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心一宿悟
于诗人而言,都邑和山林中的寺院正是人生长途上的驿站。寺中寄宿,慧心发露,幡然悔悟自己的人生际遇,在唐诗里恰能找到这样意味深长的独白。
诗人卢纶颇有济世之志,然身处大唐帝国动荡不安、乱象不止的大历时代,难免出入王候之门,又入山寻僧访道。其实也为当时的诗人们的一种“活法”。卢纶在经历一些宦海浮沉、人生挫折后,不时出入禅门寻求慰藉,暂得一时的清静与超脱。即便在长安,也要去游访,“永愿容依止,僧中老此身。”(《题兴善寺后池》)尘世的功名利禄原来是可以放弃的。
有“身”即有了生命与理想,如何对侍,都会留下思想的印迹。有一首《宿澄上人院》:竹窗闻远水,月出似溪中。香覆经年火,幡飘后夜风。性昏知道晚,学浅喜言同。一悟归身处,何山路不通?
一旦省悟“身”的归宿,不管是哪山哪水,都可将自己的身心安顿下来,哪里都有自己心仪的“澄上人”呀!想避世离俗,为官也好,闲居也好,随时可趁兴寻觅自己的同道,当然不排除无奈之余的寄托。而他的《宿石瓮寺》则不再仅是悟一己之身:
殿有寒灯苹有萤,千林万壑寂无声。烟凝积水龙蛇蛰,露湿空山星汉明。昏霭雾中悲世界,曙霞光里见王城。回瞻相好因垂泪,苦海波涛何日平?
石瓮寺静伫于终南山北麓骊山之上,可远眺长安城,置身其中,恍如隔世。诗人一夜竟无睡意,凝视秋夜的自然奇观,再回顾大殿中庄严、慈祥的佛像,自己挣扎于红尘世界(苦海),何有一天的安详日子?进谒显贵,以便树立功名,而事与愿违;向寺主请益,可有别的捷径?这两首诗绘山水自然之奇丽,写人情世俗之委婉,可谓至真至美!
大历诗人多有访僧寄宿的诗篇,所吟沉郁自然者,当属卢纶无疑。以清正廉洁、政绩卓著闻名于世的戴叔伦是一位贤者,也不时出入禅院兰若,亲近有道高僧,“一宿西峰寺,尘烦暂觉轻。”(《留宿罗源西峰寺示辉上人》)有时候连这“暂觉轻”亦享受不得,一宿未了,匆匆又踏上为“王事”效劳的路途,“黄昏投古寺,深院一灯明。……山云留别偈,王事速归程。”(《宿天竺寺晓发罗源》)甚至到了大年除夕,尚在寺中守岁:
守岁山房迥绝缘,灯光香地共萧然。无人更献椒花颂,有客同参柏子禅。已悟化城非乐界,不知今夕是何年。忧心悄悄浑忘寐,坐待扶桑日丽天。(《二灵寺守岁》)
身在清静之地,心系“王事”,仍旧难免尘世的诸多牵挂;一夜“忧心”,坐等天明,痴心不易改啊!故尔,他又为自己的人生抱负感慨不已:“自恨频年为远客,喜从异郡识高僧。”(《赠慧上人》)
终唐之世,禅风渐趋发达,达官显宦,文人土子,望禅林而栖止,得禅悦则超然。其间的林下交游、诗文酬唱之风流,影响后代。我们不妨追寻一番三掌贡士,名重一时的权德舆(759—818),在经国济世之馀,在亲近禅僧之时,悟到了什么。“此夜会逐白云去,未洗尘缨还自伤。今夜幸逢清净境,满庭秋月对支朗。”(《月夜过灵彻上人房因赠》)为官一任,“尘缨”未洗,所幸与诗僧对同对秋月,心地倒是愉悦的吧。他与僚友沈拾遗同游“地深兰桂馥”的摄山栖霞寺,寄宿寺内,慨叹良多:“下界城可悲,南朝纷在目。———稍觉天籁清,自伤人世促。”再反思自己的仕途追逐,真是悔不当初汲汲于利禄:“一生如土梗,万虑相桎梏。永愿事潜师,穷年此栖宿。”(《与沈十九拾遗同游栖霞寺上方,于亮上人院会宿二首》)人生苦短,万虑相煎,要是常能居此清净之地,摆脱尘世的烦扰,该有多好呢!
区区如我辈,若有良机善缘,能于我们自己的人生驿站——禅院借宿一夜,当亦有所醒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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