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与文明冲突

1993年，美国哈佛大学教授亨廷顿以“文明冲突”代替意识形态冲突，概括21世纪人类的未来，轰动了全世界，他的著作被翻译成为20多种文字出版。中国舆论界的最初反应是批判，因为亨廷顿暗示未来三大文明冲突：是基督教，伊斯兰教和儒教，并提醒美国警惕儒家文化圈和伊斯兰联盟，含有以中国为假想敌的意思。中国官方亦淡化“大中华经济圈”的提法，以免刺激了西方。

　　应该说，中国的“韬光养晦”做得不错，一直避免和美国正面冲突，静悄悄地吸引外国技术，发展经济。但是，伊斯兰世界却没有那么老实。虽然美国在物质，技术，政治，军事方面的胜利，已吸引许多伊斯兰国家靠拢西方“主流社会”，如沙特阿拉伯，科威特，土尔其，但更为猛烈的反弹，却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复兴，政治复兴又名“圣战”，而恐怖主义手段则是圣战的最极端手段。恐怖主义有许多种，而伊斯兰恐怖主义是伊斯兰和西方文明之间冲突的极端形式，并不是“文明和野蛮的冲突”。

　　在9.11美国真正受到重创以后，亨廷顿断然否认是“文明之间的冲突”，他说是“文明和野蛮之间的冲突”。以美国舆论主导的国际社会主流舆论众口一词：国际社会共同合作打击恐怖主义，不是文明之间的冲突，而是文明和野蛮的冲突。因为恐怖主义不择手段，伤及无辜，完全就被排除于“文明”之外。

　　我总觉得亨廷顿改口太快，似乎从天才的世界级学者，变成了美国情绪，美国利益代言人。亨廷顿是美国战略家，他描绘未来文明冲突，改变是为美国利益，但他的“三大文明冲突论”毕竟是学术而不是政治讨伐。亨廷顿在1997年中文版序言里说：

　　“在未来，世界上将不存在一个单一的普世文化，将有许多不同的文化和文明相互并存。在人类历史上，全球政治首次成了多极的和多文化的……我期望我唤起人们对文明冲突危险性的注意，将有助于促进整个世界上“文明的对话”。

　　至少，亨廷顿不是白人至上主义者，他非常重视儒家和伊斯兰文化，认为这是两种和基督教文化并列的文化，随着现代化，它们将会发展并威胁西方，而不是消亡。

　　问题的关键在于：是不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或者什么别的主义，一旦采取恐怖主义活动方式，就再与文明无缘，而堕落到“野蛮”的圈子里去了？

　　于是，我重读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并大量摘抄亨廷顿的言论，看一看亨廷顿的原意——究竟是文明之间的冲突，还是文明与野蛮的冲突？

　　亨廷顿在前言中，展开了自己的研究框架：文明冲突的主题包括：“文明的概念，普世文明的问题，权力和文明的关系，文明之间均势的转移，非西方社会的文化本土化，文明的政治结构，西方普世主义，穆斯林的好战性，和中国对自身文化的伸张所导致的冲突……断层线上战争的原因的动力。”在这里亨廷顿认为“穆斯林的好战性”属于文明之间的冲突，而没有划入野蛮之列。

　　“文明的冲突是对世界和平的最大威胁，建立在文明之上的国际秩序是防止世界大战的最可靠的保障。”

　　“现代化有别于西方化，它既未产生任何有意义的普世文明，也未产生非西方社会的西方化。非西方文明一般正在重新肯定自己的文化价值。一个文明转变为另一个文明的努力没有取得成功。”亨廷顿指出儒家和伊斯兰文化将会在现代化中强大，而不是消亡。

　　“西方国家的普世主义日益把它引向同其他文明的冲突，最严重的是同伊斯兰和中国的冲突。在区域层面上断层线上的战争，很大程度上是穆斯林和非穆斯林的战争。”亨廷顿承认，西方在文明冲突中负有责任。“避免全球文明战争要靠世界领导人愿意维持全球政治的多文明特征。并为此进行合作。”

　　亨廷顿对于伊斯兰文化有如下描述：“伊斯兰文明包括阿拉伯，土耳其，波斯和马来文化。”

　　“文明在地理上相互隔绝，后来互相遭遇。文明之间最重要的交往是来自一个文明的人战胜，消灭或征服来自另一个文明的人。西方赢得世界不是通过思想，价值或宗教的优越，而是通过运用有组织的暴力。西方人常常忘记这一事实，非西方人却从未忘记。”亨廷顿承认各文明之间互相存在暴力征服问题，是难能可贵的，是不是比许多崇拜美国的中国人还强？

　　亨廷顿描述西方文明强大所在：

　　“操纵国际金融，控制所有的硬通货，是主要消费品的主顾，提供大多数制成品，对许多社会发挥相当大的道义领导作用，有能力进行大规模的军事干预，控制海上航线，进行最先进技术的研究开发，控制尖端技术教育，控制宇航和航空工业，国家通讯系统和高科技武器工业。

　　但是，现代化却需要宗教的补充：

　　“20世纪上半叶知识精英假定现代化将导致宗教衰亡。现代世俗主义者为科学，理性主义和实用主义消除了构成宗教核心的迷信，神话，非理性和宗教仪式而欢呼。

　　“20世纪下半叶，在现代化同时，发生了全球性宗教复兴。理性需要界定自我，利益政治以认同为前提。社会飞速变革，已确立的认同消失，对于界定自我，确立认同，宗教给予令人信服的答案。因市民社会造成的空白，被宗教团体，常常是原教旨主义的团体所填补。”

　　“原教旨主义是应付混乱，失去认同，失去意义和安全的社会结构的一种方法，这是由于迅速引进现代社会，世俗化，科学文化和经济发展而造成的。

　　“忽视20世纪的伊斯兰复兴运动对东半球的政治影响，就等于忽视16世纪新教运动对欧洲的政治影响。”

　　“如大多数革命运动一样，伊斯兰主义运动的核心成分是学生和知识分子。原教旨主义控制学生会和其他类似组织，是政治伊斯兰化进程第一阶段。伊斯兰主义在职能上取代了基督教社会中反独裁主义的民主运动。

　　“石油财富被认为是伊斯兰优越的象征。人口的增长，有教育的青年人，将助长穆斯林的好战性，军国主义和移民。”

　　亨廷顿认为缺乏核心国家是伊斯兰内部和外部普遍发生冲突的主要原因。没有凝聚力的意识是伊斯兰虚弱的根源，也构成对其他文明的威胁。伊斯兰6个大国：印度尼西亚，埃及，伊朗，巴基斯坦，沙特，土尔其，都不具备成为核心国家的条件。

　　70年代以来兴起反西方浪潮，标志是原教旨主义的兴起，穆斯林国家的政权从亲西方的人向反西方的人手中转移，出现一些伊斯兰集团和美国之间的准战争。

　　亨廷顿害怕中国和伊斯兰联盟，他的根据就是中国和巴基斯坦的特殊关系。武器扩散也是儒教和伊斯兰之间联合的表现。

　　亨廷顿正确指出，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已冲突1400年。两个文明有相似性：一神教，非此即彼，普世主义，有使命感，认为其教徒有义务说服非教徒信仰自己的宗教，都依靠征服进行扩张，他们的目的论历史观，与其它文明的轮转或静态观不同。20世纪80年代，伊斯兰和西方冲突的原因是文化和权力的根本性问题：谁统治谁？

　　“伊斯兰极端主义兴起，在1979年伊朗革命以后，与西方展开了“准战争”――一方面采取恐怖主义，另一方面采取空中打击，秘密行动和经济制裁。双方都将这种冲突视为战争。这是恐怖主义对空军的战争。

　　“美国官员反复指责这些国家违法，反动，无赖，将其视为文明的国际秩序之外。美国领导人声称：卷入准战争的只是少数穆斯林，而且他们的暴力行动遭到了大多数温和穆斯林的反对。但是穆斯林国家从来没有抗议过恐怖主义。在文明冲突中，与意识形态冲突不同，亲缘关系决定立场。”

　　“西方面临的根本问题不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而是一个不同的文明---伊斯兰，它的人民坚信自身文化的优越性。伊斯兰面临的不是美国国防部，而是西方，它的人民确信自身文化的普遍性，而有义务把他们的文化扩展到全世界。这些是造成伊斯兰和西方冲突的根本因素。”

　　亨廷顿不同意美国政府把伊斯兰恐怖主义说成是“野蛮”，他是把伊斯兰和西方文明等同看待的。他描述了文明断层线上的战争：

　　“当认同的根本问题受到威胁时，冲突往往变成激烈而血腥的冲突……这样的战争可能发生于国家间，非政府集团间，以及国家和非政府集团间。”

　　“20世纪90年代，文明间战争有2/3到3/4是穆斯林和非穆斯林之间的战争。在区域战争中，各方都认为自己是与另一个文明作战。。。。双方都尽量诋毁对方，常常把对方形容成非人的恶魔。对立文化的中心象征和产品都成为攻击目标。”

　　“西方的普世主义对于世界来说是危险的，可能导致核心国家之间的重大文明间战争。”

　　“要避免文明间大战，各核心国家就应该避免干涉其他文明的冲突。但是美国难以接受这一点。”

　　但是，亨廷顿在最后一段谈到了“文明向野蛮的退化”，文明之间的冲突转变为文明与野蛮的冲突。他指的是全球无政府主义这样一种情况：政府管理不力，全球性犯罪贩毒，家庭削弱，信任感和社会团结下降，民族宗教和文明间暴力活动以及武力统治的盛行，以暴力打击文明的恐怖主义组织，法律和秩序的破坏。亨廷顿在最后把恐怖主义列为野蛮范围。

　　亨廷顿全书的意思是：和平与文明的未来取决于世界各大文明的政治，精神和知识领袖之间的理解和合作。如果不能，文明之间将出现误解，紧张，冲突和灾难，文明之间的冲突将演变成为文明与野蛮的冲突，即全世界向野蛮状态的倒退。

　　9.11事件以后，世界主流舆论顺从美国情绪化的说法，把打击恐怖主义说成是“文明与野蛮的冲突”，有欠考虑，说明美国缺乏反思，而其他许多国家的上层在话语上盲目追随美国。

　　西方发达国家特别是作为霸主的美国，应该对包括恐怖主义在内的“野蛮”状态负主要责任。西方现代化造就了高度物质文明和技术水平，但是全世界人文精神衰落；西方文明不但不能同化其他文明，反而强化了文明之间的冲突；资本全球化削弱了国家主权，使各国处于压抑状态的内部民族，种族，宗教冲突沉渣泛起；政府的无能腐败，社会两极分化，促使各种罪行泛滥成灾；美国的中东政策造成了与伊斯兰世界长期的矛盾。资本全球化和美国霸权，是目前世界混乱野蛮状态的主要根源。把自己说成是“文明”，把别人贬低为野蛮，难道能够消除“野蛮”吗？

　　这次9.11恐怖主义袭击和美国的反应，说明世界的基本矛盾已经从东西矛盾变成南北矛盾。美国既然成为唯一霸主，没有大国可以与之匹敌，那么它就将面临无数类似恐怖主义的问题。依靠战争是没有用的，只能引起报复。自己反思，改弦更张，才有希望，否则，西方文明将在恐怖主义打击下走向衰落。

　　在文明冲突中，中国传统文化具有相当多的文明共存因素。中国历史上没有“新月对十字架”那样的宗教战争，儒家文化曾经成功地与佛教整合，目前正在与西方文明整合。整合的不成功，恰恰不是中国人“野蛮”，拒绝西方文化，而是因为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没有信心，这样就学不到西方多少好东西。在这次伊斯兰与西方的文明冲突中，中国人没有必要无原则地跟着西方，在没有对恐怖主义进行深入研究，甚至没有明确定义的时候，就急忙忙宣布什么“打击恐怖主义是文明与野蛮的冲突”。盲从于其他文明，对于自己文明的发展没有什么好处。中国应发挥自己文化的优势，在世界文明的冲突中起到更加建设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