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洲:三传圣教求法记 三、短期出家(三)第二圣谛
日月洲:三传圣教求法记 三、短期出家(三)第二圣谛
“你说的受戒可能是个好东西,我估计我可受不了那么长时间。我还是比较认可自由的生活。”,海尘停下来喝水的时候,小谭对海尘说。
小蔡接过去说道:“没有规矩怎么成方圆?你就是散漫惯了,不知道受戒的功德。”
“自由是每个有自主意识的人心中的向往吧”海尘笑着说,“不过要想真的让心自由还是很不容易呢。”
海尘又拍着小蔡的肩头说:“我当时对受戒的理解也是技术和道德层面的,但是后来发现,不完全是这样。”
“嗯,受戒提供了一条轨道,顺着这条轨道,你可以很容易让心休息下来。如果心不休息,自由可就太遥远了。”
海尘看了看小谭,眼前这个都市长大的小姑娘,善良、单纯而有活力。她所看不到的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新人类正在被模式化的情感体验支配,被透支的消费文化捆绑,被各种电子产品牢牢束缚,吞噬一切的现代性将人的思维模塑,哪里知道自由是个什么状态呢?谄媚的大众媒体却依然在鼓噪着自由和个性的幻象。想到这些,海尘不由得叹了口气。
“当、当、当”,午饭的钟声敲响了,中午的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我们托着大大的钢钵在简易佛殿前排队等着打饭,这古迪环绕着的简易佛殿是用竹子搭建的,既是禅堂、也是课堂,还是食堂。饭食通常是素食,这主要是照顾汉地人的习惯,南传佛教本来并不要求素食的。佛陀时代比丘们都是托钵乞食,托到什么就吃什么,随遇而安,当然也少了琢磨该吃什么和做饭的麻烦。汉地素食主要是热心佛教的梁武帝的提倡,素食作为慈悲护生理念的实践固然称善,不过以皇帝的命令来强行贯彻,忽略因缘的差异,也往往容易掩盖一些问题,虚伪和扭曲也常发生。可能我们的文化这方面比较擅长吧。
我年纪最小,排在大队的后面,前面的人慢慢吞吞,看得我心急。好不容易排到了,有些菜已经只剩汤水了。我收集好剩下的菜饭,踩着吱吱作响的竹台阶,最后一个登上佛殿,大家在佛殿落座,开始念诵对施主的祝福文,然后是对食物的省察文:
“巴滴桑咔 呦尼索 宾达巴当……
(如理省察,所吃食物
不为嬉戏,不为骄慢
不为装饰,不为庄严
仅为此身,住立存续
为止伤害,资益梵行
旧受已灭,不起新受
我将 存命 无过 安住)
我克制自己想狼吞虎咽的想法,过午不食以来,午饭的吸引力似乎变得非常大,就连平常的饭食也充满诱惑。念过省察文之后大家开始进食,每个人吃相各不相同,有的人按照教授缓缓咀嚼,有的人吃着吃着就进入风卷残云的状态。我偶尔也会琢磨一下“旧受已灭,不起新受”的意思,这种寂灭的生活和世间所追求的生活差异太大了,表面的念头上我在向这种生活靠近,内心中却常常有徘徊,那个时候,我并不真的知道“旧受已灭,不起新受”是什么状态。好像有点担心生活会变得过于平淡,尽管我已经觉得世俗的享乐生活也非常乏味。
但这种古风淳厚的念诵我很喜欢,简单,直接,寂静,足够和忙乱复杂的世界形成对比。
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儿,都比马哈檀开始教我们禅修。他在泰国禅修大师阿姜查的弟子那里学习了几年,沉静细腻的禅者风范在版纳年轻一代都比中鹤立鸡群,私下里版纳人叫他“小圣人”。他长得面貌端严,很像是泰国佛画上的佛弟子,举手投足的每一个动作都很优雅,由内而发,毫不造作。
我们学习的禅修方法是最基本的止禅——安那般那,通过观呼吸让心平静单一的方法,对禅修来说,让心专一是一个基础,在心烦躁混乱的时候,是没办法深入禅修的。我们这些从都市里一头扎进寺院的人在马哈檀身边显得有点过于粗重了。没有干净的人作参照,我们并不知道自己蓬头垢面,一旦看见了,就有点羡慕和自卑。
那个时候我们禅修的效果很难评价,把上串下跳东张西望的心专一在呼吸上,需要下一点功夫。有的人非常努力想进入某种状态却不得而入,有的人则有些不知所措。我平时用脑子太多,念头复杂而飘忽,我那时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解决,安那般那通常只在我刚起床或快睡觉的时候能用上一点——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
生活模式的转变让大家的身体安住在这个小小的范围,可是心却不那么听话。没有了用来框架人生的工作任务,也缺少麻痹和发泄这些生活中常见的主题,很多人都不知道该折腾点什么事儿好。
“法师,我觉得短期出家机会太难得了,我打算这一个月不睡觉了。”乐普表情凝重地在善觉师面前发愿,他从一所不错的大学研究生毕业,刚工作一年,他对佛教的理解鼓励了他对枯燥工作的厌倦,干脆辞了工作来参加活动。。善觉师没有阻止,只是笑着告诉他注意晚上不要着凉了。
“法师,我发愿断食七天,请您慈悲。”在休息时,乐净跪在善觉师的面前。他是个歌手和调音师,对于他来说,到不是想要精进,而是一个月没有女人的日子太难熬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没了女人,他就像扔到地上的鱼一样,一个月似乎太长了。断食大概是为了让欲望饿得奄奄一息。
善觉师也没有阻止,而是告诉他这种强制性对治的方法有哪些问题需要注意。
经行开始了。南传佛教禅修的形式是禅坐和经行参半的,通过经行证果的圣者并不在少数。经行通常是在一条长十几米的小路上来回缓慢行走,通过观察呼吸或者观察自己的动作来禅修。汉地现存的禅修形式中,或许只有跑香和这类似,不过那是为了让身体充分活动开的一种方法,跑香的止观是围绕着话头展开的,并不观察呼吸和自己的动作,甚至常常要跑起来。开始的时候有的人似乎没搞清这两者的区别,在细沙铺就的经行道上卷起一溜烟尘。
我原来就喜欢散步,不过那是一边溜达一边思考问题。这里并没有什么问题需要思考,思考恰恰是需要对治的妄念。这对我来说依然是很吃力的一项工作。大多数时候我实在管不住念头,所以效果并不理想。
夜幕降临的时候,万籁俱寂,凉风习习,我们围在一处古塔的遗址边打坐。这原是一天中气候最舒服的时候,可是也是蚊子最猖獗的时候。耳听得蚊子从空中向身上俯冲,想专一在呼吸上是十分困难的。有时候我们就把批单裹在头上,虽然出气儿费力,可是不用担心被蚊子轰炸。坐了一会儿,都比檀开始带着大家去大殿前绕着大白塔经行。天高云淡,群星早已布满天际,明月的清辉倾泻在高大的白塔上,庄严之外多了一层神秘的气息,大殿和村寨隐在墨色的轮廓里,微风吹拂着芭蕉和棕榈树的叶子,让这轮廓毫不死板而富于韵律,微风时常也会送来菠萝蜜沁人心脾的清香,一行人寂寂无声,就这样缓缓的行进着,越来越平静,仿佛要融入在这无尽夜色里。
晚上回来,躺在古迪的蚊帐里,一只大甲虫从窗边爬过。白天禅修的时候念头纷飞,好像一刻都难得安宁,到了晚上不禅修的时候反而觉得心很平静。我那时对心念的运作规律还不太了解,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奥秘,只是觉得这样有点反讽。不过想想白天如果不被念头搞的精疲力竭,晚上心也不会这么清净,禅修总还是有好处的。有时也会想想自己未知的将来,有时也就在均匀的呼吸中睡去。
早上5点钟的时候敲钟,大家洗漱过后在竹佛殿里上早课,然后禅坐和吃早饭。之后分成几组去不同的寨子里托钵乞食。
西双版纳恢复佛教有一段时间了,但是托钵还不算很普遍,大多数寺院自己做饭吃,只在佛教节日或个别的场合托钵。曼斤佛塔寺附近的几个寨子老百姓对托钵比较熟悉,这主要是都比章带动的结果。按照佛制,托钵时应该赤足,对于版纳的气候来说,这不算难事,但是对于我们这些习惯穿鞋的人来说,还是很不舒服。这一次又是轮到我们去曼瑙寨,曼瑙寨子比较远,已经出了民族园的范围,而且既不是土路也不是柏油路,而是碎石路,我们这一路走的是相当辛苦。左右腾挪,基本上顾不得出家人的威仪了。
好不容易到了村寨口,看着家家户户的炊烟,大家稳了稳心神,开始逐户的接受供养。我们并不会刻意在哪里停下,只是缓慢的绕着寨子走着。有大姐或者老妈妈(很少遇到男性)看见我们就会连忙从家里拿出吃的东西来,有煮好的糯米饭、也有生的白米,还有棕叶包的粑粑。最好吃的是红糖,老百姓自己家做的红糖像巧克力一样细滑浓香,和市场上卖的块状红糖或者红砂糖完全不同。民族园里的老百姓有时也供养方便面和小食品,但曼瑙寨的老妈妈是不会这么做的。
在我们接受一位大姐供养的食品时,有几个老妈妈也赶了过来,我们依次接受供养之后,开始为她们祝福:
萨比嘀呦 威哇赞度
萨巴洛郭 威那三度
……
愿一切危难消除,愿一切担忧与疾病消失
愿你完全没有不幸
那些拥有孝顺虔诚心,以及经常礼敬尊长者
四法得增长:长寿,美貌,快乐与力量
跪在我面前是一位干瘦的老妈妈,岁月蒸发了她的风华,干瘪而布满皱纹的脸上,略微凹陷的眼睛有着穿透时光的力量。她不慌不忙的从竹筐里拿出一套精致的铝制水壶和水杯,开始滴水——这是为了向天地鬼神和历代亲眷分享这供养的功德。她的旁边是一个四五岁胖乎乎的小姑娘,穿着小小的傣裙和印有卡通图案的上衣,也学着大人的模样双手合十跪在那里,或许她觉得这仪式新奇而有趣。我心里有点惭愧,真的,对于那些带着做生意的心态供养,希望求点什么的人,你不会有多少愧疚;但是面对这么真诚信任你的老人和孩子,你若不能为她们带来真正的利益,心里说不过去。
大致绕着曼瑙寨走了一圈,我们就往回走了,没有了刚才那些虔诚的目光,又是那条碎石路,我们的队伍又散了架了。我的心完全被对刚才疼痛的回忆和对未来疼痛的预期所占据,眼睛盯着路面,计算着下一步迈到哪里才会好过一点。不知不觉我已经被前面的人落下好大一截。
“都比,都比”后面有人叫我。
老百姓不知道我是刚出家的沙弥,看我的年纪以为我是比丘,所以叫我都比呢。
两个大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说是大姐,年纪大概也和我差不多,穿着粗朴精干的装束,穿的傣裙都是暗色调,雨鞋上沾满泥巴,额头还渗着汗滴,可能是从田里劳动刚回来。一位大姐把手中的芹菜递给我,这大概是她们家早饭用的吧。另外一位大姐空着手,很不甘心,左看看右看看,从路边拔出一种我不知道的草,举过头顶,笑呵呵的递给我。
我这个平日挂满不屑和超然的脸上多了两行热乎乎的东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她们。我强忍着眼泪为她们念完祝福,她们满意的离开了。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我低头看着身上的袈裟,今天才算是感受到了这身衣服不那么容易穿,除非你是真正的福田,否则你用千倍万倍的东西你也回报不了这一棵草的恩情,因为这不是生意,这是信赖,对佛陀的信赖。
我歪歪扭扭走回寺院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晨雾渐渐散去,先前回来的人已经把院子打扫干净,大家拿着笔和本子到竹佛殿上课去了。
上午的课程通常都是戒律,有时由善觉师来讲,有时都比马哈檀讲。善觉师讲课的风格看起来有些随意,他似乎特别能发现戒律的乐趣。在他那里沙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倒不是因为出家多么崇高,而是沙弥什么事儿都不用操心,戒律都是为了避免你找麻烦的。我当时心里对他有自卖自夸的怀疑,不过他的演说对身心疲惫的人来说很有感染力,我还是动心了。
有些事儿,你看的角度不一样,得出的结论就会大相径庭。之前对戒律不了解,从世俗的角度看,会觉得都是限制;现在从修行人的角度看,世间的种种反而都是束缚,戒律就是让你避免这些麻烦和束缚的。这似乎是个相对主义的解释,两种当中如何选择呢,我当时琢磨来琢磨去,应该选择一种更简单和基本的坐标,这也是科学上的惯例。佛教透彻的观察和解构能力,让你所怀疑的只能是自己的勇气。
另外一个判断方法是短期出家结束的时候我才体会到的。当你经历了更好的生活状态,通常不愿意主动回到原来更糟的生活状态中去。
“法师,您讲沙弥戒的课上说的‘随顺’,对我启发很大。我之前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说法。之前在我的概念里随顺和窝囊差不多。”休息时,我对善觉师说。
“随顺法性也可以是金刚怒目啊,”善觉师笑着对我说。“世间多用建立对立的方法来强化和推动事件运转,随顺的提法,大家有些陌生。实际上,不只是戒法以随顺为方便。整个净土教言果地觉因地心的大机大用,也全以随顺为契入点。随顺法性、随顺佛愿、当体即是,任运自在,真正的放下一次,随顺一次,那才会看到天地的广阔,人生的辉煌,这个地方用得上,佛法整个就是感恩,省力、精彩!”
我似有所悟。
“要不是真正成为一个出家人,我很难体会到随顺带来的安心,这和世间强化自我的思维方式差异太大了。要不是心里觉得苦,也想不起来往佛法上靠。就像您上次说的四圣谛第一是苦谛。这些天看下来,觉得大家都差不多,都陷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依旧执着,但短期出家还是给了大家一个走出来返观的机会。”我说出我的感受。
“每个当下都是机会,好好珍惜吧。”善觉师拍拍我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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