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仲容:七五自述
唐仲容:七五自述
一、子夜礼观音
祖父唐公文焕,有懿德;祖母张君,生一女,求男不得,唐姓不悦,抱娘家长兄张九如的季子来唐门承宗,名学孝,号在痒,就是仲容的父亲。九如的祖父张元山老先生有文化,乐善好施,希后代有光前誉后的英贤辈出,于是发愿到十华里左右的小元山观音寺烧子时香,三年为期,风雨无阻,后生九如,博文而多奇能,抱在唐家的季子自学成才,精诗文,工书法,通佛典,抗日时期作二十三集团军秘书长,余时从政、从教终身。
仲容的母亲姓程,淑能见称。初适唐门无子,家人种德布施,祈祷追求。
二、彩光入母腹
程母二十一岁戍午生一女,名大芳,次年全月某夜梦来一送子观音,金光灿烂,面容慈祥,左手抱一红光风帽男孩,右手抱一青光风帽男孩问程母说:『你要哪个? 』程母跪拜说:『要戴红光风帽那个。』菩萨说:『此子上根利器,善自哺养,将来必能绍隆大乘佛法。』随手将红光风帽男孩送交程母,程母顿感五色彩光入腹。次年庚申冬月三十日午时生一男。前夕仲容的父亲梦游庭前,远远望见东南方毫光万道,有一金甲飞龙,腾空直奔家门而来,盘旋在庭前胡桃树上,父见而生畏,随取鸟枪相击,一惊而醒。次年午时有男诞生,父以为龙自东海来,生子应名大海;海纳百川,应号众容。后因二弟大强号仲完,三弟大雄号仲宣,应从其类,故易众容为仲容。
三、幼年称神童
父亲是专工文学的人,因此也培育我从古文方面一门深入。父亲是笃爱『己立立人,己达达人』的儒学德操者,这种精神也深深地影响着我,所以自幼就有爱国爱民的思想倾向,六岁发蒙,在乡学许老师处诵诗文,读四书,学作文。次年五月,年近七岁,亲叔带我入巴中城内看望在政界工作的父亲,正值端午佳节,在筵席上几位长官闻我能信口吟诗,便叫随口以端午为题,借口吟四句以供欣赏,我在席上随口吟道:『五月五日正端午,家家悬蒲舆艾虎。或时龙舟悼屈原,烟波江上怀远古。』众皆欢笑,誉为神童。
八岁时随父入城读书,初见墙壁上有一幅日本侵夺山海关的流血惨图,心内忧伤,随赋一诗云:『日人夺我山海关,一览战图食不甘。将士死亡血满地,乡邦沦陷民倒悬。中华儿女勇无比,挥舞干戈旗蔽天,同心协力驱狂寇,直捣匪巢奏凯还。』许多教师见而称奇,认为人小志大,不是一般资质。
城西小学教师邓布赢,善文学,父亲送我入西小从邓老师读经史文集,练习诗文写作,在此过程中常写史论游记,下笔千余言,寓单行与排偶之中,气畅词雅,老师常有『落落大方,下笔不凡』的评语,有一次孝廉冯化云先生在县中授课,偶来父处谈诗论文,父随取我的作文本请冯老过目赐教,冯老随阅数篇,失色大惊,问我读过哪些书,答言:『已读四书五经,《史鉴节要》,《龙文鞭影》,《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唐宋词选》、《方域记要续》、《文献通考续》等书。』冯老问:『今年几何?』答言:『九岁』。冯老说:『天资过人,真神童也!但造物忌
才,家兄玉藻,极度聪明,年20余,诗文过人,因病而逝。此子年幼,读了这么多的典籍,能写出这样气畅词雅的诗文,恐今后有残疾。』
四、龟山结法缘
一九三三年我十三岁,随家人迁往蓬溪避乱,父亲因工作驻该县白塔寺,由寺僧惟圣师的介绍,得往南充集凤场龟山书院拜王恩洋先生之门而就教学佛。有几天我没见到父亲,及相见时,我问父曾向何去?父笑容可掬地说:『到桃花源里去来的。』我跳起来说:『父亲哄我呀!桃花源自晋代渔人第一次去后转来,再去就找不到路,时人去者也寻不着,后遂无人问津,现在哪还找得到桃花源呢?』父亲笑道:『真是桃源,孩子!您看中国当前外患内乱,不断交乘,烽烟遍地,市井仓皇,而独我去那里,居人里乱不知,干戈不闻,安居乐业,风醇俗美,非桃源而何?有一联语是那里的真实写照,「院内书声清朗,陇头农步安闲,非世外莫非世外;堂中佛像庄严,庭外桃开自在,是人间不是人间」。』听了父语,我更问:『桃源何处?那里有隐君子么?』父道:『桃源就是南充的龟山,那里有高士鸿儒,我这次正是为了礼访住在那里的高士鸿儒王恩洋先生而去的。先生学识渊博,道德高尚,是今之圣人,也是佛家所说的菩萨。乡人受其德化,都知止恶修善,尊老爱幼,游其门者多不胜记,现在还不断著书立说,显扬圣教。这次我去拜访,闻说法要,如坐光风霁月之中,百忧俱空,杨枝一滴,顿觉遍体清凉。』父言毕,随即从怀中取出王师大着——《佛学通释》、《佛学概论》相示。通过父亲的介绍,使我非常羡慕他所说的桃源龟山,更无限景仰住在那里的鸿儒王师。所以我对王师的这两卷大着,虽不深解其义,而奉若至宝,与父争读。
一九三四年春,父又远去川南谋生,家中生活重担落在我的肩头,年幼无能,异地无亲,只有王师,故有本年二月龟山之行。初行之日,因不识途,且问且行,将至近境,向公路旁峡谷中行进,两侧山高木茂,遮蔽天日,四处不见人家,显得格外阴森,羊肠小径,曲折漫长,几乎不知去向。正叹幽遂迂回难觅路时,豁然开朗,一块大约千亩宽阔而长的田坝摆在面前。那里村庄疏落,翠竹绕宅,抱村有小溪,绿波荡漾,带笑缓流,两岸桃红李白,垂杨青青,近水源处,有小桥横跨,我过了小桥仍不辨龟山所在,徘徊了一会,牧童笑问:『客人欲寻龟山么?』随即举手遥指,我照指处望去,见广阔的田坝中央,有小山椭圆而凸起,上面楼房舆履家建筑不同,又闻有读书声隐隐从那里传出,便大胆朝小山走去。上山后见前列一教室,坐满了青少年,正和老师讨论课题。更前行见一列楼房,每间屋坐着一二文雅的成年人伏案朗读,中有宽大的佛堂,正壁挂了几尊庄严的佛菩萨大像;佛堂左隅,坐着一个俭朴庄雅的青年正在握笔抄写什么;右隅有年近四十、庄严肃穆、巍然不动的长者,正在宽平的木凳上结跏趺坐。我见了这些景象知是龟山无疑,结跏趺坐者定是我所景仰的王师。这次初到,无一相识,彼此都不便打招呼。又在门外转了片刻,遇着一个温文尔雅的僧人出来问我:『你姓甚?从哪里来?到此为什么? 』我一一答了。僧惊呼道:『原来是由我引见王师的唐某之子呵! 』便热情接待。在答话中才知他原是住白塔寺的惟圣师,往日我于父亲口中早闻其名,便起而作礼,他即引我拜见王师,王师刚下坐,果是我刚才猜着的那位长者。他很慈祥,教我皈依三宝礼仪。知我来意,留小住两日。我每日阅《海潮音》,早晚同他们礼佛唱赞,乐得忘了一切。去时,王师摸着我的头说:『你家生活困难,现给小款相助,尔后可搬到这里来住,住房柴水不要钱,还能做点园圃,你也可在我院读书。』我听了喜出望外,万分激动。暗暗叹说:『这里真是桃源,王师真是菩萨,往日父言诚不我欺。』不久我家搬到距此二里的地方住下,我也就在龟山书院肄业了。
龟山书院是王师以佛儒为宗,在此自由讲学,学人多是僧俗中有志有学的成年在此自由研究,小学一班是附设的。我笃信王师,很想趁此机会亲聆教诲,弄通教义禅法。王老师却不知我内心所想,以为年龄尚幼,竟安置于小学班次,心颇不安。每天老师给研究生上课时,我一定参加听讲。在不长久的时间里,听他讲了《摄大乘论》、《辨中边论》的一部份,以及他着的《人生学》中的人生实相、《儒学大义》两章,不深解其中的妙义,只记得一些名相术语。我知道学佛重在修禅,有时看到老师与其他年纪大的同学参禅静坐,我也结跏趺坐,但一坐起来,妄念成堆,比平时心还乱得多,想其中必有收心妙法,必须向老师请教。某天饭后,我问老师坐禅收心之法,老师说:『多闻熏习,如理作意,勤修加行,有其次第。行远自迩,登高自卑,循序渐进才行。你年纪尚幼,多在你班上学习为好,暂不必问禅法。』言不投机,失意而退。我想有些僧友定懂禅法,便向一个叫广文师的问,他说:『鸟巢禅师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我想止恶修善属于行为,是戒学不是定学。又向一个较熟的唯圣师问,他说:『静坐念佛。』我依言而行,坐了一段,自思念佛行住坐卧都可,何必定要这样坐起来念,入禅一定还有别的妙法。又向一个年老姓张的居士问,他说:『「千两黄金不卖道,十字街头送故交。」你把鼻子上山根穴默默守住就对。』我依言而行,坐了一段,感觉没有什么好处,不能发起神通智慧了脱生死,随即拋弃。其他还问了许多人,有人说:『久坐必禅』,有说『参话头』,结果还是没个着落。不得已只好再鼓起勇气去问老师,这次老师态度就比前次态度严肃,他呵道:『小娃娃,前次说的你不听,你班上师生都说你骄傲自满,放纵得很,还来问个什么禅法? 』我听了大失所望,埋头含羞而退。我想起《西游记》里的孙行者,一个猴子在菩提老祖那里尚悟了空,得了道。我是个人,今入宝山,一无所获,怎么好!某一早上礼佛不觉暗自发下誓愿:『我一定要学释迦牟尼成大菩提;一定要深入经藏,博通五明;还一定要勤修正道,自觉觉他。』据我现在来看,当时皈依三宝这样发誓自然是孩子的幼稚表现,但实质上是一颗纯洁而虔诚的赤子之心,也可称作是我今生所发的菩提大愿。我因诚心学法求禅,放松小学班上课程,部分同学认为傲骄放肆,老师不知我内心而多次告诫,我既不尤人,也不责己。曾天真地想:『老师远承玄奘讲唯识法相,可称之是今之玄奘。《西游记》里孙行者神通广大尽心竭力保他师父玄奘西天取经,我一定要学孙行者,将来大显身手,协助我今日的玄奘师父弘法利生。』事情很突然,一天老师声色俱厉地向我说:『你骄傲放肆,屡教不改,象个孙猴子样任意上天下地不受约束,从今天起各自回家。』这一晴天霹雳,骇得我毛骨悚然。暗想孙行者千辛万苦保护他师父玄奘,玄奘都有时念起紧箍神咒逼他远去,难道今天的玄奘师父也要对我这个孙行者念紧箍神咒了么?还是要求他宽恕才是,便一再恳求留校。老师竟勃然大怒说:『于不屑之教诲者,是亦教诲之也。快走,快走! 』不得已我这个自封的孙行者也只好回水帘洞去了。
离师颇感孤寂,过了两月,母亲请老师和几位同学来家素餐,商量复学的事,不料这次老师竟捡起临济祖师的样,对我行起捧呵来了!曲着他那两根粗实的手指,向我头部猛击三下,并痛斥一顿,使我大哭一场,仍然没有入校,当时想到别校读书,苦无学费;准备自学,书拿不上手;打算投笔从戒,又无路请缨。神一刻而千驰,肠一日而九回,好容易才熬过这年的秋冬。这也许就是我此后不久失明的原因吧!
一九三五年元旦,母亲到师家拜春节,为我申请复学,幸好如愿。这期在校老师态度变得特别和蔼,我如坐春风之中,身心倍觉轻快。早晚礼佛,师生排列一堂,高唱梵呗,朗诵经咒,清雅而和谐的声音向四周广阔田野远播。佛灯的光明映在正中壁上,几尊庄严而崔嵬的佛菩萨像都炯炯发光。引磬的余音唤起了心头的旭日,把一切颠倒梦想照得烟消云散。炉中的青烟一股股地升腾,四处飘散,结成一朵朵华盖似的祥云。这些清净的法音,灿烂的佛光灯,香烟凝成的华盖汇在一起,俨然是一片人间净土的景象。二月风光明媚,一轮红日从远远的山垭升起,把一排排书窗照得又暖又红。我和一些同学在窗下朗诵诗文,声音非常幽雅;阵阵和风枭枭从粉墙拂过;门外老梅树上一二喜鹊跳来跳去地闹晴,远去百多步的桥下响出叮咚叮咚的流水声,这许多声音融汇在一起,形成了天然的交响乐。远近数以万计的桃树,有的鲜花怒放,有的含苞待开,也正在争妍斗俏。这时消失了许久的桃源之感不觉又在心头重现。一天母亲对我说:『闻家乡早已安定,您父亲寄来了路费,叮嘱我们速返巴中。』母和弟妹都极欢喜。我独怏然不悦,留恋着这块世外乐土,但形势逼人,只好收拾行李,向老师辞行。临行的早晨,老师和几位僧友,早在公路旁等着送行,我和他们从容缓步,边走边谈,已达五里之远,老师还强调再送,我一再请转,才合掌施礼,挥泪而别。行了一刻,驻足高岗试回首,烟山重叠隔桃源!
五、失明忏前愆
干戈之后,田园荒芜,房舍荆棘,父仍在外奔波,我又负担着家庭重担,拋弃学业,从事耕种。又值天灾,乡人大饥。我由劳累忧虑过度,身体衰羸,渐渐酿成目疾,医疗无效,遂致视物模糊。一九三六年,我到数百里之外的云山贩米,供母弟们生活。某夜寄宿客店,次晨起程,两目一睁,便觉宇宙都是黑茫茫的,无一光感,从此堕入盲数。幸同路某扶我回家,得免死于途中。
双目盲了,既怕羞,又无法外出,只好每天踞在黑仓里由弟妹们送饭来吃,日夜哭泣,身如柴瘦。自思我是一个最有活力的青少年,今却成了最可怜的受苦者,与其受苦苟生,不若速死为快。便决心绝食,慈母、贤姐再三安慰开导,每天反煮一些好的食品送来相劝。我只好决心自杀,四处摸刀,家人发觉,把刀尽藏。便决心自缢,家人守护甚严,终不得便。这时我想起往日在龟山老师曾说:『人生因果通于三世,今生所受多是前生业力招感,恶业未尽,虽死仍然要受此业报,不能幸免。』我今年少便受此大苦,一定往昔恶业很重,死亦不能离苦得乐,由是心弦便渐渐松了。一日邻家常在佛寺往来的向婆来家看我,劝到距此五华里远的古刹保元寺,拜佛念佛,忏悔前愆。
保元寺位于石城堡的顶部,石城堡在一个较长山垭的中断,突起一个全由悬岩峭壁形成四百余丈的高包,顶上有二十多亩的平地,可以栽树种庄稼。还有一口近两丈深的水井,下有锅形石为底,底有许多小孔,鼓水大半井,澄澈清香。堡顶的前后两端均由条石砌成寨门,各有一条险峭的石径,可供游人上下。石城堡的山脚下有一条苠江蜿蜒如玉带,周围环绕。挨着石城前后山上坝下有二千多烟户,人口约二万左右,素尚文风,英贤辈出。由于有石城胜地,故乡以「石城」为名。我曾为石城寨门作联云:『风尚文明,乡多英俊,人物典型垂百世;背依金鼓,面向龙潭,石城奇丽贯群山。』保元寺年代较长,出了不少真正学佛的高僧。解放后寺被毁坏,近由门人张兰英等居士出力重建,我曾为此山门作联云:『般若最尊,首须证实相般若;法门无量,定要抓总持法门。』
我家接受向婆的建议,于一九三七年春,母亲托人送我到保元寺与僧同住,至诚忏悔导致目盲的前愆。寺里很寂静,终日专心拜佛念佛,晚间静坐,不了禅法,可按照佛家久坐必禅的惯语来坚持。在此寺这样生活了将近一年,某夜半四周人静,沉寂无声,忽闻大殿有声如巨雷般的发出,瓦壁震动,钟鼓发响,说了『回头是岸』一语,我一惊而恍然,悟得回头是岸之理。人们终日向外驰逐营求,长堕生死苦海,若回过头来向内心求,便能度过苦海,攀登彼岸,同时也悟得『唯识』两字的大意。往日在龟山熟闻唯识之名,全不了解其要妙,不曾以此问过老师,老师亦不曾以此教我,这时才知唯识的要旨,就是在教人不要向外迷境,而要返观内心求佛,正是『回头是岸』之义,由此悟得唯识是彻底的禅学。但是向外求为什么沉沦生死?向内求为什么攀登彼岸?其中染净两法,必各自有其一定的因果关系,还不明了,必须在唯识教义中去找说明。由是下定决心,非钻通唯识教义不可。便于次日请寺僧扶我回家,找唯识书读。
六、千辛万苦究佛典
父亲曾从王恩洋先生学佛,研究唯识般若,请了许多佛学典籍,这次从寺回家,梵典是不少读的,但是有两个困难问题:一是研究唯识无人辅导,难于读懂;二是目无光感,找谁人读来我听呢?便同母亲商量,送两个小弟到山后卜老先生家发蒙,我同去那里辅导,母亲同意。这时我便趁此机会每天找卜老抽时给我阅半页或几行、几句王恩洋先生所着的《世间论》。卜老笃信儒术,持入主出奴之见,应请很勉强。我又以香饵或一些小钱,使那里稍稍认得字的学生空时替我读几行或几句佛书,不识的字就叫他们说点旁横竖等笔划结构,由我自认,如是者将近一年,唯读了一本《世间论》。
次年卜老因病,两小弟未去彼处读书,我千思万想,只好找邻家唐文明为我代读。经协商同意,他每日抽一二小时来家为我诵读唯识书。初不知从哪卷开始,打开佛书箱把《唯识二十论》、《成唯识论》、《八识规矩颂》、《成唯识宝生论》、《成唯识述记》等书来选择。先选《成唯识论》读,文字艰涩,义理幽微,文法文体与一般书刊迥异,读了几遍,如没有学过英语,听人读英语一样,一点也不懂。乃取为之注释的《述记》来读,更觉浩繁,格格难入。于是再读《成唯识论》,不管懂不懂,每天都要读背得一二页,昼读夜思。过了一段,代读者感觉麻烦而不来,两面家人亦有怨言,不得已只好往他家请读。每天找一小弟扶我过去,过了几天,小弟也感觉麻烦,母亲又不许他去,只好每天利用家里黑狗引路自去。再过十余日,狗似乎也有麻烦之感,每天饭后就远跑了,这时只好拄着拐杖独去,我家到他家约半里路,路较平,独去也不难。但是第一次不习惯,行至中途,失足跌到二丈余高下的水田里去了,拼命挣扎,经远处牧牛人惊吼,家人才发觉,来人扶起,衣服和书全湿了,换了衣服,把书晒干,又每天独去。久之代读者和他家人都有些讨厌,我一再向他们说好话,又暗自施点小惠,求他每天中午饭前饭后抽十来分钟为我代读,终于将《成唯识论》全读背得,但是仍然不懂这书的义理。一天在书箱内找出一本黄忏华所着《印度哲学史纲》和王老师写的《八识规矩颂释论》,托人翻而读之。两书文字通俗易懂,加深了我对唯识教义的理解。又读《唯识述记》和其他一些唯识理论方面的书籍,综合对照,结果《成唯识论》也就不是我学习上的难关了。
在这一研究过程中,借用了不少人的眼睛,不好再找他们打麻烦,而最初代读的那位同宗好友也拉丁走了。从一九三八年春至三九年冬将近两年,我能对唯识学有由浅到深的通达,全由好友文明的耐心帮助所致,至德厚谊令人终身难忘!
一九四零年父亲从省外抗日归来,他每天爱读佛书,我又要求他读出声来我听学,这时广览《解深密》、《楞伽》、《密严》、《华严》、《佛地》、《般若》、《维摩》等经,《摄大乘》、《辨中边》、《百法明门》、《五蕴》、《中》、《百》、《十二门》以及其他等论,更扩大了我对佛学的研究面。次年父亲去县城工作,两小弟同往,我又无人代读了,只好在家静养,我趁此时间把所学习的经论凭记忆力细嚼慢吞,从事融会贯通的工作。又对以前读过的儒家《四书》、《五经》以及古文、唐诗、史书等凭记忆力反复温习,从而增进了我的文学素养。在这一年里,还有两点必须提出,以志不忘:一、我对佛学研究如饥似渴地追求前进,于是采取零星点滴地找人阅读。每当有客来的时候,只要他略识文字,都会把佛书翻开,找他诵读数行或数页,他不识的字就向我说这个字的笔划结构,我向他认,又继续诵走。在找来客零星诵读的过程中也凑少成多地对佛学有一些新的理解和收获。二、在县城读书的两个弟弟在寒暑假回家时也找他们挤出一定时间为我诵读一些佛书,对我究救的帮助也还算大有可观。
从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一年的整整五年中费尽心力,拼命究教,白天找人诵读,自己把听来的佛书要节、要句反复熟背;晚上就将所闻的经论章句,把睡眠的时间挤出来,反复思维,反复参悟,坚决认为睡眠是障定的五盖之一,必须断除;同时坚持『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格言,用释迦牟尼雪山苦行的精神来排除睡眠,如理作意,对所学经论的文法、文体和修辞去仔细理解。对『长行』也就是『契经』,用中文的散文去对照理解其异同;对『重颂』就作为对长行的精简总结去体会;对『讽诵』也就是『孤起』。就用中国叙事抒情的长篇诗文去认识,只不过佛教经论中象中国长篇古诗的讽诵的内容,不是抒情叙事,而是反复宣说义理而已;同时对长行中的写作形式知道他多是用印度『宗、因、喻、合、结』古因明的五支作法,或『宗、因、喻』新因明的三支作法去写作;这样从佛经论中的文法、文体、修辞有了一定程度的理解后就打破了研究教典的第一关。二、对佛典中所谈的理论如『诸行无常』、『大乘一实相印』等语,都用自身生活经历所感觉到的事理来进行仔细对照反复参悟;对唯识所讲因果规律的理论就多用现代科学所谈的必然性的自然法则去对照理解。三、在修持方面也多采用儒家孔盂舆道家老庄所讲的修养方法精选一些来或从正面,或从反面对佛法所讲的修持进行对比研究;更重要的是把佛法中教理所谈的法印舆禅宗大德所讲的心印融会贯通,互相印证,身体力行来参究。诸如是等苦参苦学的五年中突破了佛法中的许多难关,而对教理有着相当的深度、广度、正确度的水准,基本上算是无师自悟。
七、修禅学医疗重病
几年来一心究教,过用精力,酿成大病,脑海震荡,头转耳呜,恶寒多汗,失眠遗精,心神驰散,不能自收拾。一九四一年下期,病情渐渐发生,时重时轻,至四二年两弟在县城读书,常受敌机轰炸后方的威胁,由是留家自习。由我辅导。可是这年,我病情日趋严重,请我乡老中医鲜净修先生坐在我家治疗,久久无效。自思此是虚疾,神经极度衰弱所致,宜修禅定,使身心轻安,自会疗除。
于是,从事定学研究。先取《瑜伽大论》声闻地菩萨地对照究习。知定学者五净行,次止观,次作意,次加行,次世间离欲,在世间离欲道中达到四禅舍念清净地,小乘即依此定地,由观四谛见道;大乘即依此定地,由四寻思入道登地,方法次第井然可寻,圣教定学全在于此。根据我的情况,当以五净行中数息为宜。又闻同道鲜某谈,他自己每以数息入睡,我便每日静坐数息。过了一段,心神照常驰散,仍不能自收拾。必须另寻治病禅法。于是取《天台止观坐禅法要》究习,知台宗之空假中三观,一空一切空,中假皆空;一假一切假,空中皆假:一中一切中,空假皆中。三观一贯而以空入门,因病未照此修观,只取书中守窍治病之法习之。我守过膻中和下丹田,身反不适,自知守未得法,乃向一道士请教。他说:『守窍必须似有似无,若存若亡地默默照着不要粘滞在身体上,把心默在相当部位外,使之回光反照,否则致病。老子说,「虚其心,实其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正是这个意思。』我依之而行,暂时略收小效。有一次恩阳镇佛教居士林成立,接开慈法师讲经,同时也请我去讲经。我见开慈法师每天静坐,我问他坐时如何用心,他说『打妄念。妄念起时随即默念一句阿弥陀佛把它打下去;妄念止,净念随止。再起妄念,又念一句佛把它打下去。』当时因不知此是禅净兼修之法,以为在我所究的经论中未见此种修法,故未照学。
由于数年来努力究教,昼读夜思,既欲断除昏沉睡眠的定盖,又决心利用睡眠时间来思维,参悟教理.每夜只有三二度昏沉,每度昏沉约十五、六分钟,五年之久每夜始终没有十几分钟的正规睡眠,因而酿成心肾不交,神经没有适当抑制,所以病势缠绵。据中医师说必须用中药,交通心肾,使睡眠恢复正常,才能彻底疗我之疾。我于是下决心每天找弟弟挤时间为我阅读医书,每读三十分钟,休息二十分钟,如是劳逸结合,每天读三四次。先取唐宗海所着《医经精义》、《本草问答》、《血症论》、《伤寒论浅注补证》、《金匮要略浅注补证》仔细究读,我对中医有了一定水准的同时,常主磁珠丸、酸枣仁汤,天王补心丹,诸方服用,经时较长,对引起睡眠来说,仍无显效。
尔时自度此生已得正法,宜留身证悟弘法利生,非求得出强身延年之妙法不可。偶然想起经论中说过地上菩萨的意成身,只有变异生死。其身衰老,随修定愿,即转少年,再度衰老,复修定愿,又得转少,如是辗转可使其身体长劫存活。今我身虽衰病,又何况不可由定愿力而强身延年呢?于是一面发愿度生,坚持能战胜疾病,使身久留的信念。一面按唯识道理,有我法执,便有虚妄熏习,诸识生时,挟带妄熏习所成之种,变现种种似我似法。由似我似法便引起实我实法的执着转胜;又由这种执着熏习成种,使诸识生时变现境界加深其对我法的相似程度,这样辗转回圈,愈执愈似,而成为分明显现牢不可破的有漏世间。这就是说明了按俗谛讲世间之成是由假变真的。再从《瑜伽大论》修神通的方法来说,依于定位,作种种假想,如假想自身飞腾,自在往来,穿过山岩都无障碍;或于地忍解为水,于水忍解为地,或于火忍解为水,于水忍解为火,假想习之既久,即可发起真能使身飞腾随心的神境智通。其余诸通也按照各种舆之相应的种种假想习之既久而成为天眼、天耳等通。这说明修通就俗缔讲,也是由假变真的。由是我便依据唯识变似我似法的道理,更借鉴修神通的假想方式而想出引入睡眠的方法。这个修法我自称之为『瞌睡三昧』。按通常人入睡的过程,将入眠时要闭眼,打呵欠,入睡后鼻息或轻或重地作鼾,又做种种梦,睡完一觉之后,必翻身入睡。我便依照这些过程,作种种与之相适应的假想,并始终按假装真做,以假为真和身心相应的办法来装睡入眠。我每夜用此方法认真装睡引眠。每日天黑半小时左右,即以水洗足,照卧佛像那样睡着,内心安住在我空法空的境界上,静静地睡去,最初的三个月中每夜先见有黑坨黑坨的怪物来到床前,用手从我的头部摸到足部,反复上下摸擦,我坚持我空法空的真理,如如不动。三个月后这种现象不见了,我也能有五分钟的熟睡,自知方法灵了,便有信心地再这样做,以后每夜都保持五分钟或稍多一些的睡眠,又过了三个月左右,某夜刚黑就睡,一觉醒来已是金鸡三唱,我便大喜,自以为修定入眠,由假变真,故称之为『瞌睡三昧』,以后严重失眠这个病魔就被我彻底降伏了。失眠既愈,遗精病也好了一些,为了彻底消灭这个病根还须另想妙法。我想遗精之病一定与淫欲习气有关,若无淫欲习气,尚不能生入欲界,哪还有病呢?于是每天修不净观,观想任何人特别是女性生理是最秽恶不净的,活着的人貌似净美,是通过洗浴梳妆,穿上好看的衣服而显现其为美的,否则美也就不美了。人之肌体内盛屎尿、虫血、外排汗、生虱是最臭秽不堪的,死了之后,纵是西施贵妃,也要由青瘀脓烂,而蛆虫、而白骨,臭得不敢闻,脏得不敢看,还有什么美呢?既无美,何必恋?并按一义、二事、三相、四品、五时、六理来认真加以观想。入睡之前,再这样作意警惕其心:遗精是我的大敌,若在睡梦中一有遗精的象征,随即觉醒,严加防止。用这样的功夫做了三个月左右。某夜上床入睡即见抬有红红绿绿的装奁摆得很整齐,灯烛燃得红红的,美女坐在梳妆台前,脸上半笑半羞地望着我,我在床上看这景象,颇似花烛洞房,但我一心不动,毫不理睬,待将晓时女自去了,我亦随醒。自知这是修不净观有了成功,在意识上能降伏遗精病魔所显现的先兆。从此以后这个严重遗精病魔,也被我彻底降伏了。由此我深有感觉,瑜伽定学以楔出楔,着重对治,是立竿见影,最要最妙的禅法。
八、报国办学育英才
身体健壮,精神充沛,自思我当『行无缘大慈,运同体大悲』,努力弘法利生,办学育才,以『庄严国土,利乐有情』为急务。同时这年正值日人用『杀光、烧光、掳光』的三光政策,蹂躏中华同胞,侮辱炎黄子孙到了极点,更宜培育英才,抗日救国,以振兴中华。可是又考虑本人是一位盲者,既无文凭,又无经济,从未作过教书工作,于群众中毫无威信,用什么条件来办学呢?猛然想起修菩萨行者,『难行能行,难忍能忍』;庄子说:『道行之而成。』管它怎样先起办学的雄心,立育才的壮志。于是在街头张贴启示,办一完小,内设高初中补习班,以自己现有几间空房的老屋为校舍,远近来学者络绎不绝,所教课程列有中文、英文、数学、史地、物理、化学、作文、书法、体育等科,每天按课表规定授课。在这段办学过程中,有两个最突出的特点:
一、贯彻共教互学,相互提高的原则,我与补习班学生共教互学,相互促进;补习班学生又舆小学学生共教互学,相互促进,这样学生读书兴趣日浓,成绩优异。
二、是多彩德、智、体汇合教育的原则,每天早上天将亮的前一点半钟师生同时起床,在比较长大的院坝里下四十分钟左右的体操,下后齐声高唱我所编的抗日战歌,歌词为:风凄凄,雨切切,抗日救中国,收复河山,誓把倭寇减,壮我国威,誓把奇耻雪,中华儿女是英雄,起来!起来!同心协力持枪驱狂寇,捣其巢穴!』歌后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复兴中华民族!』『安定世界人民!』等口号。最后或背朱熹《四时读书乐》;或背文天祥《正气歌》;或背范仲淹《岳阳楼记》某段;或诵其他具有高深道德意义的诗文。
另外在风和日暖春天的午后;或在小阳春的初冬乘着天气明朗,阳光灿烂的时候,我带着全校同学或爬校后地形雄壮的小金山;或游学校对面的虎头寨。在登山出游的时候,选择较平坦的地方,与同学一起坐着,讲古文、诵诗词,或讲史地等课。同时又教同学看看田地里劳动工作的农民,要生起对他们的敬爱心、同情心,知道他们对国家建设作出极大的贡献;教同学们在走路时要爱惜物命,不要踩蚂蚁等小虫。
从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五的一段时间里,多分是这样地教育着学生,他们的进步非常快,大多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三好学生。我在这时,不但对佛学理论有了进一步的深入,而且也增长了许多世间学的知识,曾写过《我之人生观》、《我之宇宙观》两篇论文,在《海潮音》月刊发表。
一九四五年下期,巴中县文教科长陈寿先听说石城乡有一双目失明的青年,办了一所学校,学生进步快,成绩好,出自好奇心来我校参观。他检查了我校的授教情况,把每个学生的作业本、作文本一一过目,大惊说:『这些学生成绩优异,县中校的成绩还不能相比!』于是以重价聘我到县城办学。
一九四六年春,我到巴中县城,在晏阳初先生的老宅,人称『晏家公馆』,开办了一堂私塾,学生十余名,大都是城内有文化、有地位上层人物的子女。阳初先生的侄女晏大章,任女子中学校校长,因她有一男一女在我校读书,自甘挤时助我办学。每在下午,我用两点钟的时间同这些学生的家长讨论学术,或推敲诗文。这些家长或是中学校校长、高中校教师;或是县参议会正副会长;或是当地驻军的团旅长。因为这时正值日本投降,大家都要求讨论建设中国之道。我给他们讲过儒家致知、格物、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哲学;也给他们讲过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更变相地讲过毛泽东同志的『新民主主义论』;同时又讲过唯识、般若的佛教哲学。他们一致认为我博学多能,才德兼美,特别是参议长赵济刚,他见我极不平凡,称赞说:『真是师资人才!必须介绍到巴中师范校去教书,培育良好的师资人才。』同年下期,我一面在晏家办私学,一面应聘到师校上课,我在这段时期不但培育了一些优秀青年学生,而且也升华了不少上层人物的才德。我每天晚上都要研究一两小时的佛学,每星期日在县城南泉寺为巴中居士讲授佛学。曾写了《佛学与科学》一文,在《弘化》月刊上发表;也写了《师说》一文,在《大公报》发表。一九四七年上期,我在中师校授课时,县上省高中、县高中都争先聘我下期前往授课,因这年暑假『成都东方文教研究院』院长王恩洋先生打电来邀请我到成都东方文教院以教授职称在该院授裸,协助他办学弘扬东方佛儒之学,我就退了巴中几所学校的聘书,带了两名学生前往『成都东方文教研究院』。
在研究院授课的过程中,先后讲授《庄子》及唯识课,并带部分研究生,当时曾填了《沁园春》一词,词云:
『日寇败逃,魔焰顿消,瑞气盘空。看:川开笑口,山展欢容,千村柳绿,万树桃红,农舞田野,商庆市中。四亿人民歌声宏。喜不尽,神州万万里,无限东风!
弘扬东方文化,下决心坚持佛儒宗,鼓舞华胞,建国立功,启导后进,礼义是崇,高瞻远瞩,挥舞彩笔划长虹,普天下共游光明路,奔向大同!』
在文教院协助恩洋先生办学前后共约三年左右,培育了大批品学兼优的英才,为新中国建立作出了不平凡的成绩。院长先后为我安排了舒炯涛、叶正枢两人为助手,照顾我的生活,协助我自学和授课,在课余研究了《瑜伽大论》和《因明学》;也阅读了恩洋先生所作的《孔子》、《孟子》》、《荀子》、《老子》等学案,加深了我对中国子学的研究;也阅读了大批马列主义的文献,增强了社会科学方面的知识;也写作了较长篇幅的佛学论文《唯识要义》在《文教丛刊》上发表。
九、现实生活融双印
一九五○年,全国解放,赤县天地焕然一新。川北行署胡耀邦主任请川北留蓉的社会贤达,返川北组织政协。当时成都军管区文教处为我出介绍回巴中作高中文科教员参加政协;我随即持介绍回巴中与县政府管文教的负责人接洽。当时县政府的主要负责人都是南下军干,认为双目失明而能教书从未闻之,拒而不纳。我于是回石城家居,立即向毛主席写了《对当前中国新文化建设的几点建议》一函,寄上北京,速得主席回函,嘱我:『站稳工人阶级立场,本着以往刻苦自学精神,继续研究学术,为新文化建设作出应有的贡献。』不久中央文化教育委员会根据主席指示,电请西南军政委员会酌情为我安排适当工作。该会随即函告巴中政府对我的情况速派有力干部详查、俱报。县政府又将此函置之高阁。我又随即向中央文委将此情况如实反应。一九五三年,中央派访问团到巴中访问老根据地,团长柳亚子嘱科长周如兰来石城乡政府约我相见,对话数小时,周科长说:『你是真才实学,分析能力强,我们这次准备请你出外工作,但你双目失明在工作上必须有人协助,在生活上必须有人照顾,如果你爱人是大学毕业,就可能随我们一道外出,从事工作。』因我爱人是童养媳,没有文化,无法随周一道外出。这时乡党委书记张仕舜同志向周科长说:『唐老师对中医还有较高水准』周说:『好,好!你们乡党委立即介绍唐参加卫协会,带徒行医』。从此,我便结束了办学工作,一跃而转为『白衣战士』了。
我在从事行医过程中,带长子思明为徒,一方面对技术精益求精,写过《中医癌症治疗》、《精神卫生学》两书;另一方面仍专心致志从事学修一体化的佛学研究。从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五七年连续在北京《现代佛学》杂志上发表过《关于佛教的实质》、《佛家的修养》、《实践与现观》《对唯识宗义一些体会》等学术论文。
一九五八年我被分配到石城乡七大队保健室作主要负责人。在突击肿病过程中曾发明了『首乌糖浆』、『桑皮糖浆』、『见肿消外包』等十多种有效土方,突击肿病,成绩显著,招致巴中全县各地负责消灭肿病的医疗单位,来我处开灭病现场会,向我取经。于是我的医名大振,乡党委也为我几次记功。
我在行医三十余年中,怎样把行医工作与学佛实践相结合呢?主要在行医现实生活中采取『行也禅,坐也禅,语默动静体安然』的出世间上上禅相结合来进行的。
解放前研究唯识,在理论方面有一定水准,但常常感觉人生天地寿命几何,『此身不于今生度,再待何生度此身? 』因而羡慕禅宗的顿悟,看了一些禅宗语录,略知修禅方便,自动把修唯识观与禅宗的修法相结合,来从事法心二印的融通。解放后在行医生活中频频用《指月录》所载香岩答师兄问其开悟情景所说:『去年贫,不算贫;去年贫,尚有立锥之地;今年贫,连锥也无』的禅语,用唯识观的修法来融合进行。按此中香岩之意,随顺胜义取相,以遣所执相,而入无所得空,随即联想到《辩中边论》颂语所说:『依识有所得,境无所得生;依境无所得,识无所得生。』也不自觉地联想到《成唯识论》引《分别瑜伽论》颂文所说:『菩萨于定位,观影唯是心,义相既灭除,审观唯自想;如是住内心,知所取非有,次能取亦无,后触无所得。』这两论颂语大意都是说大乘人住『加行位』修唯识观,遣能所取执,进入『见道位』的情景。一切凡愚,由不了知所见一切境界皆依内识随缘所生,自无定性,非真实有,而妄执识所变境,与变境之识,皆真实有,是为所取能取二执,为遣除此能所取的妄执,立唯识教。修唯识观的人,反复观察自所见境,皆是自心所现影相,非外实有,破除了所取执,而能取执犹存,这就是香岩所说『去年贫尚有立锥之地』的意义。所取既空,随即观察此能见境之识亦从缘生,非真实有,唯识之名亦是假立,由此便遣除了能取之执,而进入无分别境。这就是香岩所说『今年贫,连锥也无』之意。香岩所说虽亦包括以空遣有,以空遣空的修禅方法,不专指修唯识观而言。可是修唯识观,先取唯识相以破外境执,境执既空,再观唯识亦空,是与香岩所说修禅的方便完全相符的。
我是怎样把修唯识观和禅宗修法相融合的呢?按唯识教义,修唯识观是依于世间定地,住加行位,用四寻思、四如实智来次第进行的。可是我没有这样的禅定基础,环境也不许可闭关。只好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取禅家顿悟的精神,用动静结合的方式,按境由识现,实无外境、悟所取空;由识从缘生、如幻非真,悟能取空。要求对二取空理,要悟到坚决忍可,而无丝毫怀疑的地步,而使之真能遣除二取中所有我法执相。
一九六二年按医疗政策撤销保健室,一部份医生转入联合诊所,一部份医生半农半医,自由营业。我因目盲,属于后者。每当集日在石城乡街上营业,其余时间在家或接待门诊,或有时出诊,能挤出很多时间研究禅典,这时特别着重对《六祖坛经》的究习。初读此经不能深入理解,不能依之修学,最后下大决心,发誓云:『今生不彻底通达《六祖坛经》,不掌握「般若三昧」的顿悟禅法,愿舍生命。』发誓之后,诵读《坛经》,豁然开朗,既通达六祖禅的教理基础是有为缘起;也通达六祖的行持既是般若的顿悟,也是唯识讲破我法二执实证诸法空性的现观。
所谓《坛经》的教理基础是有为缘起:六祖的禅学理论是以《金刚经》的教义为本,《金刚经》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又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这就是它主张有为缘起,反对主有真心的无为缘起的实证。同时它又说『如来无有定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亦无有定法如来可说。』这又从反面破斥主有常住不变的无为法,来佐证缘起是有为法的缘起。六祖依《金刚经》开悟,故其教理背景,亦与《金刚经》完全一致,在缘起上不主无为而主有为。
《坛经》主张有为缘起,有什么明显的经文为证呢?《付嘱品》教其门人说法『不失本宗』云:『先须举三科法门,动用三十六对,出没即离两边。』
『三科法门』秦译为五阴、十二处、十八界。唐译为五蕴、十二处、十八界三科。『五蕴、十二处、十八界』都是从因缘生,随因缘变、随因缘灭的有为法,说法时先举三科即是先需讲有生、住、异、灭的有为法,使人在一切有为法上,观如梦幻,不起分别执着,当下即能于相上见性,有上观空,而得解脱。这与无着菩萨《大乘阿毗达磨集论》首立『蕴、处、界』三科为本事分纲领的三法品同一意趣,若《坛经》在理论上讲无为缘起,则必然教徒众首先举『常住不变』的真心为基础,而不如是,这就证明《六祖坛经》的理论是讲有为缘起的。
至于教门人动用三十六对,则更是主有为缘起的突出证明,因为有为缘起的核心是建立在相反相成的原则上的。如来讲缘起说:『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意谓一切事物从因缘生,都是相对而有。凡相对之法,有正面即会有与之相反的一面,若随先一方为正面,则自会引射出相反的一面。如以明暗为例,有明则有暗,暗是明反射形成的影像,则离明无暗,而暗非定法、非实法;若以暗为正的一面讲,则明是暗反射所形成的影像,离暗无明,而明非定法、非实法。由是自不执暗,亦不执明,离却两边,而入非有非空的中道。再以善恶这一相对法为例,善恶相形离善无恶,则恶是善反射所形成的影像,而恶无定法,无实法;如从恶法来讲,离恶无善,则善是恶反射所形成的影像,自无定法,亦无实法,由是自然于善于恶,皆不固执,离却两边,而入不二法门的中道。这就是《坛经》所说:『来去相因,成中道义』的意思。三十六对中外境无情有天地、日月、明暗、阴阳、水火五对。依天地言,离天无地,离地无天,天是地反射的影像,地是天反射的影像,二者皆无定法,皆非实有。由此通达天地的实相,而自然离却天地两边的法执。其余日月等四对随其所应,例此可知。法相语言有语法、有无、有色无色、有相无相、有漏无漏、色空、动静、清浊、凡圣、僧俗、老少、大小十二对。此十二对中以语法言,见法必生起语,有语必引起法,二者相因,离语无法,离法无语,二者皆无定法,无实法,由斯远离二边执着,而妙契中道。其余有为等十一对随其所应,例此可知。自性起用有长短、邪正、痴慧、愚智、乱定、慈毒、戒非、直曲、实虚、险平、烦恼菩提、常无常、悲害、喜嗔、舍悭、进退、生灭、法身色身、化身报身十九对。此十九对中从长短言,这里的长短系指善恶或是非说,非指形色中的长短说。长短相因,离长无短,离短无长,二者俱无定法,无实法。由此通达便入长短二法的实相,而入不二法门,妙契中道。其余戒定慧三学所属的各各相对、慈悲喜舍四无量所属的各各相对,法报化三身所属的各各相对,皆是正反两面的相因,俱无定法、无实法,以长短为例可知。《坛经》既主有为缘起,故对无为缘起所主的真心亦有反驳之词,如《付嘱品》颂云:『一切无有真,不以见于真,若见于真者,是见尽非真。』序品中驳神秀偈语中说的『本来无一物』,亦与此同一旨趣。
如果六祖是主有为缘起,那么《坛经》序品中记载五祖传诵《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豁然大悟,所说『何期自性本自清净』至『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五句惊叹之词怎么理解?须知这也是从有为缘起来讲,因为有为缘起主张缘生诸法的本性,空寂离言,如《解深密经》说『一切诸法,无生无灭,本来寂静,自性涅槃。』六祖惊叹语中所说的自性,即是唯识所讲『自性涅槃』的自性,与本性空性是同义词。唯识言真如是『迷悟依』,因为真如虽不是有实体的真心,能为因缘生一切法是诸法的第一性和本体,但它却是有为法无实自体,实我实法了不可得的空理,与有为法不即不离,能为诸法生起的增上缘。理由是一切众生于此空理迷而不悟,即是无明,能生一切烦恼,造种种恶业,流转三界,而为世间;若悟此空理则为般若,能生种种无漏善法,而为出世,绝不是与无为缘起所主张的真心先有为法而有,能为有为法生起的因缘。《坛经》所说:『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其意与唯识所讲真如是『迷悟依』,能作染净诸法生起的增上缘同一意趣,若学者把它当作无为缘起所讲的真如是真心,能为因缘生一切法理解,那就『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了。在这里还附带把《付嘱品》中所说『自性能含万法名含藏识……自性若邪,起十八邪;自性若正,起十八正。若「恶用」即「众生用」,「善用」即「佛用」。』加以如实的解释。这里的自性主要是指阿赖耶识的种子,阿赖耶识积集诸法种子生起种种现行,诸法现行又各各熏成诸法自种,如是『种现熏生』,各各诸法前后相似相继,非断非常,而永远保持其各各如幻的自性。阿赖耶识含藏诸法种子不一不异名阿赖耶识,亦名一切种子识。《摄大乘论》引《阿毗达磨经》颂云:『由摄藏诸法,一切种子识,故名阿赖耶,胜者我开示。』即是此义。六根、六尘、六识的十八界法各有自种,一切众生有我法执生诸烦恼,造诸恶业,所熏杂染法种,影响十八界的自种,则成为阿赖耶识中十八界的自性种,邪而不正,自必生起染污的六根、六尘、六识而为世间法的众生;若诸圣者破我法执,无诸烦恼及有漏业,则其十八界的自种,清净无染,自必生起无漏的六根、六尘、六识十八界法,而成如来。《坛经》此段所说阿赖耶识起用的情况全与唯识所讲阿赖耶识自性缘起的内容相符,这充分说明《坛经》是讲赖耶缘起的,它的理论基础是有为缘起论。
所谓六祖的禅修,既是般若的顿悟,也是唯识所讲破我法二执,实证诸法空性的现观:六祖依《金刚经》开悟,《金刚经》的神髓就是般若的顿悟,该经云:『闻是章句,乃至一念生净信者,须菩提,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意思是说依金刚般若的方法修学,一定会迅速成就像佛那样不可思议的极大功德。该经又云:『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信心清净,则生实相,当知是人成就第一稀有功德。』『第一稀有功德』即暗指佛而言。意谓有金刚般若经所说,只要信心清净,即能生起『实相般若』,成就第一稀有功德的佛陀。这些经文都在显示依般若修持,必能实证诸法实相,顿成如来。《证道歌》云:『跨进真如实相门,一超直入如来地』,也就是说『般若三昧』的禅是以『顿悟』为实质的。《坛经》里有哪些言句讲顿悟呢?序品中记载五祖教神秀云:『无上菩提须于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这句话即是说上根利器一闻般若教言便会豁然开朗而见性成佛。般若品中六祖亦自云:『我昔于忍和尚处一闻言下便悟』,这也是说修般若禅一定是讲顿悟的。
为什么依般若修就会顿悟呢?主要是般若正智是观『诸法实相』所生起。诸法实相非它,即是『缘起性空』这个绝对真理。宇宙之大,万法之多,虽无量无边,但它只根据一个总的原则所形成,就是『缘起性空』。《中论》云:『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这就是说世出世间染净诸法都是从因缘生。能生诸法的因缘也是由因缘生,故因缘生法前前无始,后后无终,竖穷三际,横遍十方。凡缘生之法缘聚则生,缘散则灭,自无定性、无实体、抓不住、不可得,所以缘生诸法其性是空,世出世间无不皆然,所以《金刚经》云:『如来无有定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亦无定法如来可说』即是此义。故缘起性空是放之万法而皆准,推之世出世间而皆然的唯一绝对真理,通达此绝对真理,一空一切空,一悟一切悟,就是禅家所谓『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总持法门。所谓佛就是掌握此总持法门通达人生宇宙唯一的绝对真理,实证和受用这个绝对真理的圣者。以故观缘起性空,即能迅速生起般若智慧,而成大觉。所以《大般若经》云:『若知缘生,则知法性;若知法性,则知空性;若知空性,则见导师。』六祖依金刚般若经开悟,掌握了缘起性空的绝对真理,动用三十六对,出没即离两边,而顿入不二法门,所以说六祖的禅修是般若的顿悟。唯识的宗旨主要在破我法执,实证唯识性,而入能所双忘,智境如如相应的现观。《成唯识论·造论缘起》云:『今造此论,为于二空有迷谬者生正解故,生解为断二重障故。由我法执二障俱生;若证二空,彼障随断。』《唯识三十颂》云:『由假说我法,有种种相转……若时于所缘,智都无所得,尔时住唯识,离二取相故。』这些言句都是说唯识的主旨专在破我法执,实证『言思道断,心行处灭』的现观。《坛经》说:『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着。』又说:『平等如梦幻,不起凡圣见,不作涅槃解,二边三际断。』这些禅境都是与唯识所讲破我法执,实证诸法真空本性的现观,不谋而合的。
特别是值得一提的,六祖修禅的总的方法是『用自真如性,以智慧观照,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是见性成佛道。』什么是不舍?就是不舍度众生的现实生活。六祖说:『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日用常行饶益,成道非由施钱。』这就是说修禅必须在利益众生的现实生活中进行,这就叫不舍。六祖一生最反对坐修,他说:『道由心悟,岂在坐耶?』又说:『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原是臭骨头,何为立功过?』就是主张修禅必须重在不舍利益众生的现实生活。什么叫不取?就是说在现实生活中知道『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离念』,念念无住,于一切时,心无所着,就是不取。于诸法上不取不舍就是六祖所说:『但净本心,使六识,出六门,于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名般若三昧。』这就是六祖所说『见性成佛道』的不取不舍的禅修。这种修禅方法与《瑜伽大论·真实义品》讲『善取空』所说的『不增不减,不取不舍』是完全合拍的。《真实义品》引颂云:『世间诸世俗,牟尼皆不着,无着孰能取,见闻而不爱。』这也就是说修禅要在世俗生活中不取不舍来活参活悟。与六祖所说不取不舍即是见性成佛道是同一旨趣的。
我抓住了唯识学的纲领,知道唯识是讲世出世间总的因果规律的伟大科学。它认为世间总的因果规律是由于众生不达缘起性空,妄执实我实法。由有我执,便引起贪嗔痴烦恼障,造种种染业,感种种苦果,业果相续,流转生死,不证涅槃;由有法执,便引起所知障,不达法性,般若不生,不证菩提,由斯形成世间。由于这种世间形成总的因果规律,自然而然就显出出世间总的因果规律是在破我法执。由破我执,便断烦恼障,不造染污业,不感染污果,而证涅槃;由破法执,便断所知障,实证诸法真空本性,转八识,成四智的菩提,由斯形成至真、至善、至美的出世间。破我法执,断烦恼所知二障,主要的方法则必须依据由遍计所执、依他起性、圆成实性的三自性,所显相无性、生无性、胜义无性的三无性,由斯形成非有非空的中道。据此中道在修持上就必须于诸法上不增不减、不取不舍,在长期度众生的现实生活中观空遣相,这种道理就不期然而然地与六祖所讲『不离见闻缘,超然登佛地』所用的『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是见性成佛道』的方法自然融合为一。以故我在五八、五九年以后,常常在门诊、出诊为众生治病的现实生活中认认真真观空遣相、破我法执。在心境上清净、安祥、自在、超脱;在行动上积极有为、难行能行、难忍能忍。把唯识的现观与六祖的『般若三昧』,一以贯万地体现出来,常常自豪地说:『唯识般若悟千番,法印心印熔一炉。』
这样不取不舍在行医的现实生活中,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便不知不觉地产生出不可思议的威力:从六二年以来我带子为徒,昼夜六时,挎着药囊医具,左手撑着孩子的肩头,右手拄着拐杖,日日夜夜翻山越岭、走村窜户,四处摸来摸去。有时几分钟行一步,一小时窜一院,孩子不堪其苦,往往呼天哭啼。我安慰他道,这是做梦,梦境是空的,有什么苦呢?其时我内心正安住在『如幻三昧』之中,如像梦境,只觉有乐,不知有苦。有时光着头、赤着脚,雪花纷飞满身皆白,我感觉这是广严城维摩精舍的天女来给我奉献香花。遇六月炎天威阳烧人,我和孩子跑得又热又累,不时在绿荫丛中、或苍松翠柏下憩一会,林子里的凉风从头面拂来,我感觉这是法王用醍醐给我灌顶,把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洗得干干净净,身心轻安,清凉清凉啊!这正是法心二印两相融合的实际受用。
一九六六年冬,正当十年浩劫初期,有闹而优者,率众百余人,把我列为施威的对象,以泄私忿出发,加上种种『莫须有』的罪名,我常常受到批判与挨斗,用高吊、猴儿搬桩、跪磁瓦渣、颈上挂磨团、站骑马式,百般摧残,我威然不动,毫不在乎。闹而优者,见势不妙,就把我锁在一间黑屋里长达十余日,不许家人送茶饭,企图饿死我,孰知这恰是修禅的难得之机。我日夜在被锁的房里,经行晏坐,自在自在,逍遥逍遥,两星期后,有几个肇事的急先锋,以为我死了,忙开了铁门,抬头一望,见我庄严而坐,容光焕发。我向他们大声问了一句:『同志们好!』吓得几个人面色苍白,缩头而去。在屋后惊言:『他是个铜金刚、铁罗汉吗?』这场大祸便以残忍无仁道者、计穷力尽无可如何而告终。这也正是法印与心印两相融合的行持所发生的威力。
有人向我提问,气功所讲特异功能,真的有吗?可能有。特异功能与佛家所讲的神通一样吗?略相近似,但实有差别,前者较低级、庸俗;后者较高级、殊胜。但是神通也有外道内法之殊,凡通圣道之别。你学佛多年有神通吗?没有。可是,一个真正学佛者如能对般若的不二法门,唯识的中道了义深入通达有一定行持和受用,也自然会有不少不可思议的奇迹,略拈一二以示真空妙有相关的必然性。
一九八七年十月初旬,我身有小恙,季子思鹏出诊,儿媳妇袁伦秀突从田间生产匆匆回家向我说:『今天乡上林业员和大队生产队干部及某些社员,在我队每家每户搜查暗藏木料,发现有暗藏木料者便重重罚款。我家上个月某夜被贼所伐大松树两根,经发觉,将两株大松树抬回家,每根锯成三截,两根树六截,一共堆在院坝,曾经许多社员常看见过,现在若被清出,必须要严重罚款,怎么办?』我说:『你不要怕,他们看不见。』一会儿,果然乡上林业员,村主任、社长和一些群众十余人,急急忙忙跑来我家,四处搜查:灶门前用锄挖;粪池里用棒搅,都没有发现什么,他们在院坝木料周围转了十多次,毫未发现什么,一共经过了一小时四十多分钟,便说说笑笑到他处了。以后生产队上很多群众都说:『这回乡上下来查树,一定是唐仲容家上报的,不然为什么我们往日看见他院坝里堆了一大堆木料,这次怎么清不出来?』有些参加过我家清树的人说:『真的,清树我也在场,到处搜查,也没有看见他家的木料。』
一九八八年冬,我患胃癌,心口下有一大硬块,推之不移,吃的饭,喝的开水,都要全吐出来,每天床前几大堆秽物,家人边扫边吐怨言,已有十余日如是,我安安静静卧在床上,了知我法本空,有什么饮食不下?这些都是无所得空;同时,我又知道人是五蕴假合所显现的幻相,哪里有我呢?既无我,又有谁在患病、谁在受痛、谁会因病而死呢?日日夜夜安住在我法二空的理境中,安祥寂静,毫无所苦。一日我猛然想起与其消极无为以待死,不如积极地用意念力降服病魔,使此癌症迅速消除。于是端坐床上,庄严郑重,假想有一病魔与我对话,病魔说:『你患癌病这样久,毫无惧色,究竟有多大本领呢? 』我说:『旋乾转坤如反掌。』『又问:你的寿命有多长?」我说:『天地毁灭我无恙。』又问:『谁是世间大英雄? 』我说:『善达宇宙真实相的觉雄便是。』又问:『何是宇宙真实相? 』我说:『一无真实便是真实相,若能如是善通达,威力无边,不可当,不可当!今天中午我要吃饭,我要吃饭!』果然当天中午我吃了两碗饭,一点也没有吐。第二天,胸前推之不移的硬块也顿觉消失,从此以后,癌病永不再发,而身体大健。
我在把唯识的真理与六祖顿悟禅法融合修持的过程中,为了彻底对六祖禅学有最深度、最彻底的掌握,本着古人说:『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所得斯下矣』的教言,专心致志对六祖开悟所依的《金刚经》反复熟读,日夜思维,不计年月日时在生活实践中真参实悟,彻底通达《金刚经》的中心要领和精华所在,就是叫人要悲智等运,福慧双修,真俗圆融,在度众生的现实生活中,彻底观空遣相破我法执。经文首段所云:『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这段经文就是佛在日常生活中观我法二空,不取不舍的修法来对众生进行身教。『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服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
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有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这段经文首先说明修菩萨行一定要发愿修行,广度无边众生,以集福德而破我执,同时又须在度众生的现实生活中,不认为有我在度(无我相),有人被我度(无人相),也不认为有世间的众生可度(无众生相),更不认为有实在的无余涅槃可度入(无寿者相),作为纲领性的言教。
降伏其心的目的主要是降伏本来的染污心,新生起无漏的清净心。什么是清净心?经云:『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段经文就是五祖传法时向六祖读诵《金刚经》至此六祖开悟得到彻底印证之处。经意是在现实生活中能无所住(不取)而生其心(不舍),便是生起了清净心。再把『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含义说具体一点,就是经文所谓:『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不取),修一切善法(不舍),即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什么要这样不取不舍地修呢?就是《金刚经》末尾画龙点睛地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段经文的要义是说一切有为法从因缘生,随因缘转变,始终相似相续,非断非常,无实体,抓不住。所以就不要取相以起实我实法的增益执,可是诸法又有如幻之相分明显现,形成一定的因果规律,故又须当言而言,当行而行,不舍广度众生,以离损减执。
我在学修一体化的研究《金刚经》后,深知《金刚经》是学佛成佛的唯一要典,不禁喟然叹曰:『如来称赞此经是「一切诸佛及诸佛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皆从此经出」的圣言,真不我欺!』
一九八二年,中国佛教协会会长、全国政协副主席赵朴老请我为《法音》杂志供稿,我先后写了《谈谈学禅的体会》、《无住涅槃与人间现实》、《试述顿悟成佛义》、《什么是道》、《关于大乘教义几个关键问题的解说》、《怎样突破凡圣关》、《试论有为无为两缘起说的会通》、《关于佛教的认识论》、《佛教的心理学》、《把佛法的精华贯彻到生活实践中去》、《谈谈见性开悟的微妙法门》、《丰富多彩的禅生活》、《〈金刚经〉要义总结》、《佛教的因果观》、《谈谈业报因果》、《唯识的优异特点》,这些佛学论文一经发表,曾博得海内外学术界和佛教界许多名流的高度评价,引起中央统战部负责人和佛教界领导的关注。一九八九年,中国佛教协会会长、全国政协副主席赵朴老曾为我给四川省统战部来函说:『巴中石城乡佛教居士唐仲容先生,在佛学研究上,造诣颇深。虽年近古稀,双目失明,历尽坎坷,而其报国、为学之志始终不渝,实属难能可贵。』此后由我省统战部根据朴老推荐请我来成都在省佛学院讲学。从九○年以来,季子思鹏助我在成都文殊院、昭觉寺两佛学院以及省佛学院讲授般若唯识课,培育青年僧,思鹏在学修一体化上,有较突出的成就,应聘授省佛学院佛学课。每星期日我自动不取报酬地为外来居士讲授般若唯识教典,听课者有许多大学教授和科学工作者,也有一般老中青居士,他们都专心致志地听讲,大多都能在学修一体化上对佛教的真实义、般若唯识有较深的理解和受用。
十、长佛学佛实践形成的定见
予自十六岁盲目开始学佛以来,迄今近六十年,始终坚持学修一体化,不断多闻熏习,如理作意,勤修加行,闻思修三,同时进行,相互印证,从长期经验观察中,形成牢不可破的定见,兹分述之如次:
一、有为缘起论,是超越一切世学、区别似教的真正佛法
由三世诸佛辗转传来的菩提分法,首先是『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的四念住。此中『不净的身、皆苦的受、无常的心、无我的法』都是从因缘生,亲身直接感到的有为法,以此精勤观察,常常念住,就是一切诸佛皆以有为缘起为立教根本的实证。释迦如来将入涅槃之际,阿难问佛:『世尊在时依佛而住,世尊灭后,依谁而住? 』佛言:『依四念处住。』由此可见,佛的遗嘱也是叫人信解行证,必须以有为缘起为指标,这些都说明有为缘起是佛教教义的生命线。
《金刚经》佛告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又在经末特别宣告『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就说明了学佛一定要信受奉行有为缘起。佛最初立教化众时,马胜比丘奉命游方,常用的偈语说:『诸法因缘生,缘散法还灭,吾师大沙门,常作如是说。』由此可见,佛教的中心教义自来就是坚定不移地奉持有为缘起。
释迦为了标志佛教的生命线是有为缘起,恐人错误理解,特立『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三法印。『诸行无常』就是指一切法皆从因缘生,时时生灭变化,无有定法。既无定法,则任何法都本无实体,了不可得,是为法无我;法既不可得,则由法和合所形成的有情,亦无实体,如幻非真,是为人无我,故总言诸法无我。既无有法,则有什么生老病死诸苦?既无实人,则有谁受生老病死诸苦?如是则不解脱而自解脱,身心清净,自然到达彼岸,实证涅槃。如是三句总言一切法皆是从因缘生的有为法,此有为法无常变异,了不可得,即是无为法。无为法是有为法了不可得的空理,离有为法外,别无实法可得,如行者能在有为法上观缘起性空,即实证诸法实相而受用最极寂静的涅槃,这就是有为缘起的具体内容。佛立此三为法印,意思是说有为缘起是真正佛法;是佛盖了章的,公开承认的。法之是否真为佛说,学人修学之是否如理,皆可用此印证,故称此三为『法印』。由于三法印的融汇、贯通,自然显示出一切诸法皆无实体,远离名想言说、分别执着,而为人生宇宙的实相,证此实相,即能自觉觉他而证大菩提、大涅槃的佛果,故佛据此立『大乘一实相印』。当知此实相印亦是依有为缘起性空的道理所建立。
达摩来东土传禅,倡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所谓人心就是人们平常由因缘所生,一念六十刹那,一刹那六十生灭的变化无常的如幻之心。心生万法,心无常,则所生诸法皆是无常,即皆无常则都抓不住,而为无所得空,故观心无常,立即一空一切空,而见性成佛.慧能六祖亦本此意而言:『若即说心,心原是妄,知心如幻,即无着也。』由此可见禅宗祖师立法教人,亦皆以有为缘起为根本。故能迅速见性,顿悟成佛。
有为法是可见,可感知,随处皆是,随时皆有,相状分明显现的一般事物。故讲有为缘起随时随地都可进行实验,随时随地都可理解其如幻非真,远离分别言说,加以实证受用得解脱.农人在地里放一颗瓜米,以作因缘,灌上肥料,盖上细土,通过日光的升温,雨露的滋润等为增上缘,就会很快生起瓜芽、长茎、生叶、开花、结瓜果。如果农人放一颗豆子在地里作因缘,灌上肥料,盖上细土,以及日光升温、雨露滋润等为增上缘,就会发出豆芽、长茎、抽枝、生叶、开花、结豆角。这不是有为缘起在农业生产上的成功实验吗?学生以意识的思维为因缘,用手执笔吸墨水在纸上挥舞为增上缘,就会马上写出美观的文字,或绘出五彩斑斓的图画来,这不是在学生进行有为缘起的成功实验吗?所以说有为缘起随时随地皆可实验,是百分之百的真实,毫不虚伪。如果人们能够通过这些缘生的东西,时时推陈出新,毫无定法可得,而全是空,就一定会在见色时了知诸色和能见诸色的眼,皆是缘起性空,无法分别言说,而心自解脱;在闻声时自会了知诸声,及闻诸声的耳,皆从缘生,无实体性,而自远离言说分别,心无所住自然解脱;在嗅香、尝味、触尘、了法的实际生活中,也自会一一达其性空,而能所双忘,入无分别,心自清静,彻底解脱。以故有为缘起是佛法的神髓,是治生死大苦的良药,是学佛成佛的中心关键,一抓就灵,微妙难思。
有为缘起是否完全排除无为法的生活作用呢?不,有为法能显无为法性,无为法性能助有为法生,二者同时并存,相互为缘;只不过诸法之生为因缘的全是有为法;为增上缘的大部分是有为法,而无为法也能作为生有为法的部分助缘,决不能先有为法而有,作有为法的因缘和本体,虽此二法相互为缘,而其中有主次、轻重之别,决不能等量齐观,故以有为缘起命名。
二、顿悟渐修相融合,是学佛成佛必由之路
顿悟一词是迅速醒觉的意义。佛的含义是自觉觉他觉行圆满,故学佛首在求『觉』,而尤在迅速觉悟。觉悟是智慧之用,而智慧有闻、思、修的差别,在听闻正法中,能迅速通达人生宇宙惟一绝对真理的缘起性空。能深知自觉觉他的总持法门,就是闻慧中的顿悟;在思慧中,能迅速思维出人生宇宙绝对真理的缘起性空,能深知自觉觉他的总持法门,就是思慧中的顿悟;在修慧中,运用总持法门,言思道断,心行处灭,当下实证人生宇宙唯一绝对真理的缘起性空,就是修慧中的顿悟。顿悟是般若起用的表现形式,般若是观缘起性空迅速生起的。宇宙之大,万法之多,虽是无量无边,但总起来看正如《中论》所说:『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既然包括世出世间染净诸法都从因缘生,自无实体,生灭迅速,无有定法,又有什么实法可得?既无实法,又有什么实我可得,如是能随时随处用缘起性空去观察,自会一空一切空,一悟一切悟,顿入不二法门,而自解脱。故顿悟一词不是定指成就三身、四智、五眼、六通的满觉,而是说抓住人生宇宙的实相,自会一以贯万,一通百通,而迅速入道。渐修一词不是排除顿悟的方法,而是用较长时间来修学的意思,唯识认为从发心至成佛需经三大阿僧祇劫。由最初发心至登地见道,经第一阿僧祇劫;由初地至七地经第二阿僧祇劫;七地以后,直至成佛,经第三阿僧祇劫,在这三大阿僧祇劫中,修行时间非常之长,故称渐修。
什么叫顿悟渐修相融?意思是顿悟中有渐修,渐修中有顿悟,顿悟是加快速度前进义,其中也包括有渐的意义。所谓渐修主要是把自己顿悟所通达的道理,所用的方法,所受用的境界,迅速而长期地用以度生化众,使无量众生皆能用顿悟的道理和方法修学,迅速达到顿悟,故渐修的内容不外顿悟。顿中有渐,如人旅游坐飞机进行,比坐火车、汽车快得多,可称之为顿行,但乘飞机也有一定时间航程,才到达目的地,是谓顿中有渐,但这种渐与陆行的渐有差别,故总谓之顿。乘火车、汽车游行与航空比较自然是渐,但比直接步行要快得多,而可谓之顿,这就渐中有顿,而此顿与航空的顿有差别,故仍属于渐。
为什么顿悟渐修两相融合才能学佛成佛呢?其故有三:
(一)《解深密经》称『众生为相缚,及为粗重缚』,学佛必须先求『相解脱』,进一步得『粗重解脱』,然后才能证得佛果。一切众生不达缘起性空,遍于一切法上依名取相,执头上莽莽荡荡的虚空,名字叫天而执为实天;足下周圆无际的土地,名之为地而执为实地:身直立而行,有理智、有感情的有情,名之为人而执为实人;其他种种动物、植物、矿物皆各有其名,而一一执为实物。这些执种种名为种种实物,全是主观上的执着相,与客观的事事物物全不相符,尽是颠倒梦想。一切众生无始时来,恒为主观上的颠倒梦想所蒙蔽,即是『相缚』。由有『相缚』自然会起惑造业,熏习成种,为生起有漏世间,不得出离,是为『粗重缚』。学佛的目的就要成就大觉的佛,而成佛就必须时时勤观缘起性空,不依名取相,破颠倒执,生般若慧,使心境空旷清净,自在超脱,这就叫『相解脱』。得到了『相解脱』,心常清净,以清净心广度一切众生,福慧双修,由此熏习第八识便有能对治染种的无漏种。常常福慧双修,无漏种不断增长,有漏种不断消减;无漏种增之又增,而至圆满;有漏种减之又减,而终全灭。这时阿赖耶识便会转为『无垢识』和『大圆镜智』,而由此证得转依,成就佛果,这就是『粗重解脱』。《唯识三十颂》云:『无得不思议,是出世间智;舍二粗重故,便证得转依。』由颂前二句指『相解脱』,后二句显『粗重解脱』。然复当知,这里的『相解脱』即是观放之万法而皆准的绝对真理缘起性空,迅速开悟的般若妙用,属顿悟;解脱粗重缚的修学,即是长期自觉觉他的渐修才能达到满觉。由此事理,就说明了学佛必须顿悟渐修融合才能成佛。
(二)由有无漏智慧的修积,才能实证真空本性,成就清净法身,证得无住涅槃。由于长期度生才能广积无漏福德,成就以四智为主的圆满报身。有法报二身融合为一的真正佛身,才能显示随缘度生的种种化身,具此三身方名为佛。然复当知,无漏智慧的修积主要属顿悟;常时无漏福德的修积,主要属渐修,由于佛具三身的成因来讲,也有力地说明了学佛必须顿悟渐修相融合才能成佛。
(三)学佛的起步必先自觉,有自觉才能觉他,由三大阿僧祇劫的自觉觉他才能觉行圆满,这是学佛成佛必然规律的『三部曲』。然复当知,自觉主要属顿悟,觉他时间极长,主要属渐修,自觉觉他不断融合,才能达到觉行圆满,这也是有力地说明了学佛成佛必须顿悟渐修相融合。《大阿弥陀经》说:『先了诸法性,梦幻本来空(顿悟自觉),次度诸众生,远大无穷极(觉他渐修),如是宝刹者,何忧不可成? 』正是此义。
三、唯识是中观理论的完美发展
佛灭度后七百余年,南印度有龙猛、提婆菩萨出。根据般若讲中观学,它的理论以缘起性空为核心,故《中论》颂云:『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颂中所说『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意谓世出世间一切诸法皆依因缘而生,生法的因缘同样是法,也是因缘所生,因缘所生之法,亦同样能为因缘而生余法。由斯前前无始,后后无终,而竖穷三际,无内无外,无中无边,横遍十方。颂中后二句是显凡缘生诸法,随因缘生灭,随因缘变异无有定法而自成无所得空。故有为缘起的特征任何法都从缘生,就否认作第一性的不平等因;由于性空,就否认了有实自性的本体。《中论》所讲的空,究竟是什么?它主要讲的是缘生诸法有相无体,如幻非真,故《中论》颂云:『诸烦恼及业,作者及果报,皆如梦如幻、如焱亦如响』。由于诸法如幻非真,就什么也不是,不是也不是,远离名想言说,而成无分别空,故《中论》颂云:『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能说是因缘,善灭诸戏论,我稽首礼佛,诸说中第一。』此二颂意显缘生诸法不是全无,亦非全有,而是远离分别言说戏论的清净实相,故万法性空,即是一切诸法的离言实相,故《中论》颂云:『诸法实相者,心行言语断,无生亦无灭,寂灭如涅槃。』既然诸法的实相,远离分别戏论,故人们要通达和实证诸法的实相,就必须排除主观上邪而不正,偏而不中的种种妄见,才能不同凡夫的执有,也不同二乘的执空,而妙契中道实相。故《中论》颂云:『大圣说空法,为离诸有故;若复见有空,诸佛所不化。』如果人们能如实通达诸法实相,而在在处处,离分别相、破我法执,自会于现实生活中,远离颠倒梦想实证涅槃。故《中论》颂云:『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槃,亦无少分别,涅槃之实际,及与世间际,如是二际者,无毫厘差别。』如前所述,中观学讲有为缘起,主张缘起性空,基本观点是伟大的,完全正确的,故唯识学亦有同样的主张,而以之为基础,无着菩萨作《顺中论》,玄奘法师作《会宗论》,用意即在于此。可是中观的理论虽然正确,也还存在着一大美中不足之处,主要是它讲心法,只论及眼、耳、鼻、舌、身、意六识,而没有根据方广经讲心法中的识有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的八种,当然就不存在着有受熏持种,生起前七识的本识,也不会讲有由自种生,复熏成自种的七转识,从而不能继承方广经所说『一切唯心造』的理论,也不能如实地、圆满地揭示出一切有情的内心世界。既然不讲受熏持种的本识,和能熏习的七转识,当然就不能建立熏习义。既无熏习当然就无由熏习所成的诸种子,以建立内因缘生一切法的殊胜教理。由是因缘,则《中论》所讲的生一切法的因缘,不在内而在外,不是主观的,而是客观的,不是人定胜天,而是天定胜人的。因为因缘是客观的,我们人是因缘生法的,就自然只能受客观因缘支配,而听天安命。若然,这种理论就无形中流入抹杀人类有改造客观世界最大能动性的机械唯物论,要达到转八识成四智的菩提,转生死为涅槃成就无上正等正觉的大转依,就属绝对不可能的事了。因而佛灭度九百余年间,北印度有无着、世亲二大士出,他们根据《解深密经》和慈氏五论,建立唯识学以补中观理论的美中不足。唯识学是方广一切唯心造,和般若缘起性空两大原则有机结合,形成内因缘生一切法的有为缘起论。唯识依《解深密》所说心意识的教义和《楞伽》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之圣言,主张识有八种。前七转识具有生灭等四义为能熏;第八识具有坚住等四义为所熏,能熏所熏相结合,就自然会有熏习;有熏习自然会有熏习所成的名言习气和二取习气为生起一切有为法的亲因;也自然会有业熏习为生起一切法的助缘。由斯就自然而然构成内因缘生一切法的有为缘起论。这种完美的有为缘起论,不仅圆满而正确地揭示了一切有情的内心世界和万法生灭变化的因果规律;更重要的是建立起了业自我造,命自我立,人生支配宇宙,主观决定客观强有力的人定胜天思想。这样人们要彻底改造人生宇宙,实现转依成佛的崇高理想,就全由人们自己创造因缘来决定,而学佛成佛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了。这种伟大理论的出现,就极大地坚定了人们实现学佛成佛的信心,鼓舞了改造人生宇宙实现成佛崇高理想的积极性,增强了难行能行,难忍能忍的大无畏精神。由此看来,唯识学是指出了人们能彻底摆脱生死苦海,达到大自在、大解脱光明大道的真正佛法,也是至真、至善、至美无与伦比的伟大科学!
可是自古及今还有不少讲中观学的只知中观的优点,不知中观的缺陷,而妄起门户之见,对最真实、最完美的佛法——唯识学,妄加诬蔑毁谤和攻击;更有其他不少披着佛教外衣而丝毫不懂真正佛法的狂徒,对伟大的、至真、至善、至美的佛法——唯识,信口开河不遗余力地驳斥和打击。我在这里,本着大公无私的精神对前一种人说一句公正话,唯识是中观理论的完美发展,是以中观理论为基础,而又如实补中观理论之不足的真正佛法。我更要在这里从高度的正义感出发,向后一种对伟大的出类拔萃的唯识学妄加非议的好事者,大吼一声:『门外汉,休得无礼取闹! 』
四、成两足尊必须在长期度生的现实生活中破执断障
两足尊是如来十名号之一,意谓学佛者长期在度众生的现实生活中福慧双修,达到功行圆满,就成为无漏福德智慧两具足的圣者。
怎样才是福慧双修昵?就是一面要大慈大悲悯众生,大喜大舍济含识;一面必须在不舍广度众生的实际生活中,知我法本空,内外不住,无为而无不为。这样就是悲智等运,真俗圆融,不取不舍的福慧双修。佛陀常称《金刚经》是『一切诸佛及诸佛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皆从此经出』的第一宝典。此经的神髓主要就是教人在不舍众生的现实生活中,福慧双修,此经反复言:所有一切众生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众生已,实无众生得灭度者;又言:『诸菩萨摩诃萨应无所住而行布施』;又言:『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如是等圣言都是教人在度众生的现实生活中,破执断障,广积福慧资粮。慧能六祖依《金刚经》开悟,常言『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又言:『不离见闻缘,超然登佛地。』更明显地说:『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是见性成佛道』。这些文句一一都是教人学佛修行一定要不脱离现实,不放弃众生而积极有为,大雄无畏地自利利他,自觉觉他,才能做到『福德智慧二资粮,菩萨积集无边际』而成如来。大乘佛典常常教人『庄严国土,利乐有情』,也正是这个意思。
可是佛陀早离人间,正法隐蔽,似教彰显,学佛者大多讲坐禅闭关,不问人世:但求自了,不度众生,而消极无为,就形成了『枯木依寒岩,山中无暖气』冷酷无情的不正道风。时至今日表现特盛,怎么办呢?近代有些高僧大德和有真知卓见的大居士提倡人间佛教以挽救之。我非常赞同,竭力拥护。因为这样才能把佛法大雄无畏的精神,积极救世的道风,内真外俗,自觉觉他的美德彰显出来,以净化人生宇宙,但是对人间佛教还要有充分的具体内容,略而言之,必须以不取不舍的禅修为方便,以实现人间净土为目的。具体言之,还要采取如下的措施:
首先要大弘般若唯识,以彰『法印』,大倡达磨、慧能的禅修,以显『心印』,从而使心法二印,相互融摄,以立学修一体化的道风。其次还需本着以无我无人修诸善法的佛训,依据一切资生事业皆是佛道的圣言,把出世间法与世间法紧密结合。尤其把古代农禅的殊胜法门借鉴推广,既光大农禅,又建立工、商、教、政、军等各部门的禅,使人人皆能自他两利,福慧双修,成为真正的『活佛』。怎样开农禅?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栉风沐雨而不苦,披星戴月而多乐,本地风光,安闲自得。什么是工禅?忘我劳动,支援国家建设,无私奉献,丰美人民生活;手中勤操机器,内心饱享法乐。什么是商禅?往来市场之中,买进卖出,取合法利润以养己,和颜悦色热爱顾客以利他:随缘任运,充满法喜。什么是教禅?言传身教,循循善诱,使学生常住春风化雨之中;从容中道,坦荡无着,而以禅悦为味。什么是政禅?勤政爱民为原则,遵法守纪作模范;大公无私,与民同乐,而常住于真空本性之中。什么是军禅?出入行伍之中,挥戈执枪,保国为民,通达生死如幻而大雄无畏,涵养浩然之气,而威武不屈。有了这些丰富多彩的禅修法门,就会使任何人在现实生活中真参实悟,活修活证,既能破我法执,以成道业德业,又能利国利民,以成伟大事业,就真正成为语言美、行为美和心灵美的『活菩萨』,也自然会树立起自觉觉他、互爱互敬的新风尚,而实现人间净土。既能实现人间净土,则自会真俗圆融而广积福慧资粮,不期然而然地实现人类最高理想,成就名符其实的两足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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