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经冬更青翠　一生业绩仗心坚——悼念正果法师

　　松柏经冬更青翠　一生业绩仗心坚——悼念正果法师

　　惟贤法师

　　酷暑刚过，又是仲秋时节，正果法师示寂快十周年了，种种回忆，不禁在我脑海中浮现。

　　(一)

　　1936年春，我考入汉藏教理院求学，正果法师与我同班。在班中，我的年龄最小，刚16岁，正果法师比我大约十岁，同学们都称他“老大哥”。他性情淳和，平易近人，但为人谨严，不苟言笑。上殿、上课、坐香、诵戒等，严守时间，从不缺席，在班中起了带头作用，因此被选举连任学长，后称班长。

　　缙云山风景秀丽，九峰耸翠，古木参天。缙云寺附近有海螺洞、石华寺、白云寺，重重的松林环绕，我和正果法师及少数同学利用休假日爱在林中漫步，呼吸山间新鲜空气，静听松涛和清泉之声，悠然出神。往往在这时，正果法师要在岩边的石头上坐下来，爱独自沉思，同学们在一边说说笑笑，他全不理会，无动于衷。我想，在大自然中，他已开始用禅功来陶冶自己了。

　　汉藏教理院除正式授课外，根据当时大专院校的规定，实行导师制，学生可以在教师中选择导师，依止修学。我和正果法师选择依止的是雪松法师。雪松法师，江苏江都人，专研阿含、因明、唯识，在班上先后讲了《解深密》、《楞伽》、《因明》、《二十唯识颂》、《三十唯识颂》、《摄论》等课。雪松法师生活淡泊，衣着朴素，省吃俭用，每月工资多补助贫困学生，分文不留。上课时教育同学们要重视德行，增长道念，要勤念无常，切莫懈怠、放逸。他经常讲开示，“无常”不离口，同学们背地爱戏称他为“无常法师”。其实，雪松法师的生活言行，对正果法师和我都起到很大的教育作用。

　　抗战期间，院长太虚大师常住缙云山，也经常给我们讲课，他先后讲授《真现实论》、《人生佛教》、《菩萨学处》、《今菩萨行》等。当时国土大部分沦陷，烽烟遍地，人民流离痛苦，而佛教徒多因循守旧，教制不振。太虚大师感伤时事，忧教忧国，特提出“人生佛教”，建立“菩萨学处”，发扬大乘菩萨精神的主张。许多同学受了感化，正果法师表示要以太虚大师为模范，修菩萨行，并在我的纪念册上，题写“内秘声闻乘，外现菩萨身”，互相勉励。1941年，我在普通科毕业，与正果法师同升入专修科。这年冬天，雪松法师和我受开县大觉佛学院的聘请，离开了汉院，正果法师送我们下山，彼此依依惜别。

　　(二)

　　我在开县大觉佛学院，担任教务、讲课，还编辑《大雄》月刊，寄成都出版。在《大雄》创刊号中，我写了一篇《以大雄力扫荡众魔》的文章，激起了佛教界保守派的恼怒。同时，我在重庆出版的《佛化新闻》周刊中，又发表了几篇论新佛教的文章，惹起了一部分师友的议论。这时，正果法师给我来信，他劝诫说：“你爱写作固好，但写时要慎重思考，对教内要以团结为主。”并传达太虚大师的指示：“要戒骄戒躁；充实学问，提高修养，奠定兴教基础。”

　　正果法师的信，给了我最大的警示和启发。从此以后，在开县的五年中，除授课外，早晚加强行持，礼拜诵经，在雪松法师指导下，读《阿含》、《般若》、《瑜伽》等大部经论，较以前读书时有所体会，坚定了道念，增强了此后在困难岁月里接受考验的能力。

　　1945年抗战胜利，我因病移住合江两年，1948年回到重庆。1949年夏，我重返汉院探访师友。这天中午上缙云山时，天色陡变，接着是狂风暴雨，我衣鞋淋湿，浑身水流，双臂麻木不能动弹。正果法师急忙扶我到他的教务室，给我换衣，并用姜熬水擦臂洗脚，使我顿感温暖，两臂也渐渐活动起来。我心里非常感谢老同学的关怀照顾。

　　这时正值暑假，代院长法尊上人已去成都，学生留院者少。正果法师陪我重登狮子峰，上太虚台，重游夕照峰附近的石华寺。穿过茂密的松林，引起我对过去读书时的无限怀念。正果法师对我说：“世事沧桑，院务变化很大，许多师友都不在了，令人叹息!”又说：“全国快解放了，人心涣散，许多学生都不安心读书了。”

　　我问：“解放后你怎样办?”他答：“有些人劝我去香港或台湾，但我决定不去。佛教在祖国，我还要为解放后的祖国佛教出力，此志坚持不变!”语气决断有力。

　　(三)

　　1950年，汉藏教理院宣布停办，由西南文教部接管，剩余学生被安排在重庆市暑期学苑学习，准备参加工作。

　　正果法师陪法尊上人去北京，路过重庆，拟由重庆乘轮船先去武汉，我送他们到朝天门码头，登上轮船。

　　离别之际，法尊上人首先对我说：“新中国诞生，社会制度变了，佛法是随缘不变的，要因时、因地、因机说法利生，报答四恩。你呀，爱写爱说，但你还年青，写时说时千万注意；要认清时代，随顺众生呀!”这是法尊上人对我最后的指示，不料此行竟成永诀。

　　正果法师望着长江，感慨地对我说：“人生是无常的，但生命之流是相续不断的，像滔滔的流水一样，不停地奋斗，发挥人生价值，终会达到宏伟的理想境界，像流水终归大海一样。”他的话，是对我的启示，也是策励。

　　轮船的汽笛响了，我祝他们平安，便告别上岸。

　　正果法师到北京后，给我来信，说他和法尊上人同住在北海公园菩提学会，从事讲学和翻译。

　　1954年5月，我被投入监狱劳动，身处高墙之内，日日想念师友。除劳动外，很想读书。但监狱不能读佛学书，于是我写信给正果法师，求他给我购寄一批新出版的中西哲学书籍。以后正果法师陆续给我寄了许多新书，有关欧洲的古典和近代的哲学书籍，有关中国的易经注释和宋明理学书籍。我利用休息时间读完，增长知识不少，与佛法比较，愈坚定我佛教的宇宙观、人生观。

　　正果法师以有限的收入为我买书，在患难中的这种友情，实在是罕见的。文革开始，这些书通通作为封资修的东西，被搜去焚毁了。

　　(四)

　　1980年国庆节后，我出了监狱，回重庆住在慈云寺。

　　我首先给在北京的正果法师写信，报告此消息。他回信表示高兴，并说：“若住重庆有困难，可到北京，适当安插工作。”但重庆南岸区统战部坚留我不放。

　　1984年6月2日，我到北京作第一次旅行。此行目的，主要是看望正果法师(法尊上人已于1981年圆寂)，其次是参观学习，游览名胜古迹，了解首都佛教情况。

　　我在广济寺方丈室见到分别三十多年的正果法师，内心的欢乐是不可言喻的。在北京月余期间，我每天的生活、出外参观，都是由正果法师亲自安排，关怀备至，使我很受感动。

　　我们互谈了分别后的情况。他说：“文革期间，我被打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被投入牛棚劳动。大热天赤着双膊割草，挑水喂牛，长期拖累，得了糖尿病。一次不慎，踩滑了足，左腿也摔伤了，至今行动不便，成了残疾。”又说：“被解放离开牛棚后，有一女教师劝我还俗，我坚决拒绝了。”谈话间，他对于曾深受佛恩，而后来由于利欲熏心，又反对和诬蔑佛教的人，表示深恶痛绝!

　　正果法师的“我在佛在”的浩然正气，真是直冲霄汉!在北京期间，我因左眼泪囊炎发作，他派弟子送我到同仁医院进行手术治疗，令弟子不离身边，直到十余天后痊愈。

　　一次，正果法师要我在大殿为居士林信众讲开示，我主要讲念佛的意义，约一小时，正果法师和北京居士林副林长杨德能居士也在一旁听讲。

　　一次，赵朴老到广济寺中国佛协的客厅开会，正果法师介绍我见赵朴老，他说：“他是我过去在汉藏教理院的同班同学，同班时年龄最小，很聪明，爱写诗写文章，有一定造诣，现住重庆慈云寺。”赵朴老微笑点头，问了我的年龄和身体健康情况。赵朴老说：“去年，我陪日本佛教代表团到重庆，只到了宝顶山和罗汉寺，因时间忙，就没有到慈云寺，以后有机会，还是要去看看。你与我比较，你年纪还轻，我们以后见面和谈话的时间还多，希望努力。”

　　1986年8月，我随四川省佛教代表团赴西北各省市参观，最后到北京中国佛协访问，适赵朴老不在京，由正果法师接待并宴请代表团。席间正果法师对我说：“年底想回重庆看看”，我极力赞成，并表示欢迎。

　　年底，正果法师带着两名侍者，回到了重庆。我和在渝的竺霞、圣芳、同杰等同学，接他住在罗汉寺，年底和春节期间，陪伴他游览慈云寺、缙云山、宝顶、梁平双桂堂等地。

　　在慈云寺，我请他为青年僧尼讲开示，他讲了他写的誓愿诗：

　　坚持无上菩提心，专修四弘誓愿行；

　　弘扬佛法令久住，永作菩萨度众生。

　　开示中强调“我在佛法在”，勉励青年们以佛法无畏的精神，坚持为佛法奋斗的志愿，佛法就会发扬光大，常住世间。

　　重庆市政协请正果法师参加迎春座谈会，他发表演说，阐扬人生佛教，说明佛教非迷信、非消极的道理，希望政府落实宗教政策，维护宗教界合法权益。他的讲话赢得了不断的掌声。在重庆过完春节,正果法师便又回到北京。

　　1987年5月，我到北京出席中国佛协召开的全国重点寺院管理座谈会，接着参加中国佛协第五届代表会议，我被选任理事。这时正果法师带病出席，在大会仅作书面报告。会后我去见他，他对我说：“人生无常，从我的病情看，恐怕不久要走了。”我听了很感伤，即时安慰他，望他保养，为法珍重。

　　当年秋天，闻正果法师因病住进医院。11月病情严重，他坚持要回广济寺，赵朴老再三劝他留住医院，被他婉言谢绝，赵朴老无可奈何，只得让他回广济寺。回广济寺不几日他就圆寂了。正果法师的示寂，是中国佛教的一大损失，中外佛教人士均感哀悼，纷纷发来唁电。我赴广济寺正果法师灵堂吊唁，望着正中悬挂的正果法师遗像，不禁潸然流泪!

　　我当时写了两首悼诗：

　　数载同窗忆缙云，狮峰法雨润精英；

　　菩萨志行垂宇宙，遗德高风众所钦。

　　忽闻示寂怅云天，独吊灵堂泪潸然；

　　松柏经冬更青翠，一生业绩仗心坚。

　　1988年，中国佛协和赵朴老决定，委托重庆佛协在缙云山修建正果法师灵骨塔，辟地奠基。我亲手将骨灰盒送入塔基，内心思潮澎湃。塔修成以后，重庆佛教界又会集缙云山，举行了悼念活动。

　　1989年，我到成都四川省佛协参加办公会，正果法师的皈依弟子李弘学居士，约我同去中江县正果法师纪念堂参观。纪念堂正中挂着正果法师遗像，堂内陈列正果法师的各种著作，两旁挂有挽联、悼词，其中有赵朴老亲笔书写的挽诗：

　　排众坚留迎解放，当风力破桃花浪，

　　辞医不殊易篑贤，我在佛在气何壮！

　　辩才无碍万人师，不倦津梁见大慈。

　　忍泪听公本愿偈，预知海会再来时。

　　赵朴老的悼诗，称赞了正果法师一生的三个坚持，即临解放时坚持留大陆、坚持不还俗、坚持回广济寺示寂，为当代佛教青年树立了榜样。

　　李弘学居士是正果法师的忠实弟子，他发起和集资在正果法师的故乡中江县修建纪念堂，并计划编辑出版《正果法师著作全集》，愿他早日成功。

　　一九九七年九月六日于重庆慈云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