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洲:三传圣教求法记 四、草根人类学家(三)唐蕃古道(下)
日月洲:三传圣教求法记 四、草根人类学家(三)唐蕃古道(下)
从玉树向南、青藏川交界一带,在隋唐时期是属于苏毗和多弥国的领地,苏毗是史载明确的女尊男卑之国,曾经是青藏高原上最重要的部落之一,不过对我这匆匆的过客来说,很难找到什么女儿国的蛛丝马迹了。苏毗部被吐蕃人以武力压制,当然不是那么甘心,女王常常派人到唐朝的宫廷里去联络感情,希望能有人撑腰。不过即使在唐朝最强盛的时候,也不能从吐蕃占到多少便宜,更何况后来自顾不暇了。
为什么文成公主在贝纳沟一带停留这么久?她遇到的本地部落是什么人呢?是苏毗的子民,吐蕃人,还是党项人的一支(页注)?这恐怕一时没有答案。其实现在的藏族已经是很多历史上民族融合的结果了,仅仅在玉树这一代,除了吐谷浑、苏毗、多弥、白兰、党项等部,安西四镇和河湟、河陇等地连年的征伐掳掠,以及各种原因的移民,还一定会有西域和汉人的血统。噶玛央定和他的老婆仅从外表来看,都很难说来自哪个民族。
从贝纳沟出来,噶玛央定很高兴遇到我这个真正信佛的汉人,索性给我安排了个一日游,上下拉秀的格鲁寺院,德高望重的噶举派活佛,全都顺路参访。碰巧活佛在野外的大草坪上开法会,他干脆把车开到法会现场。夏天的法会内涵丰富,除了讲经,还有歌舞、聚餐和各种游戏,最后活佛给大家发加持品和甘露丸,老百姓玩得不亦乐乎,完全可以看作是佛教主题的嘉年华。我们到的时候两队人正在拔河呢,男女老幼齐上阵,拔得人仰马翻,大家滚作一团,乐得趴在地上起不来。这一下午可真是尽兴了。
晚上到央定家过夜,他的家位于去囊谦的路边,离公路不太远,绕过一个小山包就是了,一大片开阔的平地,一条弯曲的小溪从门前经过,只有他们一户人家,这环境就像幼儿园小朋友画的家一样,简单而幸福。一进屋,嫂子递上来热腾腾的鲜奶,温暖极了。
在玉树这样的地方,藏人的汉语说得都不大好,噶玛央定的汉语已经吃力,嫂子几乎一句也不会说,但我这人偏巧喜欢和汉语说得不好的人聊天,这样我的话慢慢的就会精简直白,卸妆了。
聊天果然有重大的收获,噶玛央定就是走的唐蕃古道去拉萨朝圣的!没错,从查午拉山口过唐古拉山再到那曲,这条古道一直以来都有人在走,现在虽然有囊谦到类乌齐的公路,可是对于步行去朝圣的人来说,那太绕了。去拉萨朝圣走这条路算是走对了,当年觉沃仁波切(页注)就是从沿着这条路被请到大昭寺的。
那天我们聊得很晚,央定把他嘎乌盒里古老的金翅鸟像送给了我,我也把我的菩提子念珠送给了他。嫂子为我们拿出新的被褥,安排我们住在他们隔壁的一间房里。我出去小解,山风吹得我打了个冷战,看着闪烁的漫天星斗,和我如此贴近,好像一下子牵动了许多往事,不禁会想,和那心上人住在这样的地方,每日在旷野放牧,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回屋的时候,菱子已经钻进了被窝,她低着头很坚定的说:“我要跟你一起睡。”
这些天我的语言越来越简单,头脑中的弦儿也越来越少,此刻也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窗外那被陌生人打扰的藏獒依旧在不惜力的叫,只是声音却越来越遥远……
如果你不懂怎么谈恋爱,如果你有一个你信任的上师,你一定要问问他。
这次来藏地,带着菱子,其实我是有所考虑的。我这人到藏地一向脑子缺根弦儿,而且我知道那些牧区的藏族姑娘太容易把我的心俘获了,一旦碰到什么因缘,我根本就走不动道儿,我那时没有女朋友,带着菱子也算是遮挡一下吧。
“那你就带个藏族姑娘来见我嘛。”
我后来向善觉师说起这件事儿时候,他直接对我说。
“我怕我承担不起那份真挚,我对我自己没有把握。”
“看不到缘起,自作自受也挺好。”善觉师笑着朝我摇了摇头。
虽然我已经在刻意避免伤害,可是向外索取的心理习惯并没有改变,这种心态的结果是我不但避免不了伤害,而且也看不清事件的来龙去脉,最终陷入又一个尴尬的情境当中。
那时我还没有考虑那么多。毕竟那晚我和菱子之间还没到那一步。从囊谦到类乌齐一带的风景非常好,山水相依,重重林海,还有金色的农田。只是那时路不太好走,经常很多天都搭不到车,我做了施食和祈祷才搭上某银行的丰田越野车,一路开到类乌齐。路上类乌齐寺的高大殿堂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不过我并没有看到任何和诺那祖师相关的东西,匆匆而过,我也没有和当地人打听这些。
从类乌齐再到昌都,在昌都住了一天,参访了强巴林,再从昌都坐长途车去拉萨。从昌都到拉萨有南北两条路,文成公主进藏的路线和北线接近,可时间不巧,当时只有南线的车,我和菱子就沿着南线去拉萨了。
南线的风景很好,不过在夏季常会有塌方和断桥的事件发生,而我们很幸运的都碰上了。过了通麦就遇到了塌方,我们车上的乘客也下车来帮忙清理道路,忙活半天,勉强弄出一条通道,开小车的倒是能过去了,大巴车依然没有机会。那些帮忙的藏人并没有感到沮丧和不平,虽然我没有看见哪怕一个人从那些小车里下来清理道路。
我们只能步行到塌方的对面,一辆对面的依维柯本来要过来的,这下干脆掉头回去,塌方的两面像交换人质似的忙活了一会儿,我们就又开往拉萨了。不过走了没多久前面的桥又被冲断了,我们只能在某个兵站的院子里过夜。在车里把靠背放低凑合着睡,菱子靠着我的肩膀,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路况。我觉得有点迷茫,不知道后面会是怎样的因缘。
第二天上午桥已经可以过车了,我们就继续前行,这几天的雨断断续续,山上流下的水流经常冲到路面上,车子溅起高高的水花。鲁朗美丽的农庄,林芝、工布江达,一路还算顺利,我们总算到了圣城拉萨。
文成公主的队伍在进拉萨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阻碍,史籍所载这主要是噶尔•东赞域宋的原因,虽然东赞域宋在长安时表现的非常谦卑知礼,让太宗高兴的要把琅琊长公主的孙女嫁给他,又封他做将军,想挽留他住在长安。但是唐庭的傲慢却让东赞域宋嫉恨在心,不仅给文成公主设置了障碍,在松赞干布去世之后,他更以武力来向大唐证明自己。
即使进入逻些城,文成公主也要面对新的挑战。藏地史籍把墀尊公主当作颦蹙度母的化身,想来这位尼泊尔小姐的脾气是不大好相处的,但是文成公主以她的大度和智慧化解了一次次的危机,二人和松赞干布共同成就了吐蕃初期的传奇时代。文成公主来这里可不是为了争宠享福的,她带给这片土地的是信仰的幸福、生活的乐趣和做人的尊严。
清晨,我们随着藏区各地前来朝佛的人流涌入大昭寺,顺次的经过一座座佛堂,直到觉沃佛的面前,这唐蕃古道的行程才看到了辉煌的终点。
无数次的贴金和重妆,珠光宝气之下已看不出他原来的样子,只有那洞彻世间的目光还依然明媚深远。文成公主的无限深情,金城公主的深切悲愿,一千多年两个民族的离合悲欢,都在这慈悲的目光中闪现。那些因为狭隘的观念和私利而制造障碍的有情啊,多想你们能明了。
我在这从汉地而来、藏族人心中最神圣的佛像面前,唱起了南传的忏悔文:
“萨图 弯达咪 潘嘚……”
“善哉!尊者,请让我顶礼。
尊者,请原谅我所犯的一切过失;
应当随喜我所造的功德,
应当给予我您所造的功德;
善哉!善哉!我随喜!
请让我顶礼!”
把那觉沃仁波切的心愿当作我的心愿吧,心里才好受了些。这样的想着,就坦然的走出了大昭寺,外面阳光正好。
大昭寺的前面有一座供灯的房间,我走进去,随手拿起香棍,想着那文成公主的心事,把面前的酥油灯一盏盏的点燃,不知不觉已经点了好多了。一位觉姆走过来向我解释:这些灯是有人供的,你把别人的灯都点啦。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位慈祥的藏族阿姨走过来,笑着递给我一个沾着酥油的香棍:“没事儿,来,我们一起点吧。”
看样子她是今天这里的施主,她不急不缓的动作透着卫藏贵族的优雅。我们和阿姨一起点亮了整个房间里的油灯,灯火映照着我们喜悦的面庞。抬起头,透过那窗棂,不正是那虔诚的法王赤热巴巾和唐朝盟誓的石碑吗,还有那文成公主手植的唐柳,这来自灞桥的柳枝不再有唐诗中依依惜别的感伤,她带着公主的美好祝愿,已广布于雪域的很多地方。
被煨桑的香烟笼罩的八角街,从藏区各地朝圣而来的藏民举着转经筒,口中念诵着六字真言;磕大头的虔诚者用身体来贴近自己的信仰;中外的游客则满怀好奇的探访街边的小店。可是有谁会想起那段段往事呢?
当你喝着酥油茶,点亮酥油灯的时候,你可曾知道酥是唐人的重要食品,文成公主把酥的提炼技术带入西藏,酥油渐成为藏族人每天都离不开的食品和供品。当你着迷于唐卡的庄严明丽时,你可知道唐卡的形式正是来自宣和装——久已失传的中国书画装裱的极致。易经和五行对我们来说已经变成了算命先生的术语,可是当你的上师说着土牛、火蛇之类的年号时,谁会想到正是两位公主把以五行为基础的堪舆和历算带到西藏,而谁又知道这些优雅的学问如何被我们异化成诡异和欺骗的陷阱。
我们都太健忘了。这些往事并不能令我有多少骄傲,反倒多了一些惭愧,毕竟这些还只是表象;或许,那最宝贵的,我们所遗失的,正是我们要从这里找回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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