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严法师:归程 第七章 学僧天地 - 从军
圣严法师:归程 第七章 学僧天地 - 从军
一到民国三十七年(西元一九四八年)年底,不安的气氛,渐从华北南移而过了长江,江阴要塞失守之后,南京也跟着撤退,报纸上的消息,天天都是坏的,国军的路线,也天天都在「转进」,杭州一失,上海成了陆上孤岛,交通只剩了水道与空道。有钱的由空中离开,钱少的买船票离开,无钱的只好睁着眼睛等待,听天由命地等待。但也非常奇怪,上海的人往广州、香港、台湾,乡下的人却又源源不绝地往上海涌进来。有的乡下人,已经被共党解放两、三次,但仍一路解放一路还是往外跑。明明知道希望很小,他们却仍冒着炮火一直向外跑,我有一个同学,在江北解放后跑到镇江,迫于时势,再从镇江到苏州,最后又从苏州到上海,终究他还是没有离开大陆!
▲民国三十八年(西元一九四九年)初春于上海,前排为作者与妙?学长(左),后排中为了中学长。
民国三十七年(西元一九四八年)下半年以后,有眼光的人,都知道国民党军队的大势已去,故也做着应变的准备。白圣法师的眼光很远,他知道时局动荡,他也知道他上海的那班对头──地痞流氓,如他不走,上海生变之后,当必死路一条。所以他预先到台湾看了一趟,并由妙然法师同往,顶下了台北的十普寺,以备后退的余地。
白圣法师从台湾回去,寺内寺外,都有人注意他,都怕他偷偷地再去台湾,白圣法师却运用他的机智,逃出监视,离开了上海。
白圣法师走了之后,我们慢慢地发觉道源法师也走了,听说南亭法师与智光老和尚也离开了上海;接着圆明法师也不见了,监学守成法师也和他的高徒鲁愚以及几位年纪稍长的同学都走了,有的乘船,有的乘飞机。最早走的搭火车,先到广州,再去香港(到香港有的还了俗,有的因为无处容身,干脆上了基督教的道风山)。在学院中,群龙无首,佛事清淡,收入不敷开支,找到持松法师,由持松法师的一位皈依弟子每日送来一块大头作为大众的菜金。学僧不上课,早晚殿堂也自由,好几个执事均由学僧中提拔担任,每闻铃声并非上课,而皆是开会,开会的结果,总是一致的谴责白圣法师,说他把静安寺学僧的血汗钱,拿到台湾去了,而把我们丢下不管了。骂得最多的是本光法师,召集开会次数最多的,也是本光法师。
学僧,一天天地少了,有一家佛学院的同学,老早就给我们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要我们大家踊跃从军,说是卫教报国的最后关头到了,并说孙立人将军在台湾训练新军,孙将军也欢迎我们僧青年去加入新军的阵营。我们把那封信贴在布告栏里,大家围着看,大家也都在犹豫。此时静安寺内也驻有联勤总部的一个补给单位,而且都是些军官,他们倒给我们泄气地说:「当兵有啥好处,我们当了数十年要想不当还没有办法哩!」再说,静安寺自民国三十七年(西元一九四八年)下半年开始,被一个团管区司令部借住,故也经常驻有一批一批的新兵,是抓来的、是抽来的、是卖壮丁来的,他们那么苦、那么惨,行动没有自由,连解小便都要喊报告,都要由班长用步枪装上刺刀押着进厕所。吃的饭,米糙得像麦子,他们还要抢,才能吃个饱。穿的破烂不堪,像是一群叫化子。这使我们不寒而栗。
但在静安寺的大门口,挂着好多台湾新军的生活照片,同时也在招收青年志愿军。台湾新军,从生活照片上看,的确生龙活虎,朝气蓬勃。可是我们没有一个报名的,一则大家还在观望,二则和尚当兵,总觉不是办法。守成法师一向对我很好,在静安寺他很爱护我,所以还有同学造我的谣,说我拜了守成法师做干师父,真开玩笑!但他来到台湾之后,还给我写了两封信,要我也来台湾,并愿代我办理入境手续,故我也寄了一组照片给他,至今他还保留着。但我无钱,奈何怎得买票上船,那时到台湾的船票,每张已卖到二十五个大头,我连做梦也找不到这笔款子的。我在静安寺,做佛事的几个单银,多半上了旧书摊,我的财产仅是两箱子书,这些当作废纸拍卖,人家也嫌没有地方来堆哩!再回沪西的小庙,向我师公与曾师祖开口,他们却说:「这个年头,往那里逃也是一样。如果静安寺解散了,你可以回来住。」
其实,二十五个大头,谈何容易!这时的上海,大家都在准备应变,除了死人,殡仪馆可能尚有堂把佛事,其余的人,谁还有心思做佛事超度亡灵呢?大圣寺的佛事清淡了,住众却是一个也没有少。所以,我的奢望,注定是要碰壁的。
但是,在政府方面的决心,还是很坚定,大声疾呼地喊着「保卫大上海」的口号,报纸上、电台上,街头巷尾的墙壁上、电杆上,乃至公共汽车上、电车上、三轮车上、黄包车上,也都贴了类似的标语。因此,上海的市民,也开始动员训练了,凡是及龄的壮丁,都编着次第,接受军事教育。我们静安寺的学僧,论年龄,个个都有接受这项军事教育的资格,因此,第一批五个人,我就是其中之一。
尽管政府在雷厉风行地搜捕共党分子,共党分子在上海的活动力,却仍有增无减,几乎在每一家的大学与中学里,都有着数目相当可观的所谓「职业学生」,罢课、游行、请愿、闹学潮,闹得天翻地覆。
时局,已紧得不能再紧了,上海全市的市民,都可以清晰地听到市郊炮声了,上海全市的六百万市民,都被即将来临的战祸惊得无以自主了,每一处街头巷尾,都堆起了沙包,看样子是在准备巷战了。
我们的同学之中,已有几个人在招兵站报了名,脱下了僧装,住在四明路大通路口的楠木仓库,他们虽是新兵,因其不是抓来的壮丁,所以行动很自由,并在便衣上贴了一张表示部队番号的符号,便可享受电车与公共汽车免费乘车的特权,他们吃饱饭就到处跑着玩,也常回到静安寺来看看我们。我看他们的心境,要比我们平静得多,他们反正是在等船,反正会到台湾去的,所以乐得安心。他们是关振、田枫、王文伯、何正中,其中的何正中现已再度出家又受了一次比丘戒,便是十普寺的明月法师。
因此,我们的嘴上,都在嚷着去当兵的口号。因此有一位同学对我说:「常进,你去当兵我也去。」就这样,我真的决定当兵了,由于我的决定,了中同学也跟着决定当兵了。于是,我把较为重要的书籍,送到我在曹家渡的俗家哥哥处去,棉衣和夹衣则随手送给未走的同学,有一件很好的夹袍,我要送给一位名叫妙融的同学,他竟流下泪来对我哭,先是不肯收,后来他说代我暂时收下,等我从台湾回去再还我。
我也相信,国民党的军队撤到台湾,一年半载,时局就会平静下来。
那是民国三十八年(西元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五日的下午,我与另外几个同学,向尚在静安寺留守的秀奇法师、本光法师、林子青居士告了假。本光法师曾在金陵大学教过书,他对我很有好感,因为听他的课,在同学之中,我的笔记是做得最完整的一个,所以颇有依依之情,但他终于说了两句话:「以你求学的精神,去做你要做的事,你会成功的。你既要走,其他的话我就不必说了。」
▲作者与了中学长(左)合影于上海。
林子青居士,就是曾来台南传戒当教授阿阇梨的慧云法师,他可能是我们学院老师之中学问最好的一位了,他的国文、外文、佛学、文学,都有很高的造诣,他的人品好、风度好、学问好,他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当我向他告假的时候,他是一脸的苦笑;台湾对于他,并不陌生,在日治时代,他到台湾曾被日本军阀当作中国的间谍下过牢。他仰起头想了一想,才对我说:「在大时代的洪炉里,愿你锻得更加坚强。」
好多同学都跟着我们前前后后地转来转去,最后,向他们告了假,我看着他们那种惶惑、悲戚、依依不舍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我的情绪非常激动,我真想哭,我真想大声地痛哭,思前想后,我都必须痛快地大哭一场!但我毕竟是去当兵呀!就不能表现得英勇一些吗?
然而,当我乘着三轮车,带着一卷极其简单的行李,出了静安寺的大门,回头再看看我那生活了两年半的「学僧天地」,发现好几个同学还在向我们连连地摇手时,我的眼泪再怎么也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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