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想象的孔老会
这是庄子虚构的故事,他本人也承认自己的作品中,十之八九都是寓言。他详述哲学思想的方法,往往是以历史上、传说中,或自己虚构的人物为主,不时为这些主角安插谈话的机会。
因此,在他的作品里,充满了无法逐字记载的会话。只要看过云将和鸿蒙,光曜与泰清,黄帝,无为和无始,以及“伯昏无人”和“叔山无趾”等人的会谈故事,就不难明白他的取材了。
本篇描述虽为想象,但其间也会提到不少孔、老时代的历史事实。一般传言,老子较孔子年长,而孔子一生只见过他一次。当然,由道家经手的文章,总是把孔子描写为接受劝告,而不是给予劝告的人。
在《庄子》这本书里,孔子以不同的会谈方式出现了有四五十次之多,其中还包括了孔子的弟子——颜回和子贡——与道家圣者邂逅的趣闻。孔老会谈共有八篇,其中之一已在第四章之一介绍过。
一
孔子想要西行至周,把他那些珍贵的书藏在周室。子路思考了一会儿,便对他说:“听说周室有个掌管图书的人,名叫老聃,现在已退职归隐,老师如果要藏书,不妨找他试一试。”
孔子说:“好吧!”
于是孔子到了老聃的住所,请求他代理藏书,老子说什么都不答应,孔子只得用十二经(1)来向他解说。还没有说完,老子就打断他的话:“你说得太复杂了,还是告诉我一些简要的思想吧!”
孔子说:“最简要的就是仁义。”
老子问:“请问仁义是不是人的本性?”
孔子说:“是的,君子如果不仁便成不了德,不义就没有正当的生活方式。仁义实在是人的本性。否则,除了仁义还有什么可做的?”
老子又问:“请问什么叫做仁义?”
孔子说:“心中坦诚欢乐,博爱无私,便是仁义的本质。”
老子说:“唉!你这是近似后世浮华的言论啊!说到兼爱,那不就迂腐了吗?所谓的无私,才是真正的偏私啊!如果你真想使得天下苍生皆有所养,何不顺着天道而行?要知道,天地本有一定的常道,日月、星辰也自有其光明和行列,禽兽本有群类,树木也各自生长。你又何必高举仁义,深怕众人不知似的,拼命击鼓去找寻那迷失的人呢?你这么做,是在迷乱人的本性啊!”(《庄子》外篇第十二章《天道》)
二
孔子已五十一岁了,还不曾听过大道的事,于是他南行到沛这个地方去见老聃。老聃看他来了,便说道:“听说你是北方的贤人,是不是已经悟解大道了?”
孔子说:“还没有。”
老子又问:“你怎么去寻求的?”
孔子说:“我从制度上寻求,已经有五年了,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得到。”
老子再问:“那么,你是如何寻求真理的?”
孔子答道:“我从阴阳变易的道理中寻求,已经有十二年了,仍未得到。”
老子说道:“不错。假如道是可以贡献的,没有一个人把它当作礼物送给国君;假如道是可以进奉的,没有一个人不把它拿去进奉给双亲;假如大道可以说给人听,那么人们早就告诉自己的弟兄了;假如大道是可以传授的,人们也早就传给了自己的子孙。”
“但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得到‘道’,没有别的缘故,实在是因为本心还没有领受到大道的本质。本心不曾领受,大道怎会留止?何况在外没有与本心配合的对象,大道自然也难于运行。”
“若出自本心,外在不能接受的,圣人就不会拿来传授;若是出于外在,其本心又无法接受的,圣人也不会强迫自己来接受。要知道,名声是天下共用的,不可多取,多取便容易造成混乱;仁义,是先王的旅舍,只可留宿一夜,若是久居常见,责难也就相继而起。”
“古代的至人,时而假借仁道而行,时而寄托义理而止,没有一定的常迹,仅求能自由自在地邀游就够了。他们靠简陋的田地而活,赖荒芜的菜圃居住。然而,就因他逍遥自在,所以能无为;就因为简陋,所以容易生活;就因它荒芜,所以才没有损失。古人认为只有这样才是本真行为的表现。”
“显达的人,不能辞让禄位与人;有名望的人,也不能把声名让给别人;位高势大的人,更不能给人权柄。因为获得这项权柄的人,有了就害怕失去;真失去了又悲伤莫名。他们对这些权势毫无所知,却又渴慕那无休无止的物欲,自己陷身其中而无法自拔,这是上天给他们的惩罚啊!”
“恩、怨、取、与、谏、教、生、杀这八项,都是纠正人类行为的工具,只有顺从自然而不滞塞的人,才能使用这八项工具。所以说:‘自己端正了,才能正人。’本心看不到这些道理的人,他的智机也就闭塞不明。”(《庄子》外篇第十四章《天运》)
三
老子说:“仁义就像朝眼睛撒灰沙一样,刹时分辨不清四周的方位;又像叮人皮肤的蚊虫,整夜叫人无法入眠。仁义伤人本性,迷人心智,从这里就可以看出。”
“如果你不希望夫下人丧失纯朴的本性,就应该顺自然而动,世人自会树立自己的德性,又何必劳心费力,像那背着大鼓去找寻迷路小孩的人一样,大呼小叫地高喊仁义之说呢?”
“鸿鹄不是天天洗澡才洁白,乌鸦也不是天天染漆才变黑,它们黑白的本质,原是出于自然,不足以作为美丑的分别。那么,声名令誉又何尝能增益人的本性?”
“困在干泉里的鱼,彼此喘着气,吐着涎沫湿润对方以生,这样求生不是太痛苦了吗?还不如逍遥于江湖,彼此不认识来得好啊!”(《庄子》外篇第十四章《天运》)
四
孔子对老子说:“我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研究的时间够久,书中的涵义也够明白了,便去求见七十二位国君,和他们讨论先王之道,阐明周公、召公的政绩,但是没有一个国君肯听我的。要劝说人了解真理实在太难了。”
老子说:“你还算侥幸呢!没有碰到一位真要治世的国君。否则,你那些‘道’就行不通了。你所说的六经,是先王陈腐的遗迹,并不是先王的真迹!所谓迹,只是鞋印,不是鞋子本身。”
“雌雄的水鸟相互凝视不动,自然就产生出幼鸟;雄虫在上鸣叫,雌虫在下应和,借着回声而受孕;还有一些雌雄同体的动物,因遥感而自生。它们的天性不能更改,命运也无法转移。这就跟时光不能停止,大道不可壅塞一样地自然。”
“得到道的人,任何地方都可去得;失去道的人,到哪里都行不通。”
孔子返回住所,三月不曾出门。不数日又来见老子说:“我知道了。鸟鹊孵卵而化育,鱼类传沫而生子,蜂类昆虫遥感而自生;尤其是那昆虫,一生下弟弟,哥哥就哭泣(因以母奶喂婴)。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和造化冥合,没有看到万物的天性,怎么能去教人呢?”
老子说道:“不错,你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庄子》外篇第十四章《天运
五
孔子去见老子,老子刚洗过澡,正披头散发要晾干它。但见他木然直立的神情,煞是惊人,看起来就像是具尸体。孔子只得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才再去求见,他说道:“是我眼睛看差了?还是事实本就是如此?刚才先生的形体就跟枯木一样,卓然直立若脱离了人世。”
老子说:“我正在万物刚开始的境界中游荡。”
孔子问:“这句话怎么说?”
老子答:“这种境界很难说得明白。不过,我还是把大概的情形告诉你吧!天地的阴阳之气,本是一动(阳)一静(阴);静出于天,动来自地,阴阳相交,万物丛生。你可以看到这种现象的关系,却看不到阴阳两气的形体。”
“阴消阳息,夏满冬虚,夜晦昼明,日迁月移等变化,无时不在进行,却看不到它的功能所在;生有起源,死有归宿,遗憾的是却又找不到它的端倪和穷尽。这一切的一切若非道在推动,那会是谁?”
孔子又问:“请问在万物刚开始的境界中闲游是什么感觉?”
老子回答说:“能够到达‘道’的境界,必是最完美,最快乐的。也惟有至人才可以达到这种地步。”
孔子问:“你可以再详细地说说吗?”
老子答道:“譬如:食草的野兽,不怕移居草泽;生长水中的昆虫,不怕移居池沼。这是因为它们的变动少,没有影响到它们正常的生活。了解这个道理,那么,喜、怒、哀、乐的变化,也就扰乱不了我们的心怀,因为万物本就是同一的啊!”
“知道天下万物本为一的道理,便会视四肢百骸为尘垢,生死循环为昼夜一般,对那身外的得、失、祸、福再也不会去计较。能做到弃声名如抛泥土一样的人,知道本身的一切重于外在的得失,也就能与时俱变,不会因外界的变化而觉得丧失了什么。”
“何况那万物的变化,原就是无终无始,人心有什么好忧虑的?唉!惟有修道的人,才能了解这个道理啊!”
孔子问:“先生的德性已可配合天地,还需依赖‘智言’来修养心性。古代的君子不知道修养心性的事,那么他们是怎么成为君子的呢?”
老子说:“你这就错了。拿水来说吧!水相冲激,自然成声,这是水的本质。至人的道德,也就像水激成声一样,是来自‘自然’,不是‘修为’。”
“天自然就有那么高,地自然就有那么厚,日月自然就有那么光明,难道它们又有什么修为吗?”
孔子回去后,把这些话告诉了颜回,然后说道:“对于大道,我就像瓮中的蠓虫一般,了解得太少。要不是先生为我启蒙,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天地有多大呢!”(《庄子》一外篇第二十一章《田子方》)
六
孔子对老子说:“一些研究政治之‘道’的人,常常为是非、可否的观点争执不下。辩论的人说:‘离坚白、别同异是很容易的事,就好像把它们悬在屋角一样,是再简单不过了。’这种人可以称作圣人吗?”
老子回答说:“这种人和掌乐舞,掌占卜的官一样,被技能所累,不过是劳形伤身罢了。狗要不是因为会捕狸,怎会招来忧患?猿猴要不是因为身手敏捷,又怎会被抓出山林的?丘啊!我告诉你一些你从未听过和你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事吧!”
“世上有头有脚、有始有终、无心无耳,而能自化的人很多,但却没有一人知道有形无形能同时存在,以及动若止,死若生,穷似达的道理。”
“治事在于随顺各人的本性,一任自然的发展,若是能忘掉周围的事物,忘掉自然,甚至能忘掉自己,就可以和自然冥合了。”(《庄子》外篇第十二章《天地》)
七
孔子见了老子,回去后足足有三天不曾开口说话。
他的弟子问他说:“老师见了老子?给了他什么忠告呢?”
孔子说:“给他忠告?我到现在才看见龙啊!龙的精神相合就成妙体,迹散便成彩云,能够乘坐云气便能配合阴阳了。看到这种情形,我只有张口结舌的份,哪还能给他什么忠告!”
子贡说:“这么说,真有人能够达到,静时若尸体,动时似神龙,说话时如雷霆,沉默时若深渊,发动时又若天地般地不可测度吗?我可不可以去看他呢?”
于是就以孔子的名义去拜见老子。老子盘坐堂上,细声问他:“我年纪已经老迈了,你还有什么要规劝我的?”
子贡说:“那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方法虽不同,人们爱戴他们的心却是一样,为什么独有先生认为他们不是圣人?”
老子说:“年轻人,你走前来,告诉我你怎么知道他们治理的方法不同?”
子贡回答说:“尧让位给舜,舜让位给禹,禹因治水而得天下,汤因吊民伐罪,以武力得到天下;文王顺从纣王,不肯背逆;武王却背叛纣王,不肯顺从,这就是他们不同的地方。”
老子说:“年轻人,你再走前来,我告诉你三皇五帝是怎么治理天下的:黄帝治理天下时,人必纯一,纵使双亲去世也不会哭泣,而人们并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对。”
“尧治理天下时,使人尊敬双亲,疏远别人,人们也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对。到舜治天下时,人心相竞,孕妇十个月就生孩子,婴儿长到五个月就会说话,不到三岁,便知道人我的分别了,早夭的情形,从此开始出现。
“禹治理天下时,使有心机的人,以杀伐为顺天应人,自认为诛杀盗贼不算是杀。于是群党自立,儒墨大兴,开始时还算合理,现在竟成了漫天瞎谈的乌合之众。”
“三皇五帝治理的天下,名义上说是治理,事实上却是祸乱的根源。他们的智慧,蒙蔽了日月的光明,消灭了山川的英华,扰乱了四时的运行,其智比蝎子的尾巴,罕见的鲜规野兽还要惨毒。他们安不了人们的本性,还自以为是圣人,未免太可耻了!”
子贡听了,顿时脸色大变,坐立不安。(《庄子》外篇第十四章《天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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