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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顺导师思想之理论与实践·学术会议论文集:新世纪的台湾新禅学刍议(释性广)

       

发布时间:2013年12月15日
来源:   作者:释性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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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顺导师思想之理论与实践·学术会议论文集:新世纪的台湾新禅学刍议(释性广)

   性广法师:新世纪台湾新禅学刍议──「人间佛教禅法」理论与当代实践(第三届印顺导师思想之理论与实践--「人间佛教与当代对话」学术研讨会文章)

  新世纪的台湾新禅学刍议

  ──「人间佛教禅法」理论与当代实践

  释性广

  壹、缘起

  台湾佛教盛行的「人间佛教」思想,其实是自八○年代以后由学界和佛教界的共同努力提倡和推广,如今才能在当代台湾佛教界蔚为主流的佛教思想。并且,尽管在各提倡者之间,仍存有承袭太虚大师的佛教思想与承袭印顺导师的佛教思想之别,但就其在当代台湾社会的理念弘扬和其事业表现来说,都表现出积极的入世关怀,且贡献良多;一反传统佛教给人以逃尘避世的不佳印象,可以说已蜕变为活力充沛、影响广泛的佛教团体了。

  笔者个人在台湾诸多响应或推行「人间佛教」理念的团体中,是师承印顺导师的思想系统的。此因个人从长期的研究与教学中发现:印顺导师之所以能对于当代台湾「人间佛教」思想阐发,表现其卓越的理论建构,是因他能以深厚的学养和知识理性为判准,来综观全体佛教变革,并辨明各阶段的损益得失,然后提倡兼顾时代性需要和人间性关怀的佛教思想主张。可是,在此同时,他也不能同意有些道场在一味追求「普及人间」、「适应通俗」的烟幕下,导致佛教思想「变质」发展的不良后果,因而他在理论建构之外,也提醒避免掉入「庸俗化」或「显密圆融」的负面发展。

  而根据笔者的了解,印顺导师之所以如此,是因他认为:人间佛教固须契应时代,或引领其思潮,然却不能为顺应时代就让佛教趋向媚俗与变质,亦即不能因此而导致佛教的堕落和腐败,否则最后只有自误误人和贻世讥嘲而已。所以他认为更重要的,是能依循佛法的本质,以随时检验教法的施设是否正确?以纠正任何可能朝向偏锋的变质发展。[1]

  然而,以实践的现实面来说,当「佛教」一走入「人间」,便立刻会面临许多课题。例如,当出世的「佛教」一走入「人间」时,这时与当初所一意要舍离的「亲里眷属」或「五欲之乐」的恋世旧习,将要如何有所区隔?简言之,就是彼等如何培养出虽「入世」却不「恋世」的能耐?这显然要有从修持而得的身心净化的堪忍力道,以为入世利人的基础才行。

  在传统佛教修行者的观念中,有不少人认为「要修持,就得远避人群」,否则一旦走入人群,则修行者在时间上可能会被杂事切割,导致无法专意禅思,而道业精进不易。此种看法,虽不能说错。但,就「人间佛教」的实践者来说,既然要改变社会对「修行者」的「逃世」讥嫌,则彼等在空间上也就不能再像传统一样地远离俗务和人群。可是在此同时,彼等又如何可能从事自净其意的修持(特别是禅观修持)呢?这是「人间佛教禅法」的提倡者,首先必须思考的难题之一。

  其次,「人间佛教禅法」的提倡,之所以绝对必要,是因佛教的教法修学,不能略去「禅修」不谈。因为佛陀教导的「三增上学」:戒、定、慧中,除外部的行为规范──戒学之外,其余的心意锻练──定学,和智慧观照──慧学,都涉及禅观的修持。这不只在根本佛教的教法是如此,在大乘佛教思想的菩萨六度法门中,「禅波罗蜜」与「般若波罗蜜」,仍是最主要的两度法门:「定学」和「慧学」。所以除非不修学佛法,乃至于不行菩萨道,否则绝对会触及禅修的课题。这也是「人间佛教禅法」的实践者,所以无法不加以提倡的根本原因。[2]

  连一生投注于义学研究的印顺导师,也肯定这种「从禅出教」的精神,「才能发挥宗教的真正伟大的力量,所建立起来的理论,也才具有生生不息的真实性。」[3] 因而底下,笔者试着就新世纪的新禅学:「人间佛教禅法」,提出一些管见,以就教于各界高明之士,并请不吝指教是幸。

  贰、人间佛教禅法的提出

  有关「人间佛教禅法」这一名词的提出,在台湾佛教界尚属首次。因此一用法,是笔者在撰写《人间佛教禅法及其当代实践》一书(台北:法界出版社,二○○○一年)时,才正式用为书名的。其原因有二:一方面认为印顺导师依于「人间佛教」理念而有的禅学思想,确有其卓越的特见,故除了如吕胜强先生所编的《妙云法雨的禅思──印顺导师止观开示集录》(台北:佛青基金会,一九九八年)之外,应可将其体系化并做进一步的阐发。另一方面,则是出自台湾佛教史学者江灿腾博士的建议。江博士是阅读笔者先前的《印顺法师禅观思想研究》手稿,在第四章「人间佛教的禅观思想」中看到此一用法,于是建议笔者将全书大幅度改写,并采用新的书名为《人间佛教禅法及其当代实践》,并为之作序。

  其间,本书除了内容获印顺导师本人的过目和书名由其亲笔提签之外,自今年(二○○一年)三月间出版以来,初刷二○○○本,不到一个月即销售一空,再刷二○○○本,依然有不少购买者。显然,台湾佛教界的不少同道,也已开始注意到这个问题。

  但,必须说明的是,笔者本身是一个长期从事禅观修持的宗教师,在理论上虽师承印顺导师的禅学见解,却也试图建构一个较具系统性和时代新意的当代「人间佛教禅法」。[4] 故有关本文的一切见地,若有不足之处,文责在笔者,而不在印顺导师。

  并且,具体而言,笔者有关于「人间佛教禅法」的思想建构及其实践的可行之道,主要是来自于以下几点的思维:

  一、若要在当代台湾提出所谓的「人间佛教禅法」,便须先问其行门实践内容为何?例如我们要问:它会只是一套强于说理,而弱于行践的抽象性学说?或者它会只是醉心于理论的精心建构,而忽略以实际行持来印证学说或理论的可行性?

  二、若要在当代台湾提出所谓的「人间佛教禅法」,便须先问其行门中,「定、慧」二学的内容为何?乃至于实际投入护法利生行的人菩萨行者,彼等又如何能兼顾利他的事行与一己禅观的功课?

  三、当代台湾所提出的「人间佛教禅法」,真能具有「从禅出教」的佛教精神吗?或最起码能「以印顺导师的深刻智慧所洞见的法要」,进一步用于禅观的体会或验证它的正确性吗?这其间显然涉及了:「人间佛教行者」,究竟能否从「不弃人事、不废禅观」的行践中,去体会或「发挥宗教的真正伟大的力量」?所以「人间佛教禅法」的理论构思为何?并不只是「建立理论」的纯思维问题,其能因此而「具有生生不息的真实性」才是最重要的。

  四、若要在当代台湾提出所谓的「人间佛教禅法」,则「非破他论,己义便成。」更重要的,是要使「人间佛教禅法」如何能在不违胜义的前提下兼顾世俗面的关怀?亦即如何避免在多措心于人间事务后,反导致实践者本身的宗教情操或宗教经验的稀薄?更进一步说,即是「人间佛教禅法」的提出和实践之后,真能在批判佛教宗见的异质化之同时,随即补缺填漏,使其有建设性和具体性的禅观实效?

  此因作为一位「人间佛教禅法」的实践者,他虽重又走入了世间,加入了弘法利生的行列,却仍须督促自己如何不背离佛法的本质,不流于庸俗化,故须能留心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密合度,将「入世利生」与「禅观自省」的均衡发展,作为互相印证的依据。此一禅法的精髓,即在于能主张「依人身而向于佛道」的凡夫菩萨行,故其难能可贵处在于:「人间佛教禅法」的实践者,能不惧生死,又不耽溺于禅定之乐,既不舍众生,又能不退悲心和不急求解脱。

  所以,「人间佛教禅法」的提出,其动机是建立在「人间佛教」行者,亟思「从禅出教」的自我要求与自我反省──即进一步在禅修的体会中验证理论的正确性。尽管如此,要尝试建构一新的禅学理论:「人间佛教禅法」,仍不能自由心证或别出心裁地,拟想出一套前所未闻的禅修法,而仍须依于佛法「契理」与「契机」的原则才行。

  总而言之,「人间佛教禅法」的提出,除了「回归佛法本质」的契理性之外,亦须有强烈「回应时代因缘」的契机性。故无论其在禅学思想的体系脉络方面,或在其禅观技巧的实际操作(包括禅观所涉及的选择因缘等)方面,都要能上探佛法根源,以承佛陀法脉;下则消化传统遗绪,让「人间佛教」的禅学思想,辩证性地绽放着古德遗芳。

  因此,唯有重新抉发经典中有所记述,虽饶富意涵却已久被遗忘的禅观法门,进而将其安立于新的时空座标中:(一)在时间上,要能贯穿「传统」到「当代」的禅学思维;(二)在空间上,要能关顾现实的环境条件,并照顾到每个当事人的人格特质与所从事的不同利生环境。所以「人间佛教禅法」的内容,并非一种与传统断然决裂的激进新主张,而是从正确地「回顾传统」出发,并时时不忘「当代实践」的一种探索过程与重新建构的丰富内容。

  参、「人间佛教禅法」的定慧知见

  在进入本节的说明之前,拟先讨论有关于「创造传统」的概念。[5] 因「人间佛教禅法」的提出,与佛教的「传统」最为密切。

  但,佛教的「传统」并不是风干的化石,也不只是历史的故事而已,并且在批判与继承之中,「传统」是可以当作提炼淳净后的文化体现,也是属于权衡机宜后的一种新文化创造。特别是在佛教的「传统」中,它的伟大宗教精神或任务,代代承袭相沿,虽不免有其异化或流弊的诸多问题,但,此一「传统」若经过新的权量和兴革,则依然有其时代的适应性。故「传统」是能「体现」的,而不只是「凝结」般的存在。简言之,凡不能统贯历史,不能适应当代,不能传之后世者,就不是佛教禅法真正的「传统」。

  此因佛教有二千多年的传播历史,分布的地域亦颇广阔。但,遗憾的是,固守偏执者,一直试图盘据「传统」以为壁垒:或划地自限,以地域疆界为「传统」的分野;或斩裂时序长流,以过往糟粕为「传统」的凝结;或对立群党意识,以宗派家风为「传统」的门墙。[6]

  然而,当提升视野到鸟瞰的高度,就能分辨其中不过是一些地域传统,历史传统与宗派传统。余秋雨先生说得好:「正是那些不断呼喊着传统的人,葬送了传统。」[7]

  故人间佛教禅法的视野,应尝试跨越二千余年的佛教历史,思能有所撷取,有所扬弃;这是一种「创造传统」的智慧,使得淳净的传统禅法,拥有蕴涵古义,适应时宜,又能指点当代的生命活力。

  基于以上的考量,笔者所提出的「人间佛教禅法」,对于佛教「传统修持法」的继承,计有以下的三个重要着眼点:

  其一、在扫除「传统」禅修知见的迷障。「传统」禅法已历经千百年的演变,致许多后人对「传统」禅修的意义任意附会,对其内容妄作添加,将「传统」佛法「定、慧二学」的本初真义,弄得面目全非。所以在当代若建构「人间佛教禅法」,就不能忽略也同时要将禅观古学重光之使命。

  其二、重提「传统」禅观所缘的正境。有关于「传统」禅修所缘境的选取上,印顺导师认为龙树菩萨「先修观身」的主张,较契合于佛法观慧的真义。[8] 相较于千百年来,「传统」禅法已趋于「观心」──修心、唯心与秘密的歧途,所以当代台湾「人间佛教禅法」修持的优先次序,笔者认为应先重新接续《阿含经》中佛陀早年的教导:即从观身以至于观受、心、法──「四念处」,从诸法的「真实作意」中洞见无常、无我的缘起性空。亦即在「观照内容」方面,强调修行者唯有从「胜义观」契入,方能入于真实;而「假想观」的方便,因易流于唯心修定的偏差方向,修行者不应过于依赖或滥用。

  其三、必须建构「传统」禅法系统的分类。从依机设教的需要,先对「传统」禅法作纲举目张的系统归类,再进而分辨各类「传统」禅法,「因目标不同,则所行有异」的取向。而这系统分类的三类「传统」禅法,又皆统合汇归于佛陀护生本教的究极一大乘理想──「成佛之道」。

  总结三者来说,其步骤就是「先学观身」,使修行者既能上溯根本佛教禅法的淳朴踏实,又能承继「广观一切法空」的大乘禅法,然后藉此得以矫正中后期大乘「传统」禅法中,从修心、唯心而流于神秘欲乐的偏差。

  此一观法,不但可使「无量三昧」[9] 的大乘禅法得以显扬,修学者又能因此一大乘禅法的所缘正境──缘众生苦而发菩提心,再进而透过利益众生的实际行动,以及禅定观慧的修持实践,而得以使固执偏私的「我见」,一天比天薄弱;「无我空慧」则一天比天增长。然后,慈悲普覆的心行,亦能因之而扩展至无量无边──全球化或六道众生。

  肆、「人间佛教禅法」要旨

  「人间佛教禅法」的要旨,从佛教的宗教概念和术语来说,其前提就是大乘菩萨道:其一,是主张修行者须效法佛陀而发心修学,其二是,修行者须悲悯众生苦难而走入人间。[10]──这并不是教条或宗教八股,而是根据佛教传播的史实和经典的记载,体会到大乘佛教的兴起,其精神动力与佛教青年的积极奋发有密切的关连。[11] 所以,要提倡「人间佛教禅法」,便须在精神上掌握此大乘菩萨道的宗教意涵,故就其宗教实践的行为来说,必然要倡导「青年的佛教」与弘扬「人间佛教思想」。

  只是倡导「青年佛教」与弘扬「人间佛教思想」的宗教实践,不能略去禅法的修持,否则实践的德目和功夫皆无法圆满。然则,如何在「人间佛教思想」的见地与愿行上,修习「人间佛教禅法」呢?这就是本节一开始所提到的两点:起步发心,就要发菩提心,而非厌离心,或增上生心。菩萨行人修禅,不是为了自利,而是为了培养堪能性,以有助于从事种种利他事业。

  若进一步说明,其思考逻辑,就是基于下述的三点反思:

  一、此处所谓的「佛教青年」的,是取其如青年般的真诚纯洁,或象征其慈悲柔和的可取之点,而不是指纯只以生理年龄区隔的「青年」来说。此因,推动大乘佛教的青年菩萨运动,不是要建构一个「不识不知的(佛教)幼稚园。(而)是把冷静究理的智慧,与热诚济世的悲心,在一往无前的雄健上统一起来,(所以)他是情智综合的。」[12]

  二、「人间佛教禅法」的精神,是「行在人间」,也是实际的入世和有利于社会大众,故其修行的道场,在广大人间而不专在禅堂,亦即是在通衢大街,而不在水边林下。

  三、「人间佛教禅法」的修持,就是「菩萨禅法」的修持。是缘念众生悲苦,愿助其获得安乐,故不专为盘算自身的福乐,和勤求自我的解脱,而修持禅法。

  一、「人间佛教」的禅观功课

  以上是「人间佛教禅法」的行门要旨之说明。但在「禅修」实践上,又要如何进行的?

  笔者曾在二○○○年初所主持的一次禅修活动中,依据「人间佛教」人菩萨行者的修行意旨,拟具十项基础禅修的功课提要与注意事项,和与会的众多禅修者共勉。

  当时,笔者在整个内容上,以尽量照顾到「直接与间接」、「静中与动中」、「利他与自利」等情况的需要,来施设「人间佛教禅法」的基本架构。[13] 故那次团体禅修的收效,据参与者的会后感想来看,尚称不恶。笔者当时的提示重点有五:

  一、结期专精禅修的诸禅者,因属在禅堂中一意专心于禅观力的锻练,故其功能仅为间接利他;补救之道,就是在平时专注投入事业,以为直接利他之菩萨行。尽管如此,此二者的比重、频率,须不可偏废,才能真正收效。

  二、静坐中所得的定慧能力,须进一步在平常日用中练就出(动态的)「般若三昧」的能耐。[14] 亦即是以「止、观别修」为基础,进而达到「定、慧等持」的修持目标。

  三、静坐中的禅观所缘,是依「持息念」来调心修定,依观身四大(即以观慧力觉照地、水、火、风等组成身体质素的四种特性)的无常变化,以为定慧修持的正确止观所缘(即专念的主要对象)。因此,这不是忽略次第而径从「观心」入门的方法,也不是侧重修持胜解假想的不了义禅观,而是正确的择法──依次第从「观身」起修,而达于「无自性空」的「胜义观察」。所以,可减少禅修者常见的自我膨胀和无谓的胡思乱想。

  四、强调长养慈心的重要。此中还区分:独处静坐则修慈心禅(最高至三禅);处众历境,则依缘历境修无量三昧。然而,仍强调禅修者须以直接的利生行动为主,不能只停留或仅满足于胜解作意的观想,否则即背离「人间佛教禅法」的基本实践精神。

  五、认真简别错误的禅修心态。即主张排除如底下常见的错误的几种禅修心态:(一)贪静怕吵,(二)能静不能动,(三)耽恋禅境而忽略日常事行,(四)只重视自己的修行进度而吝于花费时间帮助他人等。换言之,只有在调整或矫正以上所列的种种错误的修行心态之后,方能算是符合「人间佛教禅法」的中道修行正见。

  二、「人间佛教」的禅法精神

  「人间佛教禅法」的禅修训练,除了学习定慧的基本课程,锻炼遇事堪任的能力之外,更有培育三种菩萨精神的寓意。

  此三种精神,即印顺导师所说的:「忘己为人」、「尽其在我」与「任重致远」等精神的长养。从「不忍众生苦,发长远心」的意义来说,此一主张和强调,也是针对「传统禅法」流弊而作的导正之举,故具有现实性的批判意味。

  以下就菩萨的三种精神:一、忘己为人──修无缘慈,不入深定。二、尽其在我──如实观照,不修假想。三、任重致远──发长远心,不求急证。并配合禅修功课的具体说明,来深入诠释所谓「人间佛教禅法」的行门要诀。

  其一,为何要提倡「忘己为人──修无缘慈,不入深定」,以作为「人间佛教禅法」的菩萨精神之一?此因奉持大乘禅观的修行者,必须由悲心深切出发,才能常怀「忘己为人」的无限精进力。因而,此类菩萨道修行者的典范就是:虽已能修定离欲,但不杂功利思想,也不耽溺禅悦之乐,而只是重于自身烦恼的调伏或心性的锻炼,以为成就利生助人的愿行奠下深厚的修行基础。

  亦即,说到禅修场域或实践菩萨道的修行场域,就其终极的关怀来讲,仍有其宗教性和现实性必须达成的远大目标;换言之,就是在这利生事业的现场以论禅观所缘,才属真正能「益生利他」的禅修正境。否则大乘禅法的行为终极,若还仅停留在修行者自身的乐道禅修之受用,或仅一意地为自身(成佛)而勤修求脱,纵能广说神通或修证心得,充其量也只是换汤不换药的「小乘心行」之再现罢了。

  所以严格而论,离境独处而修无量三昧,若只纯用观想来祝愿众生离苦得乐,其实只是强化心理「长养慈悲和增上意乐」的构作而已。惟有实际面对众生,走入人间,以从事「普缘有情而与乐拔苦」的大慈悲行──无缘大慈,才算是真正落实大乘利他的大慈悲行履。

  正如修行者的调心初阶,固以坐姿为佳;然而,静定非独于坐中得。此所以悲智相应的菩萨禅法,应从一切处去实践:于静坐中能得安止,在行动中则能深入种种利生行的「个中三昧」。而印顺导师在其「人间佛教」的思想启蒙中,便根据此一精神,提醒其后学,当以弥勒菩萨的「不修禅定,不断烦恼」为初学者的修行模范。[15] 这诚然是深体初期大乘经义的宣说,也是笔者在提倡「人间佛教禅法」时,奉行不逾的准则之一。

  然而,印顺导师这句简要的「不修禅定,不断烦恼」之话语,在台湾当代的佛教界居然也引来不少诤议。许多人据此误以为印顺导师是不主张修禅定的佛教思想家,并质疑道:不修禅定,如何离染?因此,笔者二○○○年十一月间,曾就此请教老人家:其语义究竟是何所指?他明确的意见其实是:「不修深禅定,不断尽烦恼。」

  显然他的主张,不是反对修学禅定,而是不修无益于「护生利他」的深定(「不深摄心,系于缘中」);烦恼也不是不断,而是对于不障利他的微细无明,则因「今是学时,非是证时」,故留惑而润生。这不是印顺导师别创一格的说法,而是深契初期大乘深意的。

  如《小品般若经》中所说的:「若菩萨具足观空,本已生心,但观空而不证空:我当学空,今是学时,非是证时。不深摄心,系于缘中。……菩萨缘一切众生,系心慈三昧。……住空三昧而不尽漏。」[16]

  所以印顺导师才指出:菩萨「为法为人,牺牲一切,忍受一切,这就是他的安慰,他的庄严了!他只知应该这样行,不问他与己有何利益。那一种无限不已的大精进,在信智、悲愿的大行中横溢出来,这确是理想的人生。」[17] 故他也效法文殊菩萨对善财童子说:「青年们!解脱生死是不错的,但不能专为自己的生死打算而厌倦了一切。把你们的心,移到利益众生上去吧!」[18]──这就是「不修深禅定,不断尽烦恼」的真正涵义。

  其二,为何要提倡「尽其在我──如实观照,不修假想」,以作为「人间佛教禅法」的菩萨精神之一?

  此因大乘佛教是「青年佛教」运动的产物,所以是「雄健勇猛以利生」的佛教。这比之于「痛怅生死的耆年佛教」与「仰赖救度的他力佛教」,真是有天壤之别了。[19] 故笔者提倡的「人间佛教禅法」,亦以培训积极勇健的青年菩萨为宗旨。其要诀有三点:

  甲、须如实观照诸法生灭,以增长般若智慧;须实际投入世间事业,以弘法化世,普利有情。因此不可以耽溺于假想净观,唯心构作,以致神佛不分,鬼影幢幢。换言之,「人间佛教禅法」所强调的是平实正常的人间性,也是径依人身而直入佛道的。所以修行此三昧解脱门的佛教实践者,应避免陷入唯心幻想的禅修流弊。

  乙、须广观一切法空,更不躐等侥幸;而先近取诸身,以修无我慧观。不过此中「观身」之寓意,与声闻乘人以厌离心观身而欲求解脱的动机不同,而是取其菩萨破执而不证真的深义。再者,更非如某些南传禅法之特意扩大渲染不净相:如搜集人体三十二种身分、死尸解剖、死尸腐败等影像,以增加厌离世间,厌弃色身之心行等。

  丙、「人间佛教禅法的」实践者,不但须有成佛是「自力不由他」的气概,更要能为孤弱众生的保护者,施与众生无有恐惧的安慰。并且因能深信因果昭昭,故其能平和顺处自身的祸福、寿夭或穷通际遇,而不妄求鬼神他力的加持;纵使念佛,也不是为了求佛保佑,而是于念佛功德中深志佛恩,并念报佛恩而代佛宣化,不负佛债。[20]

  所以「人间佛教禅法」的修练,即希望从禅观修行中,锻炼出这般青年菩萨雄迈进取的气象与作略。因此与时下其他台湾佛教道场的传统做法,是大异其趣的。

  其三,为何要提倡「任重致远──发长远心,不求急证」,以作为「人间佛教禅法」的菩萨精神之一?

  此因从一切法性空的体会中,系缚与解脱的对立并不存在,这不但是理论上的善巧,更是真能表现于实际事行的。故非但体悟性空如幻的圣者,能触处无碍地入世度众,就是初学者,也不妨在世间利生事业的进修上,达到解脱。因此彼等用不着厌离世间或隐遁山林,来急求不受后有的涅槃。这生死与涅槃的藩离,根据此法就能打通,而大乘的积极入世精神,亦能由此而确立不移。[21]

  若因见菩萨道难行而退心,或怖畏佛道长远而求速成,其症结皆在急功近利,且专为自己打算。故大乘行,利他而不务空谈,应以一己所行者成就一切众生;并且,所谓真佛教,应是理论详备之外,更能勤于实践以大悲为首的人间救济的关怀目标。

  此所以正确的大乘修学者──呼应「人间佛教禅法」的同道者──不该专在判地位、排果证上讲究;更不专在自己的断证上下工夫。而是以「我生有尽,弘愿无穷,但愿众生得离苦,不为自己求安乐」为修持佛法的最后归趣。[22]

  伍、结论

  寻思笔者以上关于「人间佛教禅法」的理论建构,实起于研究当代台湾「人间佛教」的领航者——印顺导师的禅学思想,从其擅长辨异的灵活手法启其端倪,最后达到「得以正确方法辨识禅观体验」的结论;因而笔者探索「人间佛教禅法」的意蕴,才能从强化与净化个人身心的角度出发,而终于回归到「不离世间觉」的人间参与。

  所以总结「人间佛教禅法」的本色,即在于讲求正确而踏实的禅观知见,使其能具有廓清「现观洞见实相」与「唯心神秘想象」的分野的功能;使我人相当隐微的禅修体验,能透过学理的分辨解析,而使得一切高低浅深,正邪真伪的个人私密经验,得到辨明而拨云见日。换言之,修习禅观时,应在深明义理的基础上来谈信心的培养与禅法的实践,更再回转过来,智性思辨的义学运思,应是建立在信心与实证的基础上所得来的正见。故「人间佛教禅法」的提倡与实践,皆不依个人私好而做臆想附会,如此方能真正立足正法而心系人间。[23]

  就此而言,「人间佛教禅法」实无异于「大乘菩萨禅法」。故其重视「理气通畅」的原则,并从深体佛陀度生的悲怀出发,使利己的禅法修练,紧密契合于利他事行的无私奉献,而不会产生所谓「说大乘行小乘」或「利人时发菩提心,禅修时生出离想」的矛盾扞格。[24]

  笔者提倡「人间佛教禅法」,意即等同于宣扬「青年佛教」的精神,藉以活化善财童子参学的奥蕴,以使经典中善知识的身影鲜明跃动,并进而鼓励佛教青年应依于贤师良友的训导,学习善知识所行的种种无碍三昧,[25] 并据此而实践其依凡夫身而直入佛道的「人间佛教禅法」。

  回顾过往,前瞻未来。希望上述有关笔者「人间佛教禅法」倡导的解说,能有助于时下的台湾佛教界同道门,善观因缘,并与时俱进;今后不但要能各自开显其种种利生的大乘三昧,更能以「成为当代台湾佛教人间菩萨的新典范」自期。如此,则当代台湾「人间佛教禅法」的推广运动,或可不致于徒托空言。

  二○○一年十一月十八日,于弘誓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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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1] 此即为其所主张的「契理」而「契机」的「人间佛教」:即把握「佛法特质」以辨明并扬弃一切的「变质方便」──「契」应佛「理」,方能施设佛法「应化时代」的新方便──「契」应众生根「机」。此中,「应机」的内容,或将与时俱逝;而「契理」的努力,则将使佛  法有切应时潮的无限生机。

  [2] 从佛教的宗教性特质而言,佛陀的教法建立在由修行而证得的超常体验和境界,其后佛教中的诸多宗门,亦建基于此。以中国佛教为例: 不但禅宗、净土这些强调修行的宗派,就是天台、贤首等注重教理开展的大德,也都是从修证而建立起宗门的理论,这就是所谓「从禅出教」的特质。

  [3] 印顺导师:〈中国佛教的由兴到衰及未来的展望〉,台北:正闻,【华雨集】第五册,页一四七。

  [4] 另一方面,也是笔者基于台湾佛教禅学的主体性,必须有所凸显的相关考量所致。

  [5] 有关「传统」之涵咏与创发的思维,得自于〈宏观的创造〉之灵感。(见余秋雨:《艺术创造工程》,台北:允晨,一九八○年,页二九 七~三二四。)

  [6] 例如:在戒律上,如南传或藏传佛教,执意比丘尼传承已断,不能恢复,以此推搪「恢复比丘尼制度」之议;在禅法上,如沉醉于过往   「原始禅法」或「中国禅宗」的幻相,而执意恢复原貌的意图,这岂不都是以「小传统」葬送「大传统」的行径?

  [7] 余秋雨,前揭书,页三○八。

  [8] 龙树菩萨,二、三世纪顷之南印度人,为印度大乘佛教中观学派创始人。曾为大乘经典广造论释书,建构大乘佛教体系,确立以般若性空 学为主的大乘思想,并将之广传流布于全印度。师之著作极丰,有「千部论主」之誉,其中又以《中论颂》、 《十二门论》、《大智度论》、《十住毗婆沙论》等最为著称。后世一本「中论」而宣扬空观者,称为中观学派,并尊师为中观派之祖。

  [9] 即缘苦众生而起慈、悲、喜、舍之心,在修持中,运用禅观力将慈等四心的扩大遍满,充塞诸方的禅法,故曰「(四)无量三昧」。其 中,实以「慈」为主,若广说可曰慈等四心,故「无量三昧」即可曰「慈心三昧」、「慈三昧」。

  [10] 吾人从《华严经》「入法界品」的启发中,见到般若入世无碍的妙用,从而把握大乘的真谛:是以出世之心广行利生之事,更是从世间  事业中直入解脱。经中善财童子参访的善知识,各修一种解脱门,这是善巧入世,一方面「即俗而真」的入深法界;而另一方面则「即真而俗」的入世利生的行菩萨道──亦即直接以度脱众生为解脱三昧的真大乘行门。

  [11] 史实是:佛灭百年,耆年上座与青年大众的分途;经证是:如大乘精神的推动者──文殊师利,是童子;而四处参访的善财童子,及受访的善知识等,皆神采飞扬,雄健威猛,没有一个是衰老的。

  [12] 见印顺导师:〈杂华杂记〉,《华雨香云》,【妙云集】下编之十,页一五八。

  [13] 详细内容,见拙著《人间佛教禅法及其当代实践》附录三:〈人间佛教禅修行〉,页三九五~四一六。

  [14] 此一主张,有「藉境练心」之寓意,亦接近阳明的「事上磨练」之说。

  [15] 此因菩萨有深邃的智慧(住空三昧),却更怀广度众生的悲愿(故不证空);所以学行菩萨,多为众生发心,不贪求急证佛位。佛果智慧尚且能忍而不证,更何况摄心入于深定或(不言不动而与木石无异的)呆定!故印顺导师勉励初心学人效法菩萨行谊,为免悲心、功德不足,而急修禅定,容易落入外道味定或声闻急求证灭的歧途。

  [16] 后秦‧鸠摩罗什译:《小品般若经》卷七,【大正藏】第八册,页五六八下~五六九上。

  [17] 〈大乘是佛说论〉,《以佛法研究佛法》,【妙云集】下编之三,页一九七。

  [18] 〈青年佛教运动小史〉,《青年的佛教》,【妙云集】下编之五,页一七。

  [19] 故印顺导师云:「菩萨比声闻更难,他是综合了世间贤哲(为人类谋利益)与出世圣者(离烦恼而解脱)的精神。他不厌世,不恋世,尽他地覆天翻,我这里八风不动;但不是跳出天地,却要在地覆天翻中去施展身手。……菩萨是强者的佛教;是柔和的强,是济弱的强,是活泼泼而善巧的强。」见印顺导师:〈大乘是佛说论〉,《以佛法研究佛法》,【妙云集】下编之三,页一九七。

  [20] 印顺导师曾描绘菩萨的身手是:「上得天(受乐,不被物欲所迷),下得地狱(经得起苦难),这是什么能耐!什么都不是他的,但他厌恶贫乏。他的生命是丰富的,尊贵的,光明的。他自己,他的同伴,他的国土,要求无限的富余,尊严,壮美;但这一切,是平等的,自在的,圣洁的。」

  [21] 这就是:发大心的大乘行人是任重致远的,但知努力于菩萨行的进修,又何必问「何时方能成佛」?但是,正如印顺导师所批评的「佛 教之遍十方界,尽未来际,度一切有情,心量广大,非不善也。然不假以本末先后之辨,任重致远之行,而竞为『三生取办』,『一生圆证』,『即身成佛』之谈,事大而急功,无惑乎佛教〔按:中国佛教末流〕之言高而行卑也!」见印顺导师《印度之佛教》,「自序」,页一。

  [22] 此中可参考昭慧法师所著〈我愿将身化明月,照君车马度关河〉一文,其中传达了菩萨行者此一伟大行谊的感人意境。(见《弘誓双月 刊》第四十五期,八十九年六月,页二~七。)

  [23] 此即之前所说的,依据对传统与古典中承前启后之研究所提炼的成果,在禅法施设的取舍上,务求详明确实,更重视契合「缘起中道」 之正理,与契应时代之机宜。

  [24] 笔者常譬喻这种学行割裂的现象,是理论与实践扞格,愿心与事行相违的「任督二脉不通」的矛盾现象。

  [25] 笔者身为宗教师,自然认定佛教经典中的善知识,皆是分证菩萨普贤行的有力者、成功者;他们善巧适应世间,而以不同的工作来济度 苦难的众生,弘布佛陀的正法。全体加总,则传达了「依于无量利生行而开显庄严佛果」的深义。更何况,广大的普贤行,不是只用来说明的,而是必须加以实践的,如此才能体验和复原大乘的神髓;溯源久远的「人间佛教」思想要能生生不息,不能单靠经典故事与理论建构,而是要召唤当代典范,让人产生见贤思齐的悲智愿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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