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风雷:智顗的观心论和现实人生修养
在一般人的眼里,佛教通常被视为一种追求出世的宗教,但是,作为一种社会历史文化现象,佛教从来也没有完全游离于现实的社会人生之外,它自有入世的一面存在。释迦牟尼创立佛教时,所最为关注的就是现实的人生问题。佛教四圣谛的根本教义、八正道的基本内涵,无不以对现实人生的深切关怀为基点。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佛教的内核是一种人生哲学。“佛”不是全智全能、具有无上威权的至上神灵,而是自觉觉他的人生导师。大乘佛教虽然有把佛、菩萨神化的一面,但是这种神化依然是以解救现实的人生苦难为基点的。佛教对所谓出世理想的追求,不是通过对现实社会人生的简单否定、一味逃避或故意轻忽,而是通过对它的热切关注、积极参与和努力改造来实现的。离开了积极的入世精神,超然的出世理想就缺少了根基,失去了意义。 作为中国佛教历史最悠久、影响最深远、地位最重要的基本宗派之一,天台宗继承并充分阐扬了佛教的这种关注现实人生的入世精神。天台宗的实际创始人智顗(公元538—598年),以《法华经·方便品》“世间相常住”的思想为指导,为中国佛教天台宗创建了一整套佛学理论体系和止观修行方法。天台智者大师对世间诸法和现实人生的关注,不令体现在其“诸法实相”论和“性具善恶”说上,而且还具体落实在其“以观心为本”的止观修行方法中。 天台“以观心为本”的思想,在智顗的多部重要著述中都曾反复讲到,而最能体现“观心”在整个佛教止观修习实践中重要位置的论述,当首推《摩诃止观》的“正修止观”段。 我们知道,《摩诃止观》作为智顗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乃“天台智者说己心中所行法门”,是专门论述天台圆顿止观的。这种圆顿止观的核心即是“一心三观”,也就是于一心中同时观悟圆融的空假中三谛,当下“究尽诸法实相”,这实质上是一种“实相观”。根据天台圆教的“诸法实相”论,要把握实相,就不能离开对诸法的观察。若“依妙解以立正行”,那么,圆顿止观的修习就必须从对“诸法”的观察入手。依照佛教的通义,万法虽多,论其大要则不出“阴”(五阴,即五蕴)、“入”(十二入,即十二处)、“界”(十八界)三科。因此,在《摩诃止观》卷五上讲到“正修止观”的时候,智顗首先就把“观阴、入、界境”的问题提了出来,认为“阴、入、界境”是正修止观时所应观察的“通境”。“十二入”、“十八界”都是在“五阴”的基础上开展出来的,因此,“阴、入、界境”可以进一步归结为“五阴境”。“五阴”从性质上又可以分为“名”与“色”两种:“名”指一切精神现象,包括“受”、“想”、“行”、“识”之“四阴”;“色”指一切物质现象,即“五阴”中的“色阴”。可见,“名”和“色”就代表了一切现象、宇宙万法。智顗说: “论云:一切世间中,但有名与色。若欲如实观,但当观名、色。心是惑本,其义如是,若欲观察,须伐其根,如灸病得穴。今当去丈就尺,去尺就寸,置色等四阴,但观识阴。识阴者,心是也。” 这样,智顗就把“观诸法”经由“观阴、入、界境”、“观五阴境”、“观名、色”,一步步地归结到“观识阴”亦即“观心”上来,最终把“观心”视为正修止观的根本。 从上述“观心”问题的提出可以清楚地看到,智顗是把“观心”放在“观阴、入、界境”亦即“观诸法”的范围内提出来加以讨论的,是把“心”作为“诸法”中的一法、“阴、入、界境”中的一境来看待的。按照天台圆教的“诸法实相”论,既然随举一法皆即实相,那么,当然也可以说“心即实相”、“心即大乘,心即佛性”,“观心”当然也就可以体达诸法实相。 不过,在另一方面,按照天台圆教的“诸法实相”论,不仅“心即实相”,而且“一色一香”乃至“一切法”也“皆即实相”。因此,从理论上来讲,非但观心,观任何一法都是可以体达诸法实相的。那么,在正修止观时,何以要“置色等四阴”,但“以观心为本”呢?这表明,“心”虽然是万法中的一法,“阴、入、界境”中的一境,但是它又不是一般的一法、一般的一境,而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一法、具有特殊意义的一境。有些佛教学者如天台宗山外派,就是沿着这样的思路,极力强调“心法”的殊胜性,把所观之“心”理解为具有本体意义的“真如心”,认为智顗所说的“观心”就是“观真心”。这种看法遭到了另外一些天台学人的批评,如元代的天台传人怀则就批评真心观“乃指真心成佛,非指妄心”,实际上是“指真即真,非指妄即真”,他认为“妄心观”才是天台佛学的正义。应当说,怀则的这种观点是更切合智顗的思想实际的。智顗不止一次地明确指出,所谓“观心”,即是“观识阴”,也就是“观根尘相对,一念心起”之“心”,是“观察无明之心”。在《摩诃止观》卷一上,智顗还对“心”的含义作了专门的区分,他说: “‘质多’者,天竺音,此方言‘心’,即虑知之心也;天竺又称‘污栗驮’,此方称是草木之心也;又称‘矣栗驮’,此方是积聚精要者为心也。今简非者,简积聚、草木等心,专在虑知心也。” 显而易见,在智顗的“观心”论中,所谓“心”指的就是凡俗众生没有断除情欲迷妄的、有虑知分别作用的、刹那生灭的一念识心,也就是后人所谓的“妄心”。虽然是“妄心”,但是按照天台圆教义理,“即妄而真”,故仍然可以说“心即实相”——说“心即实相”,并不意味着这个“心”就是“真心”。在天台圆教中,“实相”自身也是“含备诸法”、“性具善恶”的。天台山外派以“真心”解“心”,正是受了华严宗“性起”论真心系思想的影响,从而背离了天台圆教的“性具”立场。 智顗在“观心”论中所讲的“心”既然并不是具有本体意义的“真如心”,那么,在正修止观时,强调“以观心为本”的理论依据究竟何在呢?对于这个问题,智顗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作了回答: 其一,“观心为易”。智顗把所观之境分为自、他两种,以己心为“自”,以众生、佛为“他”。在智顗看来,“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因此,从理论上来讲,无论是观己心,还是观佛法、观众生法,都是可以体达诸法实相的;不过,“众生法太广,佛法太高,于初学为难,然‘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者,但自观己心则为易”。在这里,智顗是从初学之人修习止观的可行性和易操作性上来谈“观心”的殊胜意义的。 其二,“心为贵”。智顗说: “夫天下万物,唯人为贵;七尺形骸,唯头为贵;头有七孔,目为贵;目虽贵,不如灵智为贵。当知四阴(指受、想、行、识四阴),心为贵。贵故,所以观之。” 可见,智顗的“观心”学说,是从“人”亦即修行主体、认识主体的角度出发建立起来的。人之所以最为天下贵者,就在于他有“对境觉知,异乎木石”的灵智之心,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灵智之心,人才成为具有能动作用的认识主体和修行主体。 第三,“心为迷解本”。智顗指出,人心有“对境觉知,异乎木石”的认识能力,这本来是人的长处,但是长处有时也会变为短处,因为人的认识并不总是正确的,甚至可以说是“多颠倒少不颠倒”,所以说“心为惑本”、“心为迷本”。因此,要治妄除惑,就必须“去丈就尺,去尺就寸”,像“灸病得穴”那样,对作为“惑本”、“迷本”的一念识心进行观察。同时,人要达到正确的认识,要觉解佛教真理,归根结底仍要靠这个“虑知之心”的灵智作用,因此,心又为“解本”。智顗说: “只观根尘一念心起,心起即假,假名之心为迷、解本。” 这样,智顗就在佛教认识论和佛教修行观的意义上确立了主体之“心”的根本地位。在他看来,人的认识和行为正确与否,关键就在于主体一念之心的迷悟善恶。他说: “若众生行不善心时,与不善界俱;行善心时,与善界俱;行胜心时,与胜界俱;行鄙心时,与鄙界俱。” “心能地狱,心能天堂,心能凡夫,心能贤圣。”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智顗说: “此心幻师,于一日夜常造种种众生、种种五阴、种种国土,所谓地狱假实国土,乃至佛界假实国土。行人当自选择何道可从!” 众生与佛在本性上是平等的,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众生于十界中究竟处于何界,是升上天堂还是堕入地狱,关键就在于他自己“选择何道可从”。正是由于主体之心的“选择”不同,才呈现出从地狱到佛的十界差别。 由上所述不难看出,智顗完全是在佛教认识论、修行观和解脱论的意义上强调“心法”的殊胜性的。他所说的“心”,不是什么“真如之心”,而就是凡俗众生自己现实存在的“一念识心”。《维摩诘所说经》卷中有云:“诸佛解脱当于何求?答曰:当于一切众生心行中求”,智顗的“观心”论把佛教修行解脱的根本安置在主体当下存在的一念识心之上,可以说正体现了佛教实践的这一基本原则。智顗曾言:“离凡法更求实相,如避此空,彼处求空;即凡法是实法,不须舍凡向圣。”佛教出世的解脱境界,若脱离作为修行主体的世间凡俗众生的现实活动,是无由得求的。所谓“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虽然是现代的口号,但是在智顗的“自观己心”的“妄心观”中,不也可以体会到这一精神吗?
欢迎投稿:307187592@qq.com news@fjdh.com
QQ:437786417 307187592 在线投稿
2.佛教导航欢迎广大读者踊跃投稿,佛教导航将优先发布高质量的稿件,如果有必要,在不破坏关键事实和中心思想的前提下,佛教导航将会对原始稿件做适当润色和修饰,并主动联系作者确认修改稿后,才会正式发布。如果作者希望披露自己的联系方式和个人简单背景资料,佛教导航会尽量满足您的需求;
3.文章来源注明“佛教导航”的文章,为本站编辑组原创文章,其版权归佛教导航所有。欢迎非营利性电子刊物、网站转载,但须清楚注明来源“佛教导航”或作者“佛教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