二首以“归依法”起始,第三首以“归依糟”起始,与王安石之作比较,王词多了一首“三界里”,放在归依佛、法、僧之后,类似定格联章的总结。由于王安石是在家居士,他把“归依憎”改成了“归依众”。兹选录《归依众》一首以作研究上的参考。
归依众,梵行四威仪,愿我遍游诸佛。土,十方贤圣不相离,永灭世间痴。
他在《雨霖铃》里提出了“本源自性天真佛”,《诉衷情》第四、第五提出了“临济处,德山行”,《南乡子》里提出了“不是摄心除幻想,求真。幻化空身即法身”。都说明了他的佛教思想深受了禅宗的影响。
在诗的创作上,他有两首《即事》:
云从钟山起,却入钟山去,借问山中人,云今在何处?
云从无心来,还向无心去,无心无处寻,莫觅无心处。
这里正用了《金刚经》里的“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五灯会元》卷一曾讲了慧可求达摩安心的故事,慧可说:“我心未宁,乞师与安”,祖曰:“将心来。与汝安’,可良久,曰:‘觅心了不可得’,祖曰:我与汝安心”。只不过达摩是现身说法,安石却把它形象化,用云的来去,舒卷自如讲心不可觅罢了。
安石不但本人信佛,还教导子女信佛,如《冷斋夜话》说:“舒王女,吴安持之妻蓬来县君,工诗,多佳句。有诗寄舒王曰:‘西风不入小窗纱,秋气应怜我忆家。极目江出千里恨,依然和泪看黄花。’舒王以《楞严经新释》付之,有和诗曰:青灯一点映窗纱,好读《楞严》莫忆家。能了诸缘如幻梦,世间惟有妙莲花。”’这个《楞严经新释》正是王安石自注的。(据《宋史·艺文志》他还有《注维摩经》三卷),他把自己的新著送给女儿,劝她读,希望她“能了诸缘如幻梦”。这正是他学佛、宣传佛教的明证。
与安石同时代的有苏拭。苏拭兴趣广泛,他在眉山发蒙读书是一道士教的,他讲养生,修胎息诸法,受道教影响甚深。一篇《前赤壁赋》,前半部分是道家思想。“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的客,是一位绵竹道士杨世昌。因此赋的前半部充满了道家气氛。“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但后半部则完全散布的是佛教的思想:“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问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他用的佛学中的“水月之喻”来表达他对人生字宙的看法,这是他贬黄州的时期,在这段时期他的思想变化起伏很大,“东坡居士”的别号便是这一时期取的。《冷斋夜话》记载东坡自己八九岁时常梦是僧,又说他是戒禅师转世,因此自是常着衲衣,贬海南岛时,常带阿弥陀像而往,自说“此拭得生西方公据也”。可见他晚期倾向于佛。
他的创作很丰富,与佛印、道潜等名僧交往甚密,也喜欢效法禅宗作转语和涉及佛教观点的词。他大都杂以恢谐,颇有“游戏人间三昧”之意。《冷斋夜话》叙东坡守钱塘,无日不在西湖,尝携妓渴大通禅师,大通愠形于色。东坡作长短句,令妓歌之。那首《南歌子》是这样写的: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却嫌弥勒下生迟,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
又如元丰七年作的《如梦令》
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时,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自净方能净彼,我自汗流呀气,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但洗,但洗,俯为人间一气。“居士本来无垢”是学慧能“本来无一物,河处惹尘埃”,显然是禅宗的观点。
他与弗弟苏辙都学佛法,《送春和子由》云:
梦里青春可得追,欲将诗句绊余晖,酒阑病客惟思睡。蜜熟黄蜂亦懒飞,芍药樱桃俱扫地,鬓丝禅榻两忘机,凭君借取法界观,一洗人间万事非。
诗下有小字注:“来书云:‘近看此书’,余未尝见也”。按“法界观”即《法界观门》一书之缩写,乃华严初祖社顺所著,又由四川僧人宗密为之注。苏辙看了这书告诉了东坡,东坡很想看它。这说明兄弟之间的相互影响。苏辙在高安时,黄渠道全禅师与之善。不但兄弟如此,游于苏门的重要文人如秦观、黄庭坚也非常好佛。秦观与元净、道潜均有交情,道潜在《哭少游学土三首》中说“倾盖忘楚越,禅挥庞老铎”、他的被贬罪名是“谒告写佛书”,于此也不难知他的爱好了。他的词很艳丽,常与仲殊、张先的词相混,集里有些句子与笃信佛的人不相称,如《满园花》,有“近日来、非常罗皂丑,佛也须眉皱”,《河传》有“若是相思,佛也眉儿聚”之句,这大概是早年之作吧。诗创作上有《辩才法师尝以诗见寄,继闻示寂,追次其韵》可读:
遥闻只履去悠然,诗翰才收数月前,江海尽头人灭度,乱山深处塔孤圆,忆登夜阁天连雁,同看秋崖月破烟。尚有众生未成佛,肯超欲界入诸禅。
辨才即元净,住持杭州上下二天竺。辨才有《次韵参寥怀秦少游学士》的诗,颔联有“素与昼公心印合,每思秦子意殊圆”,可见他们相契之深了。据《释氏疑年录》元净卒于元祐六年(1091)年八十一,距苏东坡、秦少游之死刚刚十年,那末秦观给辨才的诗是四十三岁时作的,正是他中年的一种转变吧。
苏拭的另一门人晁补之,字无咎,他是晁迥的四世孙。迥著《道院集》、《法藏碎金录》,是一个典型的佛教世家,因此他弱冠便饭依了佛,与圆通、觉海等大师游。他善画,有一首《满庭芳·用东坡韵题自画莲社图》:
归去来今,名山何处,梦中庐阜嵯峨,二林深处,处士往来多,
自画远公莲社,教儿诵。李白长歌。如重到,丹崖翠户,琼草秀金坡。生绡,双幅上,诸贤中屦,文彩天梭。社中客,禅心古井无波。我似渊明逃社,怡颜盼,百尺庭柯。牛闲放,溪童任懒,吾已废鞭蓑。
莲社乃净土宗始祖慧远所结,其最著名人物有所谓十八贤,方外居士有刘程之、张野、周续之、张诠、宗、雷次宗。陶渊明以喜喝酒,不愿受拘束,逃社未去。因此晁补之以渊明自况,逃社未去(事实上,他也不可能画他入社)。“牛闲放,溪童任懒,吾已废鞭蓑”,用的是禅宗故事,禅宗谓人学道正如牧牛,初期要扯紧牛索,不让任意奔驰。待到功夫已纯,便不须牵扯,随意牧放。
另一与苏拭关系极深的文人为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之一。他在四十岁左右过泗州僧伽时,曾写了《发愿文》,表示他“愿从今日尽未来世,不复欲淫,……不复饮酒,……不复食肉”。贬四川宜宾路过黔州,曾翻阅了佛藏,创作了不少具有佛教色彩的作品。他有一首《渔家傲》是专门咏达摩的:
万水千山来此土,本提心印传梁武,对联者谁浑不顾,成死语,江头暗折长芦渡。酉壁九年看二祖,一花五叶亲分付。只履提归葱岭去,君知否,分明忘却来时路。
前半阕是叙述达摩远从印度来到建业(今南京)与梁武帝不契。《五灯会元》卷一曾记载此事:“梁武帝问:如何是第一义谛?’达摩)曰:‘廓然无圣’。帝曰;‘对朕者谁?’祖曰:‘不识’。”由于达摩这句话是有禅机的,梁武帝把它参成了死语,所以达摩没有得到梁武帝的倾仰,只好折了一只长长的芦苇,渡江到洛阳来;下阕是叙述达摩在高山面壁九年,后来将法传与二祖慧可。禅宗得到了很大的发展,为五派,即伪仰、临济、曹洞、云门、法眼五宗,即所谓“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达摩付法得人便返回印度了。传说宋云自西域回国时在葱岭碰见达摩,手里还提一只鞋子。这便是黄山谷这首《渔家傲》所咏的具体内容。他的另一首《渔家傲》歌颂了药山、华亭、夹山,还学了他们的口气说“繁驴橛上合头语”,“瞎驴丧我儿孙去”,显露出他学了黄龙慧南的“喝佛骂祖”。这说明作者对佛学的熟练,所以能运用佛典自然无迹。
在诗创作上,山谷写佛教题材或融佛学哲理于诗中的例子更多,如《又答斌老病愈遣闷》二首:
百疴从中来,悟罢本无病,西风将小雨,凉入居土径,苦竹绕莲塘,自悦鱼鸟性,红荷倚翠盖,不染禅心净。
风雨高竹凉,雨徐新荷气,鱼游悟世网,鸟语入禅味,一挥四百病,智刃有徐地,病来每厌客,今乃思客至。
“红荷倚翠盖,不染禅心净”用的是维摩问疚,天女散花的故事。山谷病时常以维摩自居,《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有“翰墨坊中老伏波,菩提坊里病维摩”,“维摩老子五十七,大圣天子初立年”。于此我们不难看出他受维摩诘故事的影响了。
苏门另一学士为张末,他的集子里以佛学为题材或体现佛教意境的诗比较多。他与子由关系似乎更密切。如《岁暮即事寄子由先生》云:
老去深依佛,年衰更嗜书。
还有在“体日同宋遐叔诣法云,遇李公择、黄鲁直,公择烹赐茗,出高丽盘龙墨,鲁直出近作,数诗皆奇绝。坐中怀无咎有作,呈鲁直《遐叔》”:
休日不造客,出游贤友同。城南上人者,宴坐花雨中。金貌散香雾,宝铎韵天风。鸟语演实相,饭 香悟真空,尚书二三客,净社继雷宗。
净社继雷宗,指慧远在庐山结白莲社,邀约了居士雷次宗宗晒等人的故事,这里用来指法云像慧远一样,也约了李公择、黄山谷、宋遐叔等人,只是好佛的晁无咎没有来,使他们感到遗憾。在《夜》里有一联描绘出了多病的生活情趣:
年年多病浑无寐,静对《楞严》一柱香。
《楞严》是佛教的重要经典之一,明智旭在《阅藏知津》中说“此经为宗教司南,性相总要,一代法门之精髓,成佛作祖之正印。”张宋的静对《楞严》,说明他深深地信仰佛教。又《离山阴入都寄徐仲车》云:
回首事如前夕梦, 出门心似下山僧。
不但病中“静对《楞严》,连行旅中也如下山之僧了。他的有些诗非常富于禅味,连法一和尚也要向他问如何作诗,他的集子里有《送法一上人还滁州琅讶山》便是咏这件事的:
上人法一朝过我,问我作诗三昧门,……无边草木悉妙药,一切禽鸟皆能言,化身八万四千臂,神通转物如乾坤。山河大地悉自说,是身口意初不喧,世间何事无妙理,悟处不独非风播。
法一生于元丰七年(1084),大观初入道。后来成为名满东南的僧人。
与苏拭时次相当的还有杨杰。杰字次公,无为人,自号“无为子”。他主张“众生根器有利钝,即其近而易知、简而易行,唯西方净土。”其咏《雨花台》云:
空书来震旦,康乐造渊微。 贝叶深山译,曼花半夜飞。香清虽透笔,蕊散不沾衣。旧社白莲老,远公应望归。
空书来震旦,即佛书传到中国来。康乐指谢灵运。言佛书到中国后,只有谢灵运研究佛学才达渊微的境界。贝叶指佛经,在深山里传译,曼花乃曼陀罗花之略。佛教传说这种花能使人悦意,所以讲法到最胜境界,天上便要雨曼陀罗花。这种花散下来可不沾染人衣服。末联言白莲社为慧远所创,大家都望他能再回来主持净土念佛。
稍晚一点有陈瓘,字了翁,他著有《读唯心净土》。他写了一首《一落索》的词,表达他的佛学观点。但意境造词都不高,就只能提一下了。
北宋还值得介绍的有张商英,他生于仁宗庆历三年(l043),卒于徽宗宣和三年(1121),四川新津人。他早年不信佛,想著《无佛论》,经其妻向氏劝阻才作罢,后来在寺院里看了《维摩经》才觉得佛经的哲理深邃。元祐中他任河东提刑,曾朝五台山,并在五台山文殊像前写了《发愿文》表示皈依。以后又参谒了从悦、常总与惠洪,特别从悦,他自认为得他之传,自号“无尽居士”,故文集亦名《无尽集》。他政治上反覆无常。《宋史》卷三百五十一有他的传。其《灵泉寺著法华合论作》云:
合道通为七卷经。默教开眼示群生,不须天女添瓶水,自有灵泉一派清。
七卷经是《法华经》的卷数,这里就用以代替《法华经》。此外他还写了一些捍卫佛教的文字,如《护法论》,驳斥韩愈与欧阳修,但文笔不高,就不一一介绍了。
还应提一下左誉。誉字与言,大观三年进士,曾官湖州通判。《玉照新志》说:“乐籍有名妹张秾者,色艺妙天下,君颇顾之,如‘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及‘帏云剪水,滴粉搓酥’皆为秾作。当时都人有‘晓风残月柳三变,滴粉搓酥左与言’之对。做扰之后,秾委身于立勋大将家,易姓章,疏封大国。绍兴中,觅官行阙,暇日访西湖两山间,忽逢车舆甚盛,中睹一丽人,褰帘顾君而频曰‘如今若把菱花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视之,乃称也。君醒然悟入,即拂衣东渡,一意空门。”可见左誉是皈依了佛,但他传下来的佛学创作几乎没有。
南宋第一个具有佛教倾向的文学家算曾几。几字吉甫,陆放翁曾向他学诗,他因与秦检不合,去位,侨寓上饶,居茶山,号茶山居士。他有咏茶山诗一首,表现他这段时期的贬居生活一
似病元非病,求闲方得闲,残僧六七辈,败屋两三间,野外无供给,城中断往还,同行木上座,相与住茶山。
木上座即手杖,《山堂肆考》说:“夹山问佛印,‘和尚闍黎与什么人同来?’曰:‘木上座’。”写诗用到几乎同时代的佛典,是不多的,“似病原非病”,完全用的是佛家哲理。“野外无供给,城中断往还”,在得罪权奸后生活的艰难可想。又《壬戍岁除作明朝六十岁矣》云:
禅榻肖然丈室空,薰消火冷闭门中,光明大似烛见跋,问学抵如船逆风。……
王戍当为绍兴十二年,这年秦桧曾因议和进封为秦魏两国公,前一年秦桧杀了岳飞。“薰消火冷闭门中”颇能道出当时的政治气象。
其次我们要提到陈与义。与义字去非,号简斋,洛阳人,官参知政事。他饱经战乱生活,故多感怀之作。诗词都有许多咏佛的作品。《清平乐·木犀》云:
黄衫相倚,翠葆层层底,八月江南风日美,弄影山腰水尾。楚人未识孤好,离骚遗恨千年,无住庵中新事,一枝唤起幽禅。
宋词中咏木樨花的较多,但很难得与禅挂上钩。陈与义的词数量不多,表现为佛教写的就只这么两首(还有一首《玉楼春》)。在诗里就不同了,如《漫郎》云:
踏破九州无一事,只今分付结跏禅。
又《和王东卿绝句四首·其一》云;
少时走马洛阳城,今作江边瓶锡僧,说与虎头须画我,三更月里影峻峭。
当然他没有作僧,逃难到江南来,伶仃孤苦,有似一拄着锡杖,悬着净水瓶的一位行脚僧人,这是接近事实的。他以这样一位行脚僧自况,不能不认为佛教在他思想情感上占了很大的比重。虎头指顾恺之,悄之善画人物,尤善绘佛。希望顾恺之画他,当然是指画他皈依佛后之像。在《次韵邢九思》中云:
百年鼎鼎离悲欢,老去初依六祖坛,玄晏不堪长抱病,子真那复更为官,山林未免容身得,颜面何宜与世看, 白帝高寻最奇事,共君盟了不应寒。
“老去初依六祖坛”,六祖指南宗的慧能;说明他老年归心南宗。玄曼乃皇甫谧的字,晋人。子真指梅福,西汉末人,二人都是著名的隐士。全诗叙述金人入侵之后的战祸,表达了作者消极避世的情绪。在他《题小室》云:
诸公自致青云上,病客长斋绣佛前。
可见他竟然“长斋绣佛前”过生活了。
向子禋,乃向敏中的玄孙,向太后的侄儿,元符初以恩补官。金使议和将入境,子禋不肯拜金诏,得罪了秦桧,因此被贬居了十五年,住在乡林,自号“乡林居士”,著有《酒边词》。
在《西江月》一词里,他表达他对佛教与世界及人生的看法:
见著莫教认着,无心慎勿沉空,本无背面与初终,说了还同说梦。
欲识乡林居士,真成渔父家风,收丝垂钓月明中,总是神通妙用。
他还有多首《点绛唇》,中有一首,小注“复自和”,可见这首最能代表他的真意了:
不挂一裘, 世间万事随风过,忘缘兀坐,皮袋非真我。随色摩尼,朱碧如何和,从来只个,千古扑不破。
“世界万事随风过”,即佛教中常说的“万事随缘过”。皮袋指人的身体,佛教常说人身只是个臭皮囊,这个皮袋绝非真我。摩尼即如意珠,随色摩尼,谓这种宝珠随所对之物色而显色相,这种宝珠得到了,便可无量饶益众生。这种如意宝珠在人身中指人的佛性。它必须在大彻大悟的条件下,才能勘破。
此外他在《卜算子》中提出“歇即是菩提,此语须三省”,在《南歌子》里提出“我入三摩地(即三昧,亦即“入定”),人疑小有天”《生查子》提出“心闲物物幽,心动尘尘起”,都说明了他不仅是倍仰佛教的居士,而且对佛教甚有研究,故能把佛理与佛教故事,非常自然地融入他的创作中。
张元干是向子禋的外甥,自号芦川居土,绍兴中以词送胡铨除名,有《芦川归来集》。
他有一首《浣溪沙》:
花气蒸浓古鼎烟,水沈春透露华鲜,心清无暇数龙涎。乞与病夫僧帐座,不妨公子醉酋眠,普薰三界扫腥膻。
味“乞与病夫僧帐座”,至少他是以僧人自居的。“普薰三界”更是用的佛经语。
在诗的创作上,有《别绶老》:
无端流落迫残年,三十南山访老禅,末契安心了难觅,不如同世且随缘,频移竹几负寒日,旋拾松梢炊晚烟,珍重古云出山去,东西南北一青天。
“未契安心了难觅”,用的是二祖参见达摩的故事,已有前释,不再赘述。他还有一些道家词,如《沁园春》谈“神水华池,汞铅凝结”,所以他还不如他的舅父向子禋,是一个比较纯正的居士。比他稍晚有位张抡,在西湖成立了莲社,自号“莲社居士”。在他的《莲社词》里,几乎满篇都是道家词。我们研究宋代宗教文学必须注意到这种现象。
南宋四大家中最为人们熟悉的是陆放翁。他一生为国家奔走,反对投降和议,绍兴中应礼部试,为秦接所黜。曾参四川宣抚使幕,投身军旅戎马生活,因此他早年是反对佛教的。在《杂兴十首,以贫坚志土节,病长高人情为韵·其二》云:
孟子闻扬墨,吾道方粲然,韩愈排佛老,不失圣所传,伐木当伐根,攻敌当攻坚,坐视日月蚀,孰探天地全。一木信难恃,要忧大厦颠。安得孟韩辈,出为吾党先。
从“伐木当伐根,攻敌当攻坚”来看,他是完全站在韩愈捍道卫道立场的。他的词里没有一首为佛教写的作品,但在诗里就不然了,《闲中偶题》有“楚泽巴山岁岁忙,今年睡足向禅房”,《丙辰上元前一日》有“弊裘破帽发鬅鬙,宛如山房罢讲僧”,《秋思》有“身似庞翁(即庞蕴,著名的居士)不出家,一窗自了淡生涯”,《病中杂吟其二》有“身似头陀不出家,杜陵旧老有桑麻”,很难说他没有受过佛教的影响。在《南堂杂兴》里,他说他曾遍参禅公:
奔走当年一念差,归休别觉是生涯,茅簷唤客常饭,竹院随僧自在茶。禅公编参宁得髓,诗缘独学不名家,如今百事无能解,只拟清秋上钓槎。
可见在人生坎坷的旅途上,他还是向佛教追求过,只不过在“禅公遍参”之后,似乎没有求得真髓,也可能是他积极入世心切,并没有认真读佛书。在《东堂睡起》有云:
每从山寺开经帙,闲就园公辨药名。
佛书是看过,爱民忧国心切,当他看着僧寺“杰屋大像无时止,安得疲民免讯死”(《僧庐》),作为“豆古男儿一放翁”他怎么会不顾这些疲民呢?然而封建社会尔虞我诈,多次碰壁,在“菱刺磨成交实圆”(《书斋壁》)的时候,特别是他在禹蹟寺南沈氏园,遇见他的前妻唐氏,后来唐氏又死了,他总不免作了一首悼情诗《禹蹟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车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账然》: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回向蒲龛一炷香”,是说自己皈依了佛教。这首诗作于绍熙王子,即绍熙三年(1192),那时他已七十二三岁了。不过放翁毕竟是积极爱国的,他临终《示儿》一首,十分脍炙人口: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通首贯彻了他奋斗的爱国精神。但应指出“死去元知万事空”,仍旧是有佛教的烙印。可见佛教对于文艺的影响,不可低估。
四大诗人第二个是范成大,字致能,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曾做过权吏部尚书,拜参知政事,又曾帅蜀与广西。帅蜀时期,与放翁友善,晚退居故乡石湖,自号“石湖居士”。
他的词里没有一首有关佛教的作品,却有一套道教的作品,如《白玉楼步虚词六首》,但数量极少。在诗集里有关佛教作品较多:如《北山堂开炉夜坐》:
困眠醒坐一念多,竹洞无关断客过,贪向炉中煨榾柮,懒从掌上看菴摩,闲无杂念惟诗在,老不甘心奈镜何。八万四千安乐法,元无秘密可伽陀。
榾柮就是断木头。菴苍摩即菴摩罗果,印度一种药用果,中国谓之馀甘子。佛的十大弟子中有一弟子名阿那律,据传他有“天眼通”,能看世界一切隐微之物,因此掌中看菴摩勒,在印度就成为一句通俗语,相当于中文的“一目了然”。“懒从掌上看菴摩”,是描述自己万事不管,乃至于一目了然的事也懒得去看。八万四千为印度常用语,表示众多,如“八万四干尘劳”,“八万四千法门”,“八万四千岁”。伽陀乃偈子之译音(gdth6)。末联说,使人身心安乐的法门多得不计其数,但可没有什么秘密方法可以用偈子把它简单地概括起来。通篇充满了佛语佛典,至少说明他在佛学方面用过功夫。又《题请息斋六言十首·其八》云:
冷暖旧雨今雨,是非一波万波,壁下禅枯达摩,室中病着维摩。
结合《藻侄比课五言诗,已有意趣,老怀甚喜,因吟病中十二首示之,可率昆季赓和,胜终日饱闲也·其四》云:
绳椅扶枵骨,蒲团阁悴肤,事疑偿业债,形类窘囚拘。空劫真常体,浮生幻化躯,个中元不二,无语对文殊。
末句是指维摩对文殊不答话,可见他是常以维摩自命的。又《丙午新正书怀十首。其四》云:
扫除一室空诸有,庞家老人总解禅。
“扫除一空”指中国民间老习惯,除夕要大扫除,除旧布新,“空诸有”即借扫除比喻要把一切人间尘劳统统扫除掉,把除夕大扫除用佛理作了理解。末句指庞蕴,他是禅宗史上最著名的居士,曾参谒过石头、马祖,后北游襄阳,借妻子躬耕鹿门山下,教化大行,举世称之为“襄阳庞大士”。丙午为淳熙十三年(1186),是年范石湖正六十一岁。这年他还作了一首《丙午新年六十一岁,俗谓之元命,作诗自况》,末四句云:
波匿观河见,维摩示病身, 端还一笑,默识幻中真。
波匿乃波斯匿王的略称。他与佛同日生,佛号“日光王”,他号“月光王”。他说:当他三岁时,他的母亲带他谒耆婆天,经过这条河,便知道这是恒河,佛为了感化他,即为他打比喻,你现在为你发白面皱而伤感,你知道发白面皱即在童年时已开始了吗?你现在看到的恒河是否有童年和老年的差别?王答,没有。佛说:面皱是变化,不皱就没有起变化,变者要死亡的,不变的既没有生,也没有灭。佛通过这样一个“观河”的故事说明人生生灭无常的道理。石湖在这两句里用了两个佛典,一个是波斯匿王叹衰老,一个是维摩多病,这都是人生不可避免的;运用得十分纯熟,这说明了他对佛学下了大的功夫。
现在我们介绍杨万里。杨万里在张浚那里接受了正心诚意之学,而且服膺终身。因此《宋史》把他列入《儒林传》。他自己在《朝天集》里曾表白自己“平生学仙不学禅,刳心、沈髓糟床边”(《李圣俞郎中求吾家江西黄雀醝法,作醝法遗之》),他受佛教影响似乎是最少的。但他的作品里仍可以见到一些有佛教影响的作品,如《南华道中》云:
殷勤自掬曹溪水,净洗先生面上尘。
曹溪乃六祖慧能演法之地,源出狗耳岭西流合浈水,所建寺名南华寺。可见他到过南华寺,还十分殷勤地在曹溪掬水,洗去他的面上尘土。在《跋兀延之左司所藏光尧御书歌》里,头两句说他自己:
鸾台长史老野僧,月前病后霜后蝇,文书海里袞不了,黑花乱发双眼睛。
然后下才接《故人同舍尤太史,敲门未揖心先喜”,足见他是以“老野僧”自命的。在他的《退休集》里有《族人同诸友问疾》云:
摩诘沈疴末易悲,文殊一问失妖灾。老夫何幸群贤集,倒履出迎双眼开。语造权时全愈了,病知客去即重来。呼几细拣新’书册,体不佳时看一回。
首联、颔联全用的是文殊向维摩诘问疾故事,末联“呼几细拣新书册,体不佳时看二回”,所指新书必是《维摩诘经》。“体不佳时看一回,”看来他从此就以《维摩诘经》作治病的法药。又《病中复脚痛终日倦坐遣闷》:
谁知病脚妨行步,只见端居例坐禅。
又《病中感秋》云:
书惟梦觉疑僧榻,竹户凉浸似客舟。
可见这时他在情感上已产生了变化。上引诸例,都出自[退休集》,是退休时作。老病侵寻,颓唐之余,是很容易接受佛学的。
车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山东历城人。二十一岁参加队京的抗金义军,不久即归南宋,历任湖北、江西等处安抚使。生平力排和议,主张抗金,因此受到主和派的排斥,长期闲居于江西饶州(今上饶市地区)一带。擅长词,以刚健雄豪著称,与苏拭调齐名,后人合称为“苏辛词”。有《稼轩长短句》。
稼轩是有抱负的人,在宋高宗萎靡的朝廷里,他只有长期在饶州住,因此他有一腔孤愤。在《沁园春》里,表现了这种情绪:
此心无有亲冤,况抱饔年来自灌园,但凄凉顾影,频悲往事,殷勤对伤、欲问前因。却怕青山,也妨贤路,休斗尊前见在身。山中友,试高吟楚些,重与招魂。
写这首词是因为“戊申岁,奏邸忽腾报,谓余以病挂冠,因赋此。”戊申为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他正四十多点,正是人生最有精力与作为的年代,议和派把他视为眼中钉,造政治谣言说他因病挂冠,他这几年正好赋闲、“凄凉顾影,频悲往事”,当然就感到愤愤不平,要“殷勤对佛,欲问前因” 。
他还有一首《汉宫春》上阕云:
心似孤僧,更茂林修竹,山上精庐。维摩定自非病,谁遣文殊。白头自昔,叹相逢,语密情疏。倾盖处论心一语,只今还有公无?
精庐,即精舍。《释迦谱》八:“息心所栖,故曰精舍”。人即在精舍住,心情又似孤僧,这就不能不理解为在寺院参禅了。
在《蝶恋花》上阕云:
洗尽机心随法喜,看取尊前,秋思如春意。谁说先生觅发齿,醉时惟有歌而已。
法喜,即见佛法而生喜欢。闻法而喜必须洗尽机心,可见他的禅学功夫已有进展。又《好事近,和城中诸友韵》云:
云气上林梢,毕尽非空非色。风景不随人去,到而今留得。老无情味到篇章,诗债怕人索,却笑近来林下。有许多词客。
从“老无情味到篇章”与“却笑近来林下有许多词客”来推测,此《好事近》必当晚年所作。“云气上林梢。毕尽非空非色”,显然使用了佛家的色空原理,运用得很成熟,很自然。
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居士。淳祐六年(1246)赐同进士出身,官龙图阁直学土。他诗学陆放翁,颇有一些感慨时事之作,有《后村先生大全集》。
他的作品较多,在词的创作上,常以维摩自命,如《念奴娇·壬寅生日》云:
比如去岁前年,今朝差觉门庭静,玉轴锦标无一首,如道先生远佞,假使文殊,携诸菩萨,来问维摩病,无花堪散,亦无香积斋衬。回首雪浪惊心,黄芽过顶,瘴毒如饮甑, 山海神俱长者。侥得书生穷命,不慕飞仙,不贪成佛,不要钻天令。年年今日。
白头母子家庆。
做这首词的时候,克庄正55岁。上阂用的维摩诘故事,下阕“不慕飞仙,不贪成佛,不要钻天令”,似乎他很超然,于佛道二教都不想沾,实则是正用的释宗“随缘”思想。又《解连环·甲子生日》下阕末后几句云:
幸闻早,省了柳枝,更送了朝云,尘念俱断。丈室萧然,独病与乐天相伴,但归依西方,拈起向来一瓣。
此词上阕有“虽末梢老寿,初节魔难”。因此甲子当为理宗景定(1269)五年,那时刘克庄已77岁。柳枝,白乐天的侍妓;朝云乃东坡的待妾。下阂说自己觉悟早,把身边的家妓与侍女统统遣散了,学乐天晚年全心全意皈依西方。
在诗的创作上,表现倾心佛教之作更多,如《黄蘗山》末联云:
早知人世淡,来往退居。
竂就是僧舍,可见他想到僧舍来长住。当他女儿死了,他作了一首《忆殇女》末两句云:
老怀己作空花看,更把《楞严》晓病妻。
《楞严》即《大佛顶首楞严经》之略,是一部很重要的佛教经典。可见不但他信佛,还劝他的妻子也信佛,把佛经作为苦难中的一种安慰。《题小室二首·其一》:
已向深林筑小底,是中仅可著禅龛,士师何止三无悔,中散居然七不堪,一去重华那复得,方当盛汉勿多谈,近来弟子俱行脚,谁伴山僧面壁参。
颔联“士师何止三无悔”指柳下惠为士师三次受到罢黜,没有一点怨悔之情。后山一生坎坷,曾因赋《落梅》诗,被贬了十年。“中散居然七不堪”,用的是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节》,说在朝为官,有七件事使他难以忍受。“一去重华那复得”重华指舜,好君主去了不可能再来。“方当盛汉勿多谈”,用的杨恽《报孙会宗书》。从这两句诗可以判断此诗必当作于理宗易世之后,度宗在位初期,那时他已八十岁的人了。末联自比山僧,可见他是完全信仰了佛教。
最后我们要提一下文天祥。文天祥是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忠心为国,最后被元人在燕京处死,是《正气歌》的作者,杀身成仁的民族英雄。但他信佛,”集里有不少关于佛教的作品,如《游青源二首》:
钟鱼闲日月,竹树老风烟,一径溪声满,四山无影圆。无言都是趣,有想便成缘,梦破啼猿雨,开元六百年。
空庭横螮蝀,断碣偃龙蛇,活火参禅筍,真泉透佛茶。晚钟何处雨,春水满城花,夜影灯前客,江西七祖家。
第一首“开元六百年”与第二首“江西七祖家”参看,此青源当为“青原”,指青原行思也。青原行思为六祖慧能之弟子,又为江西庐陵人,与文天祥是小同乡,故称“江西七祖”。对小老乡当然有倍加亲切的感情,故全诗写得很空灵,也很富禅味,如“无缘都是趣,有想便成缘”,“活火参禅筍,真泉透佛茶”。
行思由庐陵往曹溪,谒见六祖,并成为六祖的上首弟子。得法之后,又回到吉州,住青原山静居寺阐化。慧能圆寂后,慧能弟子如希迁、神会均往依青原从行思参礼。一个最著名的禅宗公案“庐陵米价”便是青原作出的,因此庐陵成为禅宗一大圣地。文天祥游青原,当是带着景仰的心情而作上面两首诗的。他还有一首《南华山》也表达了对六祖慧能的景仲,并对慧能肉身的毁坏还作出了佛理的解释:
北行近千里,迥复迷西东,行行望南华,忽忽如梦中。佛化知几尘,患乃与吾同。有形终归灭,不灭惟真空。笑看曹溪水,门前坐春风。
甚至于在十分乱离的年代,他怀念儿子不在身边,写出这样几句诗:
有子有子风骨殊,释氏抱送徐卿雏,四月八日摩尼珠。
徐卿是他的夫人,可见他还认为儿子是释迦抱送出生的。其信仰佛教也就可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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