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三谛三智与赖耶通真妄──读《佛性与般若》
论三谛三智与赖耶通真妄──读《佛性与般若》
印顺
三年前,杨君惠南寄赠一部牟宗三先生着的《佛性与般若》,并说书中有论到我的地方,问我有什么意见。我的体力衰弱,正专心于某一论题的探讨,所以一直搁下来。最近在妙云兰若小住,才读完了这部书。我直觉得,这是一部难得的佳作!一、传统的中国学者,从前的理学大师,论衡佛法,大都只是受到些禅宗的影响。近代的《新唯识论》,进一步的学习唯识宗,所以批评唯识,也依唯识宗的见地而说空说有。现在,《佛性与般若》,更广泛的论到地论师、摄论师、天台学与贤首学。在“讲中国哲学之立场”,“展示其教义发展之关节,即为南北朝隋唐一阶段佛教哲学史之主要课题”。在更深广的理解佛学来说,即使我 不同意作者的方法,也不能不表示我由衷的赞叹!二、全书以般若与佛性为纲领,大概的说,般若(实相)与佛性,代表了印度的初期大乘(公元二00年以前)与后期大乘(公元二00──五00)。佛法传来中国,通过中国学者的思想方式,形成中国独到的佛学,如天台与贤首宗(禅宗重于行)。天台学为《法华经》圆义,贤首学为《华严经》圆义。其实,《法华》与《华严》,是初期大乘经(《华严经》少分属于后期),而天台与贤首的圆义,是公元七世纪,中国学者的卓越成就!三、作者“欣赏天台宗”,自称“主观的感受,不能不与个人的生命气质有关”。欣赏天台学,所以依天台的义例来衡量佛法。但对于通教,有他自己的一番看法。在别教中,赖耶缘起为“始别教”,如来藏缘起为“终别教”,调和了天台与贤首的意见。法界缘起为“别教一乘圆教”,表示《法华经》,应该说天台法华义的纯圆独妙。我以为,“别教一乘圆教”,到底也是圆教。“圆”,正是古代中国佛学者的理想,从出入经论,统贯该综而形成的中国佛学。读了这部书,觉得可讨论的地方很多;但这里,只想对有关论到我的部分,略 作说明。
《摄大乘论讲记》,《中观论颂讲记》,是我四十年前的讲录,该书作者见到了而有所论列。我以为,《中论》但明二谛,说《中论》明三谛,是“违明文”,“违颂义”的。该书说:“天台宗根据因缘所生法偈,说空假中三谛,虽不合偈文之原义,……无不合佛意处,甚至亦无不合龙树之意处”(原书二六页)。“焉能一见三谛,便觉其与中论相违!说其违原文语势可,不能说其违义也。说违二谛明文亦可,然二谛三谛相函,并不相冲突,故义亦无相违也”(九七页)。“说违原文语势可”,“说违二谛明文亦可”,那末我说三谛说违反《中论》的明文,应该是可以这样说的。我说“违颂义”,该书也说“虽不合偈文之原义”,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的意见。我讲《中论》,只是说明《中论》的原义。如依天台(博涉经论)所立的义例,拿来讲《中论》,如说“五种三谛”等,那又当别论。这是古(《中论》)为今(天台)用;如依《中论》,我想是不可能悟出“五种三谛”等妙义的。
关于三智一心中得,我说:“天台宗说三智一心中得,以为是龙树智度论说,真是欺尽天下人!龙树的智论还在世间,何不去反省一下”!我既没有说明理由,话也似乎重了一点!该书广引论文,结论说:“今查智论明文如此,何故欺尽天下人”(一八──三七页)!我想,如论意义的可通或不可通,讨论是很难结果的。既然是重在“智论明文”,我也不妨再引论文,让读者自己去论断。《大智度论》是解释《大品般若经》的。(初品)经上(以下经论文,并见《智论》卷二七)说:
“菩萨摩诃萨欲得道慧,当习行般若波罗蜜。菩萨摩诃萨欲以道慧具足道种慧,当习行般若波罗蜜”。
“欲以道种慧具足一切智,当习行般若波罗蜜。欲以一切智具足一切种智,当习行般若波罗蜜”。
“欲以一切种智断烦恼习,当习行般若波罗蜜”。
经文是连续的,论文分为三段。第一段,解说道慧,道种慧:“道”,论举 一道……一百六十二道,“无量道门”。论文没有明确的分别道慧与道种慧,但道慧与道种慧,总之是菩萨的二慧。第二段论说:
“问曰:一切智、一切种智,有何差别”?
答曰:“佛一切智、一切种智,皆是真实。……佛是实一切智、一切种智。有如是无量名字,或时名佛为一切智人,或时名为一切种智人”。
第二段所论的,是一切智与一切种智,这二智是佛智。或说声闻得一切智,那是“但有名字一切智”,其实佛才是一切智,佛才是一切智人,一切种智人。成佛,应该一念心中具足一切的,但经上说:“欲以道种慧(或简称“道智”)具足一切智”,“以一切智具足一切种智”,“以一切种智断烦恼习”,似乎有先后的意义,所以论文在第二段末,第三段初说:
“问曰:如佛得佛道(菩提)时,以道智得具足一切智、一切种智,今何以言以一切智得具足一切种智?答曰:以道智虽具足得一切智、一切种智,而未用一切种智”(约用有先后说)。“问曰:一心中得一切智、一切种智,断烦恼习,今何以言以一切智具足得一切种智,以一切种智断烦恼习?答曰:实一切一时得,此中为令信般若波罗蜜故,次第差别说。先说一切种智,即是一切智。道智名金刚三昧,佛初心即是一切智、一切种智”。
“一心中得一切智、一切种智”,“佛初心即是一切智、一切种智”。一切智与一切种智,是佛智,“一心中得”。上文说:“道智名金刚三昧”,金刚三昧是菩萨最后心,下一念就是“佛初心,即是一切智、一切种智”。所以一切智与一切种智,是佛智;道(种)智是菩萨智,是先后而不能说“一心中得”的。道,无论是道慧、道种慧,或道智、道种智,总之是菩萨的智能,论文说得非常明白,如说:
“初发心乃至坐道场,于其中间一切善法,尽名为道。此道中思惟分别而行,是名道智,如此经后说:道智是菩萨事”。“问曰:佛,道事已备故,不名道智;阿罗汉,辟支佛诸功德未备,何以不名道智?答曰:阿罗汉,辟支佛道,自于所行亦办,是故不名道智,道是行相故。……(菩萨所修成)佛(之)道,大故,名为道智;声闻辟支佛(所修之)道,小故,不名道智”。
道智是菩萨智,“道是行相”,也就是修行的道。佛已修行圆满,更无可修,所以不名道智,名为一切智与一切种智。二乘中,阿罗汉与辟支佛,也是“所作已办”,与佛同样的称为“无学”,所以二乘不名为道智。本来,二乘的因行,也是可以名为道的,但比佛的因行──菩萨遍学一切道来说,微不足道,所以不名为道智,而道智与道种智,成为菩萨智的专称。总之,在《智论》卷二七中,“一心中得”的,是一切智与一切种智──佛智;道智或道种智是菩萨智,论文是非常明白的!
天台学者的“三智一心中得”,应该是取《大品经》《三慧品》的三智,附合于初品的“一心中得”。《三慧品》的三智是:“萨婆若(一切智)是一切声 闻,辟支佛智;道种智是菩萨摩诃萨智,一切种智是诸佛智”。这是将二乘、菩萨、佛的智能,约义浅深而给以不同的名称。一切智是佛智,从《小品般若》以来,为大乘经所通用。《大毘婆沙论》(卷一五)正义,也说一切智是佛智。佛才是一切智者,二乘那里能说是一切智!《智论》引《三慧品》,也说:“佛一切智、一切种智,皆是真实,声闻,辟支佛但有名字一切智,譬如画灯,但有灯名,无有灯用”。所以《三慧品》的三智,只是“一途方便”,显示智能的浅深次第而已。以二乘、菩萨、佛智的浅深次第,与“一心中得一切智、一切种智”相糅合,而说“三智一心中得”,是天台宗学而不是《智度论》义。论说“一心中得一切智、一切种智”,是二智一心中得,论文是这样的明白!
我的《摄大乘论讲记》,提到真谛的思想。真谛的《摄大乘论释》,比对隋达磨笈多、唐玄奘的译本,无疑是有所增附的。该书说:“真谛本人的思想,是向往真心派的。……他之解释摄论,不合摄论原义,乃是事实”(三一0页)。但依我的理解,真谛将如来藏学糅入瑜伽学,如《摄论释》;将瑜伽学糅入如来藏学,如《佛性论》:真谛存有调和二系的意图。调和二系的基本原理,是出于《摄大乘论》的,真谛是将《摄大乘论》的微言,引申而充分表显出来。所以不能说真谛“两派的混扰”,应该说是站在瑜伽学的立场,而进行二大系的调和。
论到无漏从何而生,我说唯识学有二系:《瑜伽论》与《大乘庄严论》,立“本性住种性”与“习所成种性”;《摄大乘论》但立新熏──“闻熏习”。不同意但立新熏的,如护法回复瑜伽学的古说,立本有与新熏二类;或立理性佛性。该书对我所说立理性佛性一段,认为“有相刺谬处”(三一三──三二0页)。我说得简单了一点,没有说明“原是一个”,所以引起重重的疑难。《瑜伽论》(卷三五)所说无漏本性住种,是:“本性住种性者,谓诸菩萨六处殊胜有如是相,从无始世展转传来,法尔所得,是名本性住种性”。《瑜伽论》《菩萨地》的古译,《菩萨善戒经》(卷一)这样说:
“言本性者,阴界六入,次第相续,无始无终,法性自尔,是名本性”。
《瑜伽论》的“六处”,只是“阴界六入”的略译。《善戒经》的本性(住 种性),与如来藏说对比如下:
“一切众生有阴界入胜相种类,内外所现,无始时节相续流来,法尔所得至明妙善”(《无上依经》上)。 “如来法性,在有情蕴处界中,从无始来展转相续,烦恼所染,本性清净”(《大般若经》卷五六九)。 “如来藏自性清净,转三十二相入于一切众生身中,……阴界入垢衣所缠”(《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二)。
如来藏与本性住种,同样是在阴界入中的“胜相”,无始相续流来,法尔所得的,我所以说“原是一个”。只是《瑜伽论》主不同意性德本有论,转化为事相的本性住种性。真谛所译的《佛性论》(不可能是世亲造的),以“二空所显真如”为应得因,就是理性佛性。立本性住种的,三乘究竟,五性各别,立理性佛性的,说一乘究竟:沿着不同的思想体系而互相对立。我所说的“不读大乘经的唯识学者”,意指后代的唯识学者。立理性佛性,又立本性住种性,这本来是一事,所以说是“头上安头”。如立理性佛性,就应该《佛性论》那样,“唯是一乘,不能说有究竟三乘”!一乘,这是唯识学者所不能同意的。如承认了,就与自宗(瑜伽)的五性各别不合了。这一段,我觉得没有什么“刺谬处”。该书说:“此理性佛性,亦不能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为同。印顺以诸法法性本具的一切无为功德(接近心性本净说),来意指世亲(指《佛性论》)的理性佛性,据上世亲文,未见其是”(三一八页)。在佛教教典发展史所见,起初,如来藏是“如来藏(真)我”;后来,与心性本净说相合,成为“如来藏自性清净心”;迟一些,如来藏与阿赖耶识相合,而有“如来藏藏识心”,如《楞伽经》。对于有真我、真心模样的如来藏,瑜伽学系以为是不显了说,为诱引计我外道的方便说;以“清净真如无差别”,解说如来藏,如《大乘庄严经论》(卷三)《菩提品》,《摄大乘论释》(卷五)《所知相分》,《楞伽经》(卷二)。所以,真谛以“二空真如”为理性佛性,在瑜伽学者的论义中,正是如来藏,不能说“未见其是”。要知道,在佛教中,“经通论别”,经义总是随论者而异说的。如来藏的本义,是另一问题,瑜伽学者是解说为“真如”的。这正如《法华经》的本义是一回事,三论、贤首、天台,甚至唯识学者,各依自宗的义理来解说,都是觉得合于自宗的。“经通论别”,是佛教史上的事实,瑜伽学系以真如为如来藏,不能说不是的。
在我解说“阿赖耶为所知依”处,该书评为:“此解语疏阔,颇有问题”。解说“果断殊胜”的“附论”,也以为“和他讲摄论开头阿赖耶为所知依一语时的话完全相同”(四二一──四二九页)。当然也是有问题了。我讲《摄论》时,确有些沟通阿赖耶缘起、如来藏缘起的意图。要知道,阿赖耶缘起,内部有不同的见解;如来藏缘起说,并不等于中国学者所说的“随缘不变,不变随缘”,更不等于一心开二门,真妄互相熏。我是研究印度经论,观察这二系是否可以沟通,沟通的关键何在。我以玄奘所译的《摄论》为讲本,希望取得唯识宗学者的尊重。我觉得,真谛的“一能变”说,阿赖耶有“解性”说,不是真谛的私意,而与《摄论》有关。《摄大乘论》,主要是依《阿毘达磨大乘经摄大乘品》而造的。这部经没有译出,但从部分的引文来看,在瑜伽唯识学中,是有特色的!《摄论》引《阿毘达磨大乘经》说:
“法有三种:一、杂染分;二、清净分;三、彼二分”。
无着解说为:“遍计所执自性是杂染分,圆成实自性是清净分;即依他起是彼二分”。举譬喻说:土,如杂染分;金,如清净分;地界(矿藏),如彼二分。依他起性,如矿藏一样,平时只见到泥土,但经过冶炼,就显出金质,金质是本有的。所以,在凡夫位分别心中,依他起现虚妄杂染,而内在有不变清净的真实。因此,《摄论》解释依他起性的定义时,在唯识学共义──“依他种子熏习而生起”以外,别立“依他杂染清净性不成故”。世亲解释为:“如是依他起性,若遍计时即成杂染,无分别时即成清净;由二分故,一性不成”。这就是《阿毘达磨大乘经》,依他起通二分的意义。依他起性,依唯识说:“三界心心所,是虚妄分别”。而一切心心所,以阿赖耶识为本,为“所知依”。无着引《阿毘达磨大乘经》二偈,证成阿赖耶识体与名;但在解释中,仅解第二偈。真谛引如来藏说,解初偈为:“此即此阿黎耶识,界以解为性”。这虽是无着本论,世亲释论所没有的,但以初偈为如来藏(界),《宝性论》旧有此说。而且,矿藏一般的依他起性,通于二分,即使论无明文,说阿赖耶识有杂染性、清净性──二分,也是不会错的。从依他起通二分中,看出了染净、真妄间的关联所在。如《辩中边论》初品,分“虚妄分别”(依他,心),“所知空性”(圆成实性)二段。“所知空性”末了说:“非染非不染,非净非不净,心性本净故,由客尘所染”:这是说空性、真如为“心性本净”了。《大乘庄严经论》《弘法品》说:“已说心性净,而为客尘染;不离心真如,别有心性净”。“心性本净”,约圆成实性说,不是依他起虚妄识相,而是不离依他起识(心)的真如本净。心性本净是心真实性,这是瑜伽学所共通的。《庄严论》所说的“不离心真如”,梵本作“不离法性心”。是“法性心”,那也可说“真如心”了。流支所译的《唯识论》说:相应心是“心意识了”,即一般的虚妄分别心;不相应心是:“第一义谛常住不变自性清净心”。所以真如,法界,是心的法性,本性清净,也是可以称为“心”的。原来,“心清净,客尘所染”,本出于小乘的《增一阿含经》。在部派中,就写作“心性本净”。心性本净就是“心本性净”。本性也可以译作自性(与一切法无自性的自性,梵文不同),所以心性本净,就是心自性净。大乘经中,多数译作“自性清净心”;自性清净心与心性本净,心自性净,只是译文不同,梵文可说是一致的。瑜伽学者依真如说如来藏,经依他起性(心)通二分,而后(唯识学者所宗依的)《楞伽经》,立“如来藏藏识心”。如来藏是真如别名;“为无始虚伪恶习所熏”,也就是为无始来虚妄遍计所执种子熏,一切种子心识,名为藏识。藏识是虚妄的,而藏识的自真相,就是自性清净如来藏。如来藏与阿赖耶的关系,《密严经》更这样说:“我说如来藏,以为阿赖耶,愚夫不能知,藏即赖耶识”。这样的真心(心真如,法性心)与妄识的关系,印度大乘是顺于唯识学的,在众生位,妄识与真如(心)不离,《起信论》也是大致相同的。
“世亲释论曾这样说:若(与有漏种子)有异者,……阿赖耶识剎那灭义亦 不应成”。我这样说,认为有漏习气灭尽了,阿赖耶识也就不能成立;“转阿赖耶识得法身”,“常住为相”。该书不留意《摄论》的特义,专依《唯识论》的见解,评为“这段附论有问题”(四一五──四一六页)。《瑜伽论》《抉择分》,正智属于依他起性。《成唯识论》依据这一原则,说四智菩提,与智相应的净识,都是无漏的有为生灭。然而,唯识学不一定是这样说的,如《楞伽经》说:“正智、真如,是圆成实”;所以能起正智的“无漏习气,非剎那法”,也就是不生灭的。《摄大乘论》引《阿毘达磨大乘经》偈说:
“若说四清净,是谓圆成实。自性与离垢,清净道所缘,一切清净法,皆四相所摄”。
四清净总摄一切清净法,是圆成实性,内涵极为广大。“自性(本性)清净”:“真如、空、实际、无相、胜义、法界”,如来藏就是依此而说的。“离垢清净”:真如(等)离垢所显;最清净法界就是成佛。“得此道清净”:如菩提分法,一切波罗蜜多,是菩萨证得真如,证得究竟佛果的圣道。“生此境清净”:法界等流的圣教,(闻熏习),是生此圣道的所缘。这四清净,前二类是“无有变异”──常,所以名圆成实。后二类是“无有颠倒”──谛,所以名圆成实。在这四清净中,佛果德不是“道”,更不是“所缘”。如不是“离垢清净”,常住的圆成实性,又是什么?《摄论》(卷下)所说的佛果,是这样的:
“断,谓菩萨无住涅槃,以舍杂染,不舍生死,二所依止转依为相。此中生死,谓依他起性杂染分;涅槃谓依他起性清净分;二所依止,谓通二分依他起性。转依,谓即依他起性,对治起时,转舍杂染分,转得清净分”。 “诸佛法身以何为相?应知法身略有五相:一、转依为相:谓转灭一切障杂染分依他起性故;转得解脱一切障,于法自在转现前,清净分依他起性故”。
大涅槃,法身,都是转依所得的“离垢清净”。转依,是转舍依他起性杂染分,转得依他起性清净分:约依他起性通二分说,是《摄大乘论》特有的胜义。涅槃,约离执证真寂灭说,是断德;菩萨能分证真如,所以转依通于菩萨。法身是佛的自性身,“于法自在转现前”,就是无漏功德佛法的圆满自在;“白法所成”,名为法身,是智德。约依他起性通二分而说转依,安立涅槃与法身,与唯识宗是不完全相同的。
在转染成净中,《摄大乘论》立“闻熏习”,“虽是世间(有漏),而是出世心种子性”。等到引生出世心,无漏圣智现前,现证真如,由此而起的无漏熏习,是否生灭?怕是《楞伽经》那样,“无漏习气非剎那法”!依《摄论》说:闻熏习是寄在异熟阿赖耶识中的,但非阿赖耶所摄。“虽是世间,应知初业菩萨所得,亦法身摄”;二乘是“解脱身”摄。所以,阿赖耶识为一切染净种子依止,而闻熏习却是摄属法身的(初业菩萨的法身,是法界、如来藏别名,如经说:法身流转五道,名为“众生”)。《辩中边论》(卷上)说:“由圣法因义,说为法界,以一切圣法缘此生故”。法身(法界)摄得闻熏习,能起一切圣法(真谛《摄论释》(卷三)说:“圣人依者,闻熏习与解性和合,以此为依,一切圣道皆由此生”,正是这个意思),一直到究竟离障清净,圆满功德,成为最清净法界的法身。该书以为,无漏种“摄属于法身,但他本身并不就是法身”(四一六页)。如说无漏种子不就是法界,也许还可以说。圆满法身是佛的“果智殊胜”,如无漏种子并不就是法身,那又属于什么?从依他起性(阿赖耶识为本)通二分来说,可说有表里层的。表面上,阿赖耶识为一切有漏无漏种子所依止,一直到成佛为止的;而底里,从有漏闻熏习以来,一直属于心本净性──真如、法界,或称之为如来藏的。无漏习气是属于阿赖耶识的本净性;到了究竟清净,就失去了阿赖耶识的名字。
阿赖耶识为有漏无漏种子所依止,称为阿赖耶缘起的,《瑜伽师地论》(《本地分》)的成立最早,兴起于印度北方。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为依止,有生死、有涅槃,从众生到成佛的经典,称为如来藏缘起的,兴起于印度南方。妄识为依,真心(有真我意义)为依,成为不同的二大流。《阿毘达磨大乘经》是阿赖耶识、唯识说,立依他起通二分:表面上是赖耶缘起,而内在贯通真心说(主新闻熏习,与如来藏说还有多少距离)。《摄大乘论》就是依此,而有其特色的。《楞伽经》说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多同于瑜伽唯识学,而立“如来藏藏识心”,立“无漏习气非剎那”,是在依他起性通二分的基础上,与如来藏缘起更接近一步。我讲《摄大乘论》,“附论”中涉及真、妄的关系,只是表示依他起性通二分,有会通真、妄的倾向。如偏据《成唯识论》,阿赖耶识唯妄唯染,以此来衡量我的讲记,那是由于所依不同,所说也不免不合了!
摘自《中国佛教》第25卷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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