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俗皆凡人——回应《人间佛教的僧俗伦理》一文
僧俗皆凡人——回应《人间佛教的僧俗伦理》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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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收到86期《弘誓双月刊》,看到昭慧法师所发表的“人间佛教的僧俗伦理”这篇文章,心中颇有感触,因为佛教界,不但男女不平等,有时僧俗也不平等,而这正是我不喜欢涉足道场,也不太和法师打交道的原因之一。因此我常说:“幸好我认识佛法在先,接触佛教在后,否则我大概还在佛门外徘徊。”
其实,谈到僧俗之间的相处,相信大部分的在家弟子都不会反对“敬僧莫诃僧,亦莫衡量僧,随佛修行者,住持正法城”这样的说法(注1),尤其在目前崇尚仰信的台湾社会里,一般在家信众无论是出自护法的热诚,或是基于布施培福的信念,在日常互动形式的表现上,对出家法师总是充满着恭敬、礼让与服务之情,这在其他宗教中是很少见的。
然而,在家弟子毕竟是血气之躯,有时碰到不合情理的“僧事”,他们的情绪和思想也需要发泄的出口,如果只能概括承受、隐忍不发、背后议论,或索性一走了之,这样对僧俗二众成熟人格的养成是好事吗?(注2)虽然佛法强调“依法不依人”、“自依止、法依止、无余依止”,但是法与人可以一分为二吗?扩大观之,如果出家僧众与在家信众之间的关系一直往疏离、扭曲的方向走去,甚至因此而演变到对佛法各唱各调、各自解读的地步,这样难道不会危及佛陀正法的继承与延续,乃至整体佛教的健全发展吗?
这些问题说来真是既尖锐又敏感,也够复杂,善观者、学术研究者与博学多闻者,或许可以从佛教既有的传统制度与教理下手,也可以从宗教传统的发展与形成方式切入,更可以从社会、文化、乃至人性的层面进行思考,但无论探讨的向度为何,最好是以人间佛陀的历史踪迹与最初流传的经律圣典为基础,以免各凭所见,偏执一方,甚至扩大解读,导致悖离佛陀的本怀。至于对我这个在家的“佛法实践者”而言,大概只能就经验现象的观察去处理一些涉及僧俗互动的问题,一方面是自省,另一方面则是唤起大家对相关议题的重视与深思。
有一次到某地参加禅修营,抵达禅修中心的第一天傍晚,我就为了“僧俗是否平等”之事,让一位来自台湾的青壮辈比丘尼踢到铁板,因为她竟然对我说:“出家人的社会地位高于在家人…”,我听了之后,简直匪夷所思,便不客气地回了她几句,她或许没有碰过这么“凶”的在家人,也或许是自知理亏,此后都不太敢来招惹我。尽管如此,站在人性的立场,我还是觉得有些沉重和惋惜,因为她其实蛮善良、热心的,只是被积非成是的阶级成见和强烈的控制欲蒙昏了头。
事后,有关僧俗互动的问题依然困扰着我,因为当时参加共修的室友之一就是一位在泰国出家的Machi,她是一位来自东南亚的华人,年近六十,我虽然约略理解、也同情她的生命处境,却无法认同她那种“不断攀缘,不断测试他人底限”的生存模式,但是碍于她是出家人,也不便多做反应,最后我只好把她定位成一个“在卑与亢之间辛苦挣扎的寂寞老太太”,因为唯有如此, 我才能跳脱道德批判,以平衡和慈悲的心情看待她。此外,我也曾自问:如果生活条件相同(例如,没有机会接受良好的教育,物质环境清苦,在女性地位相对低落的年代中成长,半百出家后又困居在僧团社会的边缘地位,以及经常得看人脸色度日等等),当置身于“修行路遥心色衰,资粮薄怯人情冷”的生命处境时,自己有能力发展出更好的生存模式吗?我的答案是“不确定”,正因为自知不确定,所以瞋怒与疑惑之心也跟着止息了。
不过,为了嘉惠后人,在禅修营结束前夕,我还是很认真地向禅修中心反应,建议他们以后尽量不要把出家人和在家人安排在同一个寮房,因为那样对在家人的压力实在太大了,真希望他们有听进去。后来,一位信根坚定、个性老实的禅修者也向我提到她个人的经验,她说:当禅修进行到只剩二十天左右时,禅修中心重新安排寮房,她一听到自己得搬去和法师同住,竟然担心到连续两支香都坐不下去,因为她怕万一不小心得罪法师,会有不好的果报缠身。
照理说,僧俗二众同是佛弟子,也同是希望透过佛法来提升心灵品质、净化生命境界的世间凡人,在修行的路上原本应该互相增上、和合共存才对,可是现在居然会因“宗教身分”与“职能分工”的差异(注3),以至于在日常的互动上呈现如此紧张与不安的状态,认真想来,实在让人觉得有些荒谬和悲哀?
就我个人有限的观察来看,我认为,僧俗之间的互动之所以变得棘手,除了归咎于部分僧侣的错误心态与知见外,有时在家居士也得负一部分责任,例如:因为贪求功德(也可能是情感无依),所以对法师提供过多的服务与方便,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便把一些法师给宠坏了;因为急功近利,认为供养成就越高或名气越大的法师,功德越大,所以会对处在不同地位或职务的法师们大小眼,无形中强化了四众之间的阶级意识与竞争压力;因为被错误的宗教观念所束缚,或是因为个性软弱又缺乏承担,所以即使面对不合情理的对待和要求,甚至吃了大闷亏,也不敢吭声,唯恐不小心得罪法师,将来会有不好的果报。
归根究底,这一切都是源自于人性的自私,希望自己的身心能够永远处于最安全、最舒适,乃至最有利的状态。而自私的背后往往是一颗充满怖畏的心,怕老怕病怕死,怕穷怕讥怕毁…,简而言之,就是怕自己的身心受到损害,怕自己因此而受苦,甚至怕自己苦得没完没了。
人之所以心怀怖畏,从表相看,有时是因为能力不足,碰到问题时,无法想像出“自保”以外的解决方案。所谓的能力,包括道德想像力和问题解决力,前者是指对自他生命处境的想像力;后者则是指对于两难困境和一般人我利益冲突的解决力。有时是因为心理需求尚未发展到自尊的层次,还在基本生理需求、安全需求,以及爱与归属需求的层次之间挣扎(注4)。有时是因为外在环境的影响,一般而言,在教育、文化、政治、经济、社会福利等制度比较健全的社会里,由于个人的匮乏性需求(Deficit needs;D-needs)容易得到满足,人民对于生活中的不确定感比较不会心生恐惧,自然容易展现无私的行为。例如,同样是收养小孩,欧美人士和华人最大的不同是,前者比较不会拒收心智障碍和肢体障碍的小孩,但是后者却往往只愿意收养健康可爱的小孩,之所以如此,除了涉及宗教与文化信念外,也跟社会支持系统的健全与否有关,不能完全归咎于道德因素。事实上,所有我们认为的好道德、好品格也都必须种植在健康、平衡的组织环境里,才比较容易生根、发芽、成长、茁壮。
由深层观之,人之所以会心怀怖畏,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来自对生命实相的无知,以致无法超越。依佛法的角度来看,身心是无常生灭、随缘转化的现象,没有固定的宿命,也没有不变的身分,更没有阶级之分,个人的生命境界与轮回趣向完全取决于业行,只要改变业行,远离贪瞋痴,就能扭转命运,投生到相应的境界中。同理,众生在无始的生死轮回中,难免会因造作恶业而遭逢贫病交迫、流离失所,或为人轻贱的困境,并且对此产生布畏,从此世到他世,一直潜藏在心意识中,如果没有加以对治、超越,遇境逢缘便容易因畏惧而生悭贪,吝于布施利他。然而,也正因为吝于布施利他,所以欠缺福德资粮,临命终时无福可倚,只能随业飘流,进而在生命流转的过程中常常担心受怕,唯恐匮乏。因此佛陀才会说:“怖畏无行施,常得不施怖,怖畏于饥渴,悭吝从怖生。此世及他世,常痴饥渴畏,死则不随死,独往无资粮。”(注5)在此,布施不单只是指物质资源的分享(财施),还包括正义的伸张、情感的同理、身语的和悦(无畏施),以及观念的启迪、导正、散播(法施)。
总而言之,无论是基于何种原因而自私,都是生理的、心理的、社会的与文化的因素相互激荡的结果,不能单纯以道德的眼光视之,否则就会陷入攻击与防卫的对立关系,反而使对方的态度更强化,僧俗之间的互动亦然。以我前面的经验为例,倘若我一直执著于僧俗伦理的理想状态(应然面)而没有去考量处境性的个别差异(实然面),结果大概只会两败俱伤。
因此,在面对日常的僧俗互动问题时,我认为比较健康而理想的解决方式应当是:不先去争论对与错、高与低、主与从,而是先回归到世间层次,接受“僧俗皆凡人”这项事实,再论议彼此的差别处(注6),最后才谈“双方心灵所能净化的极致为何?”(注7);也就是说,先从表相穿透到深层,从世间法延续到出世间法,循序探讨人类本有的生存处境与生命特性,再详究个别的差异性,并以此做为解决问题与提升生命品质的出发点,然后才慢慢进展到心灵的解脱层面。唯有如此,僧俗二众在修行的道路上,才能恰如飞鸟凌空盘桓,视野渐开!
2007/05/05
注释
注1:印顺导师 《成佛之道》正闻出版社,2003年4月,第25~27页
注2:在早期佛教,僧俗之间若有得罪、伤害情事发生,无论身分是僧是俗,犯错者都必须向对方道歉,请求原谅。有关僧团的处理方式,详细内容请参考:释继献《初期佛教僧团伦理》。
注3:在《中阿含.善生经》提到僧俗之间的责任与义务如下:
“施主当以五事尊敬供养沙门梵志。云何为五?一者、不禁制门;二者、见来赞善;三者、敷设床待;四者、施设净美丰饶饮食;五者、拥护如法。……沙门梵志亦以五事善念施主。云何为五?一者、教信、行信、念信;二者、教禁戒;三者、教博闻;四者、教布施;五者、教慧、行慧、立慧。”
注4:根据心理学家马斯洛(Abraham H. Maslow)的需求层级理论,人类有五大需求,依序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爱与归属需求、自尊需求,以及自我实现需求。生理需求是人类生存的最基本需求,包括水、食物、空气等;安全需求是指免于恐惧、免于危险,以及免于被剥夺的需求;爱与归属需求是指结交朋友、与人交际、亲密关系,以及团体归属等需求;自尊需求包括自信,以及受到他人认同与尊敬的需求;自我实现需求是最高层级的需求,指的是个人对自我潜能的充分发挥。前四种层级属于匮乏性质的需求,最后一种层级属于自我成长性质的需求。此外,马斯洛还认为,只有当低层次的需求完全满足后,方可满足高层次的需求,不过,由于个别差异的影响,每个人对于需求满足的期待水准和优先序也不一样。一般而言,大部分的人终其一生都是在前三种需求层次之间奋斗挣扎,甚少超越。详细内容请参考:李美华、吴凯琳译《马斯洛人性管理经典》,商周出版,2007年4月2版;许晋福译《人性探索家马斯洛:心理学大师的淑世历程》,麦格罗‧希尔出版,2000年11月
注5:《杂阿含经》大正本一二八八经
注6:在《中阿含‧何苦经》提到僧俗的苦乐差异如下:
“……在家者以不自在为苦,出家学道者以自在为苦……在家者若钱不增长、 金银真珠琉璃水晶悉不增长、蓄牧谷米及奴婢使亦不增长,尔时在家忧愁苦
戚;若出家学道者行随其欲、行随恚痴,尔时出家学道者忧苦戚。……
在家以自在为乐,出家学道者以不自在为乐……在家者钱增长、金银真珠
琉璃水晶皆得增长、蓄牧谷米及奴婢使亦得增长,尔时在家快乐欢喜……出家学道者行不随其欲、行不随恚痴,尔时出家学道快乐欢喜……”
注7:出家能证得初果乃至四果,在家能证初果乃至三果,但有部派主张在家亦能证四果──阿罗汉,亦有主张在家人若证阿罗汉,不是即日出家,便是入般涅槃(死)。请参考印顺导师《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印顺导师佛学著作集》(光碟版),台北:财团法人印顺文教基金会,1999年1月15日第二版,第185~1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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