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境与诗情(1)
禅境与诗情(1)
李杏邨
举僧问巴陵:“如何是吹毛剑?”陵云:“珊瑚枝枝撑著月。”
《碧岩录》卷十
巴陵是云门文偃的法嗣,为云门尊宿之一,他参禅悟道,承袭云门的家风,以峻拔紧俏见长。关于云门的家风,湛然居士(字万松老人万寿语录)说:“云门之中,明者明之于紧俏,昧者昧之于识情。”“昧之于识情”就是“搬弄识神影子”。换句话说,修道人在情识里兜圈子,等于迷真逐妄,要想见道,犹如雾里观花,终隔一重。这种“播弄精魂,情生智隔”的毛病,为云门的大忌,所以云门说:
三乘十二分数,横说竖说,天下老和尚,纵横十字说,与我拈针锋许说的道理来看?……更欲踏步向前,寻言逐句,求觅解会,千差万别,广设问难,赢得一场口滑,去迭转速,有什休歇时?此事若在言语上,三乘十二分放,岂是无言语?因甚更道敌外别传?
《指月录》卷廿
云门的作风是峻拔紧俏,在一字一句中点出道眼,叫学人体取言外之意和弦外之吾。
僧问:“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师(云门)曰“胡饼”问:“如何是佛?”师曰:“乾矢橛(屎便)。”
《指月录》卷廿
吹毛剑,锋利无比,一根毫毛放在剑刃上,只消吹一口气,毫毛立断,所以俗话又叫“吹毛立刃”。提出吹毛剑的和尚也是个行家。他认为心灵之剑,也就是吹毛剑,锐不可当,快如电光,顺手一挥便能斩断学人的情缰意锁,直取菩提。他提出这个问题来勘验巴陵的参修功夫和见地,但是巴陵不肯,举出:
“珊瑚枝枝撑著月”来反驳他。
《首楞严经》说:“正性无不通,顺逆皆方便。”所谓正性也就是本源真性或自性,无所不在,无所不包,宇宙万有,尘尘刹刹不出自性,但是自性本空,“于相而离相,于念而无念。”(《擅经》定慧第四)无烦恼可断,无佛道可成,何待手挥慧剑斩,断情缰意锁呢?《首楞严经》又说:一心能转物,即是如来。”就自性而言,菩提烦恼,同体异名,贪嗔痴的反面就是戒定慧,心路一转,天地空阔,无人、无我、无世界,何有烦恼?何有菩提?贪嗔痴,戒定慧,皆如幻影虚声,了不可得。黄山赵文儒作颂云:
妄想元来本自真,
除时又起一重尘,
言恩动静承谁力?
仔细看来无别人。
宋张拙秀才也说:
断除烦恼重添病,
执著真如亦是邪,
随顺世缘无圣碍,
涅盘生死等空花。
本源真性,如皓月当空,光涵万有,天上地下,光影交错,重重无尽,光非月体,影非光生,光影双亡,于月无减,光影杂沓与月无增,月光如水无孔不入,海匠珊瑚与天心明月,虽隔水天,打成一片,此正所谓“正性无不通,顺逆皆方便。”何用手挥吹毛剑截光去影,始见真月呢?
“珊瑚枝枝撑著月”是禅意诗情的形象化,使学人直起觉观,“超以象外,得其圜中”。这也是绕路说禅一例。就诗学而言,这是情景交融心境两忘的境界,其高旷处不下于姜白石的(扬川慢):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役,赓池乔木犹厌言兵。
浙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我们仔细玩味“珊瑚枝枝撑著月”的名句,不难想像天宇开霁,满月流辉,映水穿波,深人海匠,银辉如雪,无处无之,飘洒在枝干权讶的珊瑚树上,如王磋银装,映眼生辉,恍有珊瑚托月之感,如明月为心,则珊瑚为境,心境交融,物我两忘,禅意诗情,打成一片,何有挥剑斩情丝的余地呀!
雪窦禅师作颂说:
要平不平,大巧若拙。
或指或掌,依天照雪。
大冶兮磨砻不下,
良天兮拂拭未歇。
别别,
珊瑚枝枝撑著月。一
案语:
禅门宗师应机施教,如古代剑侠路见不平,剑取人首,除暴安页,故曰:“要平不平。”
古诗云:
十年磨一剑,
霜刀未曾试,
今朝把持君,
谁有不平事?
禅客剑侠,涉世行道,和光同尘,深藏不露,大巧如拙,故巴陵在答客间中,手挥慧剑,暗取人首,而人不觉。但是杀人刀即活人剑,死后复苏,情识巳转,天地异色,才有见道的分儿。倚天神剑,光能照雪,无所不在,或现指上,或现掌中,是以禅门宗师应缘触机,伸掌竖指,皆为大楼大用,倚天神剑,收发由心,故大冶如干将者磨砻不下,页工如莫邪者拂拭世来歇。它的奇持之处,恰似“珊瑚枝枝撑著月。”
附注
《祖庭事苑》载<孝子传>云:
楚王夫人,尝夏乘凉,抱铁柱感孕,后产一铁块,楚王令干将铸为剑,三年,乃成双剑,一雌一雄。干将密留雄,以雌剑进于楚王,王秘置于匣中,掌闻悲鸣。王问群臣,臣曰:‘剑有雌雄,鸣者怀雄耳。’王大怒,即收干将杀之。干将知其应,乃以创藏屋柱中,因嘱妻莫邪日:‘日出此户,南山其松,松生于石,剑在其中。’
妻后生男,名眉间赤,年十五问母曰:‘父何在?’母乃述前事,久思维,劫柱得剑,日夜欲为父报仇,楚王亦募觅其人,宣言:‘有得眉间赤者厚赏之者。’眉间赤遂逃。俄有客日:‘子得非眉间赤邪?’曰:‘然。’客曰:‘吾甑山人也,能为子报父仇。’赤曰:‘父昔无辜,枉被茶毒,君今惠念,何所领(求)邪?’客曰:‘得不头并剑。’客得之进于楚王,王大喜。客曰:‘愿煎油烹之。’王途投(头)于鼎中。客诘于王日:‘其首不烂。’王方临视,客于后以剑拟,王头堕鼎中。于是二首相啮,客恐眉间赤不胜,乃自刎以助之。三头相啮,寻已俱烂。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张若虚(春江花夜月)
天共白云晓,水和明月秋
天童正觉禅师
张公乍与李公友,待罚李公一杯酒
倒被李公罚一杯,好手手中呈好手
佛鉴勤
宗门为数外别传,不立文字,以心传心,见性成佛,是以师生之间的传承关系,远较其他宗派密切。俗语说:二民师出高徒,有状元学生,没有状元先生。”这句话,对禅家说来并不恰当。因为只有页师,没有高徒和其他的有利条件,如时节因缘等,便无法达成秘传心印的目的。换句话说,有状元先生,还要有状元学生,二者相辅而行,如鸟有双翼,车有二轮。当然,其他的有利条件,也是不可或缺的。宗门的师生关系又和其他宗派有所不同,尊师重道为儒、释(教)、道三家信守奉行的箴规。但是禅家重道远胜于耸师,假如叛师背道构成严重的罪行的话,禅家宁可叛师而不背道。这个道理很简单,禅家的宇宙人生观,是建立在一心万法的基础上。所谓一心,也就是本源真性或自性。六祖慧能说:“何期自性能生万法。”,是以宇宙万有,包括天地君亲师,又何尝在自性之外?就自性而言,众生与佛同气连枝,师生父子君臣亦应作如是观。本源自性涵盖一切,如天心明月,影现干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禅家参修事毕,证性返真,虚空粉碎,天地异色,会万物为己有,融万古于一心,人我之分,心物之别,荡然无存,更那里谈到君臣父子师生的伦常关系呢?简言之,禅家的师生关系是形而上的,超出人间世的伦常之外。
禅家终日行脚,参禅访道,依止何处,师事何人,完全取决于个人人道的时节因缘。举例而言,五泄禅师先参马祖,后谒石头,最后随侍石头。因为他的人道因缘在南岳(石头驻锡之地)。
五泄山灵默禅师,初参马祖饮谒石头,便问:“一言相契即住,不契即去。”石头据坐,师使行,头随后召曰:“阇黎!”师回首,头曰:“从生到死只是这个,回头转脑作么?”师言下大悟。 《指月录》卷九
五泄舍马祖就石头,并非因为后者胜于前者。石头为一派宗师,神目如电,一见五泄,便知为大乘法器,因缘成熟,可以人道,至于如何接引五泄,自己胸有成竹,所以他端坐不动也不答话,等到五泄走远,才高声呼唤“阁黎”,五泄吃惊回头,思路一时中断,直起觉观,豁然开悟。
一从生到死,只是这个”系指自性而言,自性逼一切处,充塞六合,贯穿古今,正如天心孤月,万古长存,“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是一个永远无法解答的问题。
禅家的师生关系,介于父子兄弟和道侣之间,为了追求真理,彼此质疑问难,机境交呈,乘瑕蹈隙,各不相让。
师(沩山)摘茶次,谓仰山曰:“终日摘茶,只板子声,不见子形?一仰掘茶树,师(沩山)曰:“子得其用,不得其体。 一仰曰:“未审和尚如何?”师良久然不作声,仰曰:“和尚只得其体,不得其用。 一师曰:“放子三十捧。”仰曰:“和尚棒某甲吃,某甲棒敖谁吃?一师曰:“放子三十裤。” 《指月录》卷十二
伪山、仰山为伪仰宗的开创人。伪山为师,仰山为徒,皆已参学事毕,大澈大悟,为了勘验仰山的功行见地,伪山在和仰山一同采茶的时候,提出这个问题:“我每天和你采茶,只听到你的声音,看不到你的身形?”仰山默不作答,摇撼茶树,伪山说:“你只知道依体起用,却不知摄用归体。”仰山答道:“那么和尚你呢?”伪山默不作答,表示由动人静,摄用归体。仰山说:“你只知道摄用归体,却不知依体起用。”伪山说:“你错了,罚你三十棒。”仰山说:“我接受你的三十罚棒,但是我的三十罚棒又叫谁吃呢?”伪山说:“再罚三十捧。”
这个公案的中心思想是“体”、“相”、“用”的连锁作用。所谓“体”,就是本体或自性。所谓“相”,就是本体变现的现象。所谓“用”,就是体相的功能和机用。
“只闻子声,不见子形。”这个问题的本身就有漏洞。闻声证性也就是禅家所谓“摄用归体”,体性空寂,应无听见,如“形”为身形,依体显象,应有听见,何得谓“不见子形”?除非沩山修习“真如绝相观”[注],即“见诸相无相,则见如来。”但是观行之门又非禅家当行本色,故仰山说:“和尚棒某甲吃,某甲棒叫谁吃?”
仰山摇撼茶树,即依体起用,体用双照,用在体中,体在用中,何得言“子得其用,不得其体”?“师良久默不作声”,表示由显入隐,摄用归体,体用不二,性相一如,何得谓“只得其体,不得其用”?
伪山父子在互较机锋的时候,故意露出破绽,使彼此在疑虑中体认真理。这种作风,禅家称为“陷虎之机”。一般学人信理不真,认道不明,往往落人机锋转语的陷阱中而不自知。谈到这里,我们要知道禅家特别重视正知正见,因为大法未明,知见不正,修法无益,且入歧途,故沩山说:
只贵子眼正,不说子行履。 《指月录》卷十二
在这个公案里,伪山父子,剑锋相挂,机境互呈,各下相下,真可以说是棋逢敌手,故佛鉴勤作颂曰:“张公乍与李公友,待罚李公一杯酒,倒被李公罚一杯,奸手手中呈好手。”
伪山、仰山互较机锋,穷理尽性的事例,当不止此。
师(伪山)问仰山:“妙净明心,汝作么生会(作何解释)?”仰曰:“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师曰:“汝只得其事!”仰曰:“适来和尚问什么?”师曰:“妙净明心。”仰曰:“唤作事得吗?”师曰:“如是如是。”
“妙净明心”也就是本体自性,宇宙万物,山河大地,日月星辰都是本体自性的表征。禅家证性返真,心物统一,理事圆融,即心即物,即相即性,故经云:“一叶一释迦,一花一天国。”理因事颈,事由理成,仰山援理人事,故曰:“山河大地,日月星辰。”伪山老婆心切,反责仰山“只得其事”,藉以探测仰山是否深明心物统一、理事圆融、性相无碍的道理。仰山反问:“唤作事得吗?”伪山首肯,故日:“如是如是。”
大修行家返妄证真,心外无法,法外无心,全心即法,全法即心,是以理事圆融无碍,“体”“相”“用”三位一体,相融相即,不容分割,否则法有断减,性相间隔,何能人道?就佛的三身而言,法身为体,报身为相,化身为用,无体不能生相起用,三身即一身,一身即三身,何有区分?
如以明月为喻来说明“体,一、“相”、“用”的连锁关系,我们不妨以明月为体、月光为相、月影为用。满月流辉,光影杂沓,就是依“体”生“相”起“用”,光不异月,隐则为体,显则为相,影不离光,即体即相即用,用在体中,体在相中。由此可知,佛家所谓“依体起用”,并非舍体就用,(弃月逐影)。相对的,“摄用归体”也不是舍用就体(剪影取月)。有月就有光,有光就有影,法尔自然,浑然一体,何容分割?泻仰父子说:“只得其用不得其体,只得其体不得其用。”皆为方便言词,藉以穷理尽性,弘法利生。
总结这个公案,我们不妨举引天量正觉禅师的话:
天共白云晓,水和明月秋。
如“天”“水”为体,则“云”“月”为相,“秋”“晓”为用,三者交互为用,构成一个活泼生动的生命交响曲。
附注:
真如绝相观,又名理法界观。……一者常观逼法界唯是一味清净真如,本无差别事相,此一能观之智,亦是一味真如。《华严经》云:“一切法无生,一切法无灭,若能如是解,诸佛常现前。”又七祖(神会)禅师云:“无念念者,即念真如。”六祖释无念云:“无者无诸相,念者念真如。”此乃想念诸法全是真如,虽然想念本无想念之相。故《起信论》云:“虽念,无有能念,可念……二者若念起时,但起觉心。”故七祖云:“念起即觉,觉之即无。”修行妙门,唯在于此。即此觉心便名为观,此亦虽起觉心,本无起觉之相,三者拟心即差,动念便乖,但栖心无寄,理自玄会,故《华严经》云:“法性本空寂,无取亦无见,性空即是佛,不可得思量。”又古德云:“实相言思断,真如绝见闻,此是安心处,异学徒云云。”此但任其本性自照,更不起新生意解,故《圆觉经》云:“但诸菩萨及末世众生居一切时,不起妄念,于诸妄心亦不息减,住妄想境,不加了知,于无了知,不辩真实……”
不是伪山不是牛,一身两号实难酬。
离却两头应须道,如何道得出常流。
——芭蕉彻
水牯沩山峭峻机,分明人类显幽奇。
两途语出分明处,夜岛投林晓复飞。
——道吾真
头角混泥尘,分明露此身。
绿杨芳草岸,何处不称尊?
(披毛戴角,随缘不变,到处称尊)
——百丈端
猿啼霜夜月,花笑沁园春。
浩浩红尘里,头头是故人。
(见色闻声,随处自在)
——百丈瑞
伪山和尚上堂:“老僧百年后,向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右胁下书五宇曰:伪山僧灵佑,当恁么时,唤作伪山僧,又是水牯牛,唤作水牯牛,又是伪山僧,毕竟唤作什么即得?”仰山出,礼拜而退。 《指月录》卷十三
马祖道一说:“不尽有为,不住无为,有为是无为之用,无为是有为之依。……未有常住而不行,未有常行而不住……” 《指月录》卷六
大修行家参学事毕,并非一了百了,还要继续行履,在烦恼障里,生死海中,洗炼菩提种子。入道的初阶,是明心见性,证人真空,禅家称为“初关”,也就是“大死一番”。这时,心理动态有明显的转变,觉性头发扩展,由直觉进入超觉,顿觉耳目一新,天地异色,“见山不是山,见水下是水”,然后经过一段温养保任的时光,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出空入有,涉世随俗,禅家称为“重关”,也就是“死后复苏”。此时此际,心态又转,由超觉进入正觉的边缘,和光同尘,凡圣不隔,“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种境界只能说是达到“心自在”,离开“法自在”尚有相当的距离,禅家随缘涉世,在尘出产,继续行履,藉以加强事境的磨炼,一直到行解混一,行无所行,解无所解,凡圣双泯,真俗不二,性相一如,才算突破“重关”进入最后大成的“牢关”。工夫作到这步田地,才能证得“心自在和法自在”,禅家称为“诸法如义”的妙有境界,亦即以真空为体,妙有为用,体用不二的大自在境界。
如前所述,妙有境界是体用台一,和来自业识的三有境界,不可同日而语,笔者不妨以“醒”“梦”为喻,说明“妙有”和“三有”的不同。
大修行家澈悟以后,从人生迷梦中醒觉,始知梦境本空,人生如幻,世界如烟。他们悟后起修,无异以醒觉之心重入梦境,故对梦中诸般景象,如富贵、穷通、悲欢、离合等等,了然超越,漠不关心,见色闻声,心不流逸,这就是“用不离体”、色空一如的妙有境界。相对的,从未修心养性的博地凡夫,留连于人生的迷梦之中而不能自拔,是以梦中听历诸境,执以为实,迷心逐物,体用分离,起惑造业,虚生浪死,流转六道:水难出离,这就是迷真逐妄、情生智隔的“三有境界”。
禅家悟后起修,无时不在妙有中。妙有非有,当体即空,是以修而无修,证而无证,随缘不变,不变随缘,生死不能易,时空不能局。禅家得了心自在和法自在,便能了生睨死,去住自由。他们在生死海中,披毛戴角,异类中行,不与异类群伍,随顺世缘,寻声逐色而不为声色所惑,因为“明体达用”,空即是色,“以用显体”,色即是空。从本体自性来看,沩山僧就是水牯牛,水牯牛就是沩山僧,何有区分?在生死游戏中,沩山僧何妨作异类中行,因为随缘不变,真性常在,正如“夜鸟投林晓复飞”,时过境迁,依然故我,所以百丈端说:
缘杨芳草岸,何处不称尊?
浩浩红尘里,头头是故人。
那么“一身两号”,“不是沩山,不是牛”又作何解释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已见于庄子的(齐物论):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蝶也,自喻遗忠欤,不知周也。(言梦为蝴蝶,轻飘高举,喜不自胜,不知其为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蘧蘧然僵卧状,觉来僵卧依然故我。)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周与蝴蝶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子先“齐物”而后“逍遥”,因为心物统一,万物一齐,与大化冥合,才能徜徉物外,随类自在,随处解脱,所以他说:“栩栩然蝶也,自喻适志欤。”蝴蝶翩跹,轻飘远举,何等逍遥!何等自在呀!
像伪山一样,庄子一脚踏著两只船,既是庄周,又是蝴蝶!究竟是庄周梦蝴蝶?还是蝴蝶梦庄周呢?庄子自己的答案是“物化”,即与大化冥合,天地同体,万物齐一,何有心物之分、自他之别、时空之量呢?庄子更进一步说:“既巳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巳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齐物论)
这种心物不分、万物齐一的天地境界,是不可思议的,超乎感官、经验、语言、文字之外。所以,伪山问仰山:“伪山僧水牯牛,毕竟唤作什么?(何者为是?)”仰山一语不发,作礼而退,这是一种身态语言,表示“藉色明空,以用头体”,盖因本体自性,如如不动,脱落色空,不可言说,不可拟议。换言之,仰山以用显体,退藏于密,表示无说而说,潜符默证。
如前所述,从真空证人妙有,才能达到性相融通、真俗混一的纯经验境界。体中有用,用不离体,即体即用,即色即空。时空之量、自他之别、心物之分,荡然无存。在妙有境界中,大修行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本体自性的自然流露,禅家称为大机大用。左列公案就是妙有境界现身说法的一例:
刘铁磨到伪山,山曰:“老牯牛汝来也?”
磨曰:“来日台山大斋会,和尚还去吗?”伪山放身卧,磨倾出去
《碧农录》卷廿四
雪窦显禅师针对这个公案作颂说:
曾骑铁马入重城,敕下传闻六国清。
犹握金鞭问归容,夜深谁共御街行?
刘铁磨为此丘尼,嗣法大沩山灵佑禅师。她和乃师沩山皆已参学事毕,同得同证,机锋峭峻,利如磨齿,故名刘铁磨。页师高徒,觌面呈机,互较高下,在唐宋时代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此一公案即为师徒互较机锋的事例之一。
禅家证人本体自性,会天地为已有,融万古于一心,犹如寰中天子,统御万民,政令通行,烽烟不起,四海清平。故禅德说:“五湖四海皇化里。”刘铁磨到大沩山,如铁骑将军浊闯皇家的紫禁城。故雪窦头说:
“曾骑铁马入重城。”皇家政令通行无阻,六国臣服,烽烟不起,海清河宴,故言“敕下传闻六国清”。“犹握金鞭问归客”即指刘铁磨问:“来日台山大斋会,和尚还去吗?”台山即五台山,又名清凉山,在山西太原,为文殊菩萨的道场,离开湖南的大沩山不下数千里,但是证人本体自性的人无时空之量、人我之分,不作而成,不行而至。“沩山放身卧”表示“以用显体”,迈然独往,不行而至,故日:“夜深谁共御街行。”
沩山僧刘铁磨互较机锋,各不相下,正如金鞭铁马,互相交绥,以争长雄。
雨遏云凝晓使开,
数拳如昼碧崔嵬。
空生不解岩中坐,
惹得天花动地来。
——雪窦显——
大智修行始是禅,
禅门宜然不宜喧,
万般巧说争如实,
输却云门总不言。
--直殿使--
万相之中独露身,
惟人自肯乃方亲,
昔年谬向途中觅,
今日看来火里冰。
——长庆——
云门垂语云:“十五日以前不问汝,十五日以后迭将t句来。”自代云:“日日是好日。”《碧岩录》卷十四
“十五日以前”在云门的字典里,就是威吾王那畔的绝对世界,心物统一,性相不二,无可言说,不容拟议,因为有问有答,主客对立,能所宛然,便落入相对世界,人我之见、心物之分便随之而起,所以圜悟勤禅师在评唱中说:“十五日以前这话已坐断千差(万别)……十五日以后也坐断千差。”“坐断千差”就是“万法归一、一亦不立的向上一机,不通凡圣,无可言说。”禅家未悟以前,仍未睨出人生迷梦,是以谈佛说觉都是梦话呓语,不著边际。云门初见雪峰便问:“如何是佛?”峰曰:“莫寐语。”(不要梦中谈觉)雪峰一日问云门道:“子见处如何?”门日:“某甲见处与从上诸圣不移异一丝毫许。”(见评唱)诸圣证性返真,无时不在觉中,众生未出梦境,仍在迷中,是以诸圣的见处,当非众生所能梦见。云门为免口过,只好鹦鹉学舌,代诸圣说话:“某甲见处与诸圣相同。”这就是说而无说,不说而说。云门如非悟彻本源,了知人生如幻,何能有“齐于诸圣”的知见呢?谈到云门的无言之美,直殿使作颂说:
大智修行始是禅,
禅门宜然不宜喧,
万般巧说争如实,
输却云门总不言。
雪窦显禅师引述须菩提岩中宴坐,诸天雨花的故事来阐明无言的妙谛:
雨遇云凝晓使开,
数奉如昼碧崔嵬。
空生不解岩中坐,
惹得天花动地来。
我们可以想像得到,雨过天晴,晓色暝蒙,峰岚号秀,耸翠凝烟,江山如画,天地一新。这是超凡人圣的空灵境界。“空生”是须菩提耸者的别名,在佛前的十大弟子之中,须菩提解空第一,故因此得名,在这时,须菩提在峰顶岩石上宴坐观空,渐人佳境。突然间他听到诸天在空中发话同声赞叹,满天花雨也随声而下,沾衣拂面,清香四溢。尊者因问:“何人赞叹?何来花雨?”天帝释说:“耸者善说般若波罗密,智慧如海,功德如山,敬佩之至,故尔赞叹,雨花致敬。”尊者答曰:“我于般若未说一字,何劳让叹雨花?”帝释答日:“尊者无说,我乃无闻,无说无闻,是真般若。”言讫又动地雨花。
如前所述,“十五日以前”代表威昔王那畔,万法归一,一亦不立,情识不到,凡圣不通,何有言说的余地呀!但是“十五日以后”,虽可言说,云门却不按照日历的顺序,依次说十六、十七、十八等日。他自弹自唱地说:“日日是好日。”这句话代表时间的流注,通贯古今,无始无终,也叫人没有插嘴的余地,因为“日日是好日”意味著无善、无恶、无美、无丑,远离是非恩怨、颠倒妄想、凡情圣智,正如水流花谢,一片天机,平庸之至,洒落之至,解脱之至,也自在之至。无门慧开和尚描·述这种平凡的伟大,作偈说: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一个人不思善,不思恶,无人我之见和是非之端,过著行云流水的日子,人间永远是好时节。
总结这个公案,雪窦显禅师又作顼说:
去却一,拈得七,
上下四围无等匹,
徐行踏断流水声,
纵观写出飞禽迹。
圜悟勤禅师在评唱中说:
“去却一拈得七”均己心向言句中作活计……须走向语句未生前会驭始得……你但上不见有诸佛,下不见有众生,外不见有山河大地,内不见有见闻凳知,如大死的人却活相似,长短好恶,打成一片,一一拈来更无异见,然后应用,不失其宜,方见他迫:“去却一拈得七,上下四维:(六合)无等匹”森罗万象,草莽、人畜著著全彰自己宋风。
“语句未生前”就是语言文字尚未萌生的先天境界,禅家称为威音王那畔。“去却一拈得七”不能以数字作解,但是也不离数字,就是万法归一,一亦不立,一切会归自性,是以翠竹黄花、飞禽走兽、山河大地皆为本地风光,何尝在心性之外。一即七,七即一,一本散为万殊,万殊仍归一本,放之则弥六合,大而无外,故言,上下四维无等匹”;卷三则退藏于密,万法归一,一亦不立,故言“去却一”。禅家悟证本体自性,与天地同体,与大化冥合,是以水流花谢,鸢飞鱼跃,不出天地造化之机,自与本源心性相应,故言“徐行踏断流水声,枞观写出飞鸟迹。”
描述悟证本体、心物统一的心路历程,长庆禅师说:
荐象之中独露身,
惟人自肯乃方亲,
昔年谬向途中觅,
今日看来火裹冰。
这个颂古无非说明宇宙万象都是本体自性的光影,变动不居,虚妄不实,学人要真参实证,透晚门头光影,才有自见本性的分儿,否则迷真逐妄,心外求法,如火里取冰,徒劳无功。
抚州龙济绍修禅师初与法眼(犬益)同参池藏……师问地藏:“古人道万象之中独露身,意旨如何?”藏曰:“汝这古人拨万象不拨万象?”师曰:“不拨。”藏曰:“两个也。”师骇然沉思,而却问:“未审古人拨荐象不拨万象?”葳曰:“汝唤甚么作万氛?”师方省悟…… 《指月录》卷廿二
案语
本体(自性)与万相,如水与波,不一不异,水为波之体,波为水之用,用在体中,体在用中,何有分歧?拨万相证本体,如剪波取水,何能收功?更有进焉者,“拨万相与不拨万相”,涉及“能拨”、“所拨”,体用分割,主客对立,如画蛇添足,头上安头,何能见道?故地藏不肯说:“两个也。”“汝唤甚么作万象?”
禅家悟证:本体自性并非一了百了,还要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出空入有,涉世随俗,在事境的磨炼中清除历劫多生的业识习性,所以雪窦显禅师又说:
草葺茸,烟幕幕,
空生岩畔花狼藉,
弹指堪悲舜若多,
莫动著,动著三十棒。
草葺葺,烟幕幕,描述这个花花世界,万象森罗,风光无限,无一不是自性中物。学人如能见色明空,循相证性,自然心物无碍,逍遥自在,何处不是菩提道场?须菩提岩中宴坐,观空证性,诸天雨花,落红满地,适足证明,空有无碍,性相融通,诸法自在,在空有交澈的美妙世界里,虚空之神舜若多,何有立足之地呀!所以,雪窦显把他看成悲剧的角色,故曰:“弹指堪悲舜若多。”我们既然与天地同体,大化冥合,自然会接受造化的安排,随顺自然,游数人生,不沾不碍,每一天都是一个动人的歌曲,我们不要自作聪明,分别、拣选,制造内心外境,破坏心物的统一,否则无事生非,庸人自扰,自遗伊戚,吃棒有分,所以雪窦显又说:“莫动著,动著卅棒。”
附录
云门和尚,讳文偃,嘉兴张氏子,幼依空王寺志澄出家,首参睦州,发明心要,次见雪峰,至彼出家,便问:“如何是佛?”峰云:“莫寐语。”云门便礼拜,一住三年。雪峰一日问:“子见处如何?”门日:“某甲见处与从上诸圣不移易一丝毫许。”
灵街(和尚)二十年不请首座(首徒),常云:“我首座生也。”又云:“我首座牧牛也。”复云:“我首座行脚也。”忽一日,令撞钟,三(山)门前,接首座,众皆讶之,云门果至,便请人首座寮(房)解包(裹)。灵树人号知圣禅师,过去未来事皆预知,一日广主刘王将兴兵(动兵),躬入院请师决喊否(休咎),灵树已先知,怡然坐化,赓主怒日:“和尚何时得疾?”侍者对日:“师不曾有疾,适封一合子(信函),令俟王来呈之。”广主开合(函)得一帖子云:“人天眼目,室中首座。”广主悟旨,遂寝(罢)兵,请云出世,住灵树,后来方住云门……灵树又名知圣禅师,生生不失通(宿命通等),云门三生为王,所以失迩。一日刘王诏师入内过夏,共数人尊宿皆受内人(府内之人)问讯说法(为府内人等说法解答问题),唯师一人不言,亦无人亲近,有一“直殿使”(王前侍者)书一偈,贴在碧玉殿上云:
大智修行始走禅,
禅门宜然不宜喧,
万般巧说争如实,
输却云门总不言。
《碧岩录评唱》卷十三
《指月录》卷廿说:“云门文偃参访睦州,敲门三次,睦州始应门,由内发问道:‘敲门者谁?’云门答曰:‘文偃。’睦州开门,尚未及半,云门便挤入门内,睦州一把拉住他道:‘道,道(说!说)’云门刚要开口,却被睦州推出门外,一脚仍在门内,尚未移步抽出,睦州急忙关门,结果拶拆了云门的衔,一阵剧痛,心瞻皆裂,一时思路中断,心态转向,豁然开悟。”
如前所述,生理的刺激,导致心态的转变——由此量的思惟拟议,转入现量的直觉直感——是极其自然的事,但是时下研究禅门公案的人却随语生解,画蛇添足,从理路上追寻云门开悟的心路历程。他们说:“云门身在门外,痛在门内,门有内外,身无内外,心亦如是,伤痛在脚,何以痛澈心旰?疑虑之下恍然澈悟人空之理。”这的确是顺理成章地说,因为身为四大,心为六尘,四大无我,六尘本空,身心不有,伤痛何来呢?但是他们忘了·禅宗以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念想相续为业识根、生死本,离道较远,何能开悟?故永嘉大师说:“损法财,灭功德,莫不由此心意识。”奉劝公案专家们“莫以闲学解,埋没祖师心。”
有一天,广主刘王下诏专请云门及其他善知识数人到王府度夏消暑,顺便为府内人等讲经说法,解答问题,其他善知识受宠若惊,争先恐后接近刘王,并为府内人士谈禅说法,诲人不倦,但是云门远离刘王,独坐一隅,一语不发,值殿使在偈颂中评论高下,故有“输却云门总不言”之句。
(摘自《慧炬》第3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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