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心诀》解读
复旦大学哲学系-程 群
永明延寿禅师《唯心诀》一卷,[1]五千余字,主题醒豁,文字华美,为集中表达延寿见地的代表性短篇,可谓禅宗法眼宗哲学之“五千文”。
延寿继承法眼宗开创者清凉文益三界唯心的思想,吸收华严宗哲学,强调宗、教一致,主张由教入宗、以教印宗。其见地以“一心”为宗要,他率多位大德编集了百卷巨著《宗镜录》,在《序》中点明此书的主题是“举一心为宗,照万法如镜”,强调尊心为宗,以心为体,称“清净法界即是真如妙心”,“一切诸法即心自性”。如《宗镜录》卷四云:
此识此心,唯尊唯胜。此识者,十方诸佛之所证;此心者,一代时教之所诠;唯尊者,教理行果之所归;唯胜者,信解证入之所趣。
“唯心”,是从原始佛学到大乘佛学一贯数说的要义,然诸乘诸宗所“唯”之“心”,有从窄至宽、从浅至深之别,若对其中的权实、深浅不加区分、彰显,就无法理解佛家唯心思想的究竟旨趣。如宗密《普贤行愿品疏钞》卷二所云:
然诸经论俱说:万法一心,三界唯识,后人不知宗旨各别,权实有殊,违于已解,则拒而不受。此是一切经论所宗,若不深浅具彰,宁究一心旨趣。[2]
华严宗诸祖师对所有经教中的唯心说作了判别,分为五教之一心乃至十种一心,结构最为完整、思想最为成熟。法藏在《华严经探玄记》中,依五教广开十门以“证成唯识”,[3]澄观、宗密承继祖述并作了进一步阐扬。宗密《普贤行愿品疏钞》卷二以五教对显一心,详辩诸宗所唯“心”义。[4]
小乘教主要阐明的是众生生死轮回与涅槃解脱以心为枢机,由心所造成,由心出生,以心为主宰,此属“业感缘起”意义上的唯心论,其所唯的“心”乃六识妄心,这种唯心说认外境为实有,并未将外境的体性归为一心,故名“假说一心”。大乘始教(法相唯识学)“明异熟赖耶名为一心”,以阿赖耶识缘起论摄境于心,“简无外境”。虽称心外别无实法,但其所唯的“心”乃八识妄心,是结构论意义上的唯心论,亦非本体论的唯心。大乘终教“明如来藏唯是一心”,以如来藏缘起或真如缘起论一心,以一如来藏真心统摄万有,此心具真如、生灭二门,总摄染净一切诸法,乃本体论意义上的唯心,但尚未将真心、妄心完全统一为一体,所唯之“心”未至究竟。大乘顿教“泯绝染净故说一心”,谓清净本心本无染净,对妄想垢假说为净,妄既本空,净相亦尽,唯本觉清净显现,此将前终教一心染净镕融无二,为破诸数假说一心,终非究竟。华严宗所主张的圆教一心,是“总该万有,即是一心”,此一心直指真界之体,此心非佛非生,非真非妄,虽非一切而为一切根本,为事事无碍,法界圆融、一即一切的理体。“谓一中有一切,彼一切中复有一切,重重无尽,皆以心识如来藏性圆融无尽,以真如性毕竟无尽故,观一切法即真如故,一切时、处皆帝网故。”[5]千珠相即相入,一珠中映现一切珠,一切珠中映现一一珠,喻圆教唯心义的极旨。[6]
《唯心诀》所唯的“心”,是华严宗的圆教“一心”及禅宗所谓佛心、本心、自性、“即心即佛”之心的融合。文中将此心强调为佛陀说法垂教的出发点和全部佛法的旨归、宗要,强调为圆教之“法印”,并以此印为准衡,判别了120种“邪宗见解”。
心——全体佛法之纲宗
心,被延寿强调为总持全体佛学的“一法”,所谓“万法归一”之“一”,即指心而言。《宗镜录》卷三二云:
故诗三百,一言可蔽矣;教五千,一心能贯之。
《唯心诀》开篇即指出,佛祖经教,尽管“千途异说,随顺机宜,无不指归一法而已”,诸大乘经之主旨,如《般若》之“无二”,《法华》之“一乘”,《思益》之“平等如如”,《华严》之“纯真法界”,《圆觉》之“建立一切”,《楞严》之“含裹十方”,《大集》之“染净融通”,《宝积》之“根尘泯合”,《涅槃》之“咸安秘藏”,《净名》之“无非道场”,皆指归此一心,皆一心之异名。此心“统摄包含,事无不尽,笼罗该括,理无不归”,“实教法之所归,圣贤之禀受,群生之实际,万物之根由,正化之大纲,出世之本意,三乘之正辙,入道之要津,般若之灵源,涅槃之窟宅”,乃全体佛法之纲宗。
悟此一心,乃了悟全体佛法的诀要,“若悟一法,万法圆通,尘劫凝滞,当下冰消,无边妙义,一时通尽,深彻法源之底,洞探诸佛之机,不动毫厘之功,匪移丝发之步,优游沙界,遍历道场。”了悟一心,名“大寂三昧”、“金刚定门”,仅仅深信,便能“功超远劫”,顿悟明见,则“只在剎那”,便可以当下证悟佛果境界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帝网无碍“妙义:
何佛刹而不登,何法会而不涉。无一相而非实相,无一因而非圆因。恒沙如来,焕若目前。十方佛法,皎然掌内。高低岳渎,共转根本法轮;大小鳞毛,普现色身三昧。处一座而十方俱现,演一音而沙界齐闻。……与三世佛一时成道,共十类生同日涅槃。击法鼓于魔宫,震法雷于邪域。……可谓端居绝学之地,深履无为之源,入众妙之玄门,游一实之境界。……泯中边,绝前后,印同异,一去来,万境齐观,一际平等。明知三宝常现,我土不烧,梵音恒闻,慧光常照。
男身没女身彰,东方入西方起。当存而正泯,在卷而恒舒,普注而不迂,俱遍而无在。举一尘列无边剎土,指一念树无尽古今。
遍游十方佛土,参预诸方法会,常见恒河沙数诸佛,明了一切佛法;可以身处一座而现身于十方世界说法,可以千变万化,可以降伏魔外……总之,可以“顿悟成佛”,证得一心本具的种种妙用。而此成佛,亦非如法相唯识学所说历三大阿僧祗劫的有为修造,渐次转识成智,乃是转迷为觉,顿显一心本来具足的种种功德,顿证本来是佛,而亦超越佛与众生、本有与新成,所谓“无一法本有,无一法始成。”
证悟此一心,虽然当下成佛,超出世间,亦不离世间、不碍世间,若说法,则“谈玄显妙而不坏凡伦,千变万化而未离真际。”其做人,则“履逆而自顺,处刚而自柔,临高而不危,在满而不溢。”“和光而不群,同尘而不染,超出而不离,冥合而无归。”具有儒家君子、道家真人的品性和风范。虽然超出生死,亦常在生死,可以自在地入佛入魔入异类,“居一相而非升,即净随染;骤五趣而不坠,处浊恒清。”
此顿悟一心之道,乃“一际之法门,无方之大道”、“实大道源,是真法要”,歌颂此心:
养育凡圣而无质像可观,兴建法界而无名字可立。依荫草木,笼罩古今。遍界遍空,穹苍不能覆其体;常照常现,铁围不能匿其辉;无住无依,尘劳不能易其性;非纯非杂,万法不能隐其真。阒尔无声而群音揭地,荡然无相而众像参天。相入而物境千差,相即而森罗一味。
外望无盈余,内窥无积聚。触目而不见,满耳而不闻,盈怀而无知,遍量而非觉。本成而非故,今现而非新。不磨而自明,弗莹而自净。可谓妙体常住,灵光靡沉,至德遐周,神性独立。众妙群灵,而普会为万法之王。三乘五性,而冥归作千圣之母。独尊独贵,无比无俦。
一心虽然没有形相质量,离语言文字,却本来清净、明觉,妙体常住,超越时间、空间,无相而森罗万象,不碍诸有。文中用种种不二或圆融来说明一心,诸如:
体用不二:“体用互兴”,起为万事万物,“不从事而失体,非共非分”。
理事不二:“即理之事,故不翳真常”,一切事因即是理之显现故,不失真常之理性。
性相不二:一心“性若澄空,众相而不能离体”,众相乃“即性之相,故无妨建立”。 “相虽虚而恒冥一体,性虽实而常在万缘。”
空有不二:一心之性本空,虽空而显为万有,是为妙有,“以空之有故,岂碍繁兴”,“不有而示有,杳若梦存。”
动静不二:一心常静而不妨其动,“以静之动故,何亏湛寂”,“任动而常住,万化不移”, “动寂无碍,涉入虚融。”
一异不二:一谓同一,异指差别,一心“言一则大小相入,言异则高下俱平”。
同别不二:一心真如“不守性而任缘,亦同亦别”。
一多不二:“理不成就而一即多,事不成就而多即一”。
有无不二:“言有则理体寂然,言无则事用不废。”
境智不二:因境乃心现,本无自性,故“境虽现而无现性”;“能照境之智”,乃自然之本觉,故“智虽照而无照功”。
理智不二:真如理与能证真如之智无二,皆是一心,所谓“理智圆融,大道无外”。
生灭与寂灭不二:一心所现万有,乃一心之相用,故“寂用非差”,“虽起而常灭,世相含虚;虽寂而恒生,法界出现”,“纷然起作,不动真如”。
隐显不二:一心之体“任隐而恒兴,一体随应”,“妙应无从,逐机情而隐显”,“虽显露而难以情求,任超绝而无妨大用。”
能所不二:能见之主体与所见之一切,皆是一心,故云:“能所一际”。
真俗不二:真指真谛,俗指俗谛,乃一心之理的两面,故“真成俗而俗立真”。
主伴不二:“此显彼而彼分此,主伴齐参”。
本末不二:本指一心之体性,末谓从心所生的一切,其关系是“本生末而末表本”。
凡圣、生佛不二:凡夫与圣者、众生与诸佛,尽管有天壤之差,然一心之体性是一,故不离不别,所谓“凡圣交映”,“生成佛而佛度生,因果相彻”。
自他不二:自他同是一心,故“境无自性而他成自,心无自性而自成他。”
是非邪正不二:是非邪正,皆生于心之分别,一心本无是非邪正,故“俱是俱非,亦邪亦正”。
总之,一心超越诸二边分别,永处中道,“无假而幻相和合,无实而真性湛然,无成而异质交辉,无坏而诸缘互绝”。“为常住藏,作变通门。湛尔坚凝,恒随物化”,犹如明镜映现万象而不失其明净,如湛水腾波而不改其湿性,如真金打作诸多异器而不变其纯金之性。从一心所现万有,皆由一心之体性而相摄、相资、相即、相入,“相摄则纤尘不现,相资则万境俱生”,“互夺互存,灵通莫测。不出不在,妙性无方。千差不碍,一体无亏。”
因为一心之体性本无差别,故从心所现万有,也本无差别,本来无碍。“是以五岳穹崇而不峻,四溟浩渺而不深。三毒四倒而非凡,八解六通而非圣。悉住真如寂灭之地,尽入无生不二之门”,表现为重重无尽的缘起关系,谓之“无尽缘起”。入圆教之门,应如实观察由佛果功德所表现的一心之真实,泯灭种种人为的“法执”,破除对始终、方域、真妄、凡圣、自他、同异等的分别,不“崇真斥妄,厌异欣同”,不厌患幻化之身,不强断阳焰之识,不希求神通,不高推圣境。
念念释迦出世,步步弥勒下生。分别现文殊之心,动止运普贤之行,门门而皆开甘露,味味而纯是醍醐。不出菩提之林,长处莲华之藏。晃晃而无尘不透,昭昭而溢目腾光。动止常遇,明暗不离。非古盛而今衰,岂愚亡而智现。语默常合,终始冥通。初祖岂用西来,七佛何尝出世。
诸佛妙用,乃众生心所本具,虽在生死,无欠无亏,“全体现前”,“从来具足”,即“蠢动蜎飞,不昧灵知寂照”,“非假变通之力,不从修证之因。”
修行之要,唯在放下种种法执,空寂种种分别,正观一心,所谓“宛尔具足,唯在正观”:
欲知妙理,唯在观心。恒沙之业,一念而能消;千年之暗,一灯而能破。自然不立名相,解惑寂然。岂有一物当情,万境作对。取舍俱丧,是非顿融。众翳咸消,豁然清净。无非不思议解脱,尽是大寂灭道场。
正观之要,在于观“万法本只由人,真如自含众德”,而无念、无作、无求:
无念而殊功悉备,无作而妙行皆圆,不运而成灵智,法尔无求自得,妙性天真方知。
若悟一心,则触处皆真,皆是一心之显现,所谓“声处全闻,见外无法”,“无一名不播如来之号,无一物不阐遮那之形。岩树庭莎,各梃无边之妙相。猿吟鸟噪,皆谈不二之圆音。”即烦恼妄想,亦一心所现故,不须如小乘视若寇仇,作意对治,皆可转为智慧,“痴爱成解脱真源,贪瞋运菩提大用。妄想兴而涅槃现,尘劳起而佛道成”。
此圆顿法门,超胜殊绝,可以使人“一超直入如来地”,“不施一功,成就楞严之大定;不披一字,遍览普眼之真经。四句之义顿融,百非之路杳绝”,名为“大自在总持”。入得此门,当下即超越生死,廓清爱河,崩倒慢山,逍遥物外,无得无求,憺怕虚怀,旷然绝累,个人获得解脱自在,然后再以无碍之心,行度人利生的菩萨道:
权实双游,悲智齐运,拯世若幻,度生同空。涉有而不乖无,履真而不碍俗。若乾坤之覆载,犹日月之相须。示圣现凡,出生入死,持实相印,建大法幢。作一种之光明,为万途之津济。能令寒灰再焰,焦种重荣。永为苦海之迅航,常作迷途之明导。
若不悟此无上法门,是为可悲,文中感叹众生“遗山认培,弃海存沤,劣志卑心而自鄙屈”,“持神珠而乞丐,守金藏以贫穷。辜负己灵,埋没家宝。或舍离而保持偏正,或绝分而甘处尘劳,或认妄而谬附邪宗,或执权而劳修渐行,或认位高推于极圣,或积德望满于三祇”。皆是“不入圆常,终成轮转”。
强调一心为佛法宗要,提倡顿悟法门,是延寿在《宗镜录》、《万善同归集》、《心赋注》等著述中反复论述的宗旨,《唯心诀》对一心的描述和颂扬虽与延寿其它著作无异,但以华丽的骈体短篇表述,易诵易记,容易流传千古。
以唯心为法印印定种种偏邪之见
《唯心诀》还把唯一真心作为“法印”,来判别正法与非法。法印,梵语母陀罗(Mudra),指佛法的标志、判别是否佛法的标准,喻如国王的印玺,为代表国王权威的符号,法印则为法王佛陀之印玺。小乘教以“诸行无常,诸佛无我,涅槃寂灭”为三法印,或加“诸受是苦”为四法印,大乘说“一实相印”。实相的究竟义,按圆教之说,应该是绝对的“一心”。此一心,实际上是着重发挥三法印中佛果境界“涅槃寂灭”之圆满义理,正是正观诸行无常、诸佛无我之结果,可谓三法印的深化。
《唯心诀》说,众生只因昧于一心性德,“罔辩真宗,舍觉循尘,弃本就末”,从而误入有无、一异、断常的邪见之林,“宰割真空,分罗法性,依尘生灭,随境有无”,“谬兴知解,错倒修行”,列举迷昧、违背、偏离唯心之旨的邪外之见凡120种:
1、“或和神养气而保自然”。这主要是道家、道教“全真养气”的修炼法则,虽然不无养生延年之效,却因挚爱肉体,不离我执我爱,在佛法看来不能解脱。
2、“或苦质摧形而为至道”。这是印度尼乾子等苦行外道的信仰,多为求生天而采用的修行法,佛经中多见破斥,谓苦行非解脱正道。
3、“或执无着而桩立前境”。只执着经论中所说“无着”为要,只管心不着外境,而认外境为实,不知外境本空,不破法执,难免心被境累。
4、“或求静虑而伏捺妄心”。误认强抑妄念而入定为道,即便能入定,也不能超出三界,还会增益烦恼,容易滋生禅病。佛经中多处强调:唯由如实知见的智慧而得解脱,禅定只是获得智慧的手段。
5、“或刳情灭法以凝空”。不知法性本空,乃缘起性空,而认妄情、万法为实,只强制息灭妄情和意识分别,凝注于空,此乃“断灭空”,非真实空,其结果最高是入“无想定”。
6、“或附影缘尘而抱相”。认从感官摄入的“六尘缘影”为客观真实而着相,不知六尘缘起如幻。
7、“或丧灵源之真照”。只知寂灭一切而丧失智慧心的观照,多堕沉没。
8、“或殒佛法之正因”。佛法之正因,谓正因佛性,即如来藏,否定此性,即失去了成佛的可能性,为殒灭佛法正因。
9、“或绝识凝神,受报于无情之地”。绝想凝神,一切不念,如同草木无情,此被斥为堕畜生道之因。
10、“或澄心泯色,住果于八难之天”。澄湛其心,泯灭身体存在的知觉,入无色界定,佛经称此为不闻佛法的“八难”之一。
11、“或着有而守乾城”。执着世界实有,不知其如梦幻,犹如守护乾闼婆城(海市蜃楼)。
12、“或拨无而同兔角”。执着世界乃虚无,犹如兔角,堕入断灭之“边见”。
13、“或绝见而居暗室”。以绝念除想为修行,禅师斥为“坐黑山下鬼窟里”。
14、“或立照而存所知”。守着一个能见能照的直觉心,这至多是意识的现量,非真心。
15、“或认有觉是真佛之形”。将觉知之性误认为佛性,不知此乃意识的功能,依缘而起,并非真常。《维摩经·不思议品》谓“法不可见闻觉知”。
16、“或效无知同木石之类”。以无知为道,不知佛性本觉,不同木石无知。
17、“或执妄同究竟之果,如即泥是瓶”。误认为妄念即是菩提,凡夫即是佛,如同认泥为瓶。经中虽说妄心与真心“如金与指环”,但纯金并不就是金指环,只能打造成金指环。
18、“或妄缘趣解脱之门,似拨波求水”。以忘记诸缘为道以求解脱(“妄”当为“忘”),不知性空乃缘起之空,佛性乃诸缘之体性,离缘起而求解脱,如离波求水。
19、“或外骋而妄兴梦事”。心驰骋于外,沉迷于事务,不知事务如梦如幻。
20、“或内守而端居抱愚”。只知端坐内守,没有智慧观照,此乃外道痴定。
21、“或宗一而物象同如”。执着于“一”,只见万有的同一性,不见其差别性,偏于一边,不合中道。
22、“或见异而各立法界”。只见万物的差别(自相)而不见其同一(共相),亦不免偏堕。
23、“或守愚痴无分别而为大道”。只以无分别为道,不知道是智慧,离分别亦离无分别,《维摩经》谓“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
24、“或尚空见排善恶而作真修”。误解缘起性空,以不作恶亦不行善为道,堕于增上慢空见。
25、“或解不思议性作顽空”。误解佛性之“不可思议”为一无所有,此乃意识所造顽空而非佛法真正的空。
26、“或体真善妙色为实有”。误认佛菩萨的微妙色身等妙色为实有,不知此乃真空妙有,不有而有。
27、“或沉机绝想,同有漏之天”。除去机心,断绝诸想,令心如婴儿无知,此乃同有漏的色界天等。
28、“或觉观思惟,堕情量之域”。以意识思维、觉观为道,堕于妄心分别,不知佛法虽由理性思维入门,究竟处(佛性)超越理想思维。
29、“或不穷妄性,作冥初之解”。不能穷究妄想的本性,只知从宇宙生成的角度去探究其最初。冥初,亦作冥谛,为印度数论派所立二十五谛之一,以冥然不知处,为万物的本源。《楞严经》卷二云:如是乃至分别都无,非色非空,拘舍离等,昧为冥谛。
30、“或昧于幻体,立空无之宗”。不知幻化之体性非空非有,唯立空无为宗。
31、“或认影而为真”。认六尘影像为真实,犹如认镜中人、水中月为真人、真月。
32、“或执妄而求实”。执着妄想而求真实,不知离妄即真。
33、“或认见闻性为活物”。错认能见闻之性为佛性,不知见闻性乃六根的作用。
34、“或指幻化境作无情”。误认幻化之境为无情,不知境唯心造心现。
35、“或起意而乖寂知”。以所起意念为真心,不知空寂之纯粹知性,方为本心。
36、“或断念而亏佛用”。以断绝诸念为道,不知佛性妙用。
37、“或迷性功德而起色心之见”。迷昧佛性清净功德如庄严报身、一切智等,以为佛性有色有心,不知佛性色心一如。
38、“或据毕竟空而生断灭之心”。误解《般若经》毕竟空为一无所有,堕于断灭见。
39、“或执大理而顿弃庄严”。执着空性之理,舍弃万行庄严、佛果庄严。
40、“或迷渐说而一向造作”。沉迷于唯识教等三大阿僧祗劫渐修成佛之说,不信佛性可以顿悟,一向修有为造作之行。
41、“或据体离缘而坚我执”。执着一佛性之体为真我,力求远离诸缘,结果是坚固了我执。婆罗门教之执内心“妙乐我”等,即属此类。
42、“或亡泯一切而守己愚”。泯绝一切,无念无思,是为愚痴而非智慧。
43、“或定人法自尔而堕无因”。确认为人与万物,从来自然如此,堕于无因自然外道见。
44、“或执境智和合而生共见”。执着能证之智与智所照之境绝对是一,堕于只见共性而不见自相的“共见”。
45、“或执心境混杂,乱能所之法”。执着心境一如,导致混杂内心与外境、能与所。
46、“或着分别真俗,缚智障之愚”。执着于分别真俗二谛,被分别所缚,不知二谛乃是同一真理的两面。
47、“或守一如不变而堕常”。死守一不变的真如或佛性,堕于常见。
48、“或定四相所迁而沉断”。执着生、住、异、灭四有为相变迁不住,否定有相似相续的相对稳定相及真常不变者,从而堕于断见。
49、“或执无修而祛圣位”。执着无修无作,结果是无缘证得佛果。
50、“或言有证而背天真”。执着佛果必是修得,违背本来即是的真实。
51、“或耽依正而随世轮回”。耽着于认为实在的客观世界、主体众生,只有随业轮回。
52、“或厌生死而丧真解脱”。厌患生死,汲汲于出离解脱,不知生死本空,明见心性本来解脱,方为真解脱。
53、“或迷真空而崇因着果”。迷昧真空之理,执着于有为的因果。
54、“或昧实际而欣佛厌魔”。不知本来空寂、佛魔一如之实际,欣佛厌魔。
55、“或着随宜所说而守语为真”。执着于佛随机所说的法,只以佛经文字为究竟真理。
56、“或失音声实相而离言求默”。不知音声之实相本来寂灭,只求离语言而寂默。
57、“或宗教乘而毁自性之定”。只以佛经所说法为究竟,毁谤“教外别传”的自性大定。
58、“或弘禅观而斥了义之铨”。只重坐禅入定,毁谤了义之经教,岂知离教之禅,是为盲禅痴禅。
59、“或斗奇特而但顾出身,俄沉识海”。为显奇特而只注意所生之处,因而沉没于妄识之海。
60、“或作净洁而推求玄密,返堕阴城”。追求清净而思考研究玄密的心性,反而堕于五取蕴之中。
61、“或起殊胜知解而剜肉为疮”。对佛法生殊胜知解,不知心性非知解可证,止于知解,等于剜肉为疮。
62、“或住本性清净而执药成病”。执着住于一本性清净的真心,犹如执药成病,不知清净本性本来不住。《维摩经》云:“由无住本,立一切法。”
63、“或寻文探义而饮客水”。执著于佛经文字,不知“法离文字”,犹如饮客人之水。
64、“或守静居闲而坐法尘”。死守寂静闲旷为道,不知寂静闲适,意识犹在分别法尘。《楞严经》谓销落诸念,内守幽闲,犹为“法尘分别影事”。
65、“或起有得心,谈无相大乘”。以有所得心说无相大乘法,违背般若经“无所得”义,《心经》云: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以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66、“或运图度想,探物外玄旨”。以思维计度探究超越思维计度的法性,不知法性须超越思维计度而自内证。
67、“或废说起绝言之见”。执着法性绝对不可言说,《维摩经》谓“无离文字说解脱也”。
68、“或存诠招执指之讥”。执着文字表述的佛法为究竟,无异认指月之指为月。
69、“或认动用而处生灭根源”。以能动用之心为佛性,不知此乃生灭妄心。
70、“或专记忆而住识想边际”。以能记忆者为佛性,不知此乃意识及阿赖耶识的功能,属于想蕴、识蕴。
71、“或安排失圆觉之性”。作有为的作意安排,不知圆觉自然,不待造作。犯了《圆觉经》四病中的“作病”。
72、“或纵任亏入道之门”。以纵任其心,不约束自己为道,不知入道之初先须严格约束自己,犯了《圆觉经》四病中的“任病”。
73、“或起身心精进而滞有为”。以执着心发起精进,不知悟得真心,为真精进,《法句经》偈云:若起精进心,是妄非精进。若能心不妄,精进无有涯。
74、“或守任真无事而沉慧缚”。执着于做一个“无事人”而不知发挥心性妙用,被偏空之慧所缚。
75、“或专系念勤思而失于正受”。只知精勤思考佛法义理,而不得禅定受用。
76、“或效无碍自在而放舍修行”。未明心性而仿效圣者的无碍自在,放弃修行。
77、“或随结使而恃本性空”。执着烦恼本空而跟着烦恼走,不予观照对治。
78、“或执缠盖而妄加除断”。执着烦恼实有而以敌对的态度作意断除。
79、“或保重而生法爱”。执着于所解佛法或所见心性而生起法爱,成为障碍。
80、“或轻慢而毁佛因”。轻慢佛性,毁坏成佛的正因。
81、“或进求而乖本心”。以有所得心进求殊胜,违背自然之本心。
82、“或退堕而成放逸”。不精进修行,放逸纵任,终成退堕。
83、“或语证相违而亏实地”。所说与所证不一致,违背真如实际。
84、“或体用各据而乖佛乘”。将体与用分割,与大乘佛法相悖。
85、“或守寂而住空,失大悲之性”。偏守空寂,不知兴慈运悲济度众生。
86、“或泯缘而厌假,违法尔之门”。泯灭诸缘,厌患俗事,有失真俗不二之中道。
87、“或着我见而昧人空”。不知人我本空,坚执我见。
88、“或迷现量而坚法执”。错认六识现量为实,所谓“眼见为实”等,乃坚持法执。
89、“或解不兼信而滋邪见”。虽然理解佛法而缺乏信仰,《涅槃经》云:“有解无信,增益邪见”。
90、“或信不兼解而长无明”。虽然有信仰而不理解佛法,《涅槃经》谓“有信无解,增长无明”。
91、“或云人是而法非”。认为说法之人虽开悟而所说之法未必正确。
92、“或称境深而智浅”。认为观境甚深而智慧微浅,人智不可穷尽法性。
93、“或取而迷法性”。取着不舍,岂能如实知见法性。
94、“或舍而乖即真”。一味舍离,违背即事即真之真实。
95、“或离而违因”。执着远离,而违背万行之因。
96、“或即而忘果”。执着当下即是,而忘记行满证果。
97、“或非而谤实”。否定真实。
98、“或是而毁权”。只知实智而毁谤权智。
99、“或恶无明而背不动智门”。厌恶无明,不知无明本空,《永嘉证道歌》云:“无明实性即法性”。
100、“或憎异境而坏法性三昧”。憎恶外境,不知一切境界皆法性三昧中所现。
101、“或据同理而起增上慢”。只依据同一之真如理,起增上慢之见。
102、“或贬别相而破方便门”。贬黜差别智,破坏度人济世必须的方便法门。
103、“或是菩提而谤正法轮”。只知肯定菩提,不知菩提终不可说,无是无非,一味肯定菩提,无异毁谤正法。《金刚经》云:若言如来有所说法者,即是谤佛,不能解我所说故。
104、“或非众生而毁真佛体”。只知否定众生,谓其愚痴、恶邪,不知众生皆有佛性,否定众生,乃是毁谤真佛。
105、“或着本智而非权慧”。执着证真如的根本智而否定了别众相的差别智。
106、“或迷正宗而执化门”。执着度化众生的方便而迷昧佛法正宗。
107、“或滞理溺无为之坑”。执着于法性之理,一味无为,一无所为,谓之“堕无为深坑”,失佛性之用。
108、“或执事投虚幻之网”。执着于世间事相,不知事相本空,犹如梦幻,犹如鸟雀自投罗网。
109、“或绝边泯迹,违双照之门”。只知泯绝一切“戏论”,只遮不照,不知见佛性须双遮双照。
110、“或保正存中,失方便之意”。只是保持正道,严于律己,缺乏灵活的方便。
111、“或定慧偏习,焦烂道芽”。偏堕于修习定慧二学、止观二法,终日打坐,不行度人利生的菩萨道,堕于小乘,佛斥之为“焦芽败种”。
112、“或行愿孤兴,沉埋佛种”。虽有行愿而缺乏智慧引导,令佛性光明不得显现。
113、“或作无作行,修有为菩提”。执着行无作行,其所修成为有为法。
114、“或着无着心,学相似般若”。只执着一个无着之心以为即是心性,不知无着只是趋向心性的一种方便。
115、“或趣净相而迷垢实性”。执着于清净相,不知清净相亦空,垢染实性即是本来清净。
116、“或住正位而失自本空”。误解《法华经》“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之言,认为世间相即是实相,不知万法本空。
117、“或立无相观而障翳真如”。执着真如无相,不知真如无相而无不相。《无量义经》云:“如是无相,无相不相,不相无相,名为实相。”
118、“或起了知心而违背法性”。以了知心将法性当作一个认识对象去认识,不知这是违背法性的,法性非以用名相为符号的了知心所能认识者,只能离名相分别而自内证。
119、“或守真诠而生语见,服甘露而早终”。死守经论语言文字,不知“依义不依语”的原则,犹如服甘露(长生不死药)反而夭亡。
120、“或敦圆理而起着心,饮醍醐而成毒”。执着于圆教众生即佛、烦恼即菩提等理,认事为理,不修善不断烦恼,犹如有病者饮醍醐而中毒,谓之“圆实堕”。
延寿列举的一百二十种邪宗见解,“并是迷宗背旨,失湛乖真,捏目生花,迷头认影。”牵涉到了佛教内外的各种偏邪之见,总而言之,皆因未达本心,违背、偏离唯是一心之正宗:
皆不能以法性融通,一旨和会,尽迷方便,悉溺见河。障于本心,不入中道。
以此类见地求道,“犹如敲冰索火,缘木求鱼,畏影逃空,扪风捉电。”
《万善同归集》以答问方式,对各种错误见解作了详细分析。《唯心诀》则以纲目方式破斥一百二十种邪宗见解,永明当时破斥的主要为狂禅之执理废事,故对治之道是“欲知妙理,唯在观心。”对从哲学观上辨清邪正、把握佛法的正见,及参禅中辨别各种光影、纠正各种偏差,皆极有意义。
在《唯心诀》结尾处,延寿劝导云:
普劝诸后贤,但遵斯一路,闻而不信,尚结佛种之因。学而未成,尤益人天之福。此乃群经具载,诸佛同宣,非率而以致辞,请收凝而玄鉴。
以中道的方法标明“一心”之圆义,最后落实在万善事行的实践。《唯心诀》指导佛法实践的苦心,应予后人以重大启示。
[1] 永明延寿《唯心诀》(附《定慧相资歌》、《警世》),《大正藏》第四十八册,九九三页。
[2] 《续藏经》第七册,八四四页。《宗镜录》卷二十八。
[3] 对《华严经》“三界所有,唯是一心”一句,依五教广开“相见俱存”、“摄相归见”、“摄数归王”、“以末归本”、“摄相归性”、“转真成事”、“理事俱融”、“融事相入”、“全事相即”、“帝网无碍”等十门。参见法藏《华严经探玄记》卷十三,《大正藏》第三十五册,三四六页。
[4] 五教一心、十门一心,请参见法藏《华严经探玄记》卷十三,《大正藏》第三十五册,三四六页。澄观《华严经疏》卷四十,《大正藏》第三十五册,八0六页。宗密《普贤行愿品疏钞》卷二,《续藏》第七册,八四四页。《宗镜录》卷二十八。
[5] 宗密《圆觉经大疏》。
[6] 宗密在《圆觉经略疏》卷二中,对五教一心的权实、宽窄作了具体的说明:五种一心逆次由四至一,为从本起末:法界自性清净心非染非净,因不觉故,如来藏与生灭合成阿赖耶识,又因执此第八识为实法我,转起其余七识。由八识又起能见识及所见外境,执取此唯实所现者为实法,造种种有漏业,内感身心,外感器世间一切诸法。又,五种一心顺次由一至四,为从末穷本:佛依众生根性劣胜,分别从浅至深开显一心,若执著前一种唯心说为实,必对后一种唯心观念产生迷惑,唯通会始终,方能尽其本源。此四种一心“后后转深,后必收前,前不摄后。”盖因“经随机说,论逐经通,人随论执”,使得末法时代的人固守浅权。宗密认为,能逆顺、本末皆无障碍者,唯圆教一心说,其称法性直谈,不逐机宜,“迷之则触向面墙,解之则万法临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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