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苦梦三帖（下）

尘缘苦梦三帖（下）
　　陈佾
　　平凡
　　一个人要平平凡凡地生活著，实在也不容易。在这个忙碌的工商社会里，人人追求名利，追求自己的梦想，患得患失，以致在紧张、烦恼中度日子，甚至到最后迷失了自己，赔上了自己。
　　住在隔邻的张小姐，是个不折不拙的独身主义者。虽然她薄有资产，但她不贪，甘于澹泊的日子。富而不贪的人，已是稀有族类。三十多岁的她，却在澹泊的生活中，看尽人世的起起落落。我曾好奇问她，为何不结婚呢?她的回覆是，姐姐失败的婚姻，让她对结婚觉得没有安全感，何况现代人离婚率越来越高，所以宁愿过单身生活。
　　听起来似乎很消极，然而像张小姐甘于澹泊的心境，不忮不求，随缘自在，倒也难得。在这人际关系益形疏离的时代，两性相处已渐难长久，再加上现代许多青年男女，耳濡目染于都会的繁华虚荣，似乎愈来愈难以耐住寂寞，渴望爱情的慰藉，最后，自然走向泡沫式的爱情，留下的是刻骨铭心的伤痛。明知爱情的虚幻不可测，却愿意冒险尝试也不愿平平凡凡斯守一生。现代的爱情，分分合合，盲目得叫人心惊。
　　是时代改变了一切吧。在一切讲求经济讲求效率的前提下，爱情也讲求速食，这是一个速食文化。愈来愈难得有人愿意放慢脚步，慢咬细嚼、用心经营。爱情速食的结果，两性之间必然消化不良，营养失调……
　　张小姐的生活，实在是再平凡不过了。在平凡的生活中，我却能真真实实地看到她的真性情与朴质自然的一面。
　　每天早晚，我常会看她利用门前空地，种植许多不同菜类，很专注地施肥浇水。有一次我问她，只有你一个人，这些菜还有蕃薯，吃得完吗?她说，可以送人或煮给小狗吃。看她边说边浇水，可以感觉得出，她的生活是充实而自得其乐的。当然，这是需要平凡的心境才能做得到的。
　　有时，张小姐在楼下按铃，请母亲下楼到她的菜圃摘些回家。结果，母亲总是抱了好多新鲜的蔬菜回来。从翠绿饱满而又丰盈的菜叶中，我似乎看到她那张充满自得其乐的笑容。虽然不是珍贵的食物，但母亲和我深深体会，这是张小姐在澹泊的生活中，实实在在地花了许多心血，努力耕耘得来的成绩。母亲和我一家人都很乐意分享她耕耘得来的成果，而她似乎也从中获得“施比受更有福”的成就与喜悦!在她的眼神中，始终表现出一个小小人物甘抄平凡，珍惜每一刻平安自足的光彩；似乎天地间对她来说，充满了善与美的幸福，简单得可以看到她那份澹泊及与世无争的真性情。
　　反观对面刚完工的透天大楼，曾住一对新婚夫妻，都是大学毕业的。这对夫妻终日汲汲于名利的钻营，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小开，成为一对人羡人慕的有钱夫妻。然而，金钱与地位并没有为他们带来真正的快乐。他们的生活，似乎只有永无止尽地追逐才有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富裕了还要追求更富裕，心灵永远无法满足于现况。
　　在他们看来，似乎不层与左邻右舍为伍，主要是生活型态、思想不同。因为住在这里的人纯朴得不太懂得花钱消费，也不懂如何运用资金。对这对夫妻来说，简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倒觉得这些人是在浪费时间金钱，不懂得投资赚钱，创造更富有的生活。
　　所以，享受丰衣足食之外，不断追求更多财富，成了这对夫妻一生努力的目标。抄是先生投下大量的心力炒作短期股票，太太则专搞房地房。不过，好景不常，自前几年股票大跌后，很多股友资金均被套牢，弄得倾家荡产，连带房地产也随股票一蹶不振。从此，这对夫妻亦不能免此劫难，转眼间负债累累，不得已只好把房子卖了，狼狈中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后来，听说夫妻经常吵架以致离了婚，由于生活潦倒落魄，先生竟日醉在酒国，不知今夕是何夕?就在一个晚上酒醉开车迷迷糊糊地坠河淹死了。昔日的风光，竟落得如此这般下场，怎不令人曦嘘!
　　回头看张小姐，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生活在不同的方式、习惯与心境。今昔对照，令人深感不可同日而语。相对地，对张小姐的平凡生活，更容易让人产生感恩与惜福的心。平凡无奇的澹泊生活，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并不容易。因为人有太多的欲望与需求，五光十色的社会环境，更是助长人性堕落的温床，不知不觉走进了罪恶之乡。
　　一旦陷入欲望的竞逐，即难以自拔，反成生活中严重的负担与苦恼：受制于欲望之网的层层束缚。如果能自觉地摆脱欲望的束缚，不做欲望的奴隶，反璞归真，生活自然活得宽阔自如，这是需要一番豁达的心境与洞彻的智慧。
　　慈悲
　　多年来，与张小姐比邻而居，每日看她生活在自己的天地中。说得更贴切些，仿佛觉得她是生活在大自然中，与大自然的生命一同呼吸。
　　记得有一次，母亲和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她，菜圃里的蔬菜瓜果也久已没有整理浇水而逐渐荒芜。后来母亲从邻人口中得知个中原委。
　　原来某日张小姐在路上，遇到一只受了重伤，又饥又渴的赛鸽：又看到一只土狗哀哀地躺在路旁的草堆，奄奄一息。慈悲的她便将受伤的鸽子和土狗一并带回去疗养。为了仔细照顾受伤的小动物，著实让张小姐折腾了近一个月。这些日子里，张小姐经常往市区兽医院跑。虽然不是宠物，但她却一视同仁，认为生命是不分贵贱，谁都没有权利去剥夺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为了医好土狗的病，她花了不少打针吃药的钱。
　　尽管如此，却仍然挽不回那条土狗的性命。张小姐曾经悲伤地告诉母亲，兽医诊断那条土狗是患了尿毒症。张小姐很气愤地说，不知是哪个缺德鬼竟用脚猛踢它的下腹部，以致肾脏造成严重的伤害，无法正常排尿。临死之前，那只狗不知是因为太痛苦，抑是心中充满了感激，眼角竟渗出了盈盈的泪水，默默地注视著这位日夜守著它，直到最后一夜的恩人。
　　我相信，狗也是有情的众生，也有喜怒哀乐的情绪，张小姐的慈悲心，它必能深深的感受；即使在饱受病痛的折磨后。
　　唯一让张小姐稍感欣慰的，是那只曾奄奄一息的鸽子。在她的细心照料与定时喂药打针下，才日复一日地康复过来，终于重新长出美丽而又丰满的羽翼，获得了重生。
　　就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张小姐带它到屋顶上准备放生。出人意表地，这只信鸽好像充满了灵性，怎么赶也赶不走，甚至在天空中绕了一大圈又飞回来。逼得张小姐很无奈地拿起扫帝赶它，才见它依依不舍地飞向记忆中的远方。
　　张小姐知道鸽于似乎有意留下来，但这不是她的初衷。因为她深切的了解，只有回到大自然的怀抱，飞翔于蓝天，才是它真正的家园。它不属抄任何人，谁也不能决定它的命运，而她的终极关怀，是基于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如是而已。
　　在我们的生活周遭，存在著许多不为人知的小故事。像邻居的张小姐，虽然她是个很平凡的人，然而我却从她的平凡中见到了不凡的慈悲心，从澹泊中见到了自然的真性情，这是我毕生印象最深刻难忘的。仿佛在粗茶淡饭的平凡生活中，才能真正尝出菜根香的真味来，且是如此地巂永而耐人寻味!（完）
　　摘自《十方》20卷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