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严法师:归程 第八章 军中十年 - 启航
圣严法师:归程 第八章 军中十年 - 启航
民国三十八年(西元一九四九年)的五月十五日,我先一天上午去大通路口的招兵站上报了名,第二天下午就带着一卷简单的行李,跟另外一位同学合坐了一辆三轮车去报到。那是挂着二○七师青年军的牌子,二○七师在抗战的期间,曾经有过辉煌的战绩,特别是青年军的号召力,非常大。招兵站上的几个官兵,年纪很轻,服装整齐,态度也很好,并且告诉我们说:「青年军的新兵,完全是新式教育,完全是美式装备,完全是以军队学校化、士兵学生化的方法来训练。」又说:「青年军的生活,没有打骂,青年军的分子,没有文盲,青年军的行动,绝对自由,青年军的吸收,要经考试。」
这个招兵站上贴着「通信连」的字样,我问他们:「通信连与其他的连有什么不同呢?」
「通信连是专门使用电话与电报,负责军中通信的。」一个军官告诉我们,他看我们几人都是穿的僧装,起先还不以为我们会去报名从军,但他停了一下子又补充着说:「像你们出家人,来当通信兵,那是最适合了,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便杀人,通信兵是很少有机会用枪直接杀人的,把电话接通,把电报拍出,就算任务达成了。」
「我们不会接电话也不会拍电报呀!」我说。
「这个不必担心,青年军的军队就是学校,到了台湾,要接受训练的;以各人的志愿,随你们学有线电也好,学无线电也好。」
这一位军官,很会说话,经他这样一说,当兵,的确是太好了,既能以此报效国家,又能因此而学会电讯的技术,岂非一举两得?于是,静安寺的几个同学,都当了通信兵,其实,先我们而去的四个同学,也是当的通信兵,我们去报名,也是受了他们的暗示。
新兵的营房,是借住大通路的楠木仓库,仓库很大,一个团的新兵,楼上楼下尚未挤满。新兵的行动,完全自由,大门口不设岗位,进进出出,毫无拘束,正因如此,只有报到的,没有回去的,三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人,要进去还进不去。
有的人,父母、妻子哭哭啼啼地请他回家,他还不肯回家;我们连上,有一个叫薛纬的新兵,长得结实,也很英俊,他的父母劝不动他,他的妹妹劝不动他,他的美丽的未婚妻跪下来求他,哭得晕倒过去,他也不肯回去,乃至连上的官长都帮着他的家人劝他回去,他还是不肯回去。这个人后来一直与我很好,并且两度同学(军事),当我退役之后,到了朝元寺,他还看过我一次,这真是个难得的青年。
同时,这也反映出当时上海的青年心理,为了国家,他们不惜牺牲一切。另有几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长得很活泼、很清秀,进了楠木仓库,大家都不要,送到通信连,总算勉强收下,但到团长来点名时,又被剔除了,最后还是我们的连长做了好事,私下把他们留下来。因为当时的人心,总以为时势不久就会平静,不愿吸收少年儿童,但是这几个孩子,现在都已是非常出色的军官了。
从报到那天起,开始了军人的生活,一天吃两餐糙米饭,菜也很差;大家睡在地下,用稻草铺垫;仓库的卫生设备不敷一个团的使用,墙脚下、院落里、巷子口,乃至阳台上,到处都是大便与小便,新兵刚到,没有训练也无法管制,所以把楠木仓库弄得骯脏不堪,我们在阳台上开饭,饭萝与菜盆,就摆在大小便的空隙间,大家吃得还是津津有味。因为有一个美丽的远景在望:据说到了台湾,营房就像花园一样的美;因为有一个共同的理想在怀:等到时局稳定,又可以各返自己的家了。所以对这暂时的现实,都能忍受。
大家都在等待考试,大家还怕考不及格而发愁。大家的心理很矛盾,既希望考试,又希望不考试;如能考试,表示这是真正的青年军,真正是知识青年的军队,所以希望考试,招兵站也曾说过要考试;又怕考不及格,不能从军去台湾,故又希望不考试。最后,还是没有真的举行考试。
天天等着上船,唯有上了船才能安下心来。上海市内各要冲的街头巷口,均已构筑了浴血巷战的准备工事;市郊与共军开火的炮声,已越来越近,越近越响,甚至已能听到稀疏的步枪声及断断续续的机枪声,如再不离开上海,就要等着解放了。保卫大上海的这场战争,似乎谁也没有乐观和信心。事实上,战略的形势摆在面前,京沪铁路只能到南翔,沪杭铁路只能到金山,上海已成了陆上的孤岛,除了海空运输,对外交通已被切断。即使空运,只剩军用专机,并也越飞越少,水路的吴淞港口,也在岌岌可危。上海外滩的码头上,堆满了物资,有军用的,也有民家的,但是除了部分的军人可以上船,那些堆积的物资,只有静静地留守。即使军用或由军队征用的船只也越来越少。
终于,等了四天之后,到五月十九日的上午,我们列队向港口出发了。
我们都穿著便衣,部分还是西装革履,但有带队的军官照顾,市民都可看出,我们是志愿从军的新兵,我们一路走一路看,一路上的市民,也都看到了我们,彼此之间的心情,似乎不全相同,有的新兵的家人亲友,还一路伴送到港口,这是一种出征战斗的情景,但也像是结队远游的情景,大家都在悲哀之中带着几分欣喜。在烽烟弥漫中,离别朝夕相处的亲友,离开东方巴黎的上海,这是感到悲哀的;但在战祸即将来临之前,国家存亡兴废之秋,能够投身军伍,该是值得欣喜的事。
我不知道,我们所乘的那艘登陆艇,是不是由上海开出的最后一艘轮船,但当我们上船乃至起碇之时,并没有见到其他船只,即使有,大的是外国船,小的是长江船。那些船好象是在待命,也像是在避风,静静地稀稀疏疏地,躺在黄浦江中,没有烟,也像没有人,更不像是即将开航的样子。那些船是做什么的,我则不知道。
我们乘的这艘船,是由货船改的,吨位不小,一团新兵,虽然很挤,但也装下了。
开航之初,我们站在甲板上,看黄浦江两岸的风光,虽然战火迫近,黄浦江的两岸,依旧呈现着暮春季节明媚的景象。
但到吴淞口时,看到了国共双方的激烈战况,共军的据点里,步枪与机枪的火力猛烈而且密集,似乎已经发现了我们这艘登陆艇正在离开黄浦江,所以枪弹竟在我们的船面上空,呼啸而过,我们在扩音器宣布的命令之下,全部进入了舱底。直到出了吴淞口,进入了黄海,才许我们到甲板上来透透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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