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有性论初探
无情有性论初探
礼贤
佛教自兩漢之際傳入中國,有関佛性的問題一直受到中國佛教徒的関心和重視。因為佛教的最終目的是成佛,而佛性就是談衆生能否成佛以及怎樣才能成佛的問題,因此很自然地,佛性問題就成為佛教的中心問題。
早期的中國佛教大都是主一闡提不能成佛的“一分無性說”,其主要依據就是六卷《泥洹經》。認為佛性至善,纍盡自顯,而一闡提人不具真信。善根斷盡,因此不具佛性,永遠不能成佛。直至東晉道生法師在講小本時依義不依語,孤旨先明,首倡“闡提亦可成佛”、“一切衆生悉有佛性”。結果在當時佛教界掀起喧然大波,被譏為“背經邪說”而遭排斥。後来曇無讖所譯之《大本涅槃經》傳到南方,果說衆生皆有佛性、闡提亦可成佛,和道生法師所說若合符契。一時羣疑冰釋,道生法師也被尊為“涅槃聖”。以此為契機,中國佛教進入了一個以“衆生悉有佛性”為主流的新階段,“一性皆成”已成為當時佛教界的共識。
然而隨着時光進入唐代,“傳衣缽者起於庾嶺,談法界、闡名相者盛於長安”,且又各自“侈大其學”。在這三家之中,禪宗和華嚴宗對佛性論的看法上有相近之處,一般都認為有情衆生才有佛性,才能成佛,而無情則無性,亦不能成佛。如禪宗五祖弘忍曾說:“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既無種,無性亦無生。”而在六祖惠能圓寂前不久所說的偈中也有“無情無佛種”之語,其弟子神會大師更是明確表示:“佛性徧一切有情,不徧一切無情”,又云:“若是將青竹黃華同於法身般若者,此即外道說也。”而屬於華嚴宗的澄觀在其所撰《華嚴經大疏鈔》卷三十中有云“非情非覺性”,在卷五十三中也說:“此段疏為遮妄執一切無情有佛性義。”二家的思想由此可見一斑。至於唯識宗,對於法相的分析十分細緻周密,但它同時又用現象的差別來比附心性的差別,堅持五種姓之說。這就和原有的“一性皆成”共識相悖,從而引起了有関佛性論的又一番爭論。五種性作為唯識宗的不傳之密,不僅否認無情有性,而且認為既使在有情衆生之中,也有一部人是無法成佛的。針對經典中所提及的“一切衆生皆有佛性”的論點,窺基更是用“少分一切”的概念,試圖對兩者進行會通。認為經中所言的“一切衆生”是指除了一闡提之外的“少分一切”,這種類似狡辨的曲解不為人所重。應該說,五種性的不合時宜,是唯識宗衰落的一個重要原因。
正是由于上述三家“并惑于世”,衆生溺於權說而莫之能返,于是湛然大師毅然以道自任,運用發揮台宗圓義,不僅肯定一切衆生皆有佛性,更是提出了無情有性這樣的論斷。從而結束了這場爭論,也使中國佛性論達到了登峯造極的頂端,對以後的中國佛教産生了十分深遠的影響。
應該指出的是,“無情有性”在湛然大師以前就已經有人提出了。如道生法師在《法華經註疏》中云:“萬法雖殊,一如是同。”在《涅槃經集解》中云:“夫體法者,冥合自然,一切諸佛莫不皆然,所以法為佛性也。”又云:“法者,理實之名也。”從這些論述中,實際上已經包含有一切諸法悉有佛性的內涵在内了。而天台智者大師以實相論為基础,倡“一色一香,無非中道”,而中道即是佛性異名,因此無情有性也是題中應有之義。稍後的嘉祥吉藏在《大乘玄論》中更是明言“若欲明有佛性者,不但衆生有佛性,草木亦有佛性”。既使在華嚴宗,也有“一華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之說,似乎也沒有排斥無情于佛性之外。可以說,以上這些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把無情有性當作“定理”來使用,而對這一“定理”進行全面論述,彰顯其甚深圓義,成為台宗一家極說的,自然非湛然大師莫屬。
湛然大師之論無情有性,是以天台性具實相為基础,散見於他的各部著作之中。如在《摩訶止觀輔行傳弘訣》卷一之二中,大師以約身、從體、約事理等十義來進行論述,認為三身相即,法身徧一切處,報化同樣徧一切處。同時從事上說有情和無情的區別,但從理上說,則無所分別。因此佛性也就不存在何者具、何者不具的問題。真與俗、體與用等也是一樣。此中文雖二分,正顯不二。然而這些都只是兼帶說及而已,真正對無情有性義展開充分論述的是在《金剛錍》之中。此文文旨俱深,難以具述,今撮其要點,簡要介紹如下。
“無情有性”是湛然大師依義定名而來,在佛經中并沒有直接的出處,反而在《大般涅槃經》卷三十六中還有“非佛性者,所謂一切墙壁瓦石”之說。這給持無情無佛性之人以極大的借口,他們常常以此來進行非難。因此,怎樣正確理解經文之意,“使後代好引此文證佛性非無情者,善得經旨,不昧理性”,就成為湛然大師首先要解訣的一個重要問題。通過分析此句經文提出的來龍去脉之後,湛然大師指出,涅槃部雖大,但部中談教,有權教之小,有實教之大。大教中正因佛性徧一切處,權教中緣了佛性局在有情。因此從權教說,智慧了因、福德緣因屬於脩成,則可說佛性非無情。而實教所明異此,衆生心中本有正因佛種,本有了因佛種,本有緣因佛種,“本自有之,非適今也”。以無始來,唯有煩惱業苦,故此全是理性三因。此三理性元徧一切,性三既徧,達性成脩,脩三亦徧,是知三因之體本來周徧。由了因未曾發心,緣因未曾加行,故性緣了同名正因。佛示衆生本有此具三之正因佛性,盡虛空、徧法界,如此則“安棄墙壁瓦石等耶”。從此可知,經中佛寄方便權教,“說三對治”:說果上有涅槃,對斥煩惱非涅槃;暫說果上有如來,對斥二乘非如來;暫說有情有佛性,對斥瓦石非佛性,意在佛說果上依正融通,正是衆生因中本具。因此《涅槃》兼機,就其所迷,點示云能造心中具有佛性;附權立性,則云所造之色而非佛性。此是涅槃帶權之意,而正意在於圓頓之實。故湛然大師總結說:“緣了難正,殊不相應。”當知教有權實,佛性亦異,若不明之,進退失據。如《涅槃經·迦葉品》中云:“古佛性者,所謂十力、無畏、不共、大悲、三念、三十二相、八十種好。”此乃以如來果德釋佛性,正顯因果不二之旨。但若執為權說,不明圓理,那麽豈但瓦石無性,一切衆生都沒有佛性了。因此,說瓦石無佛性,那是經文方便權說,若依理則終無異轍。
其次,湛然大師以色心不二來明無情有性。對於那些執著於有情才有佛性的人,大師明確批評是“我執取之”。如《净名經》云:“是身無知,猶如瓦石,”怎可便將六根内色執為有情?而生公說法,頑石點頭;菩薩度生,化橋濟之,又怎可將四大外色定執為無情呢?當知現前一念之心,橫徧十方,堅徹三際,體即法界。因迷悟之不同,全體而為十界依正。衆生迷故,於佛依正而計差別;諸佛悟故,於衆生依正而得自在。是則生佛依正,一念具足,一塵不亏,直下現成,本來同體。只緣衆生惑於知見,妄自分別,致使色心角立,依正有殊,分情無情。此乃衆生情想,并非佛性有殊。要知自佛知見乃至地獄知見,皆徧一切。若開餓鬼知見,鬼法界徧一切處;開畜生知見,畜生法界徧一切處,餘界同然。今開佛知見,則一切法無非佛之境界,全失法性之名,圓融情與無情。是故隨拈一法,無非法界,略無遺餘。一切法趣心,是趣不過,則心外無色;一切法趣色,是趣不過,則色外無心。故心徧一切,色亦隨徧,色心不二,佛性同具。然他宗偏指衆生有清净性,唯局有情,不徧無情,正是不明唯心體具之故。由此可知,偏指之意含有二義,一者惑果事而迷因理,謂衆生因中但有其性而無其事,不知佛說果德,正彰因心性具;二者佛性融通,豈間無情?故湛然大師云:“了體具者,焉有異同。”如是機應事理,同一佛性,佛性周徧圓具,攝情無情。
第三,以真如隨緣不變、不變隨緣來釋佛性徧在。文中云:“萬法是真如,由不變故;真如是萬法,由隨緣故……故萬法之稱,寧隔於纖塵;真如之體,何專於彼我。”在此需特別指出的是,真如是一名,但有即離、具不具之別。在理解上稍有偏差,則天地懸隔。若以談法界者往明,則真如是指自性清净心,因其不守自性而有無明風起,于是呈現為千差萬別的事法世界。因此就現象界而言,其本質是屬於無明妄的一邊的,而作為本體的清淨真如與作為其現象的無明事法,是處於兩歧的分離當中。由此可知,所謂理事無礙的圓義,實質上亦正是以理事的二分為前提,再予以融會而已。是故此後四明有云:“應知不談理具,單說真如隨緣,仍是離義。”而湛然大師此處所談乃圓教具法真如,性具佛法界,則性善緣因,性净了因,善净不二即善正因;性具九法界,則性惡緣因,性染了因,染惡不二即惡正因。因本具故,不隨緣時三千宛然,隧緣時作而無作,九界通是緣自法、本住法,即是佛界之全體。而真如與佛性體一名異,真如隨緣徧在,亦即佛性隨緣徧在,因此佛性是不隔纖塵,不專彼我的,那麼也就沒有理由認為無情無佛性了。接着湛然大師用波水為喻進一步以明之:“是則無有無波之水,未有不濕之波。在濕詎間於混澄,為波自分於清濁。雖有清濁,而一性無殊。”此中波譬萬法,水譬佛性,波分清濁喻法有依正,而濕無混澄正喻佛性無間,不隔情與無情,其義甚明。
最後,湛然大師以不思議境約觀心明無情有性,當體圓成。良由衆生不閑諸教大旨,故先約教以開圓解;亦由衆生不善徧攬因果自他依正觀於己心,故約圓解以起圓行。總令衆生不昧性具,解行齊等,到清涼池而已。若約十乘觀法而論,則無情有性正當於初乘觀不思議境,如大師云:“且令識於十乘初妙境而已。”當知“一家所立不思議境,於一念中理具三千”,因此一家論觀,雖揀難取易唯觀於心,然必約無差之旨。故雖觀心,而攝彼生佛依正!正用觀時,以此心為能觀,復即此心為所觀,能所俱心,境智互照。既許以心為境,何妨境即是心。是故境之與觀,不分而分;得名有異,二而非二,其體復同。如此豈可强分情與無情、境觀之異?是故萬法唯心,則心攝於色,得云佛界六即,乃至蛣蜣六即。盖佛以十界為通體,蛣蜣即佛界別相,十皆究竟,不捨蛣蜣。依理亦可云一切唯色,則色攝於心,亦得云無情六即,所謂理即無情,乃至究竟即無情。以其色心不二,一體同具之故。
通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湛然大師在論無情有性時,几乎動用了台宗的全部圓義,而又相互交織互用。但有一個主心骨却是貫穿始終的,那就是性具。正如《四明十義書》云:“荊溪立於無情有性,正為顯圓妄染即佛性,旁遮偏指清净真如。”據此可謂斷盡《金剛錍》述作之意。湛然大師在《輔行》卷五之三中亦云:“點此一意,衆滯自銷。”當知只一具字,彌顯今宗,抗折百家,超過衆說。所謂凡聖一如,色香泯净者,由具之故;無情徧在,當體圓成者,亦由于具。若深明於此,則偏權疑碎,圓義全彰。
然而目前某些學者,不深究祖意,妄稱“湛然的無情有性說帶有泛神論的傾向”(曾其海《天台佛學》)、“草木瓦石也有佛性的命題,已經接近物質能不能思維的邊緣”(潘桂明《中國天台宗通史》)、“這僅僅是個理論問題,并不具備實踐的意義”(夏金華《緣起佛性成佛》)等,這些人真可謂是學凡不學佛,深著我見情執,妄分色心,自誤誤人,深可思量。當知學台宗圓義者,直以佛知佛見為己知見,二乘及權教菩薩知見尚非所執,况凡夫知見乎?
深深地覺得“人能弘道”的重要性,天台宗之所以能彌久彌新,正在於一代又一代祖師的不懈努力,從不同方面闡揚台宗圓義,積極地破邪顯正,使其大彰於天下,廣利衆生,若近若遠,終因斯脫。在邪說充斥的當今社會,更需要“將欲取正,捨我誰歸”之士繼起,俾使後人能“是而思之,依而觀之”,了妄染即佛性,知世相皆常住。則祖師一場寱語,使大地衆生皆有以惺其瞌睡。
筆者障深慧淺,難言祖師圓義于萬一,不足乖誤之處,尚祈方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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