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的现代化生存

少林寺的现代化生存
　　□ 石 破　《南风窗》 2005年第08期
　　河南,嵩山,少林寺。
　　约访少林寺的方丈释永信,前后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当方丈推开应接不暇的事务最终坐在记者面前,将少林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娓娓道来时,这个“国际明星”式的人物说到敏感、激动处,脸上立刻会微微泛红;讲完话红晕又迅速消褪。
　　一座历尽磨难的千年古刹在21世纪里的大致模样,略微清晰地浮现在记者眼前。少林寺在他的“执掌”之下,呈现出一片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气象,而这也让很多人失声惊呼——“太超前了”!
　　释永信告诉记者,美国的“探索”频道刚刚去少林寺采访了他,并在那里拍摄了一些僧人们日常生活的片段。
　　其实早在3年前,“探索”频道就曾拍过一个有关释永信的短片《新少林方丈》。片子完成后,人们在英文版中惊奇地发现,“方丈”竟然被译成了“CEO"。
　　少林寺的CEO
　　无论在武侠小说还是现实中的寺院生活里,方丈都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但熟悉少林寺历史的,就会知道这个“CEO”可真不是好当的。
　　自从清康熙5年第28代方丈海宽去世,少林寺便进入群僧无首的状态,此后320多年没有方丈。清代中期后又迭遭兵燹,距今最近的一次是1928年,少林寺卷入国民革命军与北洋军阀的中原大战,被冯系部将石友三一把火烧了44天,灰烟散尽一地废墟。
　　1942年,河南大旱,饿殍遍野,僧人纷纷弃寺而逃,只剩下几名行动不便、无力逃走的老僧,以及被土匪炸瞎了双眼的小沙弥行正。寺里的生计,靠盲僧行正拽着驴尾巴,每天往返100多里山路,从山南驮煤贩到北山府店一带,赚钱糊口。
　　“文革”中,100多名红卫兵冲进少林寺,要毁掉佛像、炸毁全部殿堂与碑碣。当时已是少林寺住持的行正和尚,抱住佛像誓“与佛同归于尽”,拼力制止了这场毁寺灭佛的闹剧。据当时居住在附近的村民回忆:“‘文革’后期,寺里只有行正、素喜、素来、永镇、永福、德禅等12个僧人。那时候寺院砖缝里的野草长了有尺把深,和尚吃的咸菜里面都生了蛆。”
　　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少林寺,自顾尚且不暇,遑论“普渡众生”。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落实宗教信仰自由政策,寺院交给僧徒自己管理。少林寺有20多亩山坡地可以耕种,还可以向游客收取门票钱,古寺渐渐恢复了活力。1982年,电影《少林寺》的上映,掀开了少林中兴的序幕。
　　此后“少林热”不断高涨,高峰期内每天游客超过10万人次,不少施主慷慨捐资,重建庙宇。1986年12月,行正法师升座为方丈,这是该寺百年不遇的喜事。
　　1987年,释永信从重病去世的行正方丈手中接过重任,执掌少林,并将自己亲手组建的少林寺武术队改组为武僧团。从1989年起,武僧团应邀出访世界各地,在全球掀起“少林功夫热”。1999年正式就任“CEO”的释永信,脑子里充满了新奇的念头。法无定法,他做的好多事,在中国佛教界都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1996年,他在国内寺院中第一个建立起自己的网站,那会儿国内好多人还不知道互联网是怎么回事儿呢;第一个把少林功夫搬上舞台的是他,他又第一个用舞台剧的形式包装少林功夫,“我请的都是国际上顶尖的作曲、舞美和导演,导演还得过奥斯卡奖”,释永信说。
　　作为少林寺历史上足迹所至最远的方丈,在带队巡演了60多个国家之后,释永信说,他的下一个计划是到世界各国的首都广场表演少林功夫,并准备与好莱坞合作,在美国的赌城拉斯维加斯推出一台“非常豪华”的少林功夫剧目。
　　中国僧人去世界闻名的赌城登台演出,此前有谁能想象得到? “CEO”解释道:“拉斯维加斯是赌城,也是旅游胜地,世界各国最好的节目都会去那里表演,那里聚集了一大批顶尖的艺术人才,我觉得它代表着一种世界主流时尚文化。”国内率先跟“世界主流时尚文化”对话的,居然是少林寺的僧人!
　　2004年11月,胡锦涛主席访问拉美期间,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在巴西、阿根廷举办了一次面向拉美的大型文化交流活动——“感知中国”,演出节目有杂技、现代舞、杨丽萍的《云南映象》以及少林功夫等。本来少林功夫是排在第三位的,但在南美演出时却格外受到欢迎。
　　一名参加过少林寺诸多对外文化交流活动的人士分析说:“西方文化崇尚自信。少林功夫表现了东方文化中自信、刚劲的一面,因而受到很多西方国家观众的喜爱。”
　　少林功夫不仅表现自信、刚劲,它还是禅修的一种重要法门。禅是静的,武是动的,而少林功夫能把这一动、一静融为一炉,习者既能锻炼搏击技巧,而又能修身养性,因此少林功夫在西方人眼里就显得特别迷人。
　　天下数第一,是禅不是拳
　　虽然勇往直前地闯了那么多“禁区”,但在跟记者谈话时,释永信却小心翼翼,似乎有种“动辄得咎”的担心。
　　2003年3月,登封市政府投资2亿元,对少林寺景区进行了大规模的拆迁改造,意图恢复“深山藏古寺,碧溪锁少林”的原有风貌。释永信和少林寺又为此背上了骂名。在谈到少林寺周围拆迁户的近况时,释永信本想跟记者开个玩笑,但他看了眼桌子上的录音机,笑道:“算了,我还是不说了吧。”
　　去年,有媒体报道:释永信自称多次率少林僧人出国,接触的都是各国主流社会。这篇报道为释永信惹来一片骂声:“佛教讲‘众生平等’,你为什么老是提‘主流社会’呀?”
　　释永信对此颇感委屈:“你不能不承认主流,它确实有啊。社会肯定是要分‘阶层’的。农村人和城里人,村干部和省干部,那就不是一个‘阶层’。为什么中国武术进不了奥运会?就是它进不了国际主流社会。佛教从印度到中国,首先是跟皇帝——中国的最高层、最主流人士接触的,主流社会是可以引领潮流的。中国驻外的大使馆、领事馆都希望少林寺多往外走,因为我们是直接跟外国的总统、总理、老贵族们接触,跟他们都能够融到一块,都能交成朋友,我们的活动他们都能来捧场……我们不仅在世界上传播少林文化,也传播了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现在好多人说我讲‘众生不平等’了,他们根本没有理解我。”
　　释永信的另一个理由是:“禅宗的传统习惯,就是面向社会主流阶层,包括知识界、政界、商界的中高层人士。佛教里的净土宗是面向大众的,口颂‘阿弥陀佛’,没有文化的老太太都可以成为信徒。”
　　从这一点出发,释永信最忌讳外界对少林寺的印象就是一家武馆或是武术学校。“天下数第一,是禅不是拳”,这是当年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探访少林寺时留下的墨宝。在释永信看来,少林功夫只是“看家护院的本领”,是小技,是少林寺这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上的枝桠,他希望众生更多地注意少林寺是有着1500年历史、高僧辈出的“禅宗祖
　　庭”,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而这也正是释永信自信地游走于国内外的最大底气。
　　去年7月,少林武僧团在加拿大多伦多市作访问演出时,接受当地蒙特梭利学校的邀请,在这所北美最大的蒙氏学校搞试验,看看孩子们是否能接受“少林功夫”与“中国佛法”。50天的试验结束后,从小学到初中的学生们竟然全部接受了!同时,校方还培训了3家加拿大银行中包括高级经理在内的职员,他们也都表达了“想讨论未来项目的愿望”。
　　这个结果,连释永信也感到出乎意料。因为北美民众以信奉基督教、天主教为主,少林僧人开始还不敢跟他们提佛教,怕遭到人家的拒绝。但校方却主动要求他们不只向孩子们传授武术,更要传播“少林哲学”,用佛教伦理教化学生,“帮助孩子们建立他们的心灵、道德和身体”。
　　参加启动这次试验的少林实业公司总经理钱大梁说:“蒙氏教育的理念是‘培养完整健全的人格’,但是西方社会近年来逐渐发现,对于基督教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佛教讲求的‘明心见性’可以对他们的性格修养起到很好的补充作用,能帮助孩子们建立圆融完整之人性,这正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第一期试验结束后,2004年10月底,蒙特梭利学校的校董给释永信、钱大梁来信,热切建议少林寺同意继续这个试验,并“在加拿大建立永久教学场所,推出长期的少林和蒙特梭利课程,给所有有兴趣学习的人士”。
　　尽管如此,释永信并不回避,到日前为止少林寺还不得不靠功夫来扬名,甚至靠功夫来拓展僧源,这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奈。“站在国际上看,有些国家有基督教背景、伊斯兰教背景或其他宗教背景,你要直接跟他谈佛,他不理睬你;我们的外语又不过关,所以只有先用形体语言、用‘少林功夫’跟国际交往,这可以说是一个便宜的法门。而国内目前的情况下,也只有先用功夫让大家认识少林、了解少林。”
　　避世就是自取灭亡
　　跟释永信对话,发现他有两个使用频率很高的句子,一是“从历史上来看”,二是“站在国际社会的立场看”。
　　在这种时间与空间的视野观照之下,释永信对佛教的衰落,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虽然中国有超过一亿佛教徒,但是今日中国,佛教面临着发轫于西方世界的强劲的现代商业文明的冲击,已是不争的事实。显然,作为一所千年古刹的“CEO”,释永信充分认识到了少林功夫在末法时代的品牌效应,同时,他一再强调少林功夫的文化内涵、宗教内涵,强调“这才是少林功夫的灵魂”。
　　一心弘教的释永信希望人们对少林寺的关注越多越好,追随者越多越好,但是现在的情况却变得有些乱,而且已经超出他的控制范围。在少林寺的周围,有70多家打着少林寺名义的武校,还有数不清的店铺,甚至有挂着佛家名头的“少林羊肉馆”,它们都靠“追随”少林发财致富。
　　国际上,因为假少林和尚在海外的商业演出频繁,以至于有些外国人认为,少林寺就是一个马戏团。释永信对此同样感到无奈“只要有商机,大家就去图。假少林武僧在外面的表演有些泛滥了,这是事实。我们也看到了这一点,但作为一个僧人,我也没啥好办法来制止。”
　　释永信跟记者说,真正的少林僧人一共才160多人,因为国际文化交流的需求比较大,就有些假少林和尚来“填空”。河南宝丰县的一个村子里,就有几十名假方丈;奥地利的PP公司搞了个假少林方丈、假少林武僧团,在欧洲到处巡演;英国一家公司也包装了一个吃肉喝酒的“中国少林寺僧侣武术团”,在澳大利亚悉尼演出时竟然跟释永信率领的真少林寺武僧团撞个满怀,在世界舞台上演了一出“真假方丈”的闹剧。
　　世界已然如此,释永信坚信佛教应当勇于应对:“在外来宗教、外来文化的冲击下,如果佛教还像过去那样闭门自守,我们的信徒、我们的文化,甚至我们的僧源就都不会有了!我希望佛教能够走出寺院,走出山林,到人群中去,到众生中去,能够跟大众沟通,真正成为大众的宗教。”
　　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佛教在港台地区及我们东南沿海,又面临着“泡沫化”的危险。中国佛协一位人士向记者介绍说:现在经济界有“泡沫经济”,佛教界也有“泡沫佛教”。寺庙越建越大,金碧辉煌。寺庙大了,开销就大,需要到社会上大量吸收资金,组织体系也大,有的号称是全球性组织,内部机构很多。这些寺庙,有的是僧人自己在做,有的从社会上找人来做,公司化运营,抗风险能力又差,经济上稍微出点问题,寺院一下子就完了,树倒猢狲散。
　　这位人士进一步介绍:“有钱就建庙,没有把精力放到佛教更根本的目的上。你要是有钱,多住一些僧人,多做慈善,真正把佛教文化这一块做起来也好。”
　　针对有人批评释永信不安心佛事、到处乱跑的指责,释永信专门回应:“我们出家人学佛修行,不能老呆在山里、寺里,安于清净的山门,卖卖香,收收门票,我们应该主动走进众生的日常生活。我希望同修们能明白,佛教不避世;佛教如果避世,早就自取灭亡了!”
　　虽然学历并不高,但释永信的文章写得明白晓畅,发人深省。在自己的文章里,释永信说:“作为僧人,切不要人为地将佛教神秘化。靠神秘来维持佛教形象是做不长的。应该致力于佛法的通俗化,让普普通通的人们看得见,摸得着,听得懂。现在社会上流行畅销书,我们可以向它们取取经。”
　　释永信提倡佛教徒“走出去”,与普罗大众直接对话,对信徒或虔诚学艺的人则来者不拒,诸如一次收300名洋弟子、接纳F4之一的吴建豪和日本偶像泷泽秀明到少林学艺等等做法,无不荡起一片红尘。
　　“从历史上看,中国佛教都是运用最先进、最‘现代’的传播方式。佛教在中国最早用纸,抄经抄得‘洛阳纸贵’;佛教界也是在中国最早运用铅字印刷的,刻碑、建塔就更不用说了。用现在的观点来看,一座塔就是一座广告牌,彰表高僧大德一生的修持成果、一生的丰功伟绩。”
　　“佛教在中国的兴盛,就是因为它与时代同步。”释永信肯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