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古树之痛

　　 民间环保组织历时一年调查，发现滇池沿岸近300棵古树生存环境严峻。他们呼吁要给古树挂牌保护，但举步维艰。直到市委书记做出批示，古树保护才出现了新的转机；可如今，却又陷入了政府主管部门意见分歧的困境中。

水泥地将200岁左右滇朴的根部包围得严严实实，极不利于其生长。

　　徒步走访了滇池沿岸144个村庄，经过25次(调查21次，复查4次)寻找和调查，从2008年11月到2009年12月，历时1年，昆明环保科普协会的志愿者得出了一组数据:在滇池沿岸，确定年龄的古树有24种141棵；树龄在80年左右的古树后续资源有11种91棵；清香木、滇朴、无患子、苦楝、侧柏古树群(60余棵)有5处，合计21科31种294棵。

　　然而，在复查时，志愿者惊异地发现:恢厂村两棵200多年的梅树和侧柏，由于自然原因已经死亡；5个月前初次调查到的龙王庙旁的4棵80年左右的滇朴和1棵近100年的柏树、张家村1棵80年左右的滇朴都已去无踪迹；龙王庙之前茂密的小树林地现已成为施工现场；梁王下村玉皇阁后的两棵柏木旁已成为村里的垃圾站；生长在滇池环湖公路规划用地内的古树已被卖或被砍……

　　向林业局递交报告，请园林局配合核实，给市长写“市民信”，动员市民参与，昆明环保科普协会不遗余力地推动着古树保护行动。

　　相关部门主动应对，当地媒体参与推动，市民设立爱心守护牌，但这些行动却难推开挡在古树保护面前的道道障碍。

　　就在记者发稿前，昆明环保科普协会秘书长梅念蜀深夜还发来邮件称:古树挂牌还没有结果，她将继续向林业部门争取，使品种相对比较多的古树和长势不好的古树得到管理和保护。

　　现状之痛

　　古树生存环境面临威胁:古树或被砍掉整个树顶或枝桠，或用来挂电线，或被连根挖出出售，或被直接砍伐。

　　志愿者领队丁建华清楚地记得，2008年12月7日，他带队在小石墙村调查时发现，一家私人房屋靠山的围墙边，有一棵胸围1.7米的苦楝树，距地面1.5米处的树干已被削皮。

　　今年6月24日，记者约请梅念蜀和丁建华，驱车沿着滇池岸边走村入户，实地调查古树的生存现状。

　　在小石墙村，记者再也没找到丁建华记忆中那棵高大的苦楝树，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家酿酒小作坊。

　　与苦楝树有相同命运的并非少数。

　　在观音山白族村村头，有一棵胸围3.8米、近两百岁的黄连木。记者看到:黄连木树根部附近的地面已被水泥蒙得严严实实；树干一侧被村民的香火熏得伤痕累累，裸露着几处发黑的树皮；树干上张开的1米多高的裂口中，竟然被人塞上一大块水泥砖；树枝曾被钉上高压电线，直到前不久树旁栽了电线杆才得以解脱；因避让电线被砍断的大枝桠和紧临的另一枝桠已经干枯。

　　在白鱼村白莲寺的后墙边，有一棵胸围3.2米、树龄200年左右、据说是滇池沿岸最大的清香木。记者看到，两面院墙将硕大的树干死死卡住，与已搬迁农户遗留下的残缺不全的鸡笼形成三面合围之势。

　　在晋宁县中谊村火车站附近腾晋物流有限公司的规划用地上，记者看到了更为惨痛的一幕:方圆几百亩山丘里，一片曾经长势良好的柏树林几乎被砍伐殆尽，许多碗口粗的柏树被拦腰砍断，地上的树枝还未干枯，留下的新鲜大树桩有的胸径达70厘米。

　　在一棵4人才能合围、胸围6.1米的黄连木树下，丁建华告诉记者，这附近共有5棵黄连木和2棵滇朴古树，上次来调查时，发现处在工地内的4棵已被挖开准备移走，因志愿者强烈干预，暂时幸免，而今，记者看到挖开处填上的泥土还很新鲜。

　　在火车站外一村口与公路交汇处，两棵体型高大、宛若情侣紧紧相依的黄连木一枯一荣。附近居民说，枯掉的那棵树是由于架设高压电线枝桠被砍而逐渐枯掉的。

　　梅念蜀告诉记者，在以前的调查中，还有村民问志愿者买不买古树，希望古树能换钱进城。

　　一路上，记者了解到，在滇池沿岸，因村民修房造屋、架设高压电线、企业建设施工、修筑公路等众多原因，古树或被砍掉整个树顶或枝桠，或用来挂电线，或被连根挖出出售，或被直接砍伐。与此同时，古树衰老枯萎、树干空洞、寄生物缠绕、营养不良等问题也大量存在。

　　滇池沿岸本就越来越少的古树，正遭受着越来越严重的生存威胁。

　　保护之难

　　村民自建水泥地围护古树，土办法存在隐患，而市民的爱心守护牌也不具有法律效力。

　　自古，人与树就有不解之缘。看到房前屋后朝夕相伴的古树受到威胁，不少村民开始自发保护。

　　记者在昆明市碧鸡镇古莲村407号处看到，一棵胸围3.6米、高18.5米的百年滇朴树孤单地矗立在村头的小水沟边沿。抬头仰望，茂密的枝叶在顽强生长，但靠近高压电线的3个较大枝桠已被斩断。离地面两米高的树干处，有一个大洞，洞中近1米高的杂草已经枯黄。

　　62岁的村民王正先正在树下和几个老伙计聊天。他告诉记者，这是村里最古老的一棵树，枝桠是架高压线时被砍的，树洞那里原来也有一个大枝干，由于离房屋太近，早就被砍了。

　　房主人栾女士说，可能是枝干被砍掉后，重心偏移，树开始斜着长，最近几年，枯枝有3次掉下来打坏了屋顶，现在就怕哪天大树倒下来压垮房屋伤着人，“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树，我们也不敢砍，再说朝夕相处几十年，也舍不得。”

　　记者看到，古树根部被水泥地包围得严严实实。栾女士介绍说，为了保护这棵古树，也为了保护自己，她家想了不少土办法。先是采纳左邻右舍的建议，用砖块把树根与地面的空隙全部塞满，以防大风摇动古树树根。后来干脆在树干周围全部浇上水泥，“兴许这样更保险”。

　　像栾女士一样想保护古树却不知该怎样保护的村民还有很多。记者发现，不少生长在房前屋后的古树都不同程度地被水泥地“保护”起来。

　　在观音山白族村一条道路旁，有一处8棵黄连木和两棵清香木古树群。记者观察到，那里好几棵古树都被村民用紧贴树干而高于地面的简易石墙围住，而周边全是水泥地。

　　村民自发保护古树，也有的是出于对古树的敬畏。记者在采访中注意到，凡是生长在寺院里及周边的古树，长势都比较好。在中谊村火车站旁发生的移栽古树风波中，唯有最大的那棵黄连木因特殊原因幸免破土断根。据村民说，早在1958年大炼钢铁时，有人砍这棵树时砍到了自己的脚，村民便视之为神树，再也没人敢动它。腾晋物流有限公司施工时又要动这棵树，闻讯而来的村民坚决表示，“动其它树都可以，就是不能动这棵树。”

　　据梅念蜀介绍，今年5月以来，昆明环保科普协会极力宣传动员广大市民参与古树爱心守护，先后招募了不少爱心守护志愿者。6月5日，在滇池边的观音山小学举行了爱心守护启动仪式和部分古树市民集体爱心守护活动。这次守护活动为期一年，已有87位市民和学生参加。

　　尽管这样，梅念蜀依旧很担心。她说，给古树挂上了标有守护人实名的爱心守护牌，这只能展示市民定期走访守护古树的愿望和决心，但并不具有古树名木牌那样的法律效力。

　　推动之艰

　　相关部门答复似乎意味着古树挂牌要以协会为主开展，而专家回应称滇池自然保护区规划只涉及水面。

　　今年5月22日，昆明市翠湖中心广场一角热闹非凡。昆明环保科普协会用几张小桌子拼成、图文并茂的“我的大树——环滇古树爱心守护行动”宣传展位吸引着众多游人的目光。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梅念蜀一边散发宣传资料，一边不厌其烦地宣讲滇池沿岸古树面临的生存威胁，动员市民参与古树保护行动。

　　事情还得从2008年1月说起。当时，昆明环保科普协会正在昆明市西山区白鱼村进行滇池流域地下水调查，有村民反映，村委会为了使新建的村公路与高速公路连通，将村里一排10余株、两三百年树龄的古树砍掉。128名村民联名举报，媒体也曾关注，但由于证据不足而不了了之。

　　昆明环保科普协会自此开始关注环滇古树。在云南省绿色环境发展基金会的支持下，他们派出具有较强环保理念、专业背景扎实的12位市民、6位植物专业的在读研究生，在滇池沿岸向外环扩展1千米范围内的山林和村庄、西岸以西山面湖部分为界的范围内，开展了为期一年的古树寻找和调查工作。

　　志愿者们依据和参照《全国古树名木普查建档技术规定》、《昆明古树名木》，测量和记录了这些古树的树龄、树高、胸围、胸径、冠幅、树种、GPS位置及近远照片。

　　调查清楚滇池沿岸古树生存现状后，昆明环保科普协会迫不及待地向政府部门汇报。今年3月，一份《环滇市民参与式古树调查名录》呈交给了昆明市及沿湖四区县(西山区、官渡区、呈贡县、晋宁县)林业局。

　　很快，得到如下答复:可以将市民调查到的古树列入日常管护工作，如果协会进行古树挂牌，林业局也可以从旁协助。同时林业局也指出其中存在一个重大问题，即“未经林业专家定级，古树牌是不可以标注出一、二、三级的，其法律效力会大打折扣”。

　　据了解，目前，昆明市城区和风景名胜区的古树由市园林部门保护，其他古树由市林业部门负责保护。

　　“挂牌怎么说也不该是以协会为主的事情，协会挂牌管用吗？”梅念蜀对这一回复表示不解。

　　林业部门为何没有冲锋上阵呢？梅念蜀曾向云南省林业厅造林绿化处咨询，工作人员认同了基层林业部门的说法，也指出了目前的困难:上一次古树普查距今已12年，当年是政府下达的系统工程，有任务、有经费，而现在这种情况，请专家复核市民的古树调查结果比较困难。

　　4月20日，昆明环保科普协会致信西南林学院副院长杨宇明，希望专家在参与滇池自然保护区规划时，将环滇池的古树列入其中。其回应是:自然保护区只涉及水面，列入其中比较困难。

　　5月4日，云南某报以《志愿者调查呼吁:云南滇池周边5个古树群急需保护》为题做了整版报道。市民反响强烈，报社接到很多热心市民的问讯电话，但政府相关部门并没有回应。

　　5月5日，昆明环保科普协会尝试发电子“市民信”到市长热线网站，回复至今仍是“已在处理中，请在7个工作日后查询”。而在此期间，云南某电视台也先后3次拍摄报道滇池周边古树情况。

　　梅念蜀表示，万般无奈下，协会将调查报告递交给昆明市主要领导，并写信希望政府能给林业部门下达或安排古树复核的工作，期盼通过主管部门和林业专家对市民调查结果的复核，对古树和古树后备资源进行确认，使这些古树最终能以国家标准来挂牌保护。

　　5月6日，昆明环保科普协会将打印盖章、图文并茂的文字版“市民信”通过邮局寄给了昆明市委书记仇和。

　　执行之困

　　园林部门和林业部门出现分歧:古树是300棵还是39棵？衰弱古树是否需保护？

　　《“滇池周边村庄古树急需保护”的市民信及市民调查报告》转到了昆明市委书记仇和手里。由此，古树保护行动有了新的转机。

　　5月17日，昆明环保科普协会接到昆明市园林局电话，表示“市民信”已被批转给市园林局，他们约协会5月19日一同对市民古树调查的结果进行复查。

　　5月19日，昆明市园林局和滇池管理局主动派出5名园林专家，耐心地对部分古树复查。专家认同市民发现的不少古树，认为不少古树周围被水泥硬化固化，需早日扩宽生存空间。复查发现，腾晋物流有限公司征用的土地上，7棵古树中已有两棵黄连木和两棵滇朴的树根被斩断，明显有被转移的趋势，急需保护。此外，专家还惊喜地确认了3棵百年野香橼花长成了大乔木(之前，科研工作者见到的全部是小灌木)。

　　但是，5月20日，昆明环保科普协会向晋宁县林业局林政科科长了解情况时却被告知，晋宁县林业局已经给腾晋物流有限公司办理了砍伐证，允许企业砍掉和移走部分树，“如果是古树当然就不能动了，不过，那棵胸围6.1米、500岁的黄连木移栽也能成活。”

　　园林部门和林业部门对古树的认定和保护态度迥异，这让昆明环保科普协会和志愿者们感到十分困惑。

　　保护行动沉寂多日。

　　6月3日，昆明市林业局书面回复昆明环保科普协会:“对古树资源的鉴定工作将于6月20日前完成，6月30日前基本完成挂牌工作。”

　　对于“市民信”中期盼的“通过主管部门确认，最终以国家标准的古树挂牌来实现管理和保护”，昆明市林业局的回复是:“这也是各级林业主管部门应履行的职责，将在今后的工作中查缺补漏，不断完善。”

　　据了解，当时昆明市绿化委员会已拟发通知，要求涉及“古树保护”的昆明四县(区)林业主管部门，在环保科普协会的资源普查基础上，聘请专家进一步鉴定，鉴定是古树的挂牌进行保护、管护，如果属于是古树后备资源的，也要采取必要的保护措施。

　　昆明市林业局营林处还为古树挂牌保护行动给出了明确的时间表:鉴定可由各县(区)绿化委员会委托市绿化委员会完成，挂牌由各县(区)绿化委员会负责完成；鉴定工作于2010年6月20日前完成，6月30日前基本完成挂牌工作，挂牌时必须请媒体进行报道。

　　事情果真进行得很顺利吗？梅念蜀告诉记者，6月13日、14日、17日，昆明市林业局从中科院昆明植物所、昆明市林科所、西南林业大学共聘请3位专家，对昆明环保科普协会环滇调查到的141棵古树和5个古树群(62棵)中的70余棵进行了现场鉴定。

　　针对到底哪些古树需要挂牌保护，林业专家与5月份园林专家的意见出现了较大差异。梅念蜀说，林业专家在141棵古树和62棵古树群中仅确定了39棵树是古树。因对古树认定数量存在异议，昆明市林业局约定昆明环保科普协会人员面谈。

　　6月23日，因双方对古树定义及认定标准、古树数量及判断依据、如何对待衰弱古树等多方面存在异议，面谈无果而终。

　　值得注意的是，在如何对待衰弱古树的问题上，昆明市林业局邀请的专家认为，长势较差且尚待确认的“古树”没有保护的价值，可以直接不列为古树。而之前昆明市园林专家则认为，古树生长衰弱是由自然环境条件恶化、病虫危害严重、人为破坏、自然灾害4种主要原因导致，急需抢救和复壮。

　　昆明环保科普协会

　　之后获知了其中缘由:林业专家表示，目前采用的古树确定方法仍以访谈和专家经验为主，具有很多人为性和随机性，势必为确认古树年龄带来困难；对于园林专家提出的在经验数据之上根据立地条件和长势上下浮动的方法，不认同；对“什么是古树，是100年以上还是需要同时具备物种、科研等价值”等内容需要再斟酌。

　　梅念蜀认为，作为民间环保组织，当前有8个与古树保护密切相关的问题难以绕开:部门管理职责不明、环保和发展关系的认识不统一、缺少相关法制保障、缺少管理和保护资金、对古树的定义和标准存在争议、如何对待衰弱的古树存在分歧、古树年龄的确认存在操作困难、民间组织缺少同管理部门合作的经验技巧。

　　政府主管部门意见迥异，这近300棵树到底哪些可能被确认为古树并加以保护？梅念蜀心里越来越没有底了。

　　保护古树须政府主导

　　一棵棵古树，既是历史的见证者，也是一面面生态镜子。在当前全民环境意识不断增强的形势下，当被人们寄托深厚情感的古树面临生存威胁时，保护古树的呼声越来越高。该如何保护古树？政府主导、全民参与，是一个不错的模式。从滇池沿岸古树保护所面临的困局中，我们可以得到以下启示:

　　一要加快推进立法，依法开展保护。据了解，目前，我国并没有针对古树名木保护统一的法律、法规，仅有全国绿化委员会制定的《全国古树名木普查建档技术规定》以及原建设部印发的《城市古树名木保护管理办法》。在昆明市，只有一部《昆明市城镇古树名木和古树后续资源保护办法》，且主要针对城镇古树，乡村和山林古树并未纳入其中。缺乏相关法律支撑，就难以为古树保护提供保障和依据。因此，加快古树保护立法，全面实行依法挂牌保护，努力推动古树保护进入法制化、规范化轨道势在必行。

　　二要明确部门责任，积极主动保护。部门职责不明，就难为古树保护找到适当的管家，仅仅依靠民间组织，力量显然不够。政府是保护古树的主导力量，林业、园林等相关部门应着眼生态环境保护大局，统一对古树保护的认识，落实古树养护责任单位、责任人，并随时提供技术支持，真正打好对古树实施保护主动仗。同时，相关部门在发现问题后，要密切配合，解决问题，而不能借口标准不一、经费不足、职责不清、现实价值小等客观原因，相互推诿。

　　三要坚持因地制宜，科学合理保护。历尽沧桑幸存的古树，大多年事已高，十分脆弱，在难躲人为破坏的同时，还要经常遭遇雷击大风、病虫害等“天灾”。对古树的保护，职责部门应通过科学调查和鉴定，根据古树的树种、数量、生长情况和环境状况，因地制宜，采取复壮、补洞、病虫害防治等切实可行的保护措施，以发挥政府主导的最大功效。

　　四要加大资金投入，全民参与保护。保护古树，需要政府切实加大资金投入，也要尽可能给参与保护行动的民间组织一定的资金扶持。同时，政府要加大科学保护古树的宣传教育力度，鼓励有经济实力的市民认养古树，努力形成政府主导、民间环保组织和社会各界群众积极参与保护行动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