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昙的文献源流——《阿毗昙心论讲要》序言之一
毗昙的文献源流
——《阿毗昙心论讲要》序言之一——
吕澄
丛佛教的文献说,毗昙(论藏)是三藏之一。现存小乘各部的毗昙种类很多。其中比较有组织的,在北传的佛典里有说一切有部的身(《发智论》)、足(《法蕴足》等六足)七论,南传的佛典里有上座部七论(《法聚论》等),此外还有部派不明的《舍利弗毗昙》(内有五分)。这些虽然各成组织,但每类组织的来由已不易说明,各类相互间的关系就更难言了。现代学者,对于这方面的问题,始终在探讨著,只是还未能得到定论。我们以为要解决这一难题,必须上溯毗昙的本源,才会有比较合理的答案。
据佛家的传说,毗昙(对法)即对佛说法的解释,它的制作是起源于佛世的。佛的说法,有时带有分别解释法相的意味,即是毗昙的雏形。相传当时大迦旃延那尝撰集这一类的教说,并略加解释,成为佛说毗昙,呈佛印可,而成定本(见《分别功德论》卷1,又《撰集三藏传》),这就是所谓九分毗昙(《大智度论》卷2称此论为“毗勒”,即藏论)。九分的名目,在圆测的《深密经疏》(卷2)《仁王经疏》(卷1),引用真谛的《部执论记》,曾举了出来,即是分别说戒、分别说世间、分别说因缘、分别说界、分别说同随得、分别说名味句(名句文)、分别说集定、分别说集业、分别说诸阴(蕴)(《俱舍论法宝疏》卷1,说及九分毗昙,列名稍异,但未详所据)。这些名目的意义,可从真谛别的译书和唐译本对照而知。如真谛译《俱舍论》中有“分别说世间”一语,在唐译本里作“世施设”,由此可知“分别说”相当于“施设”。又在真谛译《显识论》及《随相论》里,都有同随得一词,对照唐译,是说种子习气的聚集,大同于随眠。集定、集业,即是杂定、杂业之义。至于九分的分量,据真谛说,各分皆有六千颂,九分合有五万四千颂。在《大毗婆沙论》(卷74)里,说到八万法蕴即八万法门,每一法门各如《法蕴足论》之量有六千颂。这正当于九分最末的诸蕴分,从此也可以见出《法蕴足论》和力分的关系。
解释九分毗昙的,相传最初有目犍连、舍利弗二大家。目犍连的解释是随文而解或决择要义,舍利弗的解释则以义归类;这有些像中土春秋经之有三传并行,遂为后来各种毗昙著作的张本。其中舍利弗的释文尤为重要,他以义区别佛说成了问、非问、摄、相应、处所五分,后来流传其节略本,即是现存的《舍利弗昆昙》。另外五分各别而独成一种,遂有南方上座的各种毗昙。又北传的《品类足论》也是依据它改编而成(此论为北传毗昙中主要的一种,相传为世友所作,实则“五事品”是世友之作,余品则是各家之言)。目犍连的释文,现只存北传的《法蕴足论》一种,当于九分的末分,其余八分都失传。至于迦旃延那原来的释本,北传毗昙中《施设足论》即从它蜕化而成。但此论汉译本止有因施设一门(相当于九分之分别说因缘分),此外世间施设门(相当于九分的分别说世间分)只存名目。藏译本具备世间、因、业(此相当于九分的分别集业分)三施设,其余也散失了。只在《大毗婆沙论》里引《施设足》之文有不属于汉藏译本所见者,应该即是已经散失各分的片段。另外,在北传毗云中有《立世阿毗昙论》,像是从九分中分别说世间分集成的一种。又有《佛说阿毗昙经》,原有九卷,今存两卷,文字不很连贯,像是从九分中分别说戒分集成的一种。
以上是说毗昙文献流传的大概,明了这些就可以谈《阿毗昙心论》在全部毗昙中的地位。
推源佛说的九分毗昙,现已不可得见。从它派生出来的各种毗昙,现亦零落不全,而且异义纷披,很难得其真相。幸而现存《阿毗昙心论》一书,实际具备九分毗昙的雏形,并还兼采各论的精要,它实是一种毗昙提纲之作,极可珍贵!这部论是法胜所作,从曹魏时(第三世纪)来中国的西域僧人,即十分称赞它。其后百余年,到道安师弟才请译师翻出,经过慧远刊定成为定本,还替它做了序文(收在《出三藏记集》卷10)。那里面略叙译家的说法,以为此论“管统众经,领其宗会,故作者以心为名;其人以《阿毗昙经》源流广大,难卒寻究,是以采其幽致,别撰斯部。”从这些话,可见法胜之作此论是要对《阿毗昙经》提要钩玄的。不过隋唐时的学人,如吉藏等,不明《毗昙经》的原委,错认《心论》是《大毗婆沙论》节要之作。这大概是不很清楚原来有那样巨大篇幅的《毗昙经》,一见到广大毗昙字样,便想到《大毗婆沙论》,因而误解。如依真谛所传,《阿毗昙经》全部九分有五万四千颂,以五百颂译作一卷计算,也应有百余卷,其分量实较旧译(凉代译)《婆沙》为多,所以序文有广大难究之说,并非无据。
现在再从《心论》的结构上看,也见得它的殊胜。《心论》结成二百五十颂,区分为十品。从第一“界品”到第八“契经品”,是根本部分,名称与真谛所传九分毗昙之说相应。只对九分没有涉及戒品,这大概是后人将这品材料归到戒律中去处理的原故(同样从《阿毗昙经》撰出的《甘露味论》即有戒品)。本来佛说经中,有法,有律,并未分别得那样界限清楚。就像《增一阿含》里,即夹杂戒经之说。从前道安对于译家不知道简别这一部分省略不译(因印度习惯,这部分不容许沙弥和白衣同看),还有过责备。可证佛经中法律俱备,而释经的毗昙也就法律俱释了。后来编纂三藏的人,替它们分别归类,关于说法的归入毗昙,说律的归入毗奈耶,这样后也论师也就略去戒品不放在毗昙内说了。
《心论》主要的八品是界、行(因)、业、使(同随得)、贤圣(世间)、智、定、契经(诸阴),这些和《毗昙经》九分的名目大同,只次第略异。九分中原译有定而没有智,似乎不可解;但细寻其故,乃知是翻译上的错误,已另译为名味句了。因为梵文中“味”字为便缮那(Vyajana),“慧”字为般罗若(Prajā),这两个字前一部分形状相近(就悉昙的书法而言),后一部分的声音又大同,所以会传写错误,翻译的人乃随之误翻(译家对这个字亦有些怀疑,所以特别加注说,这非饮食之味,乃文句之味,味即是“字”)。由此,《心论》主要的八品,实际和《阿毗昙经》的八分相符。这一层久已无人领会,假使没有保存真谛的旧说,恐怕经论的源流,再也辨别不出了。
另外,从《心论》所谈的义理上看,实际是兼采各种毗昙的长处的。像开头“界品”用三科的区分来谈有为法,是用了《舍利弗毗昙》解经的特点;“契经品”用识、智、使三门来解释诸蕴,又采取了《品类足论》解经的方法;这些都是选取成说,它之名为《心论》,就还不只限于一《毗昙经》的要义了。
还有《心论》的体裁,全篇韵文,也算是独创。慧远依著译人的赞扬,称为拟象天乐。现在此论的梵本不存,它的声韵之美,难以领略,不过就从它蜕化而成的《俱舍论颂本》而观,也可间接地知道此论颂文的优秀(《俱舍论颂》即是从《心论》、《杂心论》展转改订而成,博得当世“聪明论”的称号)。这因为佛说九分教或十二分教中间的颂,大都和经文有关,而多重述义理为之。颂的体制很严密,音节格律不能稍乱,这比较中土的律诗为难工。如用义理来作颂,选字酌音还比较容易;至于律、论,主要运用法相名数的,造颂就觉更难,所以十二分教中戒分、论分很少有作颂的。各种毗昙先无颂体,法胜独首创之,可见其工力之深。在曹魏嘉平中(249—253)西域僧昙柯迦罗初传戒本来中土,他就曾自述,开头学习外典,精通文辞,曾自负没有难解的文章。后在某寺见到《心论》,反复不得其解,心里很为奇怪,及请寺僧解说,乃叹服佛法深广,而发心出家(见高僧传卷1)。因此,《心论》在内容上和形式上,都达到上乘地步,它之能驰誉全印度,并影响于后世的毗昙,并不是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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