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台湾人有缘的印顺法师
与台湾人有缘的印顺法师
/宋泽莱
[宋泽莱,本名廖伟俊,一九五二年生,云林二仑乡人,师大历史系毕业,任教于彰化县福兴国中。著作有《打牛湳村》、《台湾废墟》、《弱小民族》等。本文“与台湾人有缘的印顺法师”原刊登在四月十六、十七两天自由时报的自由副刊,经作者同意转载,特在此表示谢意。]
四十年来,主导台湾佛教的中国大乘佛教派的流弊,那就是1.无法认知真正的佛义,2.脱离了社会需要,3.非本土化。另外就是我曾在其他文章提到的中国佛教教派的缺乏风骨、党化,我想假若我们要谈一个法师的大贡献,那就不能不注意这些问题。也就是我在想,今天流行在佛教界的所谓大师们,那些人真正的可能给台湾佛教的未来有展望呢?当我想到这些问题,就忧愁起来。我不讳言,大半的中国佛教教派的法师,实际上都只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教派,既脱离佛陀的根本教义,更脱离台湾的现实社会而存在著。真正的能有前瞻性的不多,除非是反抗了这个教派,才能真正地看到未来。我这样想,就不能不谈到印顺。因为他是少许反抗过大乘佛义的人,也受过政治诬陷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的优秀学生有许多是台湾人。
算一算印顺的著作,包括最近陆续出版的,也有二十本以上,除了演述古人经典的著作以及随笔外,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对大乘佛教许多宗义的批判。他的论敌往往会把印顺误解是站在小乘的立场来批判大乘,这当然是大大地不正确。同样的,也有人相信印顺对大乘的教义的批评是站在最根本的佛义立场上。这一点也不一定是正确的。印顺有时会自认为他不属于任何的宗派,对他的立场不愿多说,如果这样,就叫我们无法把握了。其实他的立场大半是中观空学的立场,并且他贯彻空义是很彻底的,不保留什么。简单说,假如有人企图说外境(我们所面对的外在宇宙世界)内在(我们的感受、思想、意志、意识)可以永恒存在,可以立为我的主体,就是他批判的对象。中论的著者龙树就是这样认为的。印顺也自认为这才是杂阿含经的精神。(其实杂阿含经未必如此)。也就是说,假若我们不把印顺的批判当成是龙树中论的化身,我们就不能了解他的批判。所以无论如何,印顺仍然是属于大乘佛教的一个学派,仍然是把小乘贬低于大乘之下的,他的批评如同双面刃,一方面指向小乘,一方面指向大乘。这是贯澈龙树空学的必然结果,所以我们说他的理论不是一种“经验论”,毋宁说仍是一种超越论,但他的一空到底的立场,相对的砍中了大乘其他宗派有所保留的要害,无怪他来台后会得罪“几乎来台的佛教同人”。其实来台之前就已“得罪”了。
首先他的重大贡献在于严拒如来藏思想的氾滥。如来藏思想是神我色采的如来藏我,与佛法传统不合,所以佛教界,如瑜伽学者等,都起来加以解说,也就是淡化“众生有我”的色采。他的批评减低了大乘佛教一向追求的“宇宙本体”论,神秘的“大我论”之弊,有助于使台湾佛教回归到释迦一向反宇宙本体论的“无我论”的立场。
与如来藏一样,印顺反对了唯识派的唯心主义。这是一种比如来藏更高境界的修证。也就是说,追求神秘禅定经验的人,也许摒除一切外境(甚至摒除了如来藏这种宇宙本体),经验到一切外境实际都如梦中之境,但却保留了自己的心(识)。误认心、意识是最后的存在与真实,他就会说心、意识不灭,在解释万物的产生缘由时,就说什么都是心、意识变出来的。有时也说“我”就是心、意识。情况很像笛卡儿说的“我思故我在”的一种被奥义书同化、污染的佛教思想,它主张“我就是大梵天”、“自我可以永存不朽”、“涅槃就是如来藏”,都背叛了佛陀的教义,也是佛陀一生竭力抵抗的不正确思想,如果它一旦掩盖了佛教,那么佛教就名存实亡。所以他说:“如来藏我……依佛法正义,只是通俗的方便说,但中国佛学者,似乎很少理解到。”又说:“在佛法缘起论的立场,如来藏我本有说,不免是毁谤三宝了。”他劝大乘佛徒说:“富有神秘哲学,结果就夸大了心的实际功能,背离了释迦“心、识不是我”的教说。”印顺说:“万法唯识……说一切是唯识所现,到底是一般人所不容易信解的,所以世亲……陈那……破斥外境实有不能成立,反证唯识所现的可信,近于一般的唯心哲学了!”又说:“唯神、唯我、唯心,追根究源,只是同一内容……自性见(我见)的变形。”也就是说,唯识坚持心能造万物,以及把心当成我,这是不对的,不是佛的真义。印顺的驳斥,也有助于台湾佛教摆脱来台以后唯识及唯心主义佛教哲学的纠缠。
对于佛陀在人间形象的被抹除,印顺也有很好的批判。他的评判对象就是日益走向临终往生用途的弥陀信仰。我们知道现在中国大乘佛教派几乎是以信阿弥陀为主流了。凡是中国大乘佛教派弘化区,不论是寺庙、人家,多多少少就会供奉阿弥陀。有时墙壁、车窗也会写著斗大的阿弥陀佛四个字。人们去世了,大乘佛教就为他们念一念阿弥陀佛的名号。甚至诵弥陀往生的生意都有人热衷在做了。阿弥陀也就和死后、死亡成了不可分割的关系。假如一旦阿弥陀成了佛教的代名词,则佛教就成了和死亡不可分的宗教了,佛教也就批上了一层灰色的色彩。
印顺法师的批评是重新强调弥勒佛、阿閦佛、药师佛这些净土信仰(它们都较有人间味,又叫人间净土),来平衡席卷一切的弥陀信仰;同时,鼓励修行的人自力去创造净土世界,而少依赖佛之净土。
他说:“西方净土(弥陀净土)盛行之后,佛法被人误会为学佛即是学死,到此,阿弥陀佛的净土思想,可说变了质。”又说:“不知庄严净土(自力创造),不知净土何来,而但知求生净土,是把净土看成神教的天国了。”又说:“中国人特重西方净土……忽略了菩萨的证智大行(阿閦佛国净土);又忽略了现实人间净土(弥勒净土)的信行;这已经是偏颇的发展了。”
对于阿弥陀信仰的来源,印顺法师也指出它和印度西北部的关系,也就是说,和波斯有了一定的关系。他把握了文献上的证据说:“波斯 (Parasya ) 的琐罗斯德(Zoroaster)教,无限的光明的神,名 (Qrmazd),是人类永久幸福所仰望的;与阿弥陀佛的信仰,多少有点类似。”
这种对阿弥陀信仰的批评既犀利又实在的说词,曾引起大乘佛教派的不满,无怪乎谣传儒、佛不分的李炳南居士及其门徒想烧印顺的书了。
但是,印顺的努力,多少也可以遏止将来台湾佛教被弥陀信仰席卷专擅的可能性。
对于法门“修持方法”的不当,印顺的批评也是很深刻的。我已提到,“不二法门”是大乘佛教的一种激烈的有后遗症的修行方法。在初浅的阶段,它会导致诸如“干净与肮脏没有分别”这种观念和行为,在严重的一面,它会导致佛魔同体论。很不幸的,它刚好是般若思想的一部份。这种流弊,我们是不可以等闲视之,它是摧毁佛陀正见,破毁三宝的可怕魔手。印顺专就“烦恼即菩提”做了批判。指出:“误解烦恼(为)即是菩提,那真是颠倒了。”又说:“有大乘人以为:受五欲,对修道是不妨碍的,只要不执著他。对于这种见解,龙树是不以为然的。”又说:“一般人不知道这是随宜说法,以为究竟理趣。”至于说把男女的相伴、相抱,也解说成止观双运或悲智双运的“秘密大乘”的某些做法,印顺感叹那是众生心如水之下了。
总结,印顺对大乘佛义的展开批评,是既深且广的。大半凡是有违三法印(印顺认为三法印也是一种相印──空),都是批评的对象。虽然他对仅存的龙树空学并没有展开批评,但因如来藏心性说、超越佛,是渗透到大乘各宗各派的,也连带的诸如禅宗、密宗、天台、华严,都与唯识、净土一样,遭到了波及。我们知道佛教各宗派都是自成一个有机体的,也就是说义义相连,当它的一部份宗义被否定时,其他的宗义也就会被摧垮。只要把印顺的批评贯彻到底,那么我不认为龙树后的大乘佛教教义不会全部被扯垮,大乘佛教就不得不转回龙树前的原始大乘,或根本的释迦佛教去求续命,这样也许是更好的,但印顺是不明显那样做的,因为他毕竟还是大乘龙树的门徒,只是超出了龙树一小步而已。但这一小步正是未来台湾佛教的一大步。
印顺法师从民国四十三年后,踏入了一条似乎是晦暗的人间的行路。看来,也许他并不完全的在那年以后孤寂,但对照一些赫赫有名(诸如白圣)、肥胖有劲的大法师们,他又仿佛是大孤寂了。说什么凭他的戒行及佛法的著作,都不应该是那种样子的。那就是四十三年一月二十三日,他被人诬告“为共产党铺路”事件所造成。
诬告的理由是来自于印顺民国三十八年所写的《佛法概论》。在这本书里,印顺依经解释了佛教传说中“北俱罗洲”。他说:“北俱罗洲为福地,无家庭组织,故无我我所,无守护者,无男女之互相占有,无经济之彼此私有。”结果国民党命令给中佛会,协助取缔这本书。国民党也展开了印顺的调查,案件堆积不少,到了四十六年,风波才平息。在这之间,风风雨雨,对印顺构成生活及布教的无穷干扰。在四十四年,他的身体不好,肺结核,足足躺了六个月,料想也和这件事有关。
这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陷害。主因是在于印顺住持善导寺和出席日本佛教大会,得罪了所有的来台的国民党僧人。印顺不认为他的北俱罗洲的解说是有问题的,他说:“佛法概论……是民国三十三年在四川的讲稿…还受到太虚大师的奖金……拘卢即今印度的首都德里,为古代婆罗门教的中心。北拘卢就是上拘卢……我画了一幅地图,北拘卢泛指西藏高原,当时抗战时期……西藏也还没有陷落,能说我所说的北拘卢州(福地)隐隐然的指共产区而说吗?”其实要陷害,怎怕找不到理由,在国民党的控制下(即使已是公元一九八九年的今天),只要它高兴,随时都可以使人坐牢的。
我想这一件事,台湾的佛教界是不可以不注意的,它直接地影响到了今天台湾佛教界的佛学知识没落。原来在国民党来台之前,台湾并不是没有佛教,在日据时代,台湾已移入了诸如禅宗、华严……各宗的日本佛教,十九世纪末开始,日本佛教就已朝向了现代化,不论大小乘的研究都上了轨道,视野是宏大的,台湾佛教随著日本佛教已同时走向一个大的路向,但国民党来台后,第一批的僧人诸如慈航、白圣、南亭、大醒……采用了中国戒法,去除了日本佛教的影响,日本重法义的研究风尚消失了。这一批中国僧侣本身的佛法研究都不行,像慈航的著作也仅寥寥数本,且只是通俗佛理介绍。当国民党打击重打法义研究的印顺后,佛义的研究就告消灭。造成四十年来佛法研究的真空、沙漠状态。假若印顺(他是由香港来台的第二批法师)能取得僧侣的教育权,台湾佛教不会像今天一样成为群盲相聚的状态,这可以说是台湾佛教的大不幸了。
另外,我总想,在台湾,佛教徒的被压迫是贯串在整个台湾的历史中的,印顺虽然不完全是台湾人,但在印顺的例子中,让我们瞧见了台湾佛徒被被迫害的自我图像。
在印顺法师的自述“平凡的一生”里,他提及在早年(二十五岁时)由故乡的浙江北上到北平去念“菩提学院”,却无法如愿,最后却在普陀山附近福泉庵归依一个闽南人老和尚。四十一年又意外到了台湾,和闽南人在一起,四十三年起在菲、星、马一再弘法,对象也是闽南人,堪称与闽南人有缘。印顺说:“有人问我:你是一浙江人,为什么从一位福建老和尚出家?我也觉得因缘是微妙的。现在回忆起来:师父是闽南人,师弟(还有徒弟厚学)也是闽南人。自己到闽南来求学,也一再在闽院讲课。而妙钦、妙解、常觉、广范、广仪、正宗都是闽南人,而有过较长时间共住,而我所游化的,是菲律宾(五次)及星马,也是以闽南大德为主的化区……一切是依于因缘,我想,也许我与闽南有过(平淡的)宿缘吧!”
但我以为,不论如何,在说闽南话中的人,他还是与台湾人最有缘,从三十九年(?)后,他就不曾离开台湾呢!台湾也算是他的第二故乡吧!既然如此,那么让我们台湾的佛教徒来爱戴他吧,把他当成道地的台湾人,把他的著作当成台湾教徒的随身法宝吧!
从地理位置看来,台湾恰好是位在日本、中国、南洋、美国的交会点,它形成各类世界思潮的交会点,文化性格是十分开放的,任何思想文化想独占台湾必受挑战。台湾佛教自斋教以来,渊源流长,在变化中身具创造性。但自一九四九年后,国民党所属的中国大乘佛教派,取得了台湾佛教的主导权,它的法义没有批判地氾滥在台湾,其弊端浸淫了文化思想界。这是一种极其偏差的现象。其实任何思想只有展开批判,才不会流于陈腐,才能有新的创造性思想产生。这是我为什么在印顺的生日时,要写这篇介绍文的原因。
我和印顺法师没有任何的师徒之宜,亦未谋面,但我看了他的书,也写了三封信去确定他的若干佛义思想。我自觉个人对佛义的看法和他有很大的差距(相异要更多于相同),本不宜介绍他的思想,不过我深切地了解他的可贵,尤其是他的批判精神及孤高的风骨在台湾已难可觅。我自认是一位佛教的自由主义者,坚信台湾佛教只有走向自由研究,广纳世界诸佛教派才有未来可言,所以特别写文以援印顺法师。但我也不以为台湾佛教徒应停留在印顺的法堂上,他的学生居然有人把他的著作捧为“最高权威”(这四个字多么坏!)料想也是印顺所不许,我们应该以他的法堂为起跑点,发起一个往前迈步的竞赛才对!(1989.5.《新雨月刊》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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