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语录中“啰啰哩”语探源

禅宗语录中“啰啰哩”语探源
　　徐时仪
　　内容提要 唐宋文献中啰啰哩哩、啰哩哩啰、哩啰啰哩及啰哩啰、哩啰哩、哩哩哆
　　等语的语源为梵文r、r^、l、i^四个字母，古译是“鲁留卢娄”，在《涅架经》中谓佛、法、
　　僧及对法。后用为助声，蕴有类似咒文的趋吉避凶之意。
　　关键词 啰哆哩 鲁留卢娄 异译 语源
　　“啰啰哩”为歌曲中的衬字，用来表示歌曲中的和声，常见于唐宋以来的口语文献中。袁宾《“啰啰哩”考》一文就其在禅宗语录中的特殊用法和意义作了探讨，指出“啰啰哩”语在以还乡为主题的歌诗中或充当咏叹语，或隐代还乡曲；在禅录里世俗意义的还乡常和返本归源的悟道思想互为表里地联结起来，可用来隐代禅道歌、悟道歌。然而其语形变化不定，有啰哩啰、哩啰哩、哩哩啰、啰啰哩哩、逻逻哩哩、啰哩啰哩等多种写法，显然与记音有关，那么其所记为何音?且何以在禅宗语录中会产生特殊的用法和意义?笔者不揣谫陋，谨就禅录中此语的语源及语义演变略作考探以求正于方家。
　　据谢灵运《十四音训》云，“《大涅架经》中有五十字，以为一切字本。”“其十二字，譬如此间之言；三十四字，譬如此间之音。”“又四字非世俗所常用，故别列在众字之后。”谢灵运所说世俗非所常用的四个字为“鲁、流、卢、楼”。考唐释慧琳在其所撰《一切经音义》卷二十五转录并删补云公《大般涅槃经音义》中辩文字功德及出生次第时指出，梵文“总有五十字，从初有一十二字，是翻字声势；次有三十四字，名为字母；别有四字，名为助声。”此名为助声的四字“用补巧声，添文处用，翻字之处辄不曾用，用亦不得，所谓乙上声微弹舌乙难重用取去声引力短声力去声长引不转舌。此四字即经中古译鲁留卢娄是也。”认为《大般涅架经》是北凉昙无谶法师依龟兹国胡本文字翻译，因而与中天音旨不同，取舍差别。“言十四音者，错之甚矣。误除暗、恶两声，错取鲁留卢娄为数”。又自述“幼年亦曾禀受安西学士称诵书学，龟兹国悉谈文字实亦不曾用鲁留卢娄，翻字亦不除暗恶二声”。昙无谶所依龟兹国胡本为其时所传《大般涅架经》的东天竺本，慧琳“弱冠归于释氏，师不空三藏”，属密宗一派，据慧琳所说，其所依为中天竺本，中天竺本与东天竺本“音旨不同，取舍差别”，故鲁留卢娄又译为乙乙力力。由此可知，“鲁、流、卢、楼”是梵文r、r^、l、i^四个字母的音译汉字，故在不同年代和不同方言中有不同的音译，佛教典籍中尚有如下不同的异译：
　　┌──────┬────────────────┐
　　│ 釐嫠楼楼│ 法显译《大般涅架经》 │
　　├──────┼────────────────┤
　　│ 唎唎栗栗│ 日本宫内本《大般涅架经》 │
　　├──────┼────────────────┤
　　│ 离离楼楼│ 日本宫内别本《大般涅架经》 │
　　├──────┼────────────────┤
　　│ 哩哩唱垆│ 不空、空海译《悉昙章》 │
　　├──────┼────────────────┤
　　│ 梨梨楼楼│ 《悉昙集纪》附《林记》引古经本│
　　├──────┼────────────────┤
　　│ 唎唎利利│ [清]《同文韵统》 │
　　└──────┴────────────────┘
　　梵文r、r^、l、i^四个字母本来是以响亮的辅音作音节主元音用，分为两组，r、r^是舌浊音，l、I^为齿浊音，每组中的两音有长短之别(有“—”号者为长元音)。此四音在汉语中很难表示，故有“念这四个音带u音色像《悉昙集纪》引谢灵运就作‘鲁、流、庐、楼”’，也有“念r·f后头带i元音”，如《悉昙集纪》附《林记》引古经本作“梨、梨、楼、楼”，南朝宋慧严译《大般涅槃经·文字品》中此四音亦为“鲁、流、庐、楼”，慧远又正音为“亿、力、伊、离”，不空、空海译《悉昙章》又作“哩、哩、唱垆”。据此，我们认为禅宗语录中的啰啰哩哩、逻逻哩哩、啰哩哩啰、哩啰啰哩等皆源于梵文r、r、1、l，省略又为啰哩啰、哩啰哩、哩哩啰等。
　　至于禅宗语录中此语的特殊用法和意义亦与其在梵文中所含之意有关。据《涅架经》说：“鲁流卢楼，如是四字，说有四义，谓佛、法、僧以及对法。”饶宗颐《梵文四流母音R、R、L、L与其对中国文学之影响》一文认为，“或许就这缘故，唐人作佛教赞歌时，便用这四个字母以为和声。”如定惠《悉昙章》：“现练现，现练现，第一俗流无利见，饮酒食肉相呼唤，谗言谄为相斗乱，怀挟无明不肯断，鲁流卢楼现练现。向浪晃，向浪晃，第二俗流无意况，心中邪佞起欺诳，三毒四倒争势旺，鲁流卢楼向浪晃。”饶先生所说值得我们重视，我们认为佛教赞歌以这四个字母为和声犹如持诵经文，含有祈福禳灾的特殊意义。据慧琳辩文字功德及出生次第时称梵文为“世间一切声韵，种种差别名言，依字辩声，依声立义，字即回互相加，声义万差，条然有序，繁而不杂，广而易解，此乃梵天王圣智所传，五通神仙，高才术士，广解略解，凡数百家，各骋智力，广造声论名论数论等，终不能说尽其妙，是故前劫后劫，诸佛出现世间，转妙法轮，皆依此梵文演说，方尽其美也，是故《大毗卢遮那经》中有字轮曼荼罗品，持诵此五十余字，功德无量无边，能令众生三业清净，决定当成无上菩提”。慧琳属于佛教中密宗一派，密宗特别强调“无离文字解脱”，认为“文字之有音义，犹迷方而得路”，“得其音则义通，义通则理圆，理圆则文无滞，文无滞则千经万论如指诸掌而已矣。朝凡暮圣，岂假终日，所以不离文字而得解脱。”因而对佛教信徒而言，文字之音义具有着人道成佛朝凡暮圣的重大作用，而梵文中r、r^、l、I^这四个字又如慧琳辩文字功德及出生次第时所指出，此四字“未曾常用，时往一度用补声引声之不足。高才博学晓解声明能用此四字，初学童蒙及人众凡庶实不曾用也”。据慧琳所说，可知此为学梵文时不易掌握的四个音，唯高才博学晓解声明者才能用此四字。或许正因“初学童蒙及人众凡庶实不曾用”此四字，从而使其蕴有了令人敬畏的神力，故禅师们每于上堂作偈语、制颂赞，都以之作为助声。如《五灯会元》卷十三载钦山文邃禅师：“上堂，横按拄杖，顾视大众曰：‘有么有么?如无，钦山唱《菩萨蛮》去也，啰啰哩哩。’便下座。”又卷十六载招提惟湛禅师：“上堂，‘六尘不恶，还同正觉。马上谁家白面郎?穿花折柳垂巾角。夜来一醉明月楼，呼卢输却黄金宅。臂鹰走犬归不归，娥眉皓齿嗔无力。此心能有几人知，黄头碧眼非相识。啰啰哩。’拍手一下，下座。”以致道士亦借用此作为助声。如王酷《捣练子》：“猿骑马，呈颠傻。难擒难捉怎生舍?哩啰唛!哩啰唛!”民间上演的戏曲则以之为趋吉避凶的咒文，如《莆戏谈屑》说：“莆剧在未演出时，后台先打三锣鼓，过后有彩棚，念四句大白。念完，唱下词尾。下词尾只用‘啰哩琏’三字，颠倒唱出。这三字是咒文，为得怕舞台上秽渎了神明。唱完这咒文，便可保台上大家平安。”
　　由于梵文r和r、1和l仅为长、短音之别，汉译很难分辨，故南朝道士顾欢在《夷夏论》中讥讽佛教说：“夫蹲夷之仪，娄罗之辩，各出彼俗，自相聆解，犹虫欢鸟聒，何足述效?”佛教信徒朱广之《咨顾欢(夷夏论)》则反唇相讥说：“想兹汉音，流人彼国，复受‘虫喧’之尤，‘鸟咕’之诮，‘娄罗之辩’亦可知矣。”顾欢所说“娄罗之辩”意以r、l之音难以区别来表明梵语难解，从而讥讽佛经所说不足述效。由于梵语r、f、1、l^最难辨别，故“娄罗”可指“难解”之义。“娄罗”有“难解”之义，源于梵文r、r^、l、l^的“啰啰哩”语又含有祈福禳灾之寓意，因而能懂梵语说梵语的人能祈福禳灾，也比常人聪明颖悟，故“娄罗”又可指精明干练，如宋苏颚《苏氏演义》说：“娄罗者，干办集事之称。”王洋《赠辨侍者》：“辨心休辨口，方信是娄罗。”
　　聪明颖悟的人自然悟道通彻，故禅语录中往往用以隐喻悟道归源的超然洒脱之义。如《圆悟佛果禅师语录》卷八：“不是如来禅，亦非第一义，更说甚衲僧巴鼻!争如撒手悬崖，去却药忌’，且唱个啰啰哩哩。”又如《龙门佛眼和尚语录》：“上堂：‘只知今日明朝，不觉今朝明日。事事一似安排，箭箭自然中的。甜者甜于黄连，苦者苦过白蜜，吃得者般滋味，’乃以手作舞曰：‘不妨逻逻哩哩!’下座。”由隐喻悟道归源的超然洒脱之义进而则可泛指一种超然于世俗的洒脱自得之状貌。如赵长卿《西江月·雪江见红梅对酒》：“堪笑多愁早老，管他闲是闲非。对花酌酒两忘机，唱个哩啰啰哩。”又如史浩《粉蝶儿·劝酒》：“一盏阳和，分明至珍无价。解教人、啰哩哩啰。把胸中、些磊块，一时熔化。悟从前，恁区区，总成虚假。”
　　综上所论，可见唐宋文献中的鲁流卢楼、啰啰哩哩、逻逻哩哩、啰哩哩啰、哩啰啰哩及啰哩啰、哩啰哩、哩哩啰等即梵文r、r^、1、l^四个字母的音译汉字，后用为助声，蕴有类似咒文的趋吉避凶之意，又有“难解”之义，引申有“精明干练”义，进而则含有“超然于世俗的洒脱自得”之意。
　　[徐时仪，1953年生，上海人，研究员。现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发表
　　有《慧琳音义研究》、《佛经音义概论》等著作，以及《密禅二宗语言观探论》等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