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宋塔

　　风中宋塔

　　不知为什么，我总爱仰望着这座矗立于小镇中心，建于宋徽宗政和八年（公元1118年）的宋塔沉思，我在为宋塔古朴典雅、精美奇绝的造型而啧啧赞叹的同时；也为他日渐苍老、残破凋零的面孔而忧伤；我甚至担心这风中向南倾斜的古塔，有朝一日象雷峰塔一样轰然倒了，让世人遗憾永世。是的，塔总让我魂牵梦萦，不能自己，他是我心中的圣塔。

　　据今人勘察，宋塔为楼阁样仿木式砖塔，平面呈八角形，高七层（现仅存六层），总高30.18米（现仅存21.75米），每层檐下均为砖制仿木斗拱，飞檐滴水亦为砖制，之上无瓦件盖顶，而是直接用砖垒砌成叠涩檐，平座下为砖制仿木斗拱，与檐下斗拱相同，均为五铺作出双抄，斗拱之上为仿木雕花栏板。塔体外观由低向高逐层收分。

　　塔体分内外两部分，内为空心筒式结构，由一层卷门入内，每层均设楼梯、楼板（现已拆除，但每层均留有卯口痕迹）。

　　宋塔由塔基、塔体、塔刹（塔刹已拆除）三部分组成。

　　整个塔体完全仿木结构式样，尤其是仿木砖砌斗拱、装修、栏板及套兽、滴水等构件，制作精致，结构合理，形制严谨，工艺奇巧，无论在造型、做法上都体现了宋代建筑的特征。塔上的铭文砖和碑碣又让人依稀看到了宋塔沧桑的过去和厚重的历史。

　　宋塔是建在寺院之内的。寺院有一个颇具气势的名字叫金城寺，但不知何年何月已被何人拆毁，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塔在此兀自独立。

　　小时候，随爷爷上镇赶集，我就见到塔了。那阵儿，我望塔就觉很巍峨，反觉自己很渺小，渺小得近乎无地自容。塔，似乎是我见到的最高大的物了。爷爷带着我去观塔，教导我说：这塔已千百年了，有了灵性，能镇邪驱病，是镇上的宝塔，一砖一瓦都不能动，动了，要遭报应的。我听了似信非信，但仰视着塔那圣洁庄严的面容，再看乡亲们主动小心翼翼垒砌塔座，清扫垃圾的行动，我有些信了，用小手搬运砖石，加入到了护理塔的队伍。而等我沿着那擦拭得明光锃亮的楼梯板，登上顶层塔刹，看到那金光四射的佛祖时，我才完全相信，正象爷爷所说，这是座宝塔，一点也不能玷污。文革期间，有人攀上了塔顶，拆毁了塔刹和顶层，佛祖和宋砖被从高空扔到地面摔得呻吟，乡亲们心疼了，愤怒了，这可是护一方平安的宝塔啊，他们纷纷拿起了铁锨镢头与这些恶人拼命，这些戴红袖章的恶人一看贫下中农眼都红了，就害怕了，胆怯了，撇下刚毁了一部分的塔，落荒而逃。塔保住了，但也被毁得面目皆非。

　　后来，我在镇上中学念书，每天都能看到塔。那时，正是破四旧时期，被毁了塔头的宋塔已没有人敢保护了，塔顶上长起了蒿草，乌鸦在上面筑起了巢窠。每每看到的是鸟粪的肮脏，听到的是乌鸦的怪叫。眼看着神圣的宋塔一天天被糟踏，乡亲们心疼得发急，但也无可奈何。改革开放后，善良的人们才敢上塔去清理污物，修缮残损的塔。此时，我才看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塔，有些笑了，他正接受着春风的洗涤。

　　参加工作后，我对塔不再象小时那样迷信，我是从人文的角度去解读塔的。闲暇时，我徘徊于宋塔的四周，抚摸着古旧的青灰色的砖石，感受着砖石的厚重和沧桑。我相信这些砖石就是历史的记录者，我在这里一定能聆听到世事的变迁和人间的喜怒哀乐。当我仰头望着塔宏伟壮观的身躯，那美仑美奂的砖制仿木斗拱之上，形态各异的砖雕花、莲瓣、直檐、棱角檐、飞椽等造型时，我不由自主的发出了感叹：古人的建筑艺术总是让我们难以逾越；由一层卷门入内，楼梯楼板已被拆除，再难上到顶层了。我想起了儿时登顶时的好奇和神圣，心里充满了怀恋之情。伫立于宋塔底部，我还是能感到塔的沉重与厚度。塔，就是一部宝典，在它里面，我们将能发现许多东西。

　　很多个时日，我也都徜徉于宋塔的周边，留连忘返，试图寻找梦中的金城古寺，金城寺没了，宋塔孤零零地站着，没有伴儿，我总象丢失了什么，心里有些遗憾。有阵儿，我倒好象在金城寺里闲逛着，似又看到了寺那金碧辉煌的琼顶，人流熙攘的热闹景象；似又听到了钟磬鼓钹的铮鸣，众僧同声祈禳的和声。寺外，定是商贾云集，叫卖声不绝于耳，骡轿行人如织。恍惚间，我似来到了张择端笔下的宋朝，看到了屹立于金城寺之内的宋塔。那时的宋塔，可不是现在这般模样，年青英俊，神采飞扬。在充盈着豳风遗韵的小镇，香烟缭绕的寺内，享受着信徒的膜拜，百姓的呵护；而塔也以其伟岸的身躯，凛然的正气，驱一方之邪毒，护佑着一方之生灵。在美妙的大宋，我穿行于宋塔与寺院之间，人与物之间，尽情地体味着人与塔的相携相扶，塔与人的亲密无间，感觉无比美好。而突兀间，这梦被夕阳中倒立的塔影，残损的砖石一下砸得粉碎，使我慨叹不己。我又回到了现实，看到了眼前真切的宋塔。

　　宋塔依旧这样孤独地站着。金城寺毁了，失去了伴侣。多少年以来，只有塔一个独自默默地承受着岁月的斫伤，风雨的侵蚀，人类的攻略，已是满身疮痍，蓄满泪珠。塔的背有些驼了，向南稍许倾斜，在风中，看起来，象快要倾倒的样子。我弄不懂，曾经青年才俊的塔，被世人敬仰的塔，护佑一方生灵的塔，竟一下子变得这样衰败不堪，连自己也保护不了了？

　　塔的脚下已被商业门店包围和通衢的要道挤占。塔正面临着人进塔退的处境。甚至有人谋划着要拆毁宋塔，建作商场。

　　有着“禅”一般心境的宋塔，每天在车辆的喇叭声和人声的喧嚣中“坐禅”，心怎么也静不下来。他想起了过往岁月，那人与塔的和谐时光：人是塔的施主，塔是人的保护神，人离不开塔，塔离不开人。在悠悠岁月里，人与塔就这样相互搀扶着在世间彳亍而行，正象萨福唱情歌的古希腊鼎盛时期一样，一切都显得祥和自然。而现在怎么了？人一下变得疯狂起来，塔似乎成了人的宿敌，让塔百思不得其解：自己那点妨碍了人类？

　　在好多个夜晚，我都在做着同样可怕的梦：梦见在凄冷的风中，宋塔嘤嘤地哭泣着，在留尽最后一滴眼泪之后，缺少支撑而又倾斜的宋塔，在风中就轰然倒了；我也梦见，无数现代化的铲车，在宋塔的周围跃跃欲试，要把这庞大的古物拆除，塔无处躲藏。梦醒后我心惊不已，汗流如注。

　　宋塔，我心中的圣塔，还能巍然屹立吗？我常常这样问。

　　——发表于《甘肃文苑》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