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济宗禅诗·禅髓诗
每一宗派的禅学思想都有其最为典型的部分,即禅髓。禅髓诗,指通过诗歌语言艺术,或显或隐、或明或暗地表达禅学精髓的诗歌。这些诗歌,或直陈其事,径截表达禅学感悟;或象征比喻,间接表达禅学感悟;或既不用直陈,也不用象征,而是通过现量的原真呈显,来表达禅学感悟。临济宗禅学感悟的精髓,主要体现在“无事是贵人”、“无位真人”、“无依道人”三个方面,并用诗歌的形式加以生动直观的反映。
1.无事是贵人
《临济录》中所表达的“无事是贵人”禅髓,主要有五个层面的特性:
1自性圆满,与佛无别。“六道神光,未曾间歇。若能如是见得,只是一生无事人。”“尔目前用底,与祖佛不别,只么不信,便向外求,莫错。”
2不须造作,本来现成。“无事是贵人。但莫造作,只是平常。”
3饥餐困眠,日用是道。“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
4有求皆苦,歇即无事。“尔若求佛,即被佛魔摄;尔若求祖,即被祖魔缚。尔若有求皆苦,不如无事。”“若人求佛,是人失佛;若人求道,是人失道;若人求祖,是人失祖。”
5不求师家,不求经论。“设解得百本经论,不如一个无事底阿师。” “向外无法,内亦不可得。尔取山僧口里语,不如休歇无事去。”
“无事是贵人”是临济禅的主要思想之一。临济设立三玄三要等一系列禅法,都是为了扫除学人的情见,荡除妄念,以达到“无事是贵人”的境界。临济宗禅诗,生动地表现了对这种思想的感悟:
近见修持苦节人,六时行道志精勤。心中妄想邪思觉,兜率西方觅世尊。 《汾阳录》卷下
要用直须用,心意莫定动。三岁师子吼,十方没狐种。《古尊宿》卷10《智嵩》
怕寒懒剃蓬松发,爱暖频添榾柮柴。破衲伽黎撩乱搭,谁能劳力强安排? 《五灯》卷12《景淳》
茫茫尽是觅佛汉,举世难寻闲道人。棒喝交驰成药忌,了亡药忌未天真。 同上《继成》
砂里无油事可哀,翠岩嚼饭喂婴孩。他时好恶知端的,始觉从前满面灰。 《古尊宿》卷25《守芝》
第一首表达了自性圆满,与佛无别的体悟。参禅者不明此理,一心学道,可谓“精勤”。但禅并不在坐的形式,不明“尔要与祖佛不别,但莫外求。尔一念心上清净光,是尔屋里法身佛;尔一念心上无分别光,是尔屋里报身佛;尔一念心上无差别光,是尔屋里化身佛”《临济录》, 而向西方求觅佛祖,就是邪思妄念,永远不能开悟。汾阳昭示十种智慧同归于真如的“十智同真”,有 “同具足”,古德颂为“阿那个是同具足?细草含烟满山绿。他乡看似故乡看,添得篱根花绕屋”《人天眼目》卷1。 也是用艺术形象表达佛性人人本具、个个圆成的诗禅感悟。
第二首系承天嵩听了首山用“楚王城畔汝水东流”来回答“什么是佛法大意” 时大悟所作,表达了一切现成的感悟。僧肇《物不迁论》云:“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慧觉予以诘难:“肇法师与么道,也是平地上陷人。山僧者里即不然:岩前渌水,岭上白云。”《古尊宿》卷46《慧觉》将佛法的奇特,还原为生活的平常。这平常,便是不假奇特的一切现成之境:“冬月是冬寒,夏月是夏热。”同上卷9《慈照》 此时,“斋后一碗茶”同上卷23《归省》、 “青绢扇子足风凉” 《汾阳录》上都是西来意,达摩来华后的“九九八十一”与来前的“六六三十六”并无二致《五灯》卷12《惟政》。
第三首表现作者饥餐困眠,随缘自足的主张。洪州禅主张“平常心是道”,注重从日常生活中获得开悟,“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传灯》卷28《道一》, “着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五灯》卷3《道一》。 马祖弟子大珠慧海进一步说明了饥餐困眠这种最平常的生活,只要任其自然,也就是开悟的境界。源律师问他修道时 “如何用功”,他以“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作答,并说明这种“用功”与一般人不同,因为一般人“吃饭时不肯吃饭,百般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 《入道顿悟要门》。 临济继承这一思想,提倡“随缘消旧业,任运着衣裳。要行即行,要坐即坐”,“不如无事休歇去。饥来吃饭,睡来合眼,愚人笑我,智乃知焉”《临济录》。 在临济宗禅人看来,“牛头未见四祖时”是“披席把碗”,见了四祖之后仍是“披席把碗”《五灯》卷11《延沼》。 菩萨未成佛时是“众生”,成佛之后也还是“众生”同上《省念》。 悟前悟后的心境大为不同,形式上却并不需要有什么变化。如果说修道之人还有所“用心”的话,那么不外是“光剃头,净洗钵”同上《智嵩》。 寒时向火,热时取凉。袈裟随意搭晒,丝毫不假安排,颇有懒残没有功夫为俗人拭涕的风致。
第四首表达莫向外觅、有求皆苦的感悟。“觅佛汉”如过江之鲫,“闲道人” 却凤毛麟角。因此,一部《临济录》,反复强调“无佛可求,无道可成,无法可得”,强调要止息向外的一切寻求。从这个视点来看,纵使是棒喝交驰,也不过是接引学人的方便,不可胶着于棒喝。第四句翻转一层:纵使废除方便,也仍然不是“天真”的无事人。诗用遮遣法,将悖离“天真”的事相一一否定,究竟怎样才是“天真”,则留给读者自己去参悟。《碧岩录》第41则:“如药性所忌之物,故将去试验相似,所以雪窦道‘药忌何须鉴作家’。”
第五首教导学人不要依靠师家。砂里无油,喻经文中没有真义。学人依赖师家讲授经文,就像孩童仰仗大人嚼烂饭粒喂食那样,被嚼的饭营养尽失,喻经过师家咀嚼的经文,只是一堆糟粕。参禅者日后顿悟,知道好恶深浅之后,就会明白师父这样做不过是灰土头面化导学人的方便而已。《临济录》说:“有一般不识好恶,向教中取意度商量,成于句义,如把屎块子向口里含了,吐过与别人。” 守芝直步临济,充分表露了对学人自证自悟的殷切期待。
“无事是贵人”,旨在息却驰求之心,却并不意味着沉溺于一潭死水的断灭空。六祖慧能告诫学人:“善知识,莫闻吾说空便即着空。”《坛经·般若品》 石室和尚因为唐武宗会昌灭佛事件而被迫还俗,过着半僧半俗的流浪生活。有一次,他脚踏石臼的杠杆舂谷,聚精会神地工作,虽然脚在不停地动,但不知不觉中忘却了一切,脑中一片空白。对此,临济谓之“没溺深泉”《临济录》。 无心之境固然好,但如果是一种枯木死水的状态,就堕入了顽空,因此临济提醒学人:“大德,山僧说向外无法,学人不会,便即向里作解,便即倚壁坐,舌拄上腭,湛然不动。取此为是祖门佛法,也大错。是尔若取不动清净境为是,尔即认他无明为郎主。古人云:‘湛湛黑暗深坑,实可怖畏。’此之是也。”僧问首山什么是“寂寂惺惺”的人,首山说:“莫向白云深处坐,切忌寒灰煨煞人。” 《古尊宿》卷8《省念》白云深处,枯木寒灰,也照样能够“煨”杀慧命。临济宗禅人注意对断灭空的遣除,使大休大歇的无事之人,呈显出随处作主、触事而真的悟者生涯。文悦《原居》云:
挂锡西原上,玄徒苦问津。千峰消积雪,万木自回春。谷暖泉声远,林幽鸟语新。翻思遗只履,深笑洛阳人。《古尊宿》卷41《文悦》
诗写初春原居景致。首联谓自己挂锡西原,本图无事,参禅之人,却不停地前来探问禅旨。作为师家,应该怎样回答他们?颔颈两联出以境象,堪称不答之答,无言之言:积雪澌融,千峰泻翠。万木回春,欣欣向荣。深谷气暖,流水增多,泉声传得分外地远;幽林昼静,百鸟欢鸣,清音显得特别的脆。处处现成图画,头头自尔生机。与宇宙氤氲同化的人,感悟到生命的澄明宁静。面对眼前这天然清景,你还能不走融入暖雪、春水、万木、百鸟、花谷、丛林中,化成一晶雪、一脉泉、一只鸟、一叶花、一株树?“钟声雀噪,可契真源。别处驰求,妄生节目。”《汾阳录》卷上只有将禅的意念剔除净尽,才是真正的禅。达摩大师当年遗下只履,把禅留在中华大地,但小根小智之人,却如痴犬逐块,死咬住禅的名相观念不放,这又是一大窠臼。在这个意义上看,一度在洛阳嵩山付授禅法的达摩祖师,实在是无事生非!此诗貌似纯粹的写景诗,实则远远超出纯粹的写景诗。纯粹的写景诗是属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前感悟层面,而此诗所写之景,则是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禅悟化境。在此感悟阶段,诗人将禅的名相彻底剔除,即物而全真,无事是贵人。诗中既有《楞伽经》“扬眉”“动睛” 皆佛法的思想,又有《金刚经》“无法可说”思想,也有魏晋玄学“言意之辩” 的思想。善昭《示众》云:
春雨与春云,资生万物新。青苍山点点,碧绿草匀匀。雨霁长空静,云收一色真。报言修道者,何物更堪陈。《汾阳录》卷下
云行雨施,品物流衍。人的精神也应时时有春雨春云,方不枯寂。在云雨润泽中,远望,黛树似染,在山壁上衬成斑斑点点;近观,碧草如梳,在平野上显得柔柔匀匀。春雨乍收,天宇澄静;雾云散去,景色纯真。人心中固然需要有春云春雨的祥和之气,但其心性本体,却如春雨迷闬中的长空,云绡雾噻里的景色,并不改变其渊静、澄鲜的特质。善昭《坐禅》亦云“月印秋江静,灯明草含鲜”,写禅悟直觉,纯明澄澈,外物历历在目。但对此物境,仅仅是观照而已,并无杂念,这才是微妙的禅心。与文悦的《原居》一样,善昭《示众》在对清新景色的现量呈现中,浓缩着诗人的禅学感悟,而不着痕迹,如波中月影,似镜里花光,玲珑澄澈,即目即真。只有无事之人,方可写得出这纯乎天籁的诗;只有无事之心,方可感悟到这触目菩提的美。读者既可以将它作为纯粹的写景诗欣赏,也可以从中品味出深邃的禅意。再如文悦的《山居》诗,与其《原居》堪称联璧:
片片残红随远水,依依烟树带斜阳。横筇石上谁相问,猿啸一声天外长。
静听凉飚绕洞溪,渐看秋色入冲微。渔人拨破湘江月,樵父踏开松子归。
垄麦重重覆紫烟,太平时节见丰年。野云忽散孤峰出,列派横飞落涧泉。 《古尊宿》卷41《文悦》
第一首是禅者春憩图。暮春之际,落英缤纷,残红随水,宛若桃源。烟笼青翠,映带斜阳,依依多情。这宁静温馨、清纯洁雅的桃源,也是禅者人性源头、精神家园、心灵故乡;凝重静远、祥和明澈的斜阳,是走过初阳如血、骄阳似火的诗人,澄心内视、静观自心的返照回光。禅悟的境界是法喜的境界,法喜的境界渴望有人分享。诗人横筇石上,凝情远望,便有一声猿啼,自空际飞来,恍如故友相存问。抒情主体的孤芳自赏、高情远韵,悉皆传出,却笔致天然,毫无刻凿之痕。
第二首是渔樵晚归图。初秋之时,凉飚乍起,木落千山,秋色迤逦,渐入冲微。渔人归棹,拨弄清波,逗一轮璧月。樵父束斧,松下经行,踏万颗松子。渔人樵父,在禅诗中往往作为垂丝弄斧的意象出现,如“只知洪浪岩峦阔,不肯抛丝弄斧斤”《颂古》卷5投子青颂, 喻世人向外寻求追逐,不肯当下无事,归家稳坐;“浪静风恬正好看,秋江澄澈碧天宽。渔人竞把丝纶掷,不见冰轮蘸水寒”同上卷7常庵崇颂, “高坡平顶上,尽是采樵翁,人人尽怀刀斧意,不见山花映水红”《五灯》卷6《陈道婆》, 均是感叹渔人逞弄机巧,不能回光返照。而此诗中所写,则是收却鱼网、束起斧头的渔樵晚归。景是宁谧的景,有的是澄明夜月和月光下的松间路,没有洪波巨浪岩峦险阔;人是恬静的人,有的是自得归渔和机心全泯的樵父,不复垂丝弄斧向外寻求。
第三首是农家丰年图。垄麦重重,紫烟盖覆,地气温润,是丰年景象,也是心国太平的景象。天地阒寂无声,一切都似乎融化在恬静之中。但就在此时,野云迸散,孤峰远出,苍翠扑面。一瀑飞泉,跳珠溅玉,喧闹欢腾!平畴麦垅烟幂幂的恬静,忽为孤峰耸翠落瀑飞泉所取代。然而,诗人的心灵并没有被喧闹所扰乱,因为它从来就没有被恬静所影响。被恬静所影响,即溺于断灭空;被喧闹所扰乱,即粘于躁动境。静景动态,都影响不了诗人的澄明心境。对此寂此动,诗人了了感知,而毫不粘着。诗歌在描写寂境时,没有一潭死水的枯寂,流漾着波光潋滟的活泼生机;描写动景时,没有喧嚣浮躁的骚动,沉淀着万动归寂的亘古宁静。
这组诗的共同特点有三。其一是在静谧之境中,忽然阑入动景,跳宕流转,生机远出。其二是诗中的象征意义若显若隐。如磐石坚贞象征诗人坚固的禅心,渔樵晚归象征着歇却妄念归家稳坐,太平时节象征心理世界的宁静,野云崩散象征妄念的消除,但这些象征都在有意无意之间,若即若离。其三是所写景致疏野、恬淡,使人感受到繁华刊落见本真的意趣。纵使是孤猿长啸,渔樵晚归,云散峰出,涧泉飞泻,也同样将人的心理感受引向恬淡祥和之境,而没有声色浮华的躁动。在临济宗禅诗里,这是艺术性臻于化境的作品,天机一片,不受纤尘,鲜明地反映了“无事是贵人”的禅者,如何在自然清景中获得即色即真的禅意感悟。
2.无位真人
“无位真人”是临济禅的又一思想精髓。铃木大拙在《临济的基本思想—— 〈临济录〉中‘人’之研究》中指出:“‘人’的概念是全书的关键,也是真正禅宗精神的核心。”转引自阿部正雄《禅与西方思想》第82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 《临济录》载:
上堂云:“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从汝等诸人面门出入,未证据者,看,看!”时有僧出问:“如何是无位真人?”师下禅床把住云:“道,道!”其僧拟议,师托开,云:“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便归方丈。
佛教一般修行之次第,有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觉、妙觉等阶位。“无位真人”即指不住于任何阶位的自由的人,即人人本具的佛性,是无始以来的真我。临济为了避免触犯,不说它就是佛性。学僧探问“无位真人”之所在,临济遂以峻烈手段逼拶他,要他回光返照,自己体会。僧人正待开口,临济又担心他落在识心中,触了不可说的忌讳,遂立即将他推开,阻止他开口,同时为了避免他执着名相,便随说随扫,将“无位真人”等同于“干屎橛”,显出凡圣一如之境。“无位真人”公案说明,每个人都有圆满自足的佛性,不必向外驰求,只是由于这佛性受到污染,以致于经常隐藏而不能显露。临济宗禅人守端、仁勇的吟咏,生动地反映出对“无位真人”的感悟:
春风浩浩烘天地,是处山藏烟霭里。无位真人不可寻,落花又见随流水。 《颂古》卷21白云端颂
播土扬尘没处藏,面门出入太郎当。撒尿撒屎浑闲事,浩浩谁分臭与香。 同上保宁勇颂
临济喜欢用“活泼泼地”来描述平常的、自由的人的生命活动。“你还识渠么?活泼泼地,只是勿根株。拥不聚,拨不散,求着转远,不求还在目前,灵音属耳。”《临济录》“无位真人”洋溢着诗情画意,流宕着活泼圆转的机用。春风送暖,烘拂天地,而“无位真人”却如同烟霭闬闬中的春山,如同白云缭绕里的桃源,迷离惝恍,不可寻觅。从随着流水飘浮而至的落花上,可以感受到它的气息,但如果寻源问津,却杳无迹象。一个“又”字,点明诗人追寻“无位真人”不是一年,而是多年。参禅者只有发现自己心中的那座桃源,才会不再外求,而向内“看,看”,与本真的我合而为一。
与守端重在塑造意境不同,仁勇的禅诗,则直截指出,禅者的生命中存在着 “无位真人”。铃木大拙说:“临济的‘无位真人’即指自性。他的说法几乎完全围绕着这个人,这人有时亦称作‘道人’。他可说是中国禅宗思想史上第一位禅师,强调在人生活动每一方面都存在着这个人。他孜孜不倦地要他的弟子们去体认这个人或真正的自性。”铃木大拙《禅学讲座》,见《禅宗与精神分析》第43页,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汾阳“十智同真”中的“同遍普” 指出,了悟佛法并不是进入一个特别的世界,在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事物,如土、石、瓦砾中,都存在着佛法;浮山九带的“平怀常实带”则指出,佛法无特别处,日常着衣吃饭都是真实佛法,“信手拈来草,无可无不可。设使风来树动,浪起船高,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有何差别”,“无圣可求,无凡可舍。内外平怀,泯然自合”《人天眼目》卷2, “吃饭吃茶无别事,见山见水总皆然” 《五家宗旨纂要》。 “无位真人”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自然会展开现象界的撒尿撒屎的生活,在看似卑下平凡的行动中,显露着妙用。超越生活,又回归于生活,正是临济禅的特征。
注重“无位真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机用,与临济宗禅人悲智双运的思想密切相关:“观色即空,成大智而不住生死。观空即色,成大悲而不住涅槃。” 《古尊宿》卷40《文悦》大智,是上求菩提的佛教智慧;大悲,是下化众生的淑世悲怀。两者如车之双轮,鸟之二翼。善昭说,“文殊、普贤、观音、势至、满心、十地、弥勒、慈尊”,本来可以成佛,却以大悲之心,“担柴着火,荷众苦辛,憨痴不辨,扫地放牛”《汾阳录》卷中。 浮山九带有“屈曲垂带”,谓悲智双运的禅者,虽然证悟成佛,却甘为菩萨而不安住佛位,“脱珍御服,着弊垢衣”《人天眼目》卷2。 浮山十六题有“透脱不透脱”,谓超然于束缚,固然是高深的“透脱”之境,但如果仅止于此种“透脱”之境,则终为其所束缚。因此,临济宗禅人主张不安住悟境,而要从悟境转身而出,悲智双运:“一种轮回又一回,入廛垂手化群迷。智大岂留生死界,悲深不住涅槃阶。毗卢经卷尘中现,优钵罗花火里开。非我如今难比况,千佛稽首叹奇哉。” 《古尊宿》卷24《神鼎》
洪州禅沿着慧能所提示的方向,建立起“平常心是道”的禅学理念,主张 “立处即真”,即人们日常生活的全部都呈现为真理、具有真实价值。临济禅大力弘扬了洪州禅中的这种思想,《临济录》全书都“贯彻着全盘肯定现实人生的观点”。柳田圣山《禅与中国》第161页,三联书店1988年版。 临济禅肯定生活,在临济禅看来,“此去襄县五里”的现实路就是“菩提路” 《五灯》卷11《省念》, “车碾马踏”的人间道就是“菩提道”同上《蕴聪》, “举步涉埃尘”的生活人就是“菩提人”《汾阳录》卷上, “青松绿竹下”就是“诸佛行履处”《五灯》卷11《延沼》。 这种肯定现实生活的态度,得力于《维摩经》不二法门的禅意感悟。“为认识临济的 ‘人’,我们必须超出分别识。”阿部正雄《禅与西方思想》第86页。 超出分别识之时,“金沙滩头马郎妇”《五灯》卷11《延沼》、 “厕坑头筹子”同上《归省》、 “灰头土面”同上《神鼎》都是清净法身。 “驴鸣狗吠”同于“梵音相”同上《省念》, 生死即涅槃,烦恼即菩提: “烦恼由心故有,无心烦恼何拘。不劳分别取相,自然得道须臾。”《临济录》 烦恼根源于分别,只要了知“无明之性,即汝本觉妙明之性”《古尊宿》卷11《慈明》, 即可消除分别,灭除烦恼:“贪嗔痴,实无知,十二时中任从伊。行即往,坐即随,分付心王拟何为?无量劫来元解脱,何须更问知不知?” 《五灯》卷11《神鼎》
临济禅讲求转身一路,从圣境转身下来,展开日常生活,但在日常生活中,要存在而超越,这就是“离家舍不在途中”,“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临济录》。 “家舍”是平等的世界,“途中”是不平等的世界。舍弃了悟的境界,对相对的境界却丝毫不加关注,才是真正了悟的境涯。虽然物质现象迁谢不停,有成有坏,真性却“廓然无障碍,清虚独湛然” 《古尊宿》卷23《归省》, 不会随缘聚散。浮山九带有“事贯带”,谓山河国土大地无非佛法,“随缘不变,处闹常宁”《人天眼目》卷2、 “尘尘刹刹,明月清风”《五家宗旨纂要》。 悟了还同未悟,原来如此;悟了不是不悟,这才是真。生死长河即涅槃,这是不一不异、相互依存的诸法实相幽旨,一念顿悟,彻见诸法空性。到此境界,一切境缘应时而照,泛应无亏,方可得大自在。此时的禅者,“入色界不被色惑,入声界不被声惑,入香界不被香惑,入味界不被味惑,入触界不被触惑,入法界不被法惑。所以达六种色声香味触法,皆是空相,不能系缚此无依道人。虽是五蕴漏质,便是地行神通” 《临济录》。
临济说:“一人在孤峰顶上,无出身之路;一人在十字街头,亦无向背。” 站在孤峰顶上上求菩提之道却未能超越世俗,站在十字街头下化众生之道 却是自由之身。在“孤峰顶上”之所以“无出身之路”,是因为这种人仅仅滞留在孤峰顶上,沾沾自喜于了悟。临济宗禅人认为,即使有所证悟,也是不可言说的内证境界,一旦有纤毫的了悟观念,就不再是真正的悟,对这种沾沾自喜的了悟之心,必须坚决予以夺除,“素面相呈”时要“拈却盖面帛”《五灯》卷11《延沼》, “一物不将来”时还要“放下”《古尊宿》卷23《归省》, “无垢人”仍需要精神的洗浴,要将“清净”的意念也涤除同上卷24《神鼎》。 只有处在“十字街头”,在不平等的世界里不拘束于不平等,体证平等的境涯,才能体悟存在而超越的境界。此时的禅者,消除了一切分别,千差万别融归不二,“单着布衫穿市过”、“骑驴踏破洞庭波”《五灯》卷12《姜山方》即是“不动尊”,动静一如;“去住本寻常,春风扫残雪”同上卷11《王随》、 “死脱夏天衫,生披冬月袄”同上卷12《楚圆》、“沤生与沤灭,二法本来齐”同上《杨亿》即是“生死谛”,去住不二。这时的“无位真人”,才既是超个体的,又是个体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临济宗禅人甚至将夫妇之情与禅意融通,以“浑家送上渡头船”来表达对“祖师西来意” 《古尊宿》卷11《慈明》、 “不涉程途一句”同上卷40《文悦》、 “学人亲切处”《续古》卷1《翠岩真》的感悟。临济宗禅人并不排斥世之常情,写送别怀友,也别有情愫。文悦诗云:
迹遁寒岩云鸟绝,阴崖流水花微发。昨夜天风扫石床,寥寥坐对三生月。 《古尊宿》卷41文悦《寄福严禅师》
禅人别我访南宗,吴楚山川去几重。莫谓临歧无可赠,万年松在祝融峰。 同上《送文禅者》
散尽浮云落尽花,到头明月是生涯。天垂六幕千山外,何处清风不旧家? 同上《寄道友》
第一首写别后相思。诗人遁迹寒岩,云鸟不来,高旷孤寒。但这并不是一潭死水,在静寂中自有生机汩汩呈露。流水淙淙,崖花微绽。天风浩浩,净扫石床。诗人跏趺而坐,对皎月,怀友人,思绪翱翔在过现未三世。海枯石烂,三世电转,然而此情、此心却永远不会改变。深情流注,格高韵远。
第二首写临歧殷望。参禅者别我远去,山一重水一重,不知后会何年。诗人依依相送,知己临歧而别。诗人将南岳奇峰祝融顶上的万年松赠予友人,象征着参禅者踏破千山万水终将彻见自性。万年松顶天立地,笑傲浮云,只有到了孤拔之境的禅者,才能看到它挺立的身姿。对友人的勉励尽在不言之中。
第三首是对离情别绪的禅意消解。世俗妄念的浮云已经散尽,参禅所得圣解的花瓣也已经飘谢,唯有自性明月,照破凡圣,亘古清亮。千山之外,夜幕低垂,雾霭苍然。但是,有明月驱昏暗,有清风涤烦暑,心国灿朗,什么地方不是精神的家园!这类禅诗,充分表明临济的“无位真人”,“既不是一般的意识,也不是抽象的人性,它就是活生生的‘人’,一个具体的存在”。阿部正雄《禅与西方思想》第85页。 “义玄虽有不少关于本体界的具体描述,但其主要目的是要为禅僧提供禅悟的意境体验,使他们获得寓神圣于平凡的宗教感受”。 潘桂明《中国禅宗思想历程》第294页。 对临济宗表达“无位真人”的禅诗,亦可作如是观。
3.无依道人
与“无事是贵人”、“无位真人”相关的另一重要禅髓是“无依道人”。 “无事是贵人”、“无位真人”都有不向外求的特征,而“无依道人”则是不向外求的进一步深化,强调主体的自足圆满。要达到“无依”的境界,首先必须认识到“无衣”。《临济录》中,指出了三种衣:
1接机时运用的种种方便是衣。“但有来求者,我即便出看渠,渠不识我,我便着数般衣。”
2圣境、佛祖、清净境是衣。“有个清净衣,有个无生衣,菩提衣,涅槃衣,有祖衣,有佛衣。”“苦哉瞎秃子、无眼人,把我着底衣,认青黄赤白。我脱却入清净境中,学人一见,便生忻欲。我又脱却,学人失心,茫然狂走,言我无衣。”
3语言文字是衣。“但有声名文句,皆悉是衣变,从脐轮气海中鼓激,牙齿敲磕,成其句义,明知是幻化。……尔向枯骨上觅什么汁!”临济指出了三衣,并毫不容情地将之剥除:“世出世诸法,皆无自性,亦无生性,但有空名,名字亦空。尔只么识他闲名为实,大错了也。设有,皆是依变之境。有个菩提依、涅槃依、解脱依、三身依、境智依、菩萨依、佛依。尔向依变国土中,觅什么物?”
经过彻底剥夺之后的禅者,便成了独立不羁的“无依道人”,他们“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临济录》。 他们“杀人不眨眼” 《五灯》卷11《延沼》, 对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都痛下三十棒,以 “报佛之深恩”《古尊宿》卷46《慧觉》, 从而将珍贵的骊龙颔下珠 悟心视为“粪球”同上卷23《归省》, 高扬起自信的大纛:“如今学者不得,病在甚处?病在不自信处。……尔若能歇得念念驰求心,便与祖佛不别”,“如今学道人,且要自信,莫向外觅”,“如大器者,直要不受人惑,随处作主,立处皆真”《临济录》, 这种气概,决不依门傍户、数他人宝,而是戛戛独造,迥异凡人。在临济的提倡下,临济宗禅人张扬绝对自由的主体精神:“直教个个如师子儿,吒呀地哮吼一声,壁立千仞”《五灯》卷11《延沼》, “打破琉璃卵,透出凤凰儿”《汾阳录》卷上。 神鼎《偶述》云:
自在神鼎寺,少盐兼无醋。云水若到来,撒手空回去。《古尊宿》卷24《神鼎》
“少盐兼无醋”,即是“内外推穷一物无”;“撒手空回去”,即是“我宗无语句,亦无一法与人”,与临济思想合若符契:“道流,诸方说有道可修,有法可证,尔说证何法,修何道?尔今用处欠少什么物,修补何处?”《临济录》 只要有所寻求,即是迷失。“二龙争珠”得者失,不得者珠亦未失《五灯》卷11《省念》。 参禅者毫无例外地渴求见性,但向外寻求,纵有所得,也是迷失。没有得到外在珍珠之人,珍珠仍然存在于他的自性中,只看他能不能回光返照,去发现罢了。
“无依道人”否定的对象之一是语言文字之衣。归省《山门供养主经过觅颂》云:
诸方化主往来多,青山绿水意如何?演若达多应认影,不知鹞子过新罗。 《古尊宿》卷23《归省》
诗以演若达多迷头认影喻化主对自己所作诗颂的粘着;以“鹞子过新罗”喻诗颂所表达的真意早已不见。诗歌劝诫学人,要在“青山绿水”中即物即真,聆听这天然之“颂”的玄音秘响,而不必舍此另求。
对言意关系,临济宗禅人有精妙的论析:“有时句到意不到,妄缘前尘,分别影事;有时意到句不到,如盲摸象,各说异端;有时意句俱到,打破虚空界,光明照十方;有时意句俱不到,无目之人纵横走,忽然不觉落深坑。”《五灯》卷11《归省》有时语言到位,但意思却不到位,这是因为言说者粘着于外尘,对外境起分别作用而引起意义模糊;有时意思到位,呼之欲出,但语言却不到位,一似盲人摸象,各执其偏;有时意句都到位,言意合一,字字句句都从般若智海流出,传达出微妙悟心;有时意句都不到位,语言混乱,意义模糊,如同盲人落深坑。在这四种情况中,只有一种情况是言意相符,同时到位,极为难得。其他三种情况,都是言意不侔,“任是僧繇手,难画志公真”《古尊宿》卷46《慧觉》。出神入化的语言,也难以传达本体,而本体又需要传达,这就产生了一道难题:“古曲无音韵,如何和得齐?”本体大全,如何表达?对此禅师以“木鸡啼子夜,刍狗吠天明”《五灯》卷11《延沼》作答。古曲不落世俗的五音六律,唯有不落世俗五音六律的音律才能应和。木鸡之啼、刍狗之吠便是这样的无音之音,无律之律,恰可应和那原本的浑整,原本的谐和。这无音律的音律,意味着跳出逻辑定势,另辟蹊径:“语不离窠道,焉能出盖缠?片云横谷口,迷却几人源。所以道,言无展事,语不投机。承言者丧,滞句者迷。” 同上卷12《文悦》如果语句没有新意,就会落入俗套,成为意义的障蔽,如同云横谷口,迷却参学者回到意义之家。言不达意,机锋不投,心灵不契,听闻言辞者就会丧却本旨,粘滞语句者就会迷失真意。浮山九带中,有“理贯带”,谓“以言显道,曲为今时。竖拂扬眉,周遮示诲。天然上士,岂受提撕。中下之机,钩头取则”《人天眼目》卷2。 用来显道的言语,只是为中下之机而设,对于颖悟之人,则毫无意义。语言新创不易,领会它更为不易,参禅者往往会在言说中迷失了意义,所以文悦索性借用两句唐诗将其彻底铲除:“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古尊宿》卷40《文悦》其《示学者》云:
赫日光中谁不了,底事堂堂入荒草?担簦负笈苦劳心,从门入者非家宝。演宗乘,提祖教,千年枯骨何堪咬?南北东西归去来,拈得鼻孔失却口。《古尊宿》卷41《文悦》
自性“人人具足”,光明如日,人们却不能了悟,而落于知见的荒草。由于 “不信衣珠”,以致于“千少万少”《汾阳录》卷中。于是“担簦负笈”, “担钵囊屎檐子,傍家走求佛求法”《临济录》,到处寻求,殊不知“献宝亏家宝,求金失自金”《汾阳录》卷下,从各种感官之门得来的知识,并不是自己本具的自性。开悟的关键在于发现本具之佛性,不明此理,向外寻求,终究会毫无所得。宗乘祖教,正如临济所说的“枯骨”,一味咬嚼它怎能得到液汁与滋养?只有等经由了南北东西的苦苦寻求后,才能蓦然明心见性,“拈得鼻孔”。明心见性之时,就会发现,语言文字已纯属多余,在内证的境界里,是得意忘言,不可说,不用说的。此诗形象地表达了临济宗禅人不依佛祖不依经,只依自家本来性的无依禅髓。
从对传统佛学的继承来看,临济禅的根本思想源于几个方面:如来藏佛性、般若性空思想和中道不二思想。以《楞伽经》等为代表的如来藏佛性思想,强调佛性的圆满自足性,使临济禅坚持自信自悟原则,不向外求,表现为圆满自足的 “无位真人”思想;以《金刚经》等为代表的般若性空思想,强调万法本质为空、世界本质为无的认识,从而影响到临济禅剥落一切虚幻之“衣”的“无依道人” 思想;中道不二思想,使临济禅获得饥餐困眠日用是道的“无事是贵人”的诗禅感悟。关于如来藏佛性和般若性空对禅宗的影响,请参看《禅宗思想渊源》相关章节。 “无事是贵人”、“无位真人”、“无依道人”是临济禅最为深邃灵动生机勃发的方面,三者既有内涵的重合,又有各自的侧重点,而一以贯之的,则是主体性的张扬。主体性使顶礼偶像者昂然而立,人佛平等;使寻言逐句者得意忘言,直契本体;使向外追逐者返照内心,顿悟成佛;使临济宗禅髓诗流宕着蓬勃的生机,原真地呈显着物象,呈现出万动归灵寂、真空即妙有的感悟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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