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苏的海岛：南乔治亚岛

南乔治亚岛的岩壁伸出海面，荒凉峻峭，这个长逾一百英里的海岛有着南极地区常见的阴冷的山峰，冰雪覆盖的陆地、以及悬踞的冰川。

在甲板上遥望这个海岛，观感震撼，犹如洪水退去，喜马拉雅群峰渐次浮起。南乔治亚岛的表面一半是经年不化的冰雪，一半是赤裸的岩石或者冻土植被，作为南极洲无可非议的前沿，人们对它充满了奇怪的想象。它令人捉摸不透。它喜怒无常——这一刻阳光明媚，下一刻便天昏地暗雨雪交加，之后又复风和日丽，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这个海岛让人们爱恨交织。地球上再也找不出一个地方象它一样充满了不确定和自相矛盾。

第一点自相矛盾之处与到访者出发时的纬度有关。对于那些从低纬度地区来的人而言，这里让人望而生畏，寒冷无比。对于那些来自南极大陆的人而言，这里简直就像热带地区一样满目青葱。（南极大陆只有两种有根茎的植物，南乔治亚岛则有26种。）而对于探险家ErnestShackleton——大约一百年前，他的“忍耐”号探险船被南极游离而来的浮冰撞毁，之后他带领他的团队在浮冰上捕猎为生，坚持了16个月之久，最终带领五名部下，凭借一艘小救生艇死里逃生，穿越800英里充斥着浮冰的海面抵达南乔治亚岛的猎鲸者营地——来说，这一块冰天雪地则无异于天堂一般。

南乔治亚岛的第二点自相矛盾之处是它极端易变的天气。南海，也就是环绕南极大陆的那片海域，就平均水平而言，有着地球上最猛烈的风。南半球的高纬度地带没有任何陆地，风在那里通行无阻。低压气团环绕这个星球的底部径自一路向东，它们互相追赶，狂躁如狗类在追击自己尾巴。

第三点自相矛盾之处则与历史相关。南乔治亚岛的每一个海湾都拥有相同的背景——构成这个海岛主体的的山峰、雪原和冰川，都是人迹罕至的洪荒之地——而那些海湾本身却因为猎鲸营地的遗迹而黯然失色，这样的营地在满是砾石的海滩上曾经比比皆是，如今那些营地久已被废弃，海滩则被企鹅和海豹重新占据。南乔治亚岛曾经被大肆破坏的原始生态正在恢复原貌。这样的矛盾近乎奇迹：这个海岛曾经是历史上最残忍的海洋哺乳动物屠戮场地之一的正中心，而今却生存着大量海洋哺乳动物，从规模上讲相当于人类在发明矛、弓箭和枪之前这个星球上已知的数量。

1775年，James Cook船长在考察过南乔治亚岛之后，误认为这里就是他要寻找的南极大陆，在报告中忠实地描述这里是一座“冰之岛屿”。他在报告中还提到了这里数量惊人的海豹，这正可谓是海豹们的宿命。于是不出十年，第一艘猎杀海豹的船只便杀到南乔治亚。到了1800～1801年的捕猎季节，仅来自纽约的一艘捕猎船”Aspasia”号——十八艘来自美利坚和不列颠的捕猎船之一——就从这里带走了57000张海豹皮。南极软毛海豹，学名”Arctocephalus gazelle”，因猎杀而一度濒临灭绝。南象海豹的数量也同样因遭致大量捕杀而急剧下降，它们的脂肪被用于精炼海豹油。

捕鲸船

紧接着猎鲸者闻风而至。起初他们主要猎杀行动迟缓的鲸类，诸如露脊鲸、座头鲸和抹香鲸。到了二十世纪早期，随着机动性更好的蒸汽动力捕鲸船和爆炸鱼叉的发明，猎鲸者们开始在南乔治亚岛上安营扎寨，并把它们的猎杀目标转向体积更大速度更快的须鲸、鳍鲸和蓝鲸。记录中最大的被猎杀者是一头长逾110英尺的雌性蓝鲸，于1912年在南乔治亚岛Grytviken猎鲸营地被拖上岸。

到了1920年代，造船厂推出能够在公海上完成从捕猎到处置鲸鱼的全部过程的猎鲸船，这使得猎鲸者们不再依赖于设置在海岸上的营地。Grytviken营地因而和南乔治亚岛上的其它猎鲸营地一样日渐式微。对我而言，这些以锈迹斑斑的解剖台、锅炉、烟囱和鲸鱼油罐搭建起来的幽灵城堡则无疑是一种难言之殇。前年，受国家地理杂志的委派，我在太平洋热带地区与现存的最大的一个蓝鲸族群共渡了一个月的时光。

我因而不再试图以理性的眼光去看待对蓝鲸的猎杀行为——仅仅在四十年间，我们就几乎将这种世界上现存的最大的动物赶尽杀绝——而此刻，这类猎杀行为更是引起了我生理上的反感。这些我屈指敲来钝钝闷响的破铜烂铁就是铁证。蓝鲸就消失在这些，和任何一座炼油厂一样，排成一长列的巨大的金属容器里。

但是正如南乔治亚的阳光总是和冰风暴接踵而至一般，罐装蓝鲸油也不会经久不衰。它们很快为现代社会所鞭笞。现在的猎鲸者营地早已人去楼空。猎杀海豹者也踪影全无。绝大多数曾遭到屠戮的动物种群已再次繁衍壮大——蓝鲸是一个显著的例外——而今那些破败的死亡营地则涌动着勃勃生机。

一堵三英尺高的白色墙壁——那是由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的王企鹅的前胸叠成——向驶近圣安德鲁斯海湾的小船致以欢迎之礼。这里曾经是一堵65英尺高的白色冰墙——它是库克冰川的末端。但在过去30年之间，圣安德鲁斯海湾的全部三座冰川已经迅速萎缩，而企鹅顺势占据了冰川退去后留下的空白。站在海滩制高点，视线豁然开朗：向南，可以看到绵延不绝的企鹅群落，这是一块150000对企鹅的繁殖地，是王企鹅在南乔治亚岛最大的一块殖民地。这些家伙们摩肩接踵挤在一起，只给自冰川流经这里的河流留下一条通道。沿着库克冰川曾经把冰崖探进海面的这条海滩，繁殖地现在探进海面的是一队队王企鹅舰队。它们甫入水时在滩头浪涛中从善如流，稍做热身后便四面出击去捕捉猎物。

王企鹅是体型第二高大的企鹅，它比帝企鹅要矮那么一英尺左右。与其它企鹅一样，它每年蜕一次毛，全部代以新生的羽毛。我在岛上逗留期间，有10%～15%的成年王企鹅正处在这个转换时期。在大量光鲜的晚礼服中，蜕光羽毛的企鹅看起来就像是穿着破旧的毛皮外套的邋遢鬼或者酒鬼。

混杂在企鹅群里的还有近千头南极软毛海豹，大多是幼崽，它们或者呼呼大睡、或者拧在一起嬉戏、或者在小圈子里相互追逐。这些年轻的海豹从小便与企鹅和平共处，但对人类却还持有戒心，小家伙们会佯装对人类发起进攻。但是这种进攻完全不是动真格的。你只要一拍手，喊声：“停！”，小海豹立刻斗志全无，铩羽而归。雌性象海豹——十月份是它们繁殖高峰期，会达到6000头之多——使得圣安德鲁斯海湾更显拥挤不堪。

软毛海豹和象海豹的数量都已经有了大幅度反弹。1900年代初期，经历了一个世纪的猎杀之后，南乔治亚岛幸存下来的软毛海豹的数量寥寥无几。而今天它们的数量已达到数百万，成为在南乔治亚岛繁衍的数量最庞大的种群。同样，每年夏季来到这个海岛繁殖哺育后代的南象海豹的数量也多达数十万。

南乔治亚岛的王企鹅数量也在飙升。据1925年在圣安德鲁斯海湾的统计，这里只有1100只王企鹅；此后这块繁殖地中王企鹅的数量增加了300倍。30万只企鹅挤在一起呱噪，其声势必震耳欲聋，好在我到访的时候正值孵化期，相对来说耳根要清净许多。虽然此刻的圣安德鲁斯海湾不甚吵闹，但目睹这个种群庞大的数量，自能想像出彼时那种喧嚣的盛况。

繁殖地的土壤看起来就像是由羽毛铺就的，大多是企鹅胸部羽毛上狭长的白色羽支，上面嵌满了更纤细的毫支，还有地面上飘来荡去的零散翎毛。阵风席卷而过，裹挟地面的羽毛，扑向海面。远远看去，其效果就好象整块繁殖地为一团光和热汽所笼罩。这些羽毛象暴风雪一般，较之蜕下它们的企鹅军团更为密集壮观，也更能印证出南乔治亚岛的勃勃生机。目睹此情此景，几欲使我为之泪奔。在我成长的家庭中，环保只是一种类同宗教的观念，而这里，在这块繁殖地，环保正是我信奉的主所应许的充分的生命力之原本。

类似的神迹在南乔治亚岛的每一个海湾呈现。有些地方动物种群是水平分布的，比如在索尔兹伯里平原，这块冰碛沉积三角洲密集分布着王企鹅、软毛海豹、象海豹和黑背海鸥。另一些地方它们又会呈垂直分布，比如在埃斯浒尔，海滨地带和缓坡上聚集着企鹅、软毛海豹、南极鸬鹚和南极海鸟，而在岩壁上则聚集着灰头黑眉烟灰体的信天翁，以及贼鸥和南极燕鸥。

生命在这里如此丰富自有其奥妙：南乔治亚岛是季节性洄游的磷虾群——被洋流自南极半岛带来的一种红色的小型虾类甲壳动物——生命必经之路上一个气候相对温和的岛屿。如果说南乔治亚岛受了造物主的眷顾，那一定是这条磷虾洋流。千百年来这条洋流曾经养育着地球上最大的海豹和大型鲸鱼的种群。如今它又支撑着南极软毛海豹种群数量惊人的增长，以及一些鲸鱼类种群数量缓慢但是稳步的回升。

这条磷虾洋流每十年间会周期性地出现一到两次流向紊乱。2004年南乔治亚岛仅出现少得可怜的磷虾，而2009年则更坏。趋势通常表现出新一轮循环起点的假象，有证据表明这些磷虾稀少的年份可能预示着一个新的南乔治亚。英国南极考察队的Angus Atkinson于2004年提交的报告中，根据对南海中超过一半数量的磷虾的研究，提出证据指磷虾数量将会有一次为期30年的衰减。

磷虾，尤其是它的幼虾，是依靠海冰过冬的，而过去的几十年中，南极某些海域的冰层一直在萎缩（虽然整体看它还是有缓慢增长的）。今年早些时侯，一支海洋摄影师团队的报告指出，过去50年间南极半岛以西的海域一直在持续变暖，其速度数倍于全球平均水平。这种变暖的趋势在海水表层和冬季表现得极为强烈――这对冬季海水结冰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就冰川延伸到海洋中的部分――南极冰架来说，情况也不容乐观。庞大的拉森冰架的主体早在2002年就已崩塌，而比它略小的沃迪冰架亦于今年4月消失殆尽。如果说导致全球变暖的放大镜有一个焦点区，看起来就非南极半岛西部这块海域莫属了，而那里正处于南乔治亚岛磷虾洋流的上游。

离开南乔治亚岛的那天，我们在日落时分与一座冰山不期而遇。那是我曾见过的最美丽的事物。圣洁的冰壁俯瞰着我们，在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中显出它可爱的一面。冰山历来被视作这块宏伟的白色大陆的符号――微缩的南极景观。在一座座四面伸展开去的冰架正在分崩瓦解的年代里，这座冰山的出现更显得意味深长。它就是最后一点矛盾之处。在这个气候变化的新纪元里，冰山具有双重象征意义，既展现着南极大陆古朴的美，又意味着横亘在我们面前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