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学成:《赵州禅师语录》壁观卷上(181-200)
冯学成:《赵州禅师语录》壁观卷上(181-200)
(181)
问:“了事的人如何?”师云:“正大修行。”学云:“未审和尚还修行也无?”师云:“著衣吃饭。”学云:“著衣吃饭寻常事,未审修行也无?”师云:“你且道我每日做什么?”
前面曾引有百丈对“如何是心解脱及一切处解脱”的开示。马祖亦早以“著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表达了“了事的人”的“大修行”的境界。不少人将修行界定于戒定慧,此乃次第禅门中的实法,修行的总纲,不可别生歧义。但亦有人追求神通,以为无神通者,即未证果,唯有神通,方显“大修行”人的本色。此言差矣。纵观中土历代高僧,皆无此伎俩示人。何以故,为正见不取故。沩山谓仰山云:“只贵子见地,不贵子行履。”六祖更道:“唯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赵州此云:“你且道我每日做什么?”“老僧除二时斋粥是杂用心处,余处更无别用心处。”真不知于行住坐卧四威仪外,还有何样的修行程式。且修行者,修心也,离心之外,又有何修行的处所,还有何用心处。若明此,则不受外道所惑矣!
(182)
崔郎中问:“大善知识,还入地狱也无?”师云:“老僧末上入。”崔云:“既是大善知识,为什么入地狱?”师云:“老僧若不入,阿谁教化汝!”
法遍一切处,法身遍一切处。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入与不入,真是小儿之见。六祖云:“贪嗔是地狱,愚痴是畜生”,其因果相应也。“老僧若不入,阿谁教化汝!”历代祖师之行化,莫不如此。由此反思,世间修行急迫矣!
(183)
问:“毫厘有差时如何?”师云:“天地悬隔。”云:“毫厘无差时如何?”师云:“天地悬隔。”
《信心铭》云:“毫厘有差,天地悬隔。”世间人熟知“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之训,于此并不难领会。但在修行上圆满此道,却又难矣。此“毫厘”在何处?在一念之动也。六祖云:“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此所以“毫厘有差,天地悬隔”也。
然“毫厘无差时如何?”赵州亦云:“天地悬隔”,此何谓也?那僧之问,滞在言句,未归本心。不外说有说空之名相,与实修之见地无涉。赵州若肯他,岂不瞎他眼目?于此,长灵守卓禅师有颂云:
毫厘有差天地隔,
毫厘无差天地隔,
隔与不隔俱端的。
但能信手摘杨花,
须会风生庭前柏。
赵州关,好标格,
曹溪路上没踪迹。
(184)
问:“如何是不睡的眼?”师云:“凡眼,肉眼。”又云:“虽未得天眼,肉眼力如是。”学云:“如何是睡的眼?”师云:“佛眼法眼是睡的眼。”
这僧之问,不妨奇特;赵州之答,亦是不易之理。众生烦恼集聚,偷心未泯,其眼无时不窥测,岂能合眼安睡?唯见道之人,其心已安,一心不动,方能合眼大睡。
(185)
问:“大庾岭头趁得及,为什么提不起?”师拈起衲衣云:“你什处得者个来?”云:“不问这个。”师云:“与么即提不起。”
六祖于黄梅南返,后有数百人来逐衣钵。惠明至大庾岭头追上六祖,六祖置衣钵于地上,惠明提掇不动,乃云:“我为法来,不为衣来”,六祖遂为之说法,云:“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惠明言下大悟。
这僧之问,虽似有理,却是妄想分别。赵州也不直答于他,而是拈起衲衣,云:“你什么处得这个来?”那僧不识赵州之机,以为是问他出家因缘,故云:“不问这个。”真是“毫厘有差,天地悬隔”,无怪赵州云:“与么即提不起。”且问,赵州所问的“这个”是什么?
(186)
问:“不合不散如何辨?”师云:“你有一个,我有一个。”云:“这个是合,如何是散?”师云:“你便合。”
此僧所问之“合”、“散”,乃指五蕴和合与四大分散,即生死也。“不合不散”,即不生不灭也。生死即涅槃,烦恼即菩提,此理于凡于圣皆无分别。生死谁也不免,菩提谁也不欠,故赵州云:“你有一个,我有一个”。那僧不会赵州意,云:“这个是合,如何是散?”此是将生灭打作两截,不知生灭不二之理,故赵州云:“你便合。”
(187)
问:“如何是不错路?”师云:“识心见性是不错路。”
识心见性,即明心见性,此乃学修佛法的的旨。《法华经》云:“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诸佛世尊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使得清净故,出现于世;欲示众生佛之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悟佛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入佛知见道故,出现于世。”又云:“如来但以一佛乘故,为众生说法,无有余乘,若二若三。”此开示悟入佛知见,即一佛乘之法,唯明心见性方能悟入。故唯有“识心见性是不错路”,八正道不在兹乎?
(188)
问:“明珠在掌,还照也无?”师云:“照即不无!唤什么作珠?”
但得本,莫愁末,欲得虎子,先入虎穴。
(189)
问:“灵苗无根时如何?”师云:“你从什么处来?”云:“太原来。”师云:“大好无根。”
宗师接人,皆心明眼亮,识人来历;若良医,望之即知病处。真如自性,不生不灭,不来不去,自是“无根”之“灵苗”。那僧之问,却让赵州见他“有根”,故一句问话,便将那僧的“根”掘出,让他自看。
(190)
问:“学人拟作佛时如何?”师云:“大煞费力生。”云:“不费力时如何?”师云:“与么即作佛去也。”
俗语有云:“费力不讨好”,又云:“会看看门道,不会看看热闹”。禅宗顿悟直指,即是“不费力”。修行之人,若著于佛见法见,则“大煞费力”,若能将佛见法见放下,则毫不费力也。
(191)
问:“学人昏钝在一浮沉,如何得出?”师只据座。云:“某甲实问和尚。”师云:“你甚处作一浮一沉?”
昏沉、掉举,乃修行之障,为坐禅习定者常见。那僧来问“如何出得?”赵州以“坐相”示之,而不以语言示之,已出“沉浮”矣。那僧不会其意,故再问,其“沉浮”之相再泄露无遗。故赵州要他自看,云:“你甚处作一浮一沉?”——知昏沉掉举处,昏沉否?掉举否?若识此,沉浮则不堪为忧矣。须知,昏沉掉举,或智或愚,与真知了无交涉!
(192)
问:“不在凡,不在圣,如何免得两头路?”师云:“去却两头来答你。”僧不审。师云:“不审从什么处起?在这里,从老僧起,在市里时,从什么处起?”云:“和尚为什么不定?”师云:“我教你,何不道今日好风。”
学佛之人,凡举心动念,不在凡,就在圣。在凡者未入门径,在圣者亦未入门径,奈何?出得凡圣两头,便入胜境。那僧因此来问,赵州答云:“去却两头来答你。”若是快捷汉,当下即入。那僧不审,赵州云:“不审从什么处起?”须知心境相对,唯有二相,会或不会。会,于真如不加;不会,于真如不减;沉浮时真如不动,不沉不浮时真如不静。七佛偈云:“心本无生因境有”,故修行者,应于实处知万法之缘起处。如今且道:“不审从什么处起?”或可因赵州而起,或可在别处而起。那僧仍不明,反责赵州“不定”。赵州老汉慈悲,又云:“我教你,何不道今日好风”。“今日好风”,非凡非圣,真教人捉摸不着。虽然,须明眼人方知此作略。眼若不明,说得亦是个痴汉。
(193)
问:“如何是大阐提人?”师云:“老僧答你还信否?”云:“和尚重言,那敢不信。”师云:“觅个阐提人难得。”
阐提者,一阐提之略,不成佛义也。此有二种,一者断善阐提,不得成佛;二者大悲阐提,欲度尽一切众生而成佛,然众生无尽,故成佛无期。此问之“大阐提”者,大悲阐提也。赵州云:“觅个阐提人难得”,乃实语,唯大善知识方见于此。断善阐提与大悲阐提,乃恶善之两端,而真如非善非恶,非净非秽。且烦恼即菩提,放眼世界,真是“觅个阐提人难得”。
(194)
问:“大无惭愧的人,什么处著得?”师云:“此间著不得。”云:“忽然出头,争向?”师云:“将取去。”
惭与愧,乃五位百法中,十一“善心所”中的两个,有惭有愧之心念,方能远恶向善。而无惭无愧则与之相对,乃五位百法中的“中随烦恼”。“无惭无愧”则不能远恶,反随恶而堕矣。“大无惭愧”者,其尤甚也。
著者,此为安著也。大无惭愧之人,应在什么处安著呢?赵州云:“此间安著不得”。即是大无惭愧的人,决不可能在善知识之列,亦不可能安住于这苦寒的观音院。那僧云:“忽然出头,争向?”——怎么办?
人心难测,善恶亦难定者,阿赖耶之异熟使然也,因缘之难料也。有的人平常安静,亦有烦恼忽然出现之时,奈何?赵州云:“将取去”。各人因缘各人了,各人因果各人消,岂是他人所能回,唯有自己“将取去”。鉴于此,若不修行,则难堪矣。
(195)
问:“用处不现时如何?”师云:“用即不无,现是谁?”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但人们亦常陷于“用处不现”的难堪中。人之念头,有几个能自作主者。无用之念,烦恼之念时时縈怀,当用之念,智慧之念却往往是“千呼万唤不出来”,奈何?没有强而持久的觉照功夫,欲使心念焕然一新,难矣。赵州云:“用即不无,现是谁?”六祖曾云:“何期自性能生万法”,是“用即不无”也。一切尽有,何不能用?“现是谁?”赵州此语,将觉照提起。人若能在“现在”中惺惺然,知主人公的著处,或主人公惺惺然,知“现在”的著处,则能心转境,而非境转心矣。能如此,则“用即不无”矣。
(196)
问:“空劫中还有人修行也无?”师云:“唤什么作空劫?”云:“无一物是。”师云:“者个始称修行,唤什么作空劫?”
赵州真是能将丈六金身作一枝草用者,于平常问答中就换却人的眼睛,非大善知识,其孰能与于此哉!
成住坏空,乃世界生灭流转之相也,以劫言之,言其时之长也。“空劫”者,《俱舍论》云:“谓此世间,灾所坏已,二十劫中,唯有虚空。”那僧问:“空劫中还有人修行也无?”既是“空劫”,人在何处?又何修行之有?然三界唯心,万法唯识,虽成住坏空四劫,亦心所变现。宗门非教下,赵州自不会与他如此论义,反诘云:“唤什么作空劫?”那僧云:“无一物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六祖大师见道之语,那僧无意间道出。正是这个“无意”,大有妙处,故赵州为之点眼云:“者个始称修行(人),唤什么作空劫?”知“空劫”的是谁?知“无一物”者是谁?既“无一物”,则空劫也无!
(197)
问:“如何是出家?”师云:“不履高名,不求苟得。”
“不履高名,不求苟得”这种隐士情操,中国自古有之,如庄子笔下的许由、务光者也。虽孔子,亦有“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泳而归”的感叹,亦有“往者之不,来者犹可追”的警省。此佛教大盛于中国的因由也。若无此情怀,虽出家亦未得;有此情怀,虽在家亦出家。
(198)
问:“不指一法,如何是和尚法?”师云:“老僧不说茆山法。”云:“既不说茆山法,如何是和尚法?”师云:“向你道不说茆山法。”云:“莫这个便是也无?”师云:“老僧未曾将这个示人。”
茆山,即茅山,道教有上清派,又称茅山宗,隋唐时为道教主流,重符箓、金丹之术。那僧问:“不指一法,如何是和尚法?”端的难以答他,若示以“和尚法”,则有悖“不指一法”之规定;若不示一法,则有违“如何是”之诚请。犹如“不许说一字,请道一句来”之不近情理。
赵州早有如意钥,能开一切锁,故云:“老僧不说茆山法”。僧人自不会去说道法,虽不说道法,却有佛法无疑。此“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也。那僧已输一问,再问则无力矣,若欲确指,已失第一问之义。赵州亦以“不说茆山法”答之,明遮暗表。那僧似有所省,云:“莫这个便是也无?”若执于“这个”,且不误了赵州的一片婆心。故赵州云:“老僧未曾将这个示人。”虽未“示人”,而赵州于此消息泄尽,那僧当饱腹而归也。故宗师接人,不在义理,日常言句,亦可易筋洗髓。此高明之处,虽古人亦不多见。
(199)
问:“如何是目前独脱一路?”师云:“无二亦无三。”云:“目前有路,还许学人进前也无?”师云:“与么即千里万里。”
唯目前能独脱,欲独脱唯目前,此顿教之关也,唯此有顿,离此无顿。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既无门,哪来“路”?洞山云:“学者恒河沙无一悟,过在寻他舌头路。”此乃悬崖撒手处,有路即差。故赵州云:“无二亦无三。”亦是赞叹“目前独脱”也。那僧画蛇添足,云:“目前有路,还许学人进前也无?”有路则有先后,有进退,远非“目前独脱”也。故赵州云:“与么则千里万里。”不知多少学人,于此当面蹉过。人虽景仰赵州,能于此得力否?
(200)
问:“如何是毗卢向上事?”师云:“老僧在你脚底。”云:“和尚为什么在学人脚底?”师云:“你元来不知有向上事。”
“毗卢向上事”即“法身向上事”也,数十年后云门大师于此提持甚力。从六祖到赵州,禅宗已大行两百年。马祖石头之后,宗门直指更为丛林之当然。但熟知非真知,那僧抱此话头来问,赵州一句“脚底”,便将那僧踢入云端,不知四方上下。“你原来不知有向上事”,故言禅者非知禅,言道者非知道,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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