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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中国佛教智慧的结晶——人间佛教理论的建构与运作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邓子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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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世纪初的八国联军入侵到世纪末的香港、澳门联袂回归,中历连年战争和浩劫——20世纪的中国在内乱外患交互迭至的空前大动荡中终于走上了现代化建设与和平统一的历史必由之路。中国佛教在内外煎迫中同样也无愧于时代,产生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智慧结晶——人间佛教理念。本文依历史承续,分太虚及其早期追随者、印顺及其继承发展、赵朴初及其解释、三者的共同点与分歧四方面,回顾与剖析人间佛教理论的建构与运作概况,并对有些认识误区作了辨正。
  一、太虚及其追随者的人间佛教理论与早期实践
  早在20年代初,鉴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惨祸,许多人认为此乃西方文明破败的征兆,东方精神文明优于西方物质文明的呼声卷土重来。梁漱溟撰写了《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举起了“新儒学”的大旗,还对太虚受辛亥革命、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思潮影响而提出的佛教革新提出了质疑。他认为改造佛教是做不到的事,倘若做到,那改造后的东西必定不再是佛教。由于梁漱溟并非泛泛之辈,对佛教佛学也作过一番深入研究。他的断然结论,值得一切提倡与赞同佛教革新的人们深思。
  同时,以吴稚晖为代表的唯科学主义思潮在中国也实际上取得了压倒性优势;(参见[美]郭颖颐《中国现代思想中的唯科学主义》)反宗教反迷信的社会运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受此影响,思想界、知识界对宗教本身存在的必要性也颇有怀疑;而佛教末流的腐败,其积极社会功能几乎丧失却为此提供了反证。这股强有力的社会思潮、社会运动迫使当时佛教非改革不可,否则在社会上几无立足之地,只能渐渐消亡。
  面对梁漱溟非常具有代表性的质疑,又鉴于以往“佛教革命”、“整理僧伽制度”所遭受的守旧势力的抵制,太虚(1889—1947)便回溯佛法本源,以进一步寻求继续推进佛教革新的根本性的依据。佛教改革本非无据,至少在1915年,太虚已找到了大乘佛教之源——人乘法:主张通过五戒十善的提倡,使佛化深入民间,而以改良社会、政治、风俗。(《人乘正法论》)1920年,他又提出“圆觉之乘,不外大智慧、大慈悲之两法,而唯人具兹本能……唯此仁智是圆觉因,即大乘之习所成种姓,亦即人道之乘也。换言之,人道之正乘,即大乘之始阶也。”(《佛教之人生观》)这是人间佛教的理论来源之一。1921年,太虚进而据此与杨文会早就倡导重振的大乘菩萨道一起作为更有力的依据,批评梁漱溟拘于“三乘(天、声闻、缘觉)共法(即三法印),前遗五乘(三乘加人乘、菩萨乘)的共法(即缘起论),后遗大乘的不共法(即一实相印)。”认为当今之世,“下者可渐(化)之以五乘的佛法,除恶行善,以增进人世的福乐。中者可渐(悟)之以三乘的共佛法,断妄证真,以解脱人生的苦恼。上者可顿(觉)之以大乘的不共法,即人而佛,以圆满人性之妙觉。”(《论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在此,人间佛教的建构中契理一面已见端倪。
  同年,针对不少佛教徒偏于厌世、昧于大势,太虚强调:“(中国)从来为佛教徒者,大都只知以‘享受福乐’或‘静定理性’为果……无论重理解,或重证悟到如何圆妙(境地),都只空理,不成事实,至近(世)乃更厉行。(学佛的)一般知识阶级中,或认佛法为达到本体的哲学,或则但认一句禅谜,或则但守一句佛名,或则但以佛的经书、形象、数珠、木鱼、蒲团等项为佛事,而不悟盈人世间无一非佛法,无一非佛事……不知一切有益人群之行为皆佛之因行。”他大声疾呼:“吾人学佛,须从吾人能实行之佛的因行上去普遍修习。尽吾人的能力,专从事利益人群,便是修习佛的因行……废弃不干,便是断绝佛种!”(《行为主义之佛乘》)这说明,太虚已清醒认识到在现代,佛教立足于社会的前提即为发挥积极的社会功能。人间佛教的建构中契机一面也呼之欲出。
  无独有偶,也是在二、三十年代,并非太虚一派的顾净缘居士亦依佛法的人乘与菩萨乘,提出“人道佛教”的主张,提倡“做人做事”、“无我为人”、“行大乘菩萨道”。他的主张在湖南与上海有相当影响。北京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所长吴立民之学即为顾净缘所传。湖北的陈耀智居士则提出了“人间佛学”,主张不奉鬼神,“造福人类才是佛学真谛,孙中山所倡导的‘博爱’、‘世界大同’与佛学之法殊途同归。”其依据则为缘起说的“诸缘和合”。可见,“人间佛教”理论建构既体现了时代必然,亦源于佛法根本。
  自1922至1946年,太虚发表了许多讲演,撰写了不少文章,建构了人间佛教理论体系。其内容十分丰富,大略可就太虚前后一贯及晚年成熟思想概括为六大要点:
  1判教 太虚早年为驳斥梁漱溟而提出的五乘判摄,至晚年有了进一步的丰富完善。他提出:“由佛(在)世时乃至正法的千年,是在依修证成的声闻行果(包括缘觉),而向于发起大乘心——即菩萨行果或佛的行果。”“在印度进入第二千年的佛法(密、净等)”是“依天乘行果趣获得大乘果的像法时期。”现代则为“依人乘行果趣进修大乘行的末法时期”,这时“依声闻行果,是要被诟为消极逃世的;依天乘行果,是要被谤为迷信神权的。不唯不是方便,而反成为障碍了。”所以现代佛教应“确定是在人乘行果,以实现我所说的人生佛教原理。”(《我怎样判摄一切佛法》)太虚认为五乘中无论是出世的天乘、声闻、缘觉,还是入世的人乘都是方便设教,唯有菩萨或佛的行果才是究竟。拘于出世三乘者是把方便作为究竟,而通过当机的方便——人乘可以引向即出世而入世的菩萨乘。
  2根源性的依据 太虚博览经藏,不无抉择。他一生讲经多达五十余种,虽亦有随缘应时而讲,然即使如此,其发挥也与一般讲经法师不同。就大体而论,约自1921起,太虚的讲经就与人生(人间)佛教的提倡密切相关。他认为就终极而言,人间佛教已囊括了五乘共法、三乘共法与大乘不共法。(《佛学概论》)佛法根本首先如佛陀一生所示,故撰写了《释迦牟尼的教育》。他承认,自己“不为专承一宗之徒裔”而“仰止唯佛陀”。“本人观察佛法之五乘共法、三乘共法及大乘不共法,原为一贯。”(《本人在佛法中之意趣》)其次,印度、中国大乘佛教基本经典《解深密经》、《弥勒上生经》、《法华》、《华严》、《维摩》、《瑜伽师地论》、《成唯识论》等经论也呈现出佛法根本,特别是《维摩》,太虚早在1919年之前就开讲,对创造净土尤加发挥,至1946年仍讲,可谓贯彻始终。《弥勒上生经》则是他一生讲的次数最多的经典。再次,中国化佛教所崇奉的经论如《楞伽》、《金刚》、《净土四经》、《心经》、《地藏》、《梵网》乃至“天台四教仪”、“贤首五教仪”、“三论”等也含佛法根本在,太虚也讲。《心经》也是他一生讲的最多的经典之一。而推崇《楞严经》、《起信论》是他与其弟子印顺不同之处。太虚对经论的抉择为人间佛教提供了规范与根源性依据。
  3入世化的论证 太虚认为就摄导对象而言的人间佛教是面向现代世俗社会的,因此必须以佛法回应世俗各派学术,特撰《真现实论》,阐明佛法基本的“空”观实乃对世学不抱任何成见在胸的“法尔如是”;但佛法更以般若智慧超越凡俗层次,达到对现实存在的真正把握,因而是超越成为现代学术主流的各实证主义、现实主义派别的“真”现实主义。佛法之真现实主义“镜涵万流,含容一切”,对现代科学、哲学及一切物质的、精神的现象与问题,均能“圆满”解释。《真现实论》的论述,对坚定现代佛教徒的信仰具有重大意义。与《真现实论》相辅,太虚还撰写了《自由史观》与《佛陀学纲》,认为人类“正当之所为,唯自用自由源泉之心知活动,自解放重重被囚之桎梏,以增进其自由而完成其自由之本性耳。”当然,太虚的“自由”与西方哲学的自由概念有差别,他更强调的是人的主体觉悟与活泼自在的处世态度。太虚把佛法对现代世学的统摄归结为“原理——现实主义(法尔如是);动机——平等主义(大慈悲心);办法——进化主义(由做人而成佛);效果——自由主义(无障碍)。”太虚认为就革新佛教而言的人间佛教在一方面必须克服在佛教徒中普遍存在的单纯求出世倾向与厌世倾向;另一方面,必须克服他的追随者中普遍存在的宣传多、实干少的倾向。因而提出了“今菩萨行”:“革新中国佛教,要洗除教徒好尚空谈的习惯,使理论浸入实验的民众化……要能够适应今时今地今人的实际需要,故也可名为今菩萨行。”“我们想复兴中国的佛教,树立现代的中国佛教,就得实现整兴僧寺、服务人群的今菩萨行。”(《从巴利语系佛教谈到今菩萨行》)太虚本人就是“行在瑜伽菩萨戒行”。
  4建设人间佛教的出发点、具体方法、步骤、目标等 佛教既须入世,就得解答许多与世俗生活有关的问题。太虚针对佛教徒个人往往急于证果的情绪与社会上对佛教末流重“死”重鬼神的非议,在不少场合讲了人生佛教的出发点,即“如果发愿成佛,先须立志做人。三归四维淑世,五常十善严身。”(《赠缅甸华侨联合会联》)1933年,他为不负社会各界寄予新佛教的厚望,进而讲《怎样来建设人间佛教》,提出了人间佛教的运作方案。1944年,他汇集历年有关人生佛教与人间佛教的论述,新撰了代序及《人生佛教的层次》,编成《人生佛教》一书,系统地阐明了建设人间佛教的方法、步骤、目标,即在个人是由奉行五戒十善开始,渐而四摄六度、信解行证而成佛果;同时每个人都“要去服务社会,替社会谋利益”。一方面以个人人格影响社会,一方面合力净化社会,达成建设人间净土的目标。(参见《传统佛教与中国近代化》第39节)太虚还提出了佛教入世不能回避的处理政教关系的方针——“议政而不干治”;要求广泛摄受世俗人才,为建设人间佛教所用(《对汉院学生的训词》);指出世界人类的利益高于中国佛教之局部,“今后之佛学,应趋于世界性……”(《佛教徒应参与中国和世界的新文化建设》、《大乘宗地图释》)这些,至今仍闪烁着熠熠光辉。
  5防范佛教入世化难免的偏差 太虚的人间佛教理论建构中已预见或敏感到其运作中把握不好就会出现的偏向,故事先或当下提出了对治的方法、批评。其一,应把握好出世入世的关系。太虚一向把出世三乘也纳入人间佛教的体系之中,主张“五乘共法,以净化人间,进善来生;三乘共法,以出离世系,解脱苦本;大乘特法,以圆觉悬示最高目标,唯识统贯始终因果,性空提示扼要观行,由此以发达完成一切有情至上之德能。”所有这一切,都应“组入佛法新体系中,不应偏废。”(《再议印度之佛教》)太虚强调,他所主张的革新佛教“是以佛教为中心,而适应现代思想文化所成的新佛教”,如“失去了佛教中心的思想信仰”,流于极端世俗化,则失去了佛教存在的意义。(《新与融贯》)其二,即使偏于出世的佛教徒的信仰,也应尊重,而不能容忍信仰的丧失。太虚在《佛之修学法》中明确表示,应“尊重果觉之仰信。”在《复亦幻书》中批评了随波逐流、迷失自性的倾向,指出:尤其佛教的缘起“业报法则,实为佛教最根本的亦最究竟的所在,此而不信,亦无所谓佛教。”其三,要求纠正赞同人间佛教的“新僧”中出现的两种偏差:过或不及。“不及者,亦腐化僻化(同)于旧僧,遂欲以当寺职、充院主了之;或欲以逸居无事,念佛等死了之。太过者,唯知以办学、宣传、服务、作工为事……。”(《告徒众书》)
  6太虚的未竟之志 这包括两层,一为人间佛教理论运作上必然遇到的不少问题,太虚只是提出了思路,未能解决。如人间佛教与中国化佛教各宗派的关系,就是很重要的问题。换言之,即如何通过人间佛教理论引导中国佛教原有的宗派适应、关怀现代社会?这一问题不解决,人间佛教的可操作性就大打折扣。尽管太虚早年提出兼弘大乘八宗,后期又提出:“中华佛化之特质在禅”,“宜勿分新旧而以派别拘”(《评宝明君〈中国佛教之现势〉》);并深研法相,提出修行弥勒净土。但除了倡导建设人间净土可以成为各宗派的共同目标外,其余上述说法均与人间佛教理论有所脱节。二为与教理改革相表里的教制改革的失败。人间佛教理论的建构是近代佛教教理改革的重大成就,但其进一步成功运作不能不依赖僧制改革。太虚清醒地认识到,其失败的由来,“出于个人的性情气质固多,而由境遇使然亦非少。”“然我终自信,我的理论和启导确有特长,如得实行和统率力充足的人,必可建立适应现代中国之佛教的学理与制度。”(《我的佛教革命失败史》)确实,太虚提出的僧制改革方案一一遭挫,甚至缩为一“菩萨学处”在他生前也未实现。这说明当时佛教现代化的机缘未熟,说明理论的实现需要其制度化的配套,需要新时代的佛教领袖。
  尽管如此,太虚的人间佛教理论建构的开创性业已为海内外公认;教制改革的道路也已初步开通,新式佛教教育势不可挡;他开创的事业的支持者及其弟子如赵朴初、巨赞、正果、茗山等在大陆,印顺等在台湾,演培等在新加坡都有相当号召力;人间佛教提倡的关怀社会、服务人群精神在三、四十年代已初见成效,其后更被佛教界(至少在名义上)普遍接受;太虚播下的人间佛教以全人类乃至一切有情为怀抱的种子也结出了世界佛教联谊会、世界宗教徒和平会议等硕果。不过,倒是佛教界内对太虚人间佛教理论建构及其初步实践的评估依然偏低。就从最明白的事实看,如果不是太虚当年主张广泛摄受政、学、商等各界人才,如果没有赵朴初、李子宽在极困难的境遇下尽力护法,大陆、台湾的佛教能有今天吗?可叹个别教徒身受人间佛教之惠而不觉,好议人间佛教之非自以为能。如确有所见也罢,唯其所见均为想当然,与太虚提倡的人间佛教理念毫无关系。廓而大之,提倡人间佛教不管在过去、当前、未来,对转变现代知识界和社会对佛教的观感,引导民俗佛教趋向正知、正见、正信都具有决定性意义。
  二、印顺对太虚理论的修正及其影响
  印顺(1906—)少年时因家境不佳,勉强读完小学即失学。1925年开始产生探求佛法的兴趣,但因基础差,缺乏师友指点切磋,只能在暗中摸索。1930年他于普陀山福泉庵出家。次年,赴闽南佛学院求学,受到太虚“人间佛教”思想的极大启发。后深入阅藏,并与当时佛教界现状对照,深切感到当时大多数僧人只“为别人诵经、礼忏”,生活“与俗人没有多大差别”,而且其修行掺有“先天”、“无为”等道门,与纯正佛法“差距太大”。这引起他“严重关切”。而原始佛教教典《阿含经》与各部广律中的根本教义,却使他有了“现实人间的亲切感、真实感。”加以日本学者治学方法的启发,由此他“决定要通过(厘清)人间佛教史实而加以抉择……确认佛法的衰落与演化中的神化、俗化有关,那末应从传统束缚、神秘催眠状态中振作起来,为纯正的佛法而努力!”(《游心法海六十年》)由此可见,他与太虚在关注当时佛教弊病、意在救治方面是一致的,但由于他与太虚在佛学入门途径、治学方法上的不同,因而提出的救治主张也不尽相同。大体上,印顺的主张可概括为正本清源,太虚的主张则为因势利导。印顺的人间佛教理论建构,是对太虚同一理念的修正。
  在印顺之前或同时,法舫、大醒、慈航等也在提倡太虚的人间佛教思想,除细枝末节外,并未对太虚的建构提出异议。实际上,印顺对太虚人间佛教理论也是继承大于分歧与修正。印顺承认,太虚的“人生佛教”“对我有重大的启发性”。对太虚所从事的佛教革新事业,“我原则上是赞成的”。(同上)印顺对太虚人间佛教理论的框架,至少有五方面是基本继承的。1、同样直仰佛陀,“不属于宗派徒裔”。2、认同菩萨道是佛法正道,菩萨行是人间正行。3、赞同太虚的世界胸怀,“不为民族感情所拘蔽”。4、认可其净化社会、建设人间净土的目标。5、赞成佛教应适应现代社会,关怀社会,进而提升社会。(同上)正如台湾佛教史学者江灿腾所言:印顺“关怀现代社会的大方向,还是与太虚大师同调的。”(《从“人生佛教”到“人间佛教”》)如果从印顺所著《太虚法师年谱》来看,那赞同就更多,不满或保留意见不过数处。
  同时也不可否认,印顺与太虚之间虽有师生之谊,他们的人间佛教理论建构中确实存在重大分歧:
  1、关于判教 印顺成熟的判教体系是:(1)“声闻为本之解脱同归”(原始佛教)。(2)“倾向菩萨之声闻分流”(部派佛教)。(3)“菩萨为本之大小(乘)兼畅”(中观)。(4)“倾向如来之菩萨分流”(唯识论、真常唯心论)。(5)“如来为本之梵佛一体”(泛神论)。他因而批评太虚,一是“在末法时期依人乘而趣大乘行,没有经说的依据,不易为一般信徒所接受。”二是太虚思想的“核心还是中国佛教传统的台、贤、禅、净”……而“真正的大乘精神,如弥勒的‘不修禅定,不断烦恼’,从广修利他的菩萨行中去成佛的法门”,在中国佛教思想传统下“是不可能发扬的”。(《契理契机的人间佛教》)
  2、关于对治 印顺认为,太虚提出的“人生佛教”仅对治传统的偏于“死”与“鬼”的倾向,而他自己所强调的“人间”则不但对治偏于“死”、“鬼”,而且对治“偏于神与永生”。(《佛在人间》)
  进而,印顺作为太虚事业的继承者丰富发展了整个人间佛教理论。第一,他把太虚由做人而成佛的论点扩展成严整的体系。印顺指出:“人间佛教”的第一个出发点是现代“人”而非死人、鬼神,是由“人”出发浩浩荡荡地向菩萨、佛陀的境界前进。人间佛教的理论原则是“法与律合一”,“缘起与空性的统一”,以及“自利与利他的统一”。人间佛教所适应的时代倾向是“青年时代”,因而要重视青年工作;是“处世时代”,因而要入世以利益人类,“传播法音”;是“集体(有组织的)时代”,因而僧团组织“要更合理化”(《契理契机的人间佛教》)。居士“论理是(也)可负起弘扬佛法的责任的”,但应有健全的组织,以入世为导向。(《教制教典与教学》)人间佛教的修持“应以信、智、悲为心要”。第二,他在基本继承太虚“基佛世之淳朴,握持马鸣、龙树、无著之一贯大乘”的理论前提下,进而提出“立本于根本(原始)佛教之淳朴,宏阐中期佛教之行解(以龙树为菩萨典范,但须防梵化之机——原注),摄取后期佛教之确当者”的取向。(《印度之佛教》)尽管太虚上述明确的提法反而在印顺提出以后,不过印顺晚年曾承认:“虚大师说得对”,大乘佛法“应该有‘法界圆觉’一大流”。(《游心法海六十年》)故除了马鸣一系可另外讨论外,他们之间的分歧已不大。而经过印顺的推进,人间佛教的教理依据已立于磐石般不可动摇的根本之上,厥功甚伟。
  总之,印顺一方面丰富发展了太虚首创的人间佛教理论建构,另一方面对之作出了若干修正。同样,对印顺的修正也可从两方面看。印顺作为一典型的学者型僧人,其学风受到日本佛教学者资料丰赡、考证周详、义理深入的绵密治学方法影响,其研究成果卓然并且富有前瞻性。然正因其专精,故视野反不如太虚开阔。如果把学术维度进一步展开,这一不足就更清晰了。首先从宗教社会学看,印顺的确把握了现代社会宗教需求的主流——理性化,但他对现代社会宗教需求的多元化似估计不足,其理性化也有绝对之嫌。他说:“人间佛教的信仰者,不是人间,就是天上,此外没有你模棱两可的余地。”(《佛在人间》)他对台湾一些佛教徒在提倡人间佛教的同时,借鉴基督教的某些做法曾抱着批评态度。这些,固然高扬了佛教,维护了佛法的纯正,以长远的历史眼光衡量,必有丰硕的收获。但由此似乎也把他主张的人间佛教与中国化佛教各宗派对立起来,轻忽了中国化佛教各宗派现代化的可能。同时也排斥了借鉴国外宗教现代化的成功经验。这样,反使“人间佛教”理论失去了应有的普遍意义,其赞同者容易流为一特殊教派。也许,可以把印顺有些言论当作他既坚持原则,又对中国化佛教各宗派爱之深而恨之切的心态表露。印顺晚年也觉察了现代社会宗教多元化的趋向,因而对佛教内法门多样化表示了他最大的容忍。其次从宗教学原理看,印顺把握了佛法根本,即宗教信仰的最高层次——智信或理智的信仰。但是,宗教可以没有至高无上的人格神,却不可丧失神圣性(根源性)。丧失了神圣性这道屏障,宗教师就不可避免地将被流俗击倒,更不必说以其体验到的神圣感召燃起的热诚去感化、去引导世俗向上。从这一维度看,印顺毕生的努力也正在于追溯佛教的根源,依仰佛陀来加强“人间佛教”的神圣性,并转换神圣召唤的内容——从适应农业社会的“自利”为重转变为适应工商社会的“利他”为重。其三从比较宗教史看,印顺精于印度与中国佛教史的比较,故而他贬斥中国传统佛教的所谓“至圆”、“至简”、“至顿”。(《契理契机的人间佛教》)其实,除了圆融调和外,中国化佛教的另两个特点在日本佛教史、欧洲宗教史上也有类似的发展,而且教义由繁琐而简化,教制由重仪式而至重实际,教法由难行而趋讲求实效等趋势,正与现代工商社会的需求一致。中国近代“回到印度佛教去”的复古倾向、西方基督教的基要主义甚至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就其对物质文明过于超前的弊病救治一面,有其合理一面,但“契机”则未必。
  至于以“人生”还是以“人间”来显现佛教即出世而入世的内涵之争,其意义不大。鉴于“人间佛教”的提法已为海峡两岸所公认,即以“人间”为好。江灿腾认为“太虚大师的佛教思想,是以中国佛教为核心,以适应现代社会为目标,在态度上是‘人生的’,在范围上是‘人间的’”。(《从“人生佛教”到“人间佛教”》)我认为,太虚佛教教理革新就个人言是“人生的”,就社会言是“人间的”。(《传统佛教与中国近代化》页250)这些也可说是海峡两岸部分学者的共识。总之,太虚与印顺思想的主要差别正如印顺自己所坦认:太虚的伟大是峰峦万状,他本人则如孤峰独拔。(《冰雪大地撒种的痴汉》)
  印顺的人间佛教理论建构,特别是他与太虚基本一致并予以丰富发展的一面,既突出了人间佛法根本,也体现了时代潮流,加以印顺即使在那最艰难的日子里,也始终不渝地致力于人间佛教理念的推广。这些,终于使提倡人间佛教成为台湾佛教主流。台湾南部的传道法师、中部的宏印法师及其领导的佛教青年会都经常推介印顺思想。台湾最大也最著名的佛教教派佛光山系主张发扬“人间进取精神”,学习菩萨行、佛行。“佛光山上,不烧香,不求签,‘不语怪力乱神’,在低俗迷信泛滥的台湾信仰世界里独树一帜。”(张新鹰《星云大师与佛光山》)印顺的弟子之一证严尼师则创立了台湾会员最多的佛教团体“慈济功德会”。“慈济”的关怀社会也透射出人间佛教的光辉。印顺人间佛教思想最有代表性的弘扬者在佛学界是台湾大学的杨惠南教授,在佛教界是昭慧尼师及其领导的生命关怀协会。他们都是青年时代就接受了人间佛教信仰。此外,圣严法师及其领导的法鼓山事业在台湾佛教界影响也相当大。圣严是东初法师的弟子,而东初则曾为太虚大师的学生,对太虚及其人间佛教思想多所称扬。法鼓山以兴办佛教高等教育为己任,如中华佛学研究所、法鼓人文社会学院的创办也是太虚创办新式佛教教育思路的延伸发展;圣严还提出了“心灵环保”、“人间净土”等既属人间佛教内涵、又把现代人心所思提升为人心正思的理性信仰发展方向。居士团体中发展前景相当广阔的台南维曼佛教传道协会也把印顺主张的人间佛教作为弘法指导原则。此外,印顺的人间佛教理论尤其获得大部分佛教学者的赞赏,甚至提倡新儒学的学者也为印顺过去遭到佛教保守势力的批评与国际学术界的冷漠大抱不平(参见杨惠南《佛在人间:印顺导师之“人间佛教”的分析》)。印顺的人间佛教理念在大陆、香港也越来越受到重视与高度评价。郭朋的《印顺佛学思想研究》虽尚不足以代表大陆佛学界,但比较忠实地介绍与评论了印顺思想,表明了印顺思想在大陆的早期反响。印顺本人则继被授予日本大正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后,续应聘任台湾中华佛学研究所导师等职,乃当代公认的佛学大师,迄今整个中国佛学界尚无人能与之比肩。
  然而,印顺对太虚理论的某些修正不但当年就受太虚责备,而且此后更招致了以默如法师为代表的各种批评,以及中国化佛教宗派信徒的沉默抵制甚至激烈拒斥。其中,有出于对印顺思想的误解,也有正常的意见分歧,还有不仅针对印顺而且针对整个人间佛教理论的不满与反对,而最强烈的反应恐怕来自印顺的个别见解挫伤了一些佛教徒的信仰。对此,其实太虚早就提醒过:佛教修学的适当态度应为“参用史实之考证,尊重果觉的信仰”。(《佛之修学法》)印顺擅长的日本式考证有其适用范围,其成果超过该范围的运用往往变成误导。学术与信仰是两个虽有联系但绝然不同的领域。在信仰领域,考证只能参用。
  面对各种批评,尤其是冷漠,印顺曾自嘲是个在“冰雪大地上撒种的痴汉”。杨惠南就此评论道:印顺“在冰雪大地上所撒的种子,也必有发芽的一天。这证诸菩提达摩、竺道生、慧思乃至惠能的思想,在受到无情的批判之后,仍然成为后代盛极一时的主流思想,即可肯定这一断言。”(《佛在人间:印顺导师之“人间佛教”的分析》)太虚的博大与印顺的精深同为人间佛教理论建构的柱石。新世纪之交的印顺大师该不再落寞,海峡两岸的佛学同行与无数佛教徒正踏着他在冰雪大地上的足迹奋进。
  三、赵朴初对“人间佛教”理论的解释及其运作
  赵朴初(1907— )早年在苏州东吴大学就读时,对佛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毕业后,经关?之介绍,进入中国佛教会工作,由从事佛教社会公益事业而开始实践佛法根本之一的慈悲。在上海,他结识了太虚法师,并受到器重。赵朴初曾任中国佛教会主任秘书,抗战中以负责上海难民的救济收容工作成效卓著而闻名全国。抗战胜利后,太虚为维护佛教利益,创“议政而不干治”之说,遭某些人嘲笑攻击,佛教徒中也颇有非议。赵朴初挺身而出,针对这些议论,激愤地说:“今日中国的佛教,是没有人权可言的。以一个没有人权保障的佛教,而要求它担当起弘法利生、护国济民的事业,这是戏论。所谓‘自度度他’,必须从当前迫害欺侮下,自己度脱出来,才能度脱众生。因此,当前佛教人民的任务,应当是为佛教的人权而奋斗。太虚大师一生的努力,正是如此。他的办佛学院,办佛教会,整理僧伽制度,倡导人生佛教,乃至最后有意参政,无非是为了这个目的。”(转引自文杰《太虚大师在重庆》)赵朴初的这番话,是他多年从事佛教公益事业横遭有关方面阻挠,历尽艰辛之后的肺腑之言,也表达了他对太虚一生事业的由衷敬仰,对太虚提倡的人生佛教的服膺。1947年3月7日,太虚在圆寂前十日,特在上海玉佛寺召见赵朴初,“以所著《人生佛教》一书见赠,勉余(即赵朴初)今后努力护法。”(赵朴初《挽太虚》一诗补注)事隔四十年,这个补注才作出,可见赵朴初深切怀念太虚而不得已的心情。从1953年中国佛教协会成立,至1966年该会被迫停止工作,赵朴初实际上都是该会工作的主持者。他从未辜负太虚的嘱托,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也尽力护法。直到1979年后,现代化建设重新起步,中国佛协工作也得以恢复,和平统一成为海峡两岸共识,赵朴初终获机会提倡人间佛教。那是1981年,他撰写的《佛教常识答问》首先在《法音》上发表,其最后一节即《发扬人间佛教的优越性》。然而那时仍只能用“前人”代替太虚之名(该书页110)。1983年中国佛协第四届理事会第二次会议上,赵朴初所作《中国佛教协会三十年》报告获得通过,该报告提出把提倡人间佛教作为中国佛教协会的指导方针,获得广大佛教徒的拥护。综合赵朴初历年公开发表的有关言论,他实际上把太虚的不少提法作为自己人间佛教思想的理论前提。如判教基本同于太虚的五乘共法,根源性的依据也直仰佛陀与大乘教典。他比较明确地继承太虚思想表现在以下几点:1、提倡菩萨行。赵朴初说,“我今学佛也要修学菩萨行”。其思想基础则是佛教无常的世界观与菩萨行的人生观。(《佛教常识答问》页112)2、出发点一致。他认为,学佛要从五戒十善做起,由四摄六度扩充,进而得大解脱、大自在,达到永远常乐我净的境界。这里的中国味与太虚同,而跟印顺稍异。3、目标一致。“以此净化世间,建设人间净土。”(同上,页113)赵朴初还承认,“中国佛教也存在着不少的缺点和局限”,提出要“克服历史所给予的污染和困难”。(同上)由此可见,他虽然没有正面提出佛教革新,但意蕴中已有。总之,赵朴初的主张倾向于太虚的因势利导,但比太虚更温和。这与他曾长期和圆瑛共事分不开。赵朴初当时对人间佛教作如此的解说,有其特殊的背景。那时,大陆佛教刚从一片劫灰中苏醒,仍面临着社会对宗教的非难,提倡人间佛教虽有助于纾解视佛教等同于迷信的压力,但同时百废待兴,亟需佛教各宗派协力携手,不宜明言人间佛教所含教义现代化内涵,以免徒起纷争。以为大陆提倡的人间佛教缺乏深刻内涵与创意的见解,乃不了解大陆的实情,不能体谅提倡者的苦衷。
  尽管存在着客观上不得不然的因素,然而又十多年过去了,对赵朴初与太虚、印顺提倡的人间佛教之间的歧义当可分辨,以适应新的形势。其不同一,《佛教常识答问》在词语上似把人间佛教等同于世间法(页110),而印顺认为:“有的人(可能)因误解而生疑难;行十善,与人天乘有什么差别?这两者是大大不同的。这里所说的人间佛教,是菩萨道,具足正信正见,以慈悲利他为先……这与人乘法着重于偏狭的家庭,为自己的人生福报而修持,是根本不同的。”(《人间佛教要略》)太虚的人间佛教理论也指出了超凡入圣之路,与人乘法的区别虽不如印顺指出的那么清晰,但趋向一致。赵朴初的提法虽稍模糊,但实际上也提出了菩萨行为人间正行,只是因一般人觉得菩萨道高企难行,又恐当时社会对“成佛”横加非议,故加了句“且不说今后成佛不成佛,就是在当前(八十年代初)使人们能够自觉地建立起高尚的道德品行,积极地建设起助人为乐的精神文明,也是有益于国家社会的。”(页113)其不同二,赵朴初的提法甚为简明平易,别无惊人之处,与太虚的镜涵万流、印顺的滔滔雄辩形成了明显的反差。其实,赵朴初只是提出了太虚人间佛教理论丰富内涵中在当时能够被世俗容忍、被佛教各宗派都接受的一部分,即人间佛教最基本的内容,其余太虚见解多在不言中。如人能躬行五戒十善、四摄六度,再进一步就导向了关怀社会、净化社会。赵朴初还十分明确地指出:“在当今的时代,中国佛教向何处去?”“我以为在我们信奉的教义中应提出人间佛教思想。”(《中国佛教协会三十年》)换言之,他是把人间佛教理念的提倡作为中国佛教发展的长期指导思想。对太虚、印顺的整个人间佛教理论建构,原则上是肯定的,唯有些内容在那时阐发之机尚未成熟,有些内容尚不切于大陆最紧迫的需要而已。其不同之三,赵朴初在提倡人间佛教的同时指出:“应当发扬中国佛教的三个优良传统”,即农禅并重,注重学术研究,进行国际友好交流。(同上)正果法师的说明则也把这三大优良传统纳入人间佛教体系。(《人间佛教寄语》)征诸赵朴初《佛教和中国文化》等文,这应当说是符合他本意的。虽然他对太虚与印顺的分歧未予置评,处在他的需要协调国内佛教界各种不同意见的位置上也不可能置评,但从发扬中国佛教传统这点看来,他似乎是倾向太虚的。不仅如此,赵朴初的最大贡献是把提倡人间佛教放在整个中国佛教的指导地位,强调了人间佛教思想的普遍意义。这是太虚当年未能做到的,由此也进一步触及了太虚想解决而未能解决的人间佛教与中国化佛教各宗派的关系问题。此点赵朴初虽未明确,但论述中的含义是有了。强调人间佛教的优越性也就是让各宗派自行感受,自愿接纳,勉强是不明智的。河北佛协提倡的“生活禅”实质上应属人间佛教的禅宗化。台湾有人认为人间佛教缺乏独特的修行方式,这实属对人间佛教的误解。人间佛教决非特殊教派,而是以人为出发点(反对崇拜鬼神)的适应现代社会(反对执“死方”治变症)、提升现代社会(净化世间)的佛教理念。这三点上太虚、印顺、赵朴初都一致。任何佛教宗派法门,只要赞同这三个要点,实质上就是认可了把人间佛教理念作为指导思想。当然,作为信仰人间佛教的个人是应有修证的,但其修行方法随自身根器、年龄而有所不同,也可参用、改用更适合自己的法门。如太虚早年参禅,后期改打弥勒静七。赵朴初的修行则是早晚拜佛,诵念《心经》数十遍,寒暑无间。这些修证确实不“新”,然而正是他们把人间佛教理念注入传统宗派,给各佛教宗派带来活力,推动各宗派与时俱进。各宗派的修行特色不但不能泯灭,而且应发扬。它们的信仰取向由原先的偏于出世转换为出世即入世,并辅以相应的制度保证,就是人间佛教的成功。故而,赵朴初主要是个实干家,他把人间佛教理念付诸指导大陆佛教恢复与弘扬的实践。
  1983年以来,中国大陆在提倡人间佛教的实践上取得了一些成效。首先,把“人间佛教思想”作为中国佛教发展的指导方针已成为中国佛协各级组织的共识。这不仅香港佛教做不到,台湾佛教也未必能做到,而且对中国佛教传统的创造性转换,具有十分深远的意义。浅显地说,也就是在大陆提倡佛教现代化已处在名正言顺的有利地位。第二,在这一方针的指引下,中国佛协在培养能继承发扬人间佛教的人材方面做了一些工作,“开拓了佛教教育事业的新局面”。在创办以人间佛教为宗旨的佛教刊物,出版书籍宣传普及人间佛教理念等方面有了实质性的进展。第三,在“积极支持社会福利公益事业和救济工作”,即回报与关怀社会方面成绩显著。(参见《中国佛教协会四十年》)无可讳言,由于大陆并未厘清“人间佛教”与“人乘”的界限,不少佛教徒依然把信仰人间佛教所作的利他行为视作只能得低层次福报的“有漏行”,赵朴初强调的人间佛教的优越性尚未得到真实体现。人间佛教理念也未能深入渗透到各宗派的教义、教法中去,多数地区对于人间佛教的提倡,仍停留在口头上、书刊上,实际上则各行其是。尤其是对人间佛教的理论内核宣传阐发非常不够,使得未来将担当建设人间佛教重任的学僧们对此都认识模糊,有的甚至望文生义,误以为“人间”就是世俗,提倡人间佛教就是佛教世俗化。这种庸俗化的理解在台湾也有,贻害非浅。还有的则流于另一极端,对“人间佛教”指导方针置若罔闻,满足现状,不思进取,不思使佛教与现代社会适应协调。如此,今后佛教也不过多修建些寺院等外表而已……。不过总体而言,在提倡人间佛教的方针指导下,十多年来,大陆佛教恢复和发展的速度仍相当惊人。
  四、道并行而不悖
  太虚、印顺、赵朴初分别对人间佛教理论的建构与诠释,可以说各有千秋,大同小异。就佛教适应现代社会需要的途径、佛教关怀社会的作法等而言,应鼓励标“新”,允许立“异”,各抒所见,百家争鸣,才能推动人间佛教理论实践的丰富发展。就弘扬人间佛教理论内核,提倡作用于社会的佛教伦理规范而言,应趋同并求同存异,才能避免初学佛者与社会广大的同情佛教的人们摸不到正法正信正见。这应是人间佛教的异同统一观。这种统一观还要求针对不同对象,在不同时机与场合分别强调人间佛教的不同侧面。例如针对已有一定佛学或修持造诣的对象,在比较高层次的佛学刊物上,可强调“异”。对一般佛教徒,在普及性刊物上,宜强调“同”。太虚的理论建构博大,包容性强,初步奠定了人间佛教的基础。在此基础上,印顺立“异”,赵朴初趋“同”,他们对整个人间佛教理论建构各有贡献,而且可相互补充。就佛教现状而言,由于极端世俗化倾向明显,似应强调三位大师的“同”的一面。这一面就是人间佛教理论中经过20世纪历史考验的内核,亦即他们三人之“道并行而不悖”,他们各自认识到的真谛相通的一面。其首要的一条即为净化社会,引导社会向上,建设人间净土。对世俗社会中的种种丑恶现象,应坚持佛教正知正见,进行批评、揭露而决不能随俗。这是他们的共识之一。佛教文化教育事业、社会公益事业是从属于建设人间净土的目标的,是手段。然而从步骤讲,却是只有先办这些事业,适应社会需要,使社会认可佛教,才谈得上引导世俗社会,建设人间净土。从太虚、印顺、赵朴初的又一共识,即关怀社会、服务人群来看,人间佛教服务人群的物质手段——上述事业也仍是外在的,世谛层的。佛教关怀社会、服务人群的精神手段——对社会而言是提高道德水准与国民文化心理素质,对佛教徒而言是由菩萨道成佛,才是内在的,吻合佛法真谛的。因此,无论是太虚、印顺、赵朴初,还是任何一位人间佛教的真正提倡者,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没有讲过允许人们借佛敛财的话。当然,佛教办社会事业需要钱,但净资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合情合法、主要通过精神方面的服务来获得,如果信徒与社会上倾向佛教的人们深信,佛教的弘扬能够造成他们的“资生事业”发达的有利社会环境,佛教的信仰与修持有利于他们的身心康乐,他们自会自觉自愿地捐赠。当然,也提倡僧尼实行农禅、工禅并举,不排斥由僧尼经营素餐业、旅游业、文化出版等事业而获取净资。至于有人借入世化的大旗,干营私的勾当,这恰恰为人间佛教所极力反对。不能把这盆脏水泼在人间佛教的提倡之上,也不能因此而不敢提或少提人间佛教。
  然而随着人民富裕与精神需求高涨,极端世俗化倾向不难克服。长远来说,障碍人间佛教理论深入人心的反而主要是由长期小农社会的狭隘自私心理转化而来的部分佛教徒偏于自利、急于求证的心态。“治心”和“治境”两方面协调才能圆满获得解脱。中国传统文化仅突出佛教的“治心”一面,即佛教的种种修持法门。人间佛教理论同时突出创造人间净土,即“治境”,使之与“治心”相辅。太虚早年对创造净土特多发挥。印顺说:原始佛教时期,佛陀出于救世本怀,“组织起大智大悲的自由集团”,“在倡导佛教的解脱论中,没有忽略世间”。事实上,佛陀当年弟子之间就形成了一片人间净土,在这样的环境中修持,就涌现了成百上千的菩萨、罗汉。因而,“正确的出世观,是必然的配合着世间的净化。”(《佛在人间》)在中国唐代,慧能率其徒不慕世荣,精进参学,也曾形成一个有利修持的局部环境,以故那时高僧辈出,大德多有。因而赵朴初说:古代“佛教在中国大地上吸取中国文化的营养,沿着人间佛教的方向发展,取得极其巨大的成功。”我们教祖释迦牟尼的“‘成熟有情,庄严刹土’的伟大理想”已“在一定程度上化为具体的现实”。(《佛教与中国文化》)自然,那时并无人间佛教之名,但已有人间佛教之实。部分佛教徒修行的最大误区是错解了缘起论,以为修正业得正果,利他只是助业,最多不过“有漏果”。其实,缘起论恰恰认为,万事万物都是相互联系、相互转化的,正业、助业也不例外。把正业、助业的区别绝对化,就是偏于自利解脱的认识根源。另一方面,人间佛教之所以强调利他行为,就是“莫以善小而不为”,而小事易成,每成一事就增加一分信心。《心地观经·不舍品》云:“入佛法海,信为根本。”这一根本,又需要“善”去培植,即福德因缘。此即信心积累可以上升为信仰。不修利他助业,修行亦会退堕;而助业如果能坚固,也能转为正业资粮。当然,无论修助业、正业都不能刻意追求。善行不随缘,勉强去做就容易失败,导致信心丧失。正业刻意也会入魔。自古求道者如牛毛,得道者如麟角,现代仍然如此。似乎古代高僧大德众多,但这并不意味古人比今人颖悟,而恰恰是因那时的世弊道衰,激发志士发下觉世大愿,躬行利他,聚合同道,相互见贤思齐,鼓舞信心,启迪智慧,共成增上缘(良性循环)。此即栖“心”的净“境”,是以得道者众。后人只慕得道及其修行旨要,不思进修善业以维护和改善有利修行的局部环境,于是顺缘反成逆缘,真得道者反如凤毛麟角。唐末、明末都是这样。如此看来,整部佛教史也是不断的生住异灭史。故而“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太虚当年曾深深感叹:“余虽(为佛教为众生)力竭声嘶,其奈如聋若哑之僧徒何!”在那时汪洋大海般的小农社会影响之下,要转变这部分教徒心态几乎不可能。在转型期社会失序的情形下,走正道做小事也难,人们信心丧失也往往影响及于法门败坏。但在市场经济逐渐成熟有序的前提下,人们就有可能把握人间佛教的真谛——人身难得,就从身边小事做起,以成就事业来增强信心、培植善根,以蔚成极有利修正业的人间净土。助业辅正业,正业依助业,共成菩提道。
  道并行而不悖。印顺主张的“性空缘起论”与太虚融摄的“真常缘起论”确有差别。纯从理论上着眼,性空缘起论似更彻底。但真常缘起论在本质上也是利他的。“众生皆有佛性”就是说一切有情都可开发自身的慈悲心、智慧心。不过如果急于证道,“真常”较“性空”易陷自利之偏而已。两者业报缘起的基础是一致的。因此,对部分佛教徒的偏于自利应善于引导。如果有对佛教、人类前途足够自信的人生态度配合,真常缘起论亦能转染为净,转识成智。中国化佛教诸宗派对宗法制的让步曾使佛教得以在中国广泛传播,但随后也因其污染使中国佛教现代化过程中障碍重重。在这点上,印顺的主张有道理。不过,如果面对现实,印顺带有的“回到印度佛教去”的偏向恐怕也不易被中国人接受。从人间佛教尚需普及看,其纯而又纯的主张也很难行得通。所以,真常缘起与性空缘起不如并行。倘唯性空缘起论是尚,恐怕又要落入中国更深厚的传统——道必归于一尊的窠臼。中国化佛教固难发展出像弥勒那样不修禅定、不断烦恼的教派,但只要不落错解缘起论的误区,也可能焕发出利他第一、自利第二的精神。因而,佛教中国化不宜否定。
  道并行而不悖。太虚、印顺、赵朴初的再一共识是人间佛教基于原始佛教,同时广泛摄取各民族文化的有益养分。正因原始佛教的淳朴,故其可发扬发挥的空间极大,无量法门无不从此流出,而仍归根本,从而蕴含万千,成为各民族各宗派佛教趋同的基石。世界佛教由各民族各派佛教的发展而呈现其丰富性、多样性,也以原始佛教为基石呈现其共性。佛教普世化或太虚所说的世界佛化,都离不开原始佛教的基点。但佛教也从未止步于已有的成就而不再发展,她在成长中也吸取了西域、中国、朝鲜、日本与斯里兰卡、缅甸、泰国等民族优秀文化的养分,从而显示了自身在人间、在世界各国的活力。原始佛教的根本原理是辨别佛法与外道的试金石,但如对佛法真谛、对佛教在现代的生命力有足够自信,也应进一步摄取世界各民族的文化养分。太虚对此是有足够自信的,他甚至意欲融摄基督教与日本神道教归于佛教,当然这应理解为宗教间对话沟通的可能。印顺致力维护佛法的纯洁令人敬仰,尽管确应坚持正信,但也不应惧怕外道,以致不敢借鉴世界先进文化并融为己有。台湾台南维曼佛教传道协会采用部分基督教仪式的优点,创出佛教新风格的试验应当容许。世界各大宗教也只有在比较中才能呈现其教义中所含的人类共识,在竞争与对话中加深了解,取长补短。佛教与世界其它宗教相比,其教义教法诸优点的确存在,但如自身“贡高我慢”,不能继续摄取各民族文化之长,在竞争时代同样有被淘汰之虞。例如就在天台宗的祖庭周围地区,近年佛教反有衰退迹象,而基督教徒、天主教徒却猛增。(参见丁锡贤《提倡编纂寺志 弘扬佛教文化》)各地都有类似现象。中国佛教在吸取中国文化之长后,尤其要重视印度教的教训。台湾释圣严说得好:“当印度教融会了印度各种文化而复兴之后”,“吸收了佛教的长处”。“印度教徒也形成了唯我独尊的自大狂,以为他们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神的人民,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国家,他们的一切,无一不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这真是作茧自缚,自断了进步之路……这个夜郎自大的结果是什么呢?是印度教仅作为一个国族的宗教,是印度民族的衰弱。”(《印度佛教史》页219、220)所以,中国佛教徒必须胸襟开阔。原始佛教正以其襟怀的博大而屹立于世,成为世界佛教徒协进汇合的中心。
  自从太虚提出惊世骇俗的“佛教革命”迄今,许多人都对佛教入世化心存疑虑。这也难怪,佛教在国人心目中避世厌世的印记实在太深。人们顾虑的主要是以“三法印”为特征的佛教入世后是否能保持原有品格。从西方宗教现代化的历程看,固然入世乃时代大潮不可抗拒,也往往引起神圣性的沦丧。但若把握好宗教入世的基点,神圣性也不是不能保持。世俗化与神圣性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统一。新教的世俗化举世公认,但新教的世俗化同时也是世俗的神圣化,包含世俗工作与世俗生活的神圣化两大内容。(参见李平晔《宗教改革与西方社会思潮》)新教的入世并未放弃基督教的文化品格,它在面向大众的同时提升了大众信仰与道德。这就是世俗化与神圣性的统一。当然,统一总是相对的,18世纪世俗化一时过了头,于是就有福音奋兴运动起而纠正。对职业宗教师和理想情操至上的少数人而言,世俗化与神圣性也可统一,这就是东西方共有的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自然,那对普通人未免求之过高,幸而还有宗教的终极关怀可悬照大众。宗教的终极关怀与世俗理想相比,它要邈远得多——在彼岸。这彼岸不一定是天国,也可指终极的解脱等。总之,其不易达到也就不会破灭。这是世界各大宗教数千年来对人们一直有重大影响的根本原因之一。而一些小宗教、准宗教终究站不住的原因也可从其所悬的目标过于世俗,因而往往被现实击破中寻找。宗教人类学的研究告诉我们:“宗教的理性化或世俗化不一定会自动地损害它在社会活动中作为一种意义深远的力量的潜在能力。”(《20世纪西方宗教人类学文选》第九章导言)这就是说,世俗化不一定损害神圣的感召力。自然,世俗化也可能导致某宗教的毁灭。公元12世纪,佛教在印度就是因迎合世风外道,加以回教摧残,终于灭亡。但其迎合的恰恰是巫风方术。(参见释圣严《印度佛教史》)而人间佛教本含反对巫风方术之类的内容。佛教价值观诚以“三法印”为核心之一,但人间佛教对此同样肯定。太虚、印顺、赵朴初都强调三法印与一实相印的一贯。特别是印顺曾指出:“菩萨入世的作风,在现代恋世的常人看来,非常亲切,要比二乘(缘觉、声闻)的自了出世好得多!”“大乘法——以出世心来作入世事,同时就从入世法中,摄化众生向出世,做到出世与入世的无碍。菩萨行的深入人间各阶层,表显了菩萨的伟大,出世又入世,崇高又平常。”(《人间佛教要略》)这把人间佛教的入世化与根源性的关系讲得很透彻。在把握世俗化与神圣性的关系方面,东方人间佛教与西方新教也是相互辉映。这又是“道并行而不悖”。
  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认为,未来社会生机源泉来自宗教,但这个宗教必须满足人类的新需要。与汤因比一样,美国社会学家赖特也看到了“在20世纪末年,宗教变成了变革世界中生机勃勃的动力。在充满竞争的社会中,人们不仅努力消除腐败的、效率低下的体制,而且试图找到能够维持其生存的选择。在这种探索过程中,宗教为其提供了思想、本体、合法性及深层结构。从变动的角度看,佛教在东亚,天主教在东欧、拉丁美洲和菲律宾,锡克教和印度教在印度,犹太教在以色列,已转变成为人们确定奋斗目标和进行社会动员的信仰。”(《伊斯兰教、民主与西方》)人间佛教是20世纪中国佛教最可宝贵的智慧结晶。她的内容极其丰富,尤其表现在太虚、印顺等身的著作中,表现在赵朴初众多的论述里。尽管国际上目前对此知之不多,但其中提出的许多满足人类新需要的方法、途径终将被人们认识。因为人间佛教的提倡,已成为海峡两岸佛教界的主流;人间佛教的提倡者在两岸佛教徒中享有崇高威望,足以凝聚众心;而大陆是人间佛教的源头,只要其在大陆的运作进一步成功,辅以21世纪中国经济的巨大发展,象日本那样引起国际注目,那么,人间佛教最有希望成为佛教的现代形态(相对于历史上的原始形态、部派形态、大乘形态、密乘形态而言)。进而,成功地转换成现代形态的佛教相对于其它宗教而言,也最有希望成为汤因比所说的“有利于把人类组成一体,去解决从现在到将来的一切问题”的宗教。汤因比在日本的一次讲演中还预言:21世纪,整个世界将会转向中国;引导世界文化的中心,将是(经过创造性转换的)大乘佛教。他的预言能否实现,主要看海峡两岸,特别是大陆提倡的人间佛教深入实践的成效如何。
  主要参考文献:
  [美]郭颖颐《中国现代思想中的唯科学主义》 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释印顺编《太虚大师全书》 台北 善导寺印本
  释印顺编《太虚大师年谱》 北京 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第一版
  释印顺著《妙云集》 台北 正闻出版社1992年修订版
  释印顺著《游心法海六十年》 台北 正闻出版社1985年版
  释印顺著《契理契机的人间佛教》 台北 正闻出版社1989年版
  江灿腾《台湾佛教与现代社会》 台北 东大图书公司1992年初版
  江灿腾《台湾佛教百年史之研究》 台北 南天书局1997年初版二刷
  邓子美《传统佛教与中国近代化》 上海 华东师大出版社1994年版
  张新鹰《星云大师与台湾佛光山》 载《香港佛教》1989年6月号
  温金柯《生命方向之省思:检视台湾佛教》 台北 现代禅出版社1994年版
  释净慧主编《佛法在世间》 中国佛教协会印行本
  赵朴初《佛教与中国文化》 载《法音》1985年第2期
  《中国佛教协会成立四十周年纪念文集》 中国佛教协会1993年编印本6月号
  佛光山文教基金会编《1990年佛光山国际佛教学术会议论文集》 高雄佛光出版社1992年初版
  文杰《太虚大师在重庆》 载《宁波佛教》1995年第4期
  赵朴初《佛教常识答问》 中国佛教协会印行本
  丁锡贤《提倡编纂寺志 弘扬佛教文化:略陈佛教改革之管见》 载《佛学研究》第四期1995
  释圣严《印度佛教史》 福建莆田广化寺印本
  李平晔《宗教改革与西方近代社会思潮》 北京 今日中国出版社1992年版
  史宗主编《20世纪西方宗教人类学文选》 上海 三联书店1995年版
  [美]赖特《伊斯兰教、民主与西方》 载《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199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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