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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中国佛教改革思想中“回溯原典”之意涵及其实践进路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周志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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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中国佛教改革思想中“回溯原典”之意涵及其实践进路

───以太虚、印顺、欧阳竟无之论点为核心的开展
周志煌
辅仁大学中文研究所博士班
中华佛学研究第一期(1997.03)
页157-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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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

本文对于民初支那内学院与武昌佛学院之法义论诤,基本上是将
其置入民初佛教改革思想的氛围当中来考察。“唯识”与“如来藏”
的学说,即分别代表了内院与武院的领导者欧阳竟无与太虚,在面对
“什么样形式或内容的佛教,能适合于现代?”这一基源问题的考量
底下,所依据的改革思想来源。而由此不同立场所延展开来的改革进
路,则是应全盘否定以如来藏说为主的中国佛学,回归到印度唯识大
乘的系统;抑或在中国佛学的内部当中进行“创造性的转化”,即可
作为改革佛教的立说依据与精神泉源。如此迥异的思索方向,构成了
两院师生论诤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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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课题。

相较于欧阳竟无与太虚,武院另一位佛学思想大师印顺,既不同
于太虚对于如来藏说的同情,亦有异于欧阳竟无独宗于护法一系的唯
识学说。其从印度佛教的演进历程里,抉择以《阿含》为主的原始佛
教,以及大乘初兴的性空之学作为推展“人间佛教”的依据。由此,
两院的法义论诤既涵盖了武院、内院师生对于佛法的判摄立场,且亦
呈现了不同程度的激进或保守之改革倾向。而“主智论”(intellectualism)
式的改革态度,尤其有助于佛教走出盲昧信仰的“迷思”( myth )
, 而代之以批判性的反省,除使佛法能落实于“生活世界”( life
world )当中,避免传统中国佛教走向“山林化、鬼神化”的弊端外
;同时亦提供了佛法在入世的过程中,如何避免自我异化以及回应外
来势力挑战的解决之道。


关键词:1.唯识 2.如来藏 3.般若 4.欧阳竟无 5.太虚
6.印顺 7. 支那内学院 8. 武昌佛学院 9.激进
10.保守


一、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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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大师( 1889 ~ 1947 )与欧阳竟无( 1871 ~ 1943 )在
民初佛教史上,可以说是“双峰并峙、二水分流”,两人所分别领导
的武昌佛学院与支那内学院(以下简称“武院”与“内院”),曾经
引发了多次的论诤,掀起民初佛学研究的热潮。( 注 1) 在武院与内
院当中,足堪喻为佛教思想大师者,为太虚、印顺,以及欧阳竟无等
三位 ( 注 2)。以下本文即以这三个人对于中国或印度佛学的立场,
来综合论述其改革思想当中所呈现的“回溯原典”之意义及其实践进
路。

所谓“原典”,就佛教而言,广义方面指的是佛陀所宣说的一切
经典。就胜义谛而言,佛陀说法本是一味平等,并无差异。但就世俗
谛来说,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下,以及不同的众生对象上,对于佛典里
头何者为究竟?何者为方便之说?或何者能适应此一时空背景下的众
生所需?(如净土宗的信仰者常特别强调末法时代应以净土信仰为依
归),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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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 “武昌佛学院”与“支那内学院”, 这两个名称在本文是用
来作为争议双方的一个统筹性代称。因为就双方论辩所涵盖
的时空范围来说,不仅分别指涉位于武昌、南京的两个佛学
社团,尚包括抗战时在四川的汉藏教理院,以及支那内学院
蜀院等。关于武院与内院论诤的议题及其具体内容,详见拙
著《民初佛学“唯识”与“如来藏”之交涉──以支那内学
院与武昌佛学院之法义论诤为核心的开展》(辅仁大学中文
研究所硕士论文,民国 84 年 6 月)。

( 注 2) 见释圣严,〈近代中国佛教史上的四位思想家〉,收入《从
东洋到西洋》。(台北:东初出版社,民国 76 年再版),
页 453 ~ 466。 除民初的三位思想大师外,另一为明末的
蕅益智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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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符合自己宗派的立说宗旨?由此产生了种种不同的判教立场,
如此“原典”在各个宗派或个人的眼里,便被视为是强化自己立说最
有效、直接的依据。如天台宗以《法华》、华严宗以《华严》为最圆
满究竟的佛说经典,而论师对此一系经典思想进行阐释所形成之“论
”典也成为建构宗派或个人思想学说的主要来源。因此“回溯原典”
,不仅包含了对于教史演进的回顾拣择过程,也涵盖了从去芜存菁、
料简了义与不了义之中对于“佛陀本怀”(原典)的回归。回归的意
义除了可为上述各个宗、派、人建构本身思想体系的“合法性”依据
外,在民初三位佛教思想大师的抉择中,更具有改革现实佛教,依据
每个人认知下的“佛陀本怀”与“教义精神”来图谋佛教的复兴。因
此“回溯”、“回归”并不代表“复古”、“守旧”,而实有革新开
创的积极价值。


二、太虚对于中国佛学思想传统的重建

对于中国佛教走向山林化、鬼神化,而导致佛教逐渐衰败的现象
,太虚认为其问题出自于“人为”,而非佛法本身有何缺失。佛法本
是“适应时代,契众生机”,其可以面对时代、众生的需要而随时作
自我的调整,以胜义为原则而方便施设一切利益众生、社会的事业。
然而中国佛教自宋元以降逐渐走向山林,佛徒唯以参禅、念佛等修行
方式,抑或建寺造塔、消灾祈福等广施功德为学佛,佛教遂沦于一种
形式上的信仰崇拜,以致佛陀立教本以关怀世间众生,意欲打破不平
等社会的济世本怀淹灭不彰。身处于民初时代的太虚大师,面对的不
只是传统佛教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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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之弊端而衍生的衰靡现象,在民初传播新知识文化者的反传统
声浪中,佛教亦被视为是消极迷信、阻碍进步的思想学说,而应置于
打倒推翻之列。因此在护教利众的悲愿趋使下,太虚思构以“人生佛
教”作为改革实践的依据。“人生佛教”的思想来源,除了西方的革
命思潮外,另一即是中国古代佛教宗派的思想,如天台、禅、般若等
宗的学说 ( 注 3)。换言之,太虚认为中国传统佛学当中,有其适应
现代社会、符合众生所需的部分,应将其抉择而发扬,藉以淘汰那些
桎梏佛教发展,不合时宜的因素。同时佛学的理论本是圆满至极、平
等相摄,但在人为的运作下,就会形成执一隅之偏而僵化了佛法本具
的圆融无碍特色。因此太虚取传统宗派理论作为改革依据,就是要还
原这些学说的本来面貌而加以融贯,以旧说而发挥新用。在太虚的观
念中,以为要导正人心莫过于弘扬大乘教义,而大乘真义即在于台、
贤、净等诸宗所共依的《起信》或《楞严》等如来藏思想。他曾说道

在实证由加行位入通达位,宗在通达法性之空慧;由通达位
入修习位,宗在贯持法相之唯识;由修习位入究竟位,宗在
印证法界之圆觉。在初心则依法界圆觉以生信,依法相唯识
以成解,依法性空慧以修行。( 注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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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3) 有关“人生佛教”的思想来源及其内涵, 详见杨惠南,〈从
“人生佛教”到“人间佛教”〉一文的阐释。辑入《当代佛
教思想展望》。(台北:东大图书公司,民国 80 年),页
75 ~ 109。

(注 4) 太虚,〈论大乘三宗〉。 《海潮音文库?论文集上》, 页
288。(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民国 74 年台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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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界圆觉”大乘的如来藏说,不仅是接引众生信仰佛理的依据,同
时在修行次第上,其代表的是究竟圆满的佛果呈现。其之所以易导众
生起信,依照印顺所说的,在于“理论的特色是至圆;方法的特色是
至简;修证的特色是至顿” ( 注 5)。这种“方便道”是相当适合那
些信心深切而急求成就的修学者。而太虚认为在宣扬如来藏说的宗派
中,禅宗思想的提倡尤其是中国佛教复兴的契机,他的宗教生命主要
也源自于禅净。其说道:

中华之佛教如能复兴也,必不在于真言密咒与法相唯识,而
仍在乎禅,……吾折衷于法相唯识学,以整理大小乘之内教
及东西洋之外学。仅为顺机宏化之一方,而旨归之所存,仍
在禅净。( 注 6)

禅宗“反信教的学术精神、反玄学的实用精神、反因袭的创化精神”
( 注 7) 等等,在太虚看来,是相当能够配合现代思潮趋势。而他摧
破一切滞碍佛教发展的积弊,那种革命性的精神依据,也是根源于禅
的风格。(〈大乘之革命〉:“革命之工具,即二空观”。)若如太
虚所言来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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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5) 印顺,〈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华雨集 ( 四 ) 》。 (
台北:正闻出版社,民国 82年),页44。
( 注 6) 太虚,〈评宝明君中国佛教之现势〉。《太虚大师全书》精
装第 25 册,( 以下简称《全书》 ),页 103。( 台北:太
虚大师全书影印委员会,民国 59 年再版 )。
( 注 7) 太虚,〈唐代禅宗与现代思潮〉。《全书》精装第 20册,页
206~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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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佛教之弊在“人”不在“法”,只要回到各个宗派原始的教义加以
“内在的转化”,如上述以禅宗配合现代思潮,以及唯识与哲学、科
学的比较融通等。即能推展其所谓的“人生佛教”来进行改革。然而
就太虚所批判的中国佛教之“山林化”、“鬼神化”的倾向而言,难
道作为行事依据的教义本身,丝毫没有任何值得检讨非议之处?在太
虚而言,中国佛学原理与印度完全是一致,其“合法性”是无庸置疑
。而中国佛教虽有大乘八宗林立,其思想也是彼此可以融贯含摄,因
为佛法是平等一味,只有了义(究竟)与不了义(方便)之别。中国
佛学既以真常如来藏说(究竟了义)为主体,其“正当性”也是昭然
若揭。然而其学生印顺并不能认同此一看法,其对于“如来藏”在印
度大乘佛法发展中,逐渐背离佛说“缘起”的本怀,而真常心的末流
又与婆罗门教的“梵”、“我”结合,走向天佛一如的秘密大乘。诸
如此等,皆不能不对太虚以如来藏说作为改革依据而产生疑虑。真常
心在理论方法上“至圆、至简、至顿”,都可以说是导致中国佛教走
向“最上乘”、“最大乘”的易行道途径,以自利急证代替入世度众
的菩萨难行道。( 注 8) 因此,同样对山林化、鬼神化的中国佛教进
行改革,印顺即不取太虚回归中国佛学传统的进路。而改从佛教思想
的演化中,去抉择“佛出人间”的本怀,而推展其“人间佛教”的理
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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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8) 印顺,〈谈入世与佛学〉。 见《无诤之辩》 ( 台北:正闻
出版社,民国81年),页186-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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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印顺对于“诸佛皆出人间”的体认

印顺面对中国佛教的式微,以及在民初所遭受到质疑与挑战,曾
经说道:

传统佛教以禅宗为骨髓,而禅者已面目尽失。台、贤沉寂,律
制久废,乃唯以礼忏、念佛、持咒为佛法。昔日文化之为友为
敌,唯儒与道;今则文化之新友新敌,将加入西方之宗教、哲
学、科学。处非常之变,而晚唐来之传统佛教者,一仍旧贯,
无动于心,真难乎为继矣!(注9)

民初固守传统佛教者,指的即是谛闲、圆瑛等保守派的诸山长老。佛
教改革的阻力不只来自内部保守派的反对,更有传统儒、道以及西方
文化的挑战。面对中国传统佛教的著重“一生圆证”、“直指人心见
性成佛”、“临终往生净土”的“最上乘”思想,印顺认为那只是大
乘佛法中的方便道。真正的大乘精神,应该是像人间的佛陀般,在广
修利他的菩萨行中去成就一切善法。太虚的“人生佛教”虽亦著重于
此,且对印顺“人间佛教”有所启发。但在印顺看来:“虚大师说‘
人生佛教’,是针对重鬼重死的中国佛教。我以印度佛教的天(神)
化,情势异常严重,也严重影响到中国佛教,所以我不说‘人生’而
说‘人间’。 希望中
────────
( 注 9) 印顺,〈中国佛教史略〉。《佛教史地考论》,( 台北:正
闻出版社,民国 81年),页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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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佛教,能脱落神化,回到现实的人间。” ( 注 10) 换言之,即是
要脱落鬼化、神(天)化的中国佛教,而回到佛法本义,现实人间的
佛法。这种“人间佛教”思想的经说依据,印顺以为即是《增壹阿含
经》里头的:“诸佛皆出人间,终不在天上成佛也。”佛陀本是人间
的,而“真常唯心说”在印顺的判摄中,是属于“如来倾向之菩萨分
流”时期,即后期之大乘佛法,这种强调众生本有如来功德的佛德本
有论,已是秘密大乘佛法的先驱与基础。佛陀逐渐被神化,而又加入
神秘、欲乐之说,强调圆融、方便、他力、顿证的方式,形成中国真
常心说的本源。相对的,以《杂阿含经》为本的“四部阿含”,是佛
法的“第一义悉檀”,这一法义的根源部分,在中国始终没有受到重
视与发扬。( 注 11)

由于印顺重视佛陀创教立说于人间的本怀,而以四部《阿含》作
为回归原始教义精神的主要经典依据,遂有人以为他专弘小乘、排斥
大乘,其实这是不必要的误解。印顺曾叙述自己思想宗趣在于:

立本于根本佛教之淳朴,宏阐中期佛教之行解(梵化之机应慎)
─────────
( 注 10) 印顺,〈游心法海六十年〉,《华雨集(五)》。 (台北
:正闻出版社,民国82年),页19。
( 注 11) 印顺,《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 此处转引自〈契理契机
之人间佛教〉(《华雨集(四)》,页 30 )。 除以四《
阿含》为“第一义悉檀”外,印顺另认为《大乘空相应经》
的特色是“对治悉檀”;而真常如来藏说是“人生善悉檀”
;秘密大乘为“世界悉檀”。如此以龙树所说的四悉檀搭配
佛法的发展来看,可以大致看出每一段时期的宗趣所在,以
及不断世俗方便化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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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取后期佛教之确当者,庶足以复兴佛教而畅佛之本怀也欤!
(注12)

因此他不必是一宗一派之徒裔;也不是别人诋毁的“排斥大乘”;或
单单只视他为性空学的弘扬者。 ( 注 13) 他既不是复古,也不是创
新,而是知道佛法本随著时空的迁流而不断变化,此正是佛说缘起无
常的真谛。因此在不违反佛法本质的前提下,如何从适时契机当中,
去提振弘扬纯正的佛法,这才是他关切佛教的改革复兴所在。因此“
人间佛教”的法源
────────

( 注 12) 印顺,《印度之佛教?自序》(台北:正闻出版社, 民国
77 年三版),页7。

( 注 13) 印顺在〈游心法海六十年〉中说道:“我在师友间, 是被
看作三论宗的,而第一部写作,是《唯识学探源》;第一部
讲录成书的,是《摄大乘论讲记》,这可以证明一般的误解
了。”(《华雨集(五)》,页 14 )。印顺早期虽曾阅读
一些三论宗的著作,但在民国 27 年到 28 年间,与法尊在
汉藏教理院共同研习经论。由于法尊深谙藏文,曾应印顺请
求翻译了龙树的《七十空性论》。两人常作法义上的论辩,
对印顺能够摆脱受老庄影响的中国空宗(三论宗),而直探
印度性空大乘的真义有极大的帮助。(见〈平凡的一生〉,
《华雨香云》,页 23 )。印顺虽不必是专弘性空学,但对
于性空大乘的说法确实较能认同。至于诋毁他“排斥大乘”
,最主要在于他反对中国净土宗信仰,专弘往生西方弥陀净
土,而不能正视弥勒净土信仰对于人间菩萨道之实践。所以
在《净土与禅》等书中,对于西方净土的信仰来源不无异议
。为此曾引发多人撰文围剿,甚而焚毁其书。关于此可参考
《道安法师遗集》第 7 册,页 1279 ~ 1284。 (民国 69
年出版,道安法师纪念会印行),内有载录慈航法师对于印
顺法师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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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据,主要来自于印度佛教,而不像太虚的“人生佛教”主要是根底
于中国传统宗派的理论。在太虚看来,中国传布的佛法,即是印度的
佛法,而且又集中在最圆满究竟的圆觉大乘。然而印顺却以为“梵化
之机应慎”,以免走向印度佛教衰亡的道路。印顺曾经提到他在普陀
山阅藏时,读到《阿含经》与各部广《律》,有现实人间的亲切感与
真实感,而不像有些大乘经是专注于信仰与理想当中。因此他深信佛
法确实是以人类为本,而且是“佛在人间” ( 注 14)。 在《印度之
佛教?自序》中他曾说道:

深信佛教于长期之发展中,必有以流变而失真者。探其宗本
,明其流变,抉择而洗炼之,愿自治印度佛教始。察思想之
所自来,动机之所出,于身心国家实益之所在,不为华饰之
辩论所蒙,愿本此意以治印度之佛教。(注15)

因此对于方便混滥于佛法之中的学说,必严为料简,而以回归印度佛
教思想,从其中抉择有利于现时现地之众生所需之佛法,以此来改革
传统中国佛教与时代脱节,著重自修自了,重鬼又重神的弊端。在他
看来,以《阿含》所阐释的佛在人间而发挥之“人间佛教”思想,乃
是最适合现代社会、众生所需。如此“人间佛教”不仅具有“对治”
的意义,同时兼具“显正”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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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4) 同注 5,页3。
( 注 15) 同注12,页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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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欧阳竟无反中国佛学主流之意向

欧阳竟无之批判中国佛学,主要集中在真常心系的台、贤、禅等
诸宗思想。藉著驳斥如来藏说之谬误,以彰显唯识学说之纯正。在他
看来,印度佛学之主要两大系统为空、有二宗,其思想之所以可信,
在于是登地圣者所传,其谓:

正法能传赖真师承,真师承者渊源于印度也。佛后真师龙树
、无著,位皆初地,说法独正。……若夫智者自谓五品等是
凡夫,其在贤首多袭天台,所有说言更无足恃,是故非西域
龙树、无著之学不可学。( 注 16)

欧阳竟无虽谓龙树、无著“说法独正”,但实际上仍以无著唯识学说
为主。因无著学代表“非有非空”之圆满大乘,可融摄龙树性空之学
于其内。由于天台、贤首二宗的创教者皆未入菩萨圣地,所传之言不
仅不可依恃,且义多樊乱混淆(如体性智用),原因在于其立说所根
据的是《起信》之伪论。除了台、贤之义理不及唯识外,即使不重学
理思辨的禅

────────────

( 注 16) 欧阳竟无,〈法相大学特科开学讲演〉。 《内学年刊》第
二辑。(台北:国史研究室,民国62年),页418。在〈唯
识抉择谈〉中所列的中国佛教五蔽,其中之一也是认为台
、贤等创教者未入圣位,其所见自有不及西土大士如龙树
、无著。(《欧阳竟无文集》,页122,台北:文殊出版社
,民国7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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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亦为其所破斥。其曾检讨唐宋儒者之批判禅宗的原因在于:“皆盲
昧之流,非恶寂灭,实恶断灭,以断灭为寂灭而恶之也;非恶禅,恶
清谈废事,以清谈废事为禅而恶之也。 ” ( 注 17)。因其断灭之见
,故不能起佛法之大用;因其清谈废事,故无益于世道人心,这种对
于如来藏说的排斥,也影响了其弟子吕澄、王恩洋对于《楞严经》、
《起信论》的批判。

相对的,唯识学在欧阳竟无看来,皆可以弥补台、贤、禅等宗之
弊端。即使面对西方传播进来之新科学、哲学,以及宗教,印度之唯
识学亦足以担当抵抗外学侵略之大任。因此“若能研法相学,则无所
谓宗教之神秘;若能研唯识学,则无所谓宗教之迷信感情。其精深有
据,足以破儱侗支离,其超活如量,足以药方隅固执,用哲学之因果
理智以为治,而所趣不同,是故佛法于宗教科哲学外别为一学也。”
( 注 18)。欧阳所指的佛法,几乎是以唯识学一支而统摄之。然而事
实上其所著重的唯识,亦只是印度护法、戒贤,及至中国玄奘的后期
唯识学。真谛所传的早期唯识学说由于杂有如来藏思想,徒使师承迷
辙,故在其排斥之列。以唯识学来回应西方文化的挑战,在清末谭嗣
同、梁启超、章太炎等知识分子的改革思想中,就已提到唯识学说在
分析事相上的精确,以及人心道德重振上的重要性。然而他们基本的
态度是以西方科学、哲学的价值为主,来衡量唯识学,谓唯识学与其
学说相当云云,并未如欧阳竟无高举唯识来批判西方科学、哲学,乃
至宗教之弊病(见〈佛法为今时所必
────────
( 注 17) 欧阳竟无, 〈再答陈真如书〉。 《欧阳竟无文集》, 页
339。
( 注 18) 欧阳竟无,〈与章行严书〉。 《欧阳竟无文集》,页 322


170 页

需〉、〈佛法非宗教非哲学〉诸文)。由此可见印度的唯识学在欧阳
竟无看来,不仅可以改革传统中国佛教,对于重建中国文化亦能克尽
其效。


五、藉复古以求创新

就中国思想史或文学史的发展脉络而言,都曾经发生所谓“复古
”或“回溯原典”的运动。这种运动所产生的背景是相当复杂,或由
于外在时代环境的刺激冲击;或由于因应内在发展不得不采取如此的
行动。民初研究佛教史的学者汤用彤曾经说道:

大凡世界圣教演进,如至于繁琐失真,则常生复古之要求。
耶稣新教,倡言反求《圣经》。佛教经量部称以庆喜(阿难
)为师。均斥后世经师失教祖之原旨,而重寻求其最初之根
据也。(注19)

在此他提出了“回溯原典”产生的原因之一,是由于“后世经师失教
祖之原旨”,如果从学术思想本身而言,可以说是因为对于经典内部
义理的解释工作产生歧义,而不得不回到经典的原义上来解决这种纷
争,其方式可能透过对于新的史料进行爬梳,亦可能从章句训诂等考
订方向去
────────
( 注 19) 汤用彤,〈王弼之周易论语新义〉。 收入《魏晋玄学论稿
》,(台北:里仁书局,民国73年),页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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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眼。在中国,具有学术“典范”( paradigm )意义的即是儒家的
“六经”。汉学透过章句训诂的方式来了解六经本义,而宋学则以心
性的持养体悟,来印证孔孟圣者所言。明末清初的儒者为了解决宋学
当中“道问学”(程朱学派)与“尊德性”(陆王学派)的争议,而
以“回溯原典”作为诉求, 却无形中促成了考据学的兴起。 ( 注
20)

民初佛教的改革运动,也可以说是环绕在“回溯原典”中而展开
。武院与内院尽管在法义的认知上有所差异,而进行了多次的论战。
但在这样的论诤过程当中,传统认为神圣而不可动摇的经论,都经过
了一番考订辨伪,抑或进行新的诠释理解,使得“原典”在爬梳整理
中呈现出新的时代意义与价值观。因为“回溯原典”的目的本来就是
为了解决传统佛教所衍生的种种问题与弊端,而提供改革佛教时的“
合法性”来源与依据,其不免带有浓厚的主观意识抉择以及时代意义
。因此在复古的意图运作下,其结果与目的也就带有创新的成分。正
所谓“复古以正本,革新以顺时”。民初之所以会出现太虚、印顺、
欧阳竟无等三位思想大师,甚或如内院师生那样激烈的反中国传统倾
向,皆是在强烈改革的氛围中所型塑而成。两院的法义论诤,也都可
以纳入这种“回溯原典”(佛陀圣言量)的意义底下来进行思索。其
目的皆是不满于传统山林化、鬼神化之中国佛教,而以强调回归佛陀
本怀,亦即菩萨入世的利众精
────────

( 注 20) 余英时即谓此为理学内部的义理纷争, 为求合理的解决,
则其必然归向“义理的是非取决于经典”。见氏著〈从宋
明儒学的发展论清代思想史〉。《历史与思想》(台北:
联经出版公司,民国65年),页87~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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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为职志(如内院以“悲”为院训;太虚以“行在瑜伽菩萨戒本”作
为实践依据),但在“斥后世经师失教祖之原旨”的相同目的底下,
两院解决问题的方式或立场又迥然有异。

就内院而言,欧阳竟无、吕澄、王恩洋等人的复古(印度佛学)
是配合著疑古(中国佛学)而展开。这些质疑中国佛教的部分包括破
斥台、贤、禅等宗派学说,辨别伪经与伪论,以及批判“僧尊俗卑”
的现象,而提倡在家居士亦能住持正法。由于历来古德据《起信》而
将唯识判为大乘权教,遂致唯识学说在中国晚唐以后便逐渐没落。随
著清末一些隋唐古疏陆续失而复得,尤其窥基的《成唯识论述记》,
更是诠释唯识学说的一部重要代表著作。唯识学说在知识论、认识论
方面的成就,显然亦能吸引一些强调“实学”人士的注意。面对中国
佛教的衰靡,欧阳竟无等内院师生都将其原因归咎于中国佛学主流当
中的如来藏说。所以透过考证辨伪等手段,将以如来藏说为主的《起
信》彻底摧毁,则台、贤等诸宗的合法性亦随之受到质疑。可以看出
,内院激烈的反中国传统佛教,其第一步骤是藉著批判如来藏说而回
溯彰显玄奘的唯识学。而由于玄奘之学直接承袭自印度护法、戒贤一
派(唯识今学),其对空宗的重要理论依据《大般若经》又曾移译,
故玄奘实代表印度空、有二宗融合的极致。因此第二步骤即藉由玄奘
的唯识学回溯到印度的龙树、无著之学的系统。在欧阳竟无看来,龙
树、无著所代表的“中观”与“瑜伽”两个系统学说,才是正统的印
度佛学。而其中又以瑜伽(法相唯识)大乘才是佛法的中道义谛之说
,亦即唯识判教中“非有非空”的第三时圆满究竟之法。


173页


欧阳竟无尝谓:“一切佛法研究,皆是结论后之研究,非研究而
得结论。 ” ( 注 21)。一切辨伪疑经等考订研究工作,在其看来,
皆只是为了回归佛陀的圣言量,一切改革佛教的依据也在于此。因为
佛教的“圣言量”乃是佛陀所亲证,在世间的众生未证得无漏智的情
形下,唯有假“圣言量”为“比量”,依佛所宣说的教法作为实践依
据。而在内部教义的研究讨论中,也不得不以佛陀的“圣言量”作为
抉择是非的所在。这种义理的是非取决于经论的判摄抉择,其意图的
展现即在于“回溯原典”的要求,而其方式则在于“判教”。“判教
”在中国佛学的传统来说,最主要即在于分判经论教义中,何者为方
便?何者才是究竟了义之说?在检讨传统佛教的积弊,以及抉择适应
民初新时代潮流的佛法内容与形式上,“判教”乃是回归佛陀“圣言
量”,进而以之作为改革立说依据最有效且直接的方式。但是“判教
”的工作在诠释者的手中,往往带有浓厚的主观成分。因此如太虚以
为内院的非议古德教义,将有摧破佛教之危险,事实上就内院的立场
来说,批判伪说亦正欲以探显佛陀真义。吕澄的考订佛典,由华译本
而上溯藏译本与巴利本,乃至最接近原典之梵本,皆是欲求接近佛陀
之圣言量,而后假圣言量为比量作为改革佛教的思想泉源,因此复古
背后的目的实亦涵摄了创新的成分。

在武院的师生方面,对于回归佛陀本怀的看法,则未若内院师生
意见之一致。此或显示了太虚对于佛法兼容并包的态度,影响了武院
学生
──────────
( 注 21) 欧阳竟无,〈今日之佛法研究〉。 《欧阳竟无文集》,页
282。


174页


研学的风尚,亦即皆不必为专承一宗之徒裔。就太虚而言,其对
中国佛学的学理本身是相当推崇,尤其是以如来藏说为主的天台、贤
首、禅等诸家思想。其中禅宗的思想,更被太虚视为是中国佛教改革
最大的精神动力(见〈唐代禅宗与现代思潮〉)。换言之,太虚认为
中国佛教之所以需要复兴,即是因为唐末以降,台、贤、禅乃至唯识
、净土等诸宗思想皆已丧失原来的精神,徒具形式而已。因此改革佛
教实际上即要回溯中国宗派的原典教义,同时打破宗派的藩篱,避免
重蹈中国佛教各执门户之见的弊病。在太虚看来,诸宗思想皆平等一
味而相互融摄,而中国佛学也是佛法的平等流布,与印度佛学殊无二
致,其以为日本、朝鲜、安南等地的佛法不过分承中国佛学的支流,
而西藏的佛学亦曾受到中国佛学影响。因此中国全盘的承受印度小乘
、大乘佛学,太虚说道:“唯中国佛学握得此佛学之核心(案:直证
佛陀的心境), 故释迦以来真正之佛学, 现今唯在于中国” ( 注
22)。 也因此在内院非诋中国佛学的同时,太虚要极力加以维护。在
内院是批判中国佛教才能显正摧邪,而回归印度佛教之原貌;在太虚
则是中国佛教一旦受到摧毁,则正法命脉亦从此绝息。然而诚如印顺
评论两方的争议:“其立场不同,是非盖亦难言,问题在千百年来旧
传诸宗,是否俱佛法之真。 ” ( 注 23)。这涉及到印顺是以佛法在
现实时空中的流布情形本考量,并不能同意太虚或欧阳竟无从某一时
空下的佛法,或某宗某派之意见来判摄何者为佛陀的究竟了义之
─────────
( 注 22) 太虚,〈佛学源流及其新运动〉。《全书》精装第 2 册,
页 929、930。
( 注 23) 印顺,《太虚大师年谱》,(台北:正闻出版社,民国 82
年修订版),页166。

175页


说。印顺在叙述大乘三系“性空唯名、虚妄唯识、真常唯心”时曾说道

(这三系)都是以自系为了义,以他系为不了义。如贤首宗
,立宗于第三系,以法相、破相为权教,以自宗为实教。瑜
伽宗(唯识宗),立宗于第二系(虚妄唯识),自称“应理
宗”;而称第一系为恶取空者,第三系为此方分别论者(中
国的佛教)。中观宗,立宗于第一系,称“无所得大乘”,
也不免有过分弹破余系的学者。这都是以自系为“了义”的
,以他系为“不了义”的。各有经典可证,也各有自称为了
义的论证,所以是始终不易消解的论诤。( 注 24)

究竟“了义”与“不了义”的判准何在?佛陀是依“缘起性空”而觉
证法性、开示法性,这中间本无殊途。然而为度众而随机巧说时,就
不得不有权、实之别异教说的存在。过去中国诸宗的判教大底是根据
佛陀说法的先后,以及教义的深浅而得。然而佛陀宣教的先后,实际
上并不能作为佛灭后经典流布于人间,以及弘扬传播的时序之据。同
时义理浅深的判摄,本身即带有相当浓厚的主观意识,各宗为建构本
宗之义理系统或树立本宗的权威,往往以本宗教义所依据的经典,来
作为最圆满究竟的判摄(如天台的《法华》;贤首的《华严》),若
以之作为方便、究竟之说的分辨,亦有不尽理想之处。因此印顺对于
佛教发展的判摄,主
────────

( 注 24) 印顺,《成佛之道》。 (台北:正闻出版社,民国 82 年
修订版),页 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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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依据的即是论师的弘扬与经典流布于人间的先后。 ( 注 25) 以此
为出发,则承认大乘三系的存在,并从时代思潮当中去分判某一期是
以某个思想内容为主流。如此可以发现佛法在不同阶段的演变当中,
其共通之处以及因果承继的关系为何?更进一步去把握佛教的核心,
而把佛陀的本怀真义开发出来。如其《唯识学探源》一书的写作,即
是针对内院与武院在唯识学方面的长期诤论,预备作一番清理的工作
。印顺说道:

在印度大乘佛教的开展中,唯心论有真心派与妄心派二大流
。传到中国来,即有地论师、摄论师、唯识师三派。此两大
流,真心派从印度东方(南)的大众分别说系发展而来;妄
心派从印度西方(北)的说一切有系中出来……这种区域文
化的特色,本平常明白,但传统的唯识学者不大理会这些,
他们的意见是:我所学所宏扬的论典,或者经典,是究竟的
;唯心非如此不可,这才是佛说。这样,诤论当然不免。…
…承认此两大思想的分流(自然是互相影响的),同等的地
位;从时代的前后去整理它。……看出它的演变分化;从演
变分化中把握它的共同性……研究它的思想来源,考察它的
思想方法……从高一层的根本佛教去观察,自然能给予正确
的评价。( 注 26)

显然,这样的佛学治学态度,与强调佛学研究的内院作一比较,自然

─────────
( 注 25) 印顺,〈法海探珍〉。《华雨集(四)》,页 81。
( 注 26) 印顺,《唯识学探源?自序》。 (台北:正闻出版社,民
国 82 年修订二版),页 2 ~ 4。


177页


现的更为客观且公允。内院对于真常心说极力非诋排斥,王恩洋更视
为“入篡正统”,武院的印顺虽亦不满真常心说走向梵化、神化,却
仍以其为大乘之分流。作为一个佛学的研究者或修行者,应该是去了
解真常心说何以形成,何以走向衰亡之路?如此才能站在历史之流中
,而予以正确的评价。

依据上述对于佛法发展演变而据以判摄的方式,印顺认为以中国
台、贤、禅、净,甚至密教为主的真常唯心之说,其主要来自印度后
期大乘(如来倾向之菩萨分流)、秘密大乘(如来为本之天佛一如)
的佛德本有论。 27 这二个时期的佛法逐渐加入外道梵、我,以及印
度诸神的色彩。在修行上强调持咒、念佛、念法、念天,以及“观身
是佛”、“即生成佛”的方便道,由于真常唯心说逐渐世俗化、神化
的结果,导致佛教在印度的衰亡。虽然印顺亦承认真常唯心是大乘佛
法的分流,但若过分的适应融摄,不去抉择佛法之真谛而佛魔不分,
则久而久之亦会重蹈印度佛法衰败的道路。中国佛教的弊端可以说是
承继著印度真常唯心说来,故他认为佛教的改革,不应再如同太虚之
著重中国佛教宗派,而应回归到印度佛教当中去抉择佛陀的本怀(而
不以圆满来论断)。在他看来,佛法的实践既非隐遁的声闻行,亦非
神秘之天乘行,而是从平常的人生行趋入菩萨乘。在小乘的《增壹阿
含》里头便已揭示了“佛在人间”的现实意义。而就佛陀以“缘起”
来建立生命的流转以及还灭的解脱之道来看,印顺显然较能认同龙树
以缘起来宣说一切法世俗假有而胜
─────────
( 注 27) 同注 5,页9。


178 页


义实空的意见。“性空大乘”在印顺分判当中是属于初期大乘佛法(
菩萨为本之大小兼畅),其在世俗上既不失佛陀关怀人间的本怀,同
时又能保持佛陀宣教的原始胜义。因此以之作为佛教改革,推展“人
间佛教”自利利他的菩萨行,可以说是印顺回归印度佛教的抉择所在
(虽抉择于此,但不必即是此系{宗}之徒裔)。


六、改革思想中所呈现的保守与激进倾向

“保守”与“激进”两个相对的词汇,在各个专门学科领域里头
,如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各有不同的意涵与指谓。尤其在这两
个词汇下加上“主义”二字,更是明显的带有“意识形态”(ideology)
的意味。本文对于“保守”与“激进”二个词语的处理,基本上是采
取一种比较宽松的定义来名之,亦即指在思想观念上所呈现的态度或
意向。对于现状而言,“保守”不必是维持现状而一成不变;“激进
”也不必是摧毁现状而全盘否定。就针对改变现状来说,“保守”与
“激进”可以说是在“变革”底下所展现的不同程度而已。亦即“保
守”倾向可以说是个人对于“渐进”这种变化速度的偏好。( 注 28)
────────
( 注 28) 事实上,“激进”与“保守”两组概念, 在一个人的意图
或行事表现的手段方式上,可能具有多重的组合方式。 在
清末民初的知识分子中,这种情形尤其普遍。 如章太炎在
学术文化上虽抱持著守旧的态度, 但在〈社会通诠商兑〉
一文中, 却又以尽破传统的宗法社会来达到军国主义的要
求,而以军国主义作为爱国救国的激烈手段。 因此所谓“
保守”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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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百余年来的思想发展,事实上是走向不断“激进化”的一段
历程。这一近代思想史上的主要价值取向,在二十世纪中国的变革当
中所发生的影响甚大,激进主义者汇聚成一股历史的力量,一般的政
治或文化上的保守主义者皆没有产生太大的约束制衡作用。( 注 29)
同样身处于这一历史洪流当中的佛教,亦不免在反传统的改革声浪中
呈现其“激进化”的倾向。然而“保守”与“激进”作为分析的概念
,固然是在同一轴线上相对来说,但同样一个人在不同的轴线上,所
产生的保守或激进的倾向可能就有所不同。以内院的欧阳竟无与武院
的太虚、印顺而言,其强烈改革民初佛教的“现状”,相对于谛闲、
圆瑛的保守势力(守旧传统)而言,则显得相当的激进。然而若是站
在对于中国传统佛学的态度上来考量,太虚较之于欧阳竟无显然又来
得保守。因为其改革的理论依
──────────
激进”,或“传统”与“反传统”之间所形成的吊诡并置情
形,对一个具有丰富思想内涵的思想家,仍是值得进一步分
殊与厘清。而主要的原因,即由于思想家在面临问题时,基
于时空背景的考量,可能在意图或手段上展现出相同或不同
的的抉择途径。当今美国著名的批判社会学家丹尼?贝尔(
Daniel Bell ),曾表示自己“在经济领域是社会主义者,
在政治上是自由主义者,而在文化方面是保守主义者。”(
见《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赵一凡等中译,台北:久大桂
冠联合出版社,〈 1978 年再版前言〉,页 2 )。 这种“
并置组合型”的思想结构已被视为是一种典型的现代思想模
式。然而在本文所分析的民初太虚、欧阳竟无等佛教大师的
思想结构中,即已存在著激进或保守倾向等并置的情形。

( 注 29) 关于此可参见余英时, 〈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
〉。收入氏著《犹记风吹水上鳞──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
。(台北:三民书局,民国 80 年),页 199 ~ 242。


180页


据主要来自中国的佛学传统;而欧阳竟无则以批判中国佛学传统为主
,回溯到印度的佛学上去。太虚改革的理念虽来自于传统,但并不妨
碍他可以是激进的改革佛教者。同样的,欧阳竟无虽是激进的反中国
佛教传统,但亦不妨碍他在回溯印度佛教的态度上,可以是相当保守
的。这当中的差距在于:太虚认为中国传统佛教之弊在于“人、事”
上而不在于“理”,如各个宗派的各执己见而不知相互融摄。真正的
“理”是千年不彰而逐渐异化,故改革传统佛教的进路就以回到佛法
的本质为标的。在他看来,佛法的本质即在于中国各个宗派所阐述的
义理上。相对的,欧阳竟无则认为中国传统佛教在人、事、理上皆非
,故唯有回归印度的佛教才能得到真正的教理(圣言量)。

欧阳竟无在批判中国佛教方面,如对于《起信》、《楞严》的质
疑,或主张居士可以住持正法上,带有激进改革的倾向,然而在“僧
人参政”这一议题上,其意向似乎又较太虚来得保守。然而我们若将
“居士住持正法”、“僧人参政”合并来看,其实他的态度都可以说
是印度佛教传统的延续,亦即以大乘兴起时,“居士”身分地位的提
升来考量,认为“居士”可以在修持佛法及世俗事务的推动上取得一
个平衡点。因此以“居士”的地位提升为出发,在不同议题的立场上
,就有可能呈现不同的保守或激进倾向。相对的,太虚在维护“僧人
住持正法”的立场上虽然较为保守,但同样有关僧人的“参政”、“
改装”上又显得相当激进。但在激进或保守的不同意向背后,实际上
都是为提振僧人的地位与形象而作的努力。因此当我们谈到佛教思想
史上一些保守或激进的概念时,常将某人归入保守者;某人归入激进
者。事实上如前述所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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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议题,不同的立场,乃至在一个人的理想意图、手段方式、实
际结果上,都可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激进或保守倾向。如从太虚与欧
阳竟无对民初佛教改革运动,所收到的实际成效或影响来看,太虚的
改革都较欧阳竟无来得激进且波澜壮阔,但在改革中国佛教的意图上
,欧阳竟无显又较太虚来得更为激进。因此对于一个人思想上的激进
或保守倾向,不应以化约的方式来看待。

若更进一步来说,欧阳竟无固然意在扫荡中国佛教群弊而回归印
度佛教,但就“批判的继承”这一观点来看,没有一个人能够离开他
所批判的传统而存在,亦即必须先对传统有所理解才能进行批判。同
时他所藉以批判的思维模式、词汇用语,皆可说是源自于传统的沉淀
物,因此完全的反传统主义者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如此,欧阳竟无亦
可以说是吊诡的成为中国佛学传统的承继者。

其次,就欧阳竟无批判的精神来源而言,显然与其著重于印度佛
教传统是相当一致的。佛陀创设佛教的目的,本身即带有浓厚的批判
精神。不仅反对外道或婆罗门教的苦行方式、一神论的信仰,同时对
于印度社会的四姓阶级之分:“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
所造成的不平等现象,亦予以强烈的批判。 ( 注 30) 而在内院所宗
依的唯识学方面,
───────────
( 注 30) 关于佛陀创教所带有的批判意识,可参考杨惠南, 〈批判
心灵的升华──释迦的教育理想〉。 收入蓝吉富主编,《
中印佛学泛论──傅伟勋教授六十大寿祝寿论文集》。 (
台北:东大图书公司,民国 82 年),页 1 ~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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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无著、世亲等所主张的种姓说,即带著当时社会阶级转化情形的反
映,原有争取不定种姓由小入大成就一乘的用意。而强调“转识成智
”、“转染成净”的“转依”之说,更有转变颠到、染污的现象成为
如理、清净的意味,亦即带有批判现实强调革新的作用。梁代真谛初
翻译无著、世亲之书时,就曾遭到“有乖治术”的批评。唐末以降,
玄奘唯识宗的衰歇,内院的吕澄认为除了各家异说的竞争外,其原因
亦可能在于唯识“转依”的说法,与当时的“治术”不协调而间接受
到打击。 31 这种对于现实的政治、社会结构进行批判的过程,表面
看来是相当的“激进”,然而当宗教涉世日深,面对复杂的政治、社
会形势时,若未经过批判的自觉反省,则如同中国佛教一般,处处著
重圆融方便,不加反省拣择便将种种异说纳入,对于身处的政治、社
会环境过分的依赖认同,却无视于眼前所可能存在不平等现象。佛教
过去惯于为统治者所利用,而为了争夺宗教信仰的正统(与道、儒对
抗),亦常依附于政权底下。如此不仅宗教超越的性格尽失,失去其
积极改造社会为清净、如理的本怀。而一味的妥协退让,亦只有加速
佛教的世俗化、庸俗化。宋元以降佛教入世关怀众生的精神尽失,亦
不得不归于这种对于现实世界的消极保守性格。

七、佛教改革的实践进路

─────────

( 注 31) 吕澄,〈中国佛学源流略讲〉附录“慈恩宗”。 《吕澄佛
学论著选集(五)》。(山东:齐鲁书社,1991年), 页
2951、2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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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院与内院在法义论诤当中所呈现的学术性格以及立场,大体源
自于领导者太虚与欧阳竟无,对于佛教的改革运动有著不同的认知诠
解以及实践进路(武院的印顺,在回溯印度佛学的进路上,虽与内院
接近,然亦不同于内院之独尊唯识)。认知诠解的差异部分已如上述
所云,就改革佛教的实践进路上,内院与武院亦展现了不同的风格。
在内院方面,欧阳竟无曾经作〈支那内学院非宗教性质,是讲学机关
〉一文以申其宗旨。在他看来,宗教是有悲无智,科、哲学者是有智
无悲,而佛法则是悲智双运,故佛法非宗教非哲学。 ( 注 32) 因此
其所谓内院非宗教性质,盖为纠正传统佛教道场,徒以自修化众而不
研习佛学(有悲无智),遂于邪(真常心说)、正(唯识学说)之分
不明,而导致佛教日益衰微。因此特以提揭“智”之重要,来强调佛
法乃“悲智双运”,并非内院不重视“悲”之利他菩萨行(“悲”为
内院四大院训之一)。内院的重智色彩,充分反映在其研究佛学的方
法上,吕澄曾指出探讨中国佛学,应该注意“译者的辨伪、时代错误
的订正、原来意义的寻究、人物的疑年”等诸项,以淘汰非印度佛学
的伪说,而还原其真义。 ( 注 33) 简单的说,即在于“实事求是,
分析批判”。 这种将“信仰合理化”的态度,在武院亦同样具备。(
注 34) 因此两院在“依法不依人”的前提下,内院可以对
─────────

( 注 32) 同注 18,页 319、320。
( 注 33) 同注 31,页 2454 ~ 2461。
( 注 34) 当代佛教学者蓝吉富对于现代佛教的这种主智色彩, 亦有
相近的主张。 其指出:“这种依法不依人的主智论态度,
与明清以来不求甚解、依人不依法的反智论信仰风气, 恰
成鲜明的对比。”(〈现代中国佛教的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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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传统中国佛教视为不可动摇的佛说圣典进行批判、辨伪、考证;同
样的武院也可以对于佛陀的生灭年代加以考订,以回归人间现实的佛
陀形象。然而同样以“法”为前提的佛学研究,内院著重于“别异”
,故以了义究竟的“唯识”学说作为评判其他方便法义、批判外道邪
说的依据。武院的太虚则是泛承诸宗,强调“求同”以平等兼容涵摄
各个宗派。而印顺则较持平客观,能从佛法的演进流变,来探讨佛法
彼此的承继影响关系,以作为判摄抉择依据。

欧阳竟无有意在将内院建设成印度的“那烂陀大学”,故其在学
术的象牙塔内保持对于群众“隔离的智慧”,从事佛学的研究工作。
其在阐述“内学”的性质时,曾说道:

世俗谓游方以外,吾学谓还灭自内,应如是学胜义现证,是名

───────

传统倾向〉。收入《二十世纪的中日佛教》,台北:新文丰
出版公司,民国 80 年,页 18 )。事实上,在强调修行实
证才能解脱的前提下,中国佛教的信仰价值观念,对于佛学
研究者一向甚为排斥,而一般信众亦认为唯有参禅、念佛的
修证行为才是佛教。如此导致“学佛”的人甚众而“佛学”
研究者甚少。然而如何确定修行者所言所证即是确实的佛法
,这仍需透过佛说的圣言量(经义)作为印可。在经义众解
纷纭底下,佛学研究乃是抉择了义与否较为客观的方式之一
。因此在“人”无法担保“法”的正当性之下,“依人不依
法”即有可能造成邪说横行、信仰者自我理性的丧失,而徒
使佛教变成一个迷信、个人崇拜的宗教,加速其衰亡。民初
欧阳竟无、太虚、印顺皆体认到此一问题在改革佛教当中的
迫切性。因此以“智”为主的佛学研究机构相继设立,而不
再是传统佛教以建寺、办消灾度亡法会为导向的信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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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悲而后有学,愤而后有学。( 注 35)

其强调“理入”的修证方式,固然源于“悲、愤而后有学”。但诚如
太虚晚年批评其“憍慢素深”、 “故立言往往功过参半” ( 注 36)
。由于欧阳竟无自视甚高,遂抱持著先知的心态来摧毁中国佛学传统
。即使其师杨仁山相当推崇《起信论》,意欲建立“马鸣宗”,而欧
阳竟无仍持“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态度而加以批判。相较之下
,太虚对于中国佛学的尊重态度,反而与其老师杨仁山接近。而欧阳
竟无以君临天下的导师身分来传播其思想,亦相当接近于五四传播新
文化的知识分子,在启蒙过程中所带有的“知识的傲慢”(intellectual
arrogance )。由于启蒙与先知心态原本即不相容,既要真正参与佛
教的改革建设工作,便需走出学术的象牙塔,充分体认众生所需,而
以普罗大众所熟悉的语言将佛教思想传介开来,如此才能在一方面兼
顾佛教义理的纯正性,一方面又不妨方便施设下,将佛教入世关怀众
生的精神真正落实下来。显然,欧阳竟无所领导的内院,是以经院主
义的立场,来从事佛学研究考核的工作,这种“主智”的倾向,在中
国传统佛教与民间信仰合流,予人消极、迷信印象的改革提升上,的
确有许多的助益。也因此能吸引如梁启超、梁漱溟、汤用彤、熊十力
等民初之大儒或学者受教于其中。 在适应民初“智识主义”(
intellectualism )高涨的时代环境中,对
──────────

( 注 35) 欧阳竟无,《内学杂著?内学序》。 “欧阳竟无先生内外
学乙函”(金陵刻经处刻本线装书)。

( 注 36) 太虚,〈阅竟无居士近刊〉。 《全书》精装第 25 册,“
杂藏?书评”,页96、100。


186页

于知识阶层提揭了佛教经由改革而走向现代化的示范作用。

就佛教内部而言,以历史与考证的客观研究来认识佛法本质、去
伪存真,的确可补中国传统佛教之不足。但将知识挂搭于某一特定阶
层,所形成的知识傲慢心态,在武院的太虚看来,于佛教的入世悲悯
众生,启导众生获致正确的信仰上,并无实质的助益。“知识的傲慢
”不仅欧阳竟无如此,内院的熊十力及其所影响下的当代新儒亦复如
是。而欧阳之另外两大弟子吕澄与王恩洋,也仍承袭内院一贯之学风
,反对中国佛教真常心系空谈玄理,而以佛学考证、回归原典的学术
研究方式,来破斥重信仰、重修持、思想儱侗的中国佛教宗派。其固
然在义理的判摄上能独成一家之言,但终究只是“学者”的风范,于
佛法入世事业之推动无甚大助益。

除了内院以从事佛学研究,作为改革佛教的实践进路外,太虚在
相同问题的思索与作风上则有别于内院。民国十年五月,朱谦之来兜
率寺,拟从太虚大师出家。朱氏以“将所有佛书批评一过,重新整理
建设起”为目的。太虚告以不必出家,为介绍往从欧阳竟无游。( 注
37) 可以看出太虚对于佛学研究的立场,并不是一般学术工作者的治
学方式。其于民国二十四年在南京演讲《优婆塞戒经》,于说明“本
人在佛法中之意趣”时,曾述及自己是“非研究佛书之学者”、“不
为专承一宗徒裔”、“无求即身成佛之贪心”、“为学菩萨发心修行
者” ( 注 38)。 其中第一、
───────

( 注 37) 同注 23,页 123。
( 注 38) 太虚, 〈优婆塞戒经讲录〉,《全书》精装第 16 册,页
20 ~ 23。


187页


二项显然与内院有别(内院专事佛学研究,且宗尚唯识)。而其之所
以“非研究佛书之学者”,在于“读书每观大略,不事记诵,不求甚
解,但资为自修化他之具。故在吾之志愿趣向上,不在成为学者;其
所有著作,亦皆为振兴佛教弘济人群之方便耳” ( 注 39)。 因此其
研究佛学、主张僧人参政、一切从事佛教改革之事业,皆是以积极入
世而修学六度为宗旨,并非有意破坏传统佛教丛林制度,亦非坚守传
统佛学而绝不可变之文化守旧主义者。在他看来,中国传统佛学正可
资以改革中国佛教所衍生之弊端。因此如梁启超吸取日人研究成果对
于《起信论》所作的考证,其认为那只是局限于西洋学术进化之治学
方式, 可以说: “日本于今日所以真正佛学者, 无一人也” ( 注
40)。 这是因为那些学者离开自行化他的佛教立场,只是将佛学当作
学术的研究材料而已。由此可知太虚并非“反智论”或“反智识主义
”( anti-intellectualism )者,而是在考据研究之外,更应该有
其崇高的宗教精神与理想在内。虽然在改革佛教的意图上,太虚与内
院师生皆是一致的寻求佛教适应时代,走向现代化。但其改革的方式
与进路,则显然不同。因此朱谦之“将佛书批评一过”的态度,显然
只是佛学的研究者,较适合内院的学风。然而内院师生终究不是一般
的学术工作者,欧阳竟无、吕澄等人身为佛门弟子,毕竟有其宗教的
修持目的,且欧阳以“悲”作为内院院训,亦强调发挥佛法“依他”
之菩提大用。问题在于:其以建设内院成为印度之那烂陀学院这一意
旨,是否能够达到佛法利益平民大众的实质目的。内院之批判
───────

( 注 39) 同上,页 20。
( 注 40) 太虚,〈评大乘起信论考证〉。 收入张曼涛主编《大乘起
信论与楞严经考辨》。(台北:大乘文化出版社,民国 67
年),页82。


188页


中国佛学,将传统信仰之源连根拔起(太虚视为“持械以冲墙倒壁”
),则对于以信仰而非研究为导向的平民百姓,在旧传统既摧断而新
的价值体系尚未建立之际(尤其是唯识那套深邃的语言义理),这种
激进的改革方式是否能为一般大众所接受,亦颇值得疑虑。理想与现
实常会呈现吊诡的情势发展,即在于此。

在太虚看来,佛学之研究每积习难返,若不能发菩提心,修菩萨
行,则便不成其之为佛法。且佛法为了应机设教,而有无量方便法门
形成宗派之界,但法本一味,皆归于佛陀之觉源,故其强调融摄各宗
之学,而非为一宗一派之徒裔,如此才能改革中国传统佛教以宗派自
承自居,所形成的相互诋谪之弊病。其在民国二十九年以“教之佛本
及三期三系”、“理之实际及三级三宗”、“行之当机及三依三趣”
来融贯一切,形成新的判教(亦为晚年定论) ( 注 41)。 此不仅以
华文佛教为本来贯摄巴利语系、藏语系之佛教,同时摄大乘八宗为三
宗(系),而各给予分判而融通。这是著重于知识学理的探讨与现实
经验的发展所作的判摄,不同于内院之为护法唯识学派之徒裔而专弘
于此。对于唯识学说的分析精密,立破精严,太虚认为其不仅适合于
民初受西洋、日本的治学态度影响,而偏向于“分析式”的学问趋势
。同时可以避免传统佛教专重修持,不好深思,将经论束之高阁而空
谈性理的弊病。故其在民国三年闭关普陀时,在禅隙之间乃专观法相
经论以及律藏,间及密部。而“遂知整僧在律,而摄化学者世间需于
法相,奉以为能令久住正法,饶益有情之

──────────
( 注 41) 太虚,〈我怎样判摄一切佛法〉。《全书》精装第 1 册,
页509-529。


189页


圭臬” ( 注 42)。 但其以唯识作为摄化学者、世间的立场并不代表
其在宗教修持上即以此为主。相对的,在〈读梁漱溟君唯识学与佛学
〉一文中,太虚以为:

予谓专从解决形而上学问题以说之,在理论上的说明自然在唯识
学。但到真个契会,则又自然进为般若宗及达摩的禅宗。……佛
教的需求与哲学的需求异趣,要在真个契会真如以发生般若而圆
满菩提耳。……此即佛教不重视唯识学的原故了。(注43)

因此其虽尊重各宗义理的方便施设,但在其抉择判教上,仍以般若为
破执契入空观之进阶,而视真常心说为最圆满究竟的大乘教义。况且
真常心说重在以信仰为导(如《起信论》),较之唯识著重理论的说
明,显较适于一般修学佛法之初机者以之作为入门所依,符合太虚接
引大众之悲愿,而真常心系所著重的兼融并包,沟通真、俗二谛而强
调不二之旨,亦为太虚改革佛教、推展佛教人生化所资取。

属于武院的另一思想大师印顺,虽与内院欧阳竟无等人相近,皆
以回溯印度佛教作为改革之标的,然而内院是以摧毁台、贤、禅诸宗
;批判《楞严》、《起信》等如来藏说的方式,来彰显唯识学在印度
佛学中的合法性地位。相对的,印顺则抉择符合佛说缘起生灭之本怀
,而以性

──────

( 注 42) 太虚,〈相宗新旧两译不同论书后〉。《全书》精装第 25
册,页 110。
( 注 43) 太虚,〈读梁漱溟君唯识学与佛学〉。《全书》精装第 25
册,页 19。


190页


空大乘所揭示的缘起无自性故空的第一义谛,来纠正真常心系走向“
神我”、“秘密”所衍生的诸多弊端。同时揭示原始佛教《阿含经》
内所提到的“佛在人间”的形象,而以佛教与现实人间的关系来推动
“人间佛教”的事业。在印顺看来,积极的入世关怀众生,正是修学
佛法的具体展现。 其认为佛学乃是“知识与经验相结合的学问” (
注 44)。因此若是像内院之重视佛学研究(知识);或如传统中国佛
教重视行的修持(经验),皆只能说是执持一端。其提到:“从佛教
在人间来说,我不反对纯经验的佛学,纯客观的知识的佛学,但不同
意除此以外无佛学的,那种偏激的态度” ( 注 45)。 因此其不采内
院或传统中国佛教的修学方式来改革佛教,而以结合知识与经验两者
之长处藉以自利化他。就强调佛法济世利众的这一层面而言,其与太
虚有著高度的一致性。虽然印顺导师在台湾戒严时期,受限于主、客
观的因素,而无法承继太虚在民初所掀起的波澜壮阔之佛教改革运动
,但当今台湾推动“人间佛教”的僧、俗二众,其中绝大多数思想的
根源可以说是受自于印顺的启迪,就重视缘起法则的导师来看,这不
可不说是一种殊胜因缘的凑泊吧!


八、结语

武昌佛学院与支那内学院的法义论诤,其中的议题包括:《起信论
──────

( 注 44) 同注 8,页207。
( 注 45) 同上,页 237。


191页


》的真伪问题;唯识与法相是否分宗;见相二分是同种或别种;因明
作法之诤;《辨法法性论》、《新唯识论》的争议;佛历年代以及僧
俗住持正法之诤等等。太虚在回顾《海潮音》月刊上各种诤论议题所
掀起的大波澜时,曾提到:“观十五年来法海之澜,而可为将来著佛
学思想史者之所取材矣” ( 注 46)。 这些佛学思想上的彼此激荡,
由于结合了梵、藏文资料以及日人研究的成果,相较于传统上的佛学
研究,可以说是有了革命性的突破(如《起信论》考辨),不仅充实
了民初佛学界的内涵,而且提供了治现代佛教史,乃至现代学术思想
史一些丰富的史料与新的视野。

由上所述,太虚与欧阳竟无对于传统佛教的检讨与佛教未来的展望,
分别采取了不同的思考立场以及实践进路,连带地也塑造了武院与内
院不同的学术风格。探讨武院与内院的法义论诤,除了可以提供研究
现代佛教史的基础外,就佛法对于现实人生的需求而言,前述两院法
义之诤的核心问题在于“什么样形式或内容的佛法,才能让佛教适应
于‘现代’而继续发展下去?”其实这样的问题,一直是强调利他的
佛教所思索的根本问题。所谓“现代”,若以相当于“现前”的这一
层意义来说,其指涉的虽然是佛教思想家当下所处的时空环境,但这
样的环境随著时空的迁流而不断变化,每个实践者或思想家所需求的
佛法之形貌或内容也会跟著改变,佛法的方便适应性可以说即是扣紧
缘起无常而有不同的展现。在另一方面,若就一般惯用的历史分期来
看,太虚或欧阳竟无

──────────

( 注 46) 见太虚,〈十五年来海潮音之总检阅〉, 《全书》精装第
25 册“杂藏?书评”,页138。


192页

在民初(“现代”的开端)所提出的问题,在二十世纪即将结束的“
当代”或“后现代”,仍是相当有意义的。因为民初的佛教思想家主
要是站在传统佛学的立场(不论太虚的中国传统或欧阳竟无的印度传
统),来面对整个政治、社会、文化大格局的变动作彻底的反省与思
索。所以佛教面对大变局所具备的“内在转化之再生能力”,也因此
而充分的表达出来。其最明显的呈现,即像是“僧俗之争”或对于经
典、论典神圣性的质疑,乃至后来争论颇多的“大乘是否为佛说?”
等等的议题,都可以公开被提出来讨论。这样的讨论在传统中国佛教
将经论视为不可侵犯的权威底下,几乎是不存在的(案:中国的禅宗
较能避免泥守于形式化的佛教弊端,而在直探本心当中,展现其自由
的创化精神。太虚即相当推崇此一精神,而认为是佛教复兴的契机所
在)。然而这种在卫道者眼中所视为几近“离经叛道”的行为,却是
真正能让佛教从“神话”或“迷思”( myth )中走出,而以悲、智
为引导来推展佛教入世的事业。

太虚大师的“人生佛教”,是针对重鬼重死的中国佛教而提出;
印顺的“人间佛教”,则更希望中国佛教能脱落神化,回到现实人间
,因为“诸佛皆出人间,终不在天上成佛也”(《增壹阿含经》);
而欧阳竟无或吕澄等人采取去芜存菁的辨伪存真方式,希能还原佛法
原貌,发挥佛法之大用。这一透过考证,回溯原典的进路可说是“知
识即道德”的见解, 以西方的术语来说, 即抱持“智识主义”(
intellectualism )的立场。不论是“人生佛教”或“人间佛教”,
乃至“智识主义”的立场,我们都可以说民初佛教面对挑战所采取的
转化解决途径,即在于如何让佛法落实于我们所居住的“生活世界”
( life world ),重视现实人生而摆脱神秘的经验,回复佛法之为
智信而非迷信的“开放”性格。这样的意见与解决问题的进路,无疑
的,为当代佛教的发展预留了更大发挥的空间,尤其思考佛教在多元
社会与文化中所应该扮演的角色与功能,以及面对来自佛教内部或外
在一些不同意见与质疑,所应思索的调整、回应之道。民初僧、俗二
众的讨论研究成果,不仅对后学起示范的作用;同时也留下无数的工
作让后学接续下去。可以说,民初佛学界的辩难与讨论,已具备了所
谓“典范”( paradigm )之意义与价值(注 47)。

──────────
( 注 47) “典范”为孔恩( Thomas S. Kuhn )在《科学革命的结
构》( "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 ",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0 )中所提出的观念。
其意旨一方面是用来代表一个特定社群成员所共享的全套的
价值、信仰与技术;另一方面它提供了具体的问题解答,亦
即可以将典范视为模型或范例,让它替代规则作为常态科学
其他谜题的解答基础。一个内容丰富的典范它的有效性可以
维持一段很长的时期。但若是遇到重大的“变异”现象,即
危机的出现,使得旧典范无法再调整而导致崩溃,则新典范
的建立也意谓了这门学术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以佛教而言
,民初佛教即处在新、旧典范的交替期。而太虚、印顺,乃
至欧阳竟无等人,不论是在佛学诤论上或“人生佛教”、“
人间佛教”以及居士团体的倡导上,其所创造的新典范已具
备了革命性的突破成果,对于当今台湾推动佛教入世事业的
僧、俗二众,有其深刻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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