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及其诗歌中的佛教色彩
陶渊明及其诗歌中的佛教色彩
王春华
在我国文学史上,自魏晋至南北朝,由于社会动乱,政治斗争复杂』口之南朝统治者苟安江左,在文学的发展上逐渐滋长了形式主义的风气。旨归老庄的玄言诗充斥于东晋,寄情闲适的山水诗又兴起于刘宋,虚浮华艳之词风靡一时。而生活在这一时期的陶渊明(365-427年)却独以其内容充实的诗篇,省净;中淡的风格,卓然高标,而成为我国公元4、5世纪最有成就的诗人之一。
陶渊明生活的东晋末年,是一个阶级矛盾尖锐复杂,社会生活动乱不安的时代。当权的门阀世族地主,大量兼并土地,奴役剥削大批田客和奴婢。《宋书,武帝纪》记载说,“山湖川泽,皆为豪强所专。小民薪采鱼钓,皆责税直”,以致“百姓流离,不得保其产业。”沉重的赋税和徭役,残酷的剥削和压迫,迫使广大人民不断起来反抗。从宁康二年(374年)到太元十八年(393年)这19年中,农民暴动见于史书记载的就有6次之多。隆安三年(399年),发生了以孙恩为首的较大规模的农民暴动,说明阶级斗争日益激烈。在这些暴动或起义被镇压下去以后,曾作为封建统治阶级镇压人民的官兵,又成了他们本阶级自行内讧和互相残杀的工具。开始是地方军阀王恭、殷仲堪同东晋中枢权贵王国宾等的兵连祸接,接着是刘裕与桓玄、刘毅、司马休之等的连年火拼。而且元兴二年(403年)到义熙十四年(418年)这15年间,桓玄和刘裕前后对东晋王朝发动了两次篡夺帝位的政变。凡此种种都引起了社会的大动荡和人民群众在战乱中的颠沛流离。
陶渊明是江州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江州,地处荆(荆州,今湖北、湖南一带)、扬(扬州,今江西、江苏一带)要;中,一直是封建军阀的必争之地。在频繁的战争骚乱下,这一地区所遭受的掠夺、蹂躏,比其它地方更加严重。江州一带长时期的动乱局势,使当地士大夫阶层看不到任何政治上发展的前途,从而丧失从政的信心,而扬州一带爆发的农民暴动消灭了大量的官僚和贵族,也使得他们把当官为宦视为畏途,因而遁离归隐成为一时风气。著名隐士翟矫、翟法赐、刘遗民等,都是江州浔阳这一带的人。生活在江州浔阳柴桑的陶渊明,对于当时社会现实的感受、认识应该和上述这些人是同样深刻的。所以,他逃禄归耕,终于成为“浔阳三隐”之一,是有深刻的社会根源的。
由于当时社会的混乱和不景气,住在浔阳柴桑的陶渊明,和一般衰乱时代的乡下读书人一样,生活得非常清苦。从陶渊明29岁弃官到他逝世,都在乡下种田,虽然偶得朋友的资助,也有挨饿乞食的时候。清贫的生活和淳朴的乡风,陶冶了他的安贫乐道和甘于淡泊的情操,也洗练了他洁净的诗风,使他易于与佛教结下一定的缘分。东晋末年,江州浔阳是个道教、佛教、经学、玄学各种思潮互相斗争的典型地区。生活在这个地区的陶渊明,无疑会受到上述各种思想的影响。
从社会关系上看,他的亲友以及与他交往的人中,有各种思想的信奉者和代表者。以佛教为例,庐山释慧远和他有来往,同他并称为“浔阳三隐”的朋友刘遗民、周续之也都是佛教徒。他的上司江州刺史王凝之和他的从弟陶敬远则是道教徒。以玄学来说,他的上司桓玄是坚持自然观的玄学派。以经学来说,他的朋友祖企、谢景夷等都是研究《祀经》的。不过,他却没有像他的这些朋友们那样,成为一个拘泥于某一宗派或某一宗教的信徒。他读各家的书,和各种人物接触,在无形中受他们的影响,像蜂儿采花酿蜜,把所吸收来的不同的东西融会成他自己的“心灵”。在这个心灵中,我们可以发现儒家和道家的成分,也可以发现一点佛家学说的种子(如陶诗里不仅提到“冥报”,而且谈到“空无”:“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又如其《形影神》诗中的这么几句:“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就是在一个佛教徒看,也未必如其洒脱),而当这一因子在他的心灵焕发中流露出来时,他的诗歌里便充满了禅机。
鉴于诗歌主要是情感而不是思想的表现,我们有必要对陶渊明的感情生活做一个简单的分析。他的感情生活,正和他的思想一样,有许多的矛盾和:中突,不过,像一切伟大的诗人一样,他最终得到了调和静穆。我们读他的诗,都欣赏他的“:中淡”,却不知道这“;中淡”是从诸多的辛酸苦闷中得来的。我们须记起他极端的贫穷,他被逼去乞食,一杯之惠亦叫他心存“冥报”。穷还不算,他一生很少不在病中,这不能不叫他“既伤逝者,行自念也”,“从古皆有没,念之心中焦”。他对于儿子,本来“既见其生,实欲其可”,而事实上“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使他难免嗟叹“天运”。至于士大夫中的朋友,大半和他“语默殊势”,令他生起“息交绝游”的念头。连比较知己的像周续之、颜延之等也都转到刘宋去忙官,他送行说:“语默自殊势,亦知当乖分”,“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这话语中包含着多少的寂寞之感I再者,生在乱世的他,只是一个穷病书生,进不足以谋国,退不足以谋生,也叫他很忧愤,我们稍玩味“八表同昏,平路伊阻”,“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壑舟无须叟,引我不得住”诸诗的意义,便可领略到他内心的苦闷。
陶渊明诗歌中多篇提到酒,这是尽人皆知的,像许多嗜酒的人一样,他要借酒压住这心头极端的苦闷,忘记世间种种不称心的事。他常说“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拨置且莫念,一觞聊可挥”,”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数斟已复醉,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就像僧人通过修行坐禅要忘掉尘世一样,他要借酒忘去物我。世间许多醉酒的人们终止于刘伶的放诞,而陶渊明却由;中突达到了调和,当然,我们不能将此简单地归之于他的饮酒,他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主要是因为他有着极丰富的精神生活和极深广的同情心。像一切大诗人一样,他有任何力量也不能剥夺的灵魂上的自由,在这“樊笼”以外,他发现了一个“天高任鸟飞”的宇宙。他游心于千载,发现许多可“尚友”的古人。他说”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这“贤”,一是指固贫守节的隐士,如张长公、袁安之类;一是指伯夷、叔齐、韩非等。他打破了现在的界限,也打破了与切身利害相关的小天地的界限,在他那里,人与物以及人与我的分别都已化除,只是一团和气,普运周流,人、我、物在他的世界中都能徜徉自得。他将自己的这种胸襟气韵贯注于外物,使外物的生命更活跃,情趣更丰富;同时也吸收外物的生命与情趣来扩充自己的胸襟。这一物我的回响交流,有如佛家所说的“千灯相照”,互映增辉。所以无论是白云孤鸟,时雨景风,或是新苗秋菊,他都手到成文,触目成趣。陶渊明情操的高妙就在于有这样深广的同情,他没有由苦闷落到颓唐放荡者,也正因为此。
陶渊明未必瞧得起其时莲社诸贤的“文字禅”,可是禅宗人物很少有比陶渊明更契于禅理的。据晋书{隐逸传》:“他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日:‘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这故事所指示的,并不是一般人所谓“风雅”,而是极高智慧的超脱。他的心中自有无限,所以不拘泥于一切迹象,在琴如此,在其他事物也是如此。昔人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为诗歌的胜境,陶渊明不但在诗歌里,而且在生活中,处处表现出这个胜境,所以笔者认为他达到了最高的禅境。慧远特别尊敬他,不是没有缘由的。
总之,陶渊明虽然在情感生活上经过极端的苦闷,然于诗文之中,却达到了极端的和谐肃穆。智慧和情感融成了一片,酿成了他极丰富的精神生活。他《时运》诗序中的最后一句话是”欣慨交心”,这句话可说是对他精神生活的一个概括。他有感慨,也有欣喜。唯其有感慨,那种欣喜是由;中突调和而彻悟人生世相的欣喜;唯其有欣喜,那种感慨有适当的调剂,不只是激奋佯狂,或是神经质的感伤。他对于人生的悲喜剧都能领悟。他的性格大体上很;中和平淡,但也有它刚毅果敢的一面,比如他从不肯束带见督邮。他的隐与侠也都与他这一方面的性格有关。他孝父母,爱弟妹,爱邻里,尤其酷爱子女,他的一大愿望是“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可见,他的高超的胸襟并不有损于他的深广的同情,他的隐与侠也无害于他的平常人的面貌。他的为人和他的诗歌一样,都很淳朴,但是却不简单,是一个宏大的交响曲而不是一管一弦的清妙声响。
正因为他的胸怀和情操这样的博大,能够包容万物,陶渊明在中国诗人中的地位是很崇高的。可以和他比拟的,前只有屈原,后只有杜甫。屈原低徊往复,想象和风格都带着浓烈的浪漫、奇异的色彩,陶渊明则如秋潭月影,澈底莹洁,具有古典艺术的和谐静穆;杜甫还不免有意雕绘声色,锻炼字句,时有斧凿痕迹,而陶渊明则全是自然本色,到艺术极境而使人忘其为艺术。看似淡淡的诗句信手拈来,却都是至理真言,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诸句都含有心为物宰的至理,儒家所谓“浩然之气”,佛家所谓“澄圆妙明清净心”,要义不过如此。再如“有风自南,翼彼新苗”,“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众鸟欣有托,吾也爱吾庐”,“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非石,君情定何如”等,都含有冥忘物我、和气周流的妙谛,儒家所谓”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佛家所谓“梵我一如”,要义都不过如此。陶渊明无意于成为佛家、儒家或是道家中人,他只是浑然天成,容纳了百川,成为了一个在中国乃至世界上独树一帜的田园诗人。
(作者工作单位为浙江省社科院宗教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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