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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大师与抗日战争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厦门大学 刘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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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大师(1880--1942)是近代中国文化名人,也是中国新文化活动的启蒙人。他的一生,富有传奇色彩。弘一大师,前半生以李叔同之名誉满文坛艺坛,后期则以弘一之名让世人振聋发聩。早年是出身富家、热衷革命的才子(“南海康君是吾师”);中年是博才多艺的艺术家(中国第一个美术留学生、中国话剧运动的奠基者)和谨严肃穆的名教师(当时的学生们称其为“我们的李老师”);晚年又是振兴“律宗”的一代高僧(律宗第十一世祖师)。其行迹如真而幻,不可捉摸,殆所谓游戏人间,为一大事因缘而出世者,现种种身,以种种方便而作佛事,生平不畜徒众,而摄受之范围甚广。其芳轨盛德,为世间留下一卷启人心智、荡气回肠的人生哲学。
  抗战时期的弘一大师,虽然避世绝俗,却无处不近人情。以出世的精神,做着入世的事业(朱自清先生的评价)。黄卷青灯下,依然忧国忧民,一身浩然正气,在佛门这一特殊战线以独特方式参与抗战,成为抗战时期的一道独特风景。今天,研究弘一大师最后六年(1937—1942)的思想与活动,无论是在抗日战争史上,还是在思想文化史上,都具有重要的意义。然而,长期以来,学界不仅缺乏对弘一抗战思想的充分重视,而且还有着很深的误解。本文试图略陈拙见,以期基本反映弘一抗战时期的思想、活动以及影响,揭示抗战的全面性和广泛性。
  抗战与杀生
  抗日战争的烽火,燃遍了九洲,引起了每一个爱国志士强烈的心灵震撼。身在佛门的弘一大师也不例外。
  弘一大师出家前,是一个名教师、名艺术家,曾有过政治救国、法制救国、艺术救国和教育救国的理想,但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些梦想很快都一一归于破灭。在这种情势下,忽然有一天,他决定入大慈山断食十七日,感觉身心灵化。断食之后不久,就入了佛门。在尔后的二十四年中,先修净土,后来又专修律宗。抗战时期的弘一大师,以特殊的方式表达出自己对世事的关怀。
  抗战爆发后,摆在弘一面前的,有一个重大的理论上的挑战。这就是抗战与杀生的关系。因为按照世俗见解和佛门传统观念,抗战必然杀生,这有悖于佛法和戒律。对此,弘一大师破除俗见,对佛说进行了重新阐释,创造性地提出了自己的独特见解:以杀止杀。以杀止杀就是护心,即维护正义和公道。
  他的这一思想的直接起因,在于《护生画集》的编纂以及他人对《画集》意旨的误解。1940年,在弘一世寿六十之时,丰子恺等弟子们在征得弘一的同意后,以导俗护生为旨,“契时、契机”地组织编绘《护生画集》续集,曲折地表达出对日本侵略的抗议与反对。当时弘一致函夏丐尊:“得与仁者特殊通信,发起一重要之事。以《护生画集》正续编流布之后,颇能契合俗机。丰居士有续绘三四五六编之弘愿。而朽人老病日增,未能久待。……已刊布之初二集,画风既有不同,以下三四五六集亦应各异。俾全书六集各具特色,不相雷同。据鄙意,以下四集中,或有一集用连环画体裁,或有一集纯用语体新文字题句,其画风亦力求新颖,或有一集纯用欧美事迹。此为朽人之悬拟,不足为据。仍乞六居士妥为商定,务期深契时机,至为切要。”后来,弘一为此集写了几则题偈,并书写了全部文字。(林子青:《弘一法师书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6月第一版第68页-69页) 关于《护生画集》,起初是丰子恺为贺弘一大师50寿辰,而与大师商定共同创作的,其内容是通过一些爱护动物、植物的故事,引导人们止杀向善。第一集由丰子恺作画,弘一大师配诗。《护生画集》于1929年2月由开明书店出版后,立即引起佛教内外的巨大反响,诸如大中书局、大法轮书局、大雄书店、佛学书局等相继印行,一时就有15种版本之多,还有英译、日译本外销,影响颇为深广。但一集多为“开棺”、“悬梁”、“示众”等伤生杀生的残酷凄凉场面,弘一建议加以改进。他认为,《画集》是“以艺术作方便,人道主义为宗趣”。因此,应以正面宣传护生为主,将斥妄与显正、戒杀与护生有机地结合起来。在作《护生画》二集时,丰子恺在《护生画》续集里一扫凄惨罪过之场面,而描写万物自得其乐之趣与人禽之感应同情。国学大师马一浮写信给丰子恺:“愚意此后撰述,务望尽力发挥非战文学,为世界人道留一线生机。目睹战祸之烈,身经乱离之苦,发为文字,必益加亲切,易感动人。”这里显然把《画集》提高到“非战文学”的高度。
  但是,当时并非所有的人都能理解护生的本意。因为佛法以不杀生为主要教义,而抗日则不可避免地要杀敌。在抗战杀敌之时鼓吹佛法不杀生的教义是不合时宜的。柔石、曹聚仁等均写文批评。认为,“慈悲”这一种概念,对敌人是不该保留着了。
  针对当时的种种非议与误解,弘一认为,佛以普渡众生为主旨,今国人惨遭恶魔浩劫,抗战拯救生灵于涂炭,正是佛门救苦救难,普渡众生之正道。丰子恺亦撰文认为,护生就是护心,救护禽兽鱼虫是手段,倡导仁爱和平是目的。“我们为什么要‘杀敌’?因为敌人不讲公理,侵略我国;违背人道,荼毒生灵,所以要‘杀’。故我们是为公理而抗战,为正义而抗战,为人道而抗战,为和平而抗战。我们是‘以杀止杀’,不是鼓励杀生,我们是为护生而抗战。”可见护生与抗战并不矛盾,相反,是抗战的一种有益的、必不可少的重要补充,是抗战的精神泉源之一。丰子恺不愧为大师得意门生,究竟深谙大师护生实为护心的旨趣。马一浮称此文为“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在近时作家浅薄思想中,忽有此等朴实沉着文字,此真是最后胜利之福音也”。(转引自陈星:《隐士儒宗--马一浮》,山东画报出版社1996年10月第一版,第22页-23页)。
  在民族危亡的生死关头,这种创造性的见解和以身垂范的行为,有效地破除了佛门以及广大在家佛教信众对抗战的心理包袱,在当时社会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律己与律人
  在抗日战争期间,弘一大师目睹战争所造成的离乱之苦,以关怀民瘼的精神严格自律,以自己的头陀苦行来塑造人格的典范,来感化、影响社会。
  律宗是讲究戒律的,是佛门中最难修的一宗。数百年来,传统断绝。出家后的弘一大师,深感时间不足,为了脱生死大事,加紧修持。他发下誓愿:“誓作地藏真子,愿为南山孤臣”,愿尽形寿,普代法界一切众生,备受大苦;誓舍身命,宏护南山四分律教,久住神州。“南山律教,已八百年湮没无传,何幸遗编犹存东土;晋水僧园,有十余众承习不绝,能令正法再住世间”。以“普雨润大地,如月行虚空”的精神,化导众生,绍隆佛种,终于使律宗得以复兴。佛门中称他为“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
  有人认为大师一生由绚烂归于平淡,乃是逃避现实,消极遁世,其实不然。
  抗战初期他适逢在青岛湛山寺讲律,在头一次的《律己》演讲中,他就披示了“学戒律的须要律己,不要律人。有些人学了戒律,便拿来律人,这就错了。” (林子青编著《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8月第一版,第256页)他不仅只是在理论上如此反复申说,而且在实践上努力躬行。以严谨的律己,在抗战期间树立了一代高僧崇高的人格风范。
  1937年至1938年之交,弘一大师一天早晨在承天寺食堂用餐,当食之际,禁不住潸然流涕,备极痛苦地对弟子们说:“吾人所吃的是中华之粟,所饮的是温陵之水,身为佛子,此时此刻,不能共纾国难于万一,为释迦如来张点体面,自揣不如一只狗子,狗子尚能为主守门,吾人却一无所用,而犹腼颜受食,能无愧于心乎!” (转引自金梅:《悲欣交集—弘一法师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10月第一版,第519页-520页)对国家与民族的忠心和诚意溢于言表。弘一还曾致信夏丐尊,对贫民之苦深为慨叹,对物价飞涨、时局动荡之时,而自己托庇于佛门,食用无虑,诸事丰足,深感惭愧,不无自责。因此,他时时注意自我约束,衣食简单朴素,住行不鹜声华。
  从衣着来看,据姜丹书说,大师有一件百衲衣,计有二百二十四个布钉,皆亲手自补,老友经子渊奇而留之。广义《弘一法师之盛德》:弘一大师,驻赐闽南,十有四载。除三衣破衲,一肩梵典外,了无余物。精持律行,迈于常伦。皎若冰雪,举世所知(林子青编著《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8月第一版,第299页);
  从饮食来看,到湛山寺后,倓虚法师本想厚待他,但他坚持不“别众食”。《影尘回忆录》:因他持戒,也没给另备好菜饭。头一次给他弄四个菜送寮房里,一点没动;第二次又预备次一点的,还是没动。第三次预备两个菜,还是不吃。末了盛了一碗大众菜,他问端饭的人,是不是大众也吃这个?如果是的话,他吃,不是,他还是不吃(林子青编著《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8月第一版,第258页-259页) 。
  从住宿来看,1937年5月14日,弘一将往青岛湛山寺应讲律之聘,有太原轮船可往上海。他带的东西很简单,只是一条被单,一顶帐子,几件破了又经修补的衣服,及几件重要的律学书籍而已;
  从行旅来看,他去青岛道经上海时,叶恭绰询其乘何船前往,为致电湛山寺迎接,以虑大师人地生疏,且寺中应尽地主之谊,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但弘一却因此而悄然改乘他船。于衣食住行的细微处,可以窥见弘一在抗战时期誓与民同甘苦的慈悲心怀。
  上海刘传声居士,探悉闽南丛林,粮荒异常,深恐弘一道粮不足,以至影响南山律丛书的完成,特奉上千元以供养。该信由广义法师转呈,而弘一慨然辞之。谓:“吾自民国七年出家,一向不受人施。即挚友及信心弟子供养净资,亦悉付印书,分毫不收。素不管钱,亦不收钱,汝当璧还!”广义称上海交通断绝,未能寄去。弘一乃谓:“开元寺因太平洋战事,经济来源告绝,僧多粥少,道粮奇缺,可由此款扩充,经柯司令证明,余不复信。” (林子青编著《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8月第一版,第299页) 弘一严格恪守律门教诫的崇高操守,在抗战时期树立了一个不为物役的道德楷模,引发人发自内心的钦敬,这在当地所产生的社会效应是不可估价的。
  自度与度人
  世上大凡有二种理想,社会理想旨在救世和社会改造;人生理想旨在自救和个性完善。弘一大师以弘法济世,拯救众生为己任。在抗日战争期间,他不仅自度,而且度人。对民间信众的影响,渗透于社会各个阶层。
  1941年1月,弘一对慧田充满深切希望地说:“如果出家,希望你做个佛门的栋梁;如果在家,希望你成为国家社会的中坚,做个佛教的大护法。要出家,就得亲近明师,精心研究佛法,以便自度度人。” (转引自金梅:《悲欣交集--弘一法师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10月第一版,第537页)这不仅是对他人的教诫,更是弘一自度度人精神的流露。
  他与杜培材医生之间有一段鲜为人知的交往,体现出抗战时期弘一大师自度度人的博大的慈悲胸襟。
  医生这一职业,与其他职业无异,充其量亦不过是一种靠技术生活。无非是为工作而生活,为生活而工作。这是一般人的生活工作态度。杜培材(字安人)是一个医术精湛,又信奉基督教的医生。当时在檀林乡行医多年,闻名遐迩。时值战时,药物非常昂贵,患者苦佩服其妙手回春之力,但医费太高,贫病者无力就医。1941年秋,杜医师因仰慕心冲动,专诚拜谒大师。大师将旧日所藏贵重西药十四种赠送给他,叮嘱他普施于贫民,并以其名撰一冠头联,手书奉赠:“安宁万邦,正需良药;人我一相,乃谓大慈。”此联契理契机,以医师医人身体之良药,暗示安宁万邦亦需良药,正是对自己所从事挽救世道人心的所行所为的一种真实写照;人我一相,是佛祖的训导,也是弘一在生活实践中努力实现的目标,是他人生的座右铭。
  杜氏得赠药物,万分惭愧,特致函称谢:与大师虽然是简短的谈话,但是所领教得来的却句句是金科玉律,句句是立身的座右铭。至今深刻在脑海中的,还是无限的愉快欣慰。并称由于领受这次的恩赐以后,希望受良心的驱使,把既往的卑鄙、从前的罪恶,在可能范围内,尽量地改革过来,效法师“慈悲众生”的婆心,真正地把“关怀民瘼”的精神培植起来。借符法师去年为我题赠“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之箴言。那么,我所受惠的,其于精神方面的价值,将较胜于物质的百万倍矣(林子青编著《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8月第一版,第305页) 。
  石有纪为大师旧日门生,曾任惠安县长。1942年,大师应石之请,赴灵瑞山讲经弘法。教导石做人不要图慕虚荣。他的多才、多艺、和蔼、慈悲、克己谦恭、庄严肃穆、整洁宁静,给石以极大的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弘一大师在抗战期间与黄福海的关系。黄福海,原藉江苏,泉州中共地下工作者。曾与弘一大师有过多次交往,并有合影。1941年黄得知弘一住锡晋江福林寺,与弘一有过多次无言的交谈。对弘一的特殊气质以及高洁人品,有着准确而深微的感受。黄以在家佛门徒的社会效应,得以从容从事地下党的工作,也曾因此多次摆脱敌人的跟踪。黄在忆及此段因缘时说,“昔日与佛作邻客,只为隐身报国家。” (参见1995年10月17日《文汇报》,转引自金梅:《悲欣交集--弘一法师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10月第一版,第546页) 弘一大师在抗战期间给予世俗的影响不仅仅及于此,整个彰州文化界人士皆因师而归信佛法。“漳州佛法,久乏闻熏。自大师至漳,文化界人士为之兴起,施拔甘、施慈航、施胜良、蔡竹禅、马冬涵、刘绵松等,皆因师而归佛法。” (林子青编著《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8月第一版,第271页) 弘一对社会的广泛的渗透力与全面的强大的号召力,促使了中华民族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的民族觉醒。由于他的影响,在一定的意义上推进了抗战胜利的进程,在当时民间社会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直到今天,也是我们进行现代化建设进程中必须加以良久思之的永恒财富;弘一的影响,对于动员民众关心国家的命运,消弭内部矛盾,起到了正面战场和世俗战争不可替代的作用。说明正面战场与敌后战场相互配合,世俗抗战与宗教抗战不可偏废。
  护国与护法
  在抗日战争期间,弘一大师主张念佛不忘救国。
  早年的弘一,作为一个热血青年,曾有过政治救国的抱负。他不得已与其母亲一起南下上海,除了经济方面的原因之外,更为直接的原因是他因同情康有为等的变法图存运动,即受到所谓“康党”案的牵连。他曾刻有一方“南海康君是吾师”的印章。后来就学于上海南洋公学时,曾翻译过二本法学书籍,为我国最早翻译国外法学著作之始,有过法制救国的理想;在这个梦想破灭后,含愤写下一首壮怀激烈的《满江红》,游学东瀛,执着于艺术,一人主办《音乐小杂志》,并寄回国内,是中国近代传播国外音乐的第一人,有过艺术救国的设想;回国后,在与夏丐尊等好友的交谈中,有过教育救国的实践,但最终为世俗所不容。经过一次偶然的断食,而由此进入佛门,但救国报国之志,于出家后却始终未泯。
  出家后的弘一是一个“重法轻身”的律僧。他在题写《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之后有记:“佛者觉也。觉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牺牲生命,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念佛” (林子青编著《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8月第一版,第302页) 。抗战期间,大师书写大量“念佛必须救国,救国不忘念佛”字句,分赠各方,勉励佛教徒们对国家、民族应有爱护的热忱。
  1937年,北方战事爆发,弘一在青岛湛山寺。而此时青岛已成为军事上的争点,形势十分紧急,有钱的人都纷纷南下,致使轮船买不到票。蔡丐因(冠洛)急忙写信去请他提早南来,说上海有安静的地方,可以卓锡。他却回信说:“惠书诵悉,厚情至为感谢。朽人前已决定中秋节乃他往;今若因难离去,将受极大之讥嫌。故虽青岛有大战争,亦不愿退避也。诸乞谅之!” (林子青:《弘一法师书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6月第一版第166页)夏丐尊、蔡丐因(冠洛)等人担心弘一法师的安全,纷纷来信劝他及早离开青岛,转移到较为平静的地方。但弘一法师没有立刻走开的意思。他回信说:“此次至青岛,预定住至中秋节为止(决不能早动身)” (林子青:《弘一法师书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6月第一版第58页) ;“今若因难离去,将受极大之讥嫌。故虽青岛有大战争,亦不愿退避也。” (林子青:《弘一法师书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6月第一版第166页) 这种坚毅的态度,完全表现出他的人格了。当时正值弘一五十八岁生日,他书写“殉教”横幅,并作题记:“曩居南闽净峰,不避乡匪之难;今居东齐湛山,复值倭寇之警。为护佛门而舍身命,大义所在,何可辞耶?” (林子青编著《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8月第一版,第260页) 这与其平日所称之愿行相称:不避乡匪,不避倭寇,为佛门愿誓舍身命。勇猛护持于佛法,愿常利益诸世间。发心求正觉,忘己济群生。
  1937年9月中旬,弘一由水路离开青岛经上海南返。这时,“八·一三”战火正酣,炮火连天,炸弹如雨。日军正直取大场,向上海市区逼进。此时青岛反倒平静。因此,夏丐尊在弘一离开青岛之前,写信劝他宜暂住青岛,最好不要来沪,但他还是来了上海。在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之下,弘一镇静如常地和夏丐尊进行了一次艰难的交谈。
  弘一刚由沪上回到厦门,就感觉到了战事即将到来的紧张气氛。各方都观他内避。此时他却说:“为护法故,不怕炮弹。”并自题居室为“殉教堂”。他致书性常法师,表示愿为国殉教。“厦门现已平定,可以无虑。朽人稍迟,或可来泉州,与仁者晤谈。前朽人曾与厦门人士约定,俟战事平靖之后,乃可离厦门也”。(林子青编著《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8月第一版,第260页)哪里有难,就出现在哪里。“近日厦门甚为危险,但朽人未能他往。因出家以来,素抱舍身殉教之愿。今值时缘,应居厦门,为寺院护法,共其存亡”。以古人诗“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自励。厦门虽为危险之地,但为护法故,宁与其共存亡而不愿因此而丧失晚节。“仁等诵此诗句,应为朽人庆幸,何须为之忧虑耶?明年正二月,倘时事安靖,朽人或往他处。……倘能早为壮烈之牺牲,则更不须顾虑及此矣” (林子青:《弘一法师书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6月第一版第413页-414页) 。他怕夏丐尊等远方朋友们挂念,去信说:“厦门近日情况,仁等当已知之。他方有劝余迁居避难者,皆已辞谢,决定居住厦门,为诸寺院护法,共其存亡。必俟厦门平静,乃能往他处也。” (林子青:《弘一法师书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6月第一版第167页) 蔡丐因在信中再一次劝请他立即移居,弘一回信说:“时事未平靖前,仍居厦门,倘值变乱,愿以身殉。”并以“黄花晚节”自励励人。以表示保持晚节的心志和决心。(林子青:《弘一法师书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6月第一版第167页-168页) 在致李芳远的信中,也表露出同样的心态。“近日厦市虽风声稍紧,但朽人为护法故,不避炮弹,誓与厦市共存亡。……吾人一生之中,晚节为最要。愿与仁等共勉之。” (林子青:《弘一法师书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6月第一版第285页-286页)
  1938年4月18日,弘一到达泉州时,泉州正处于战事前沿,时刻都有伤亡的危险。弘一却依然独往独来,集众演讲,弘法开示,置个人之生死于度外。他在写给丰子恺的信中说:“于兵戈扰攘时,朽人愿尽绵力,以安慰受诸苦惊惶忧恼诸众生等,当为仁者所赞喜”。(转引自金梅:《悲欣交集--弘一法师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10月第一版,第520页) 从佛门的慈悲心怀出发,以勇猛精进的精神,为众生抚平心灵的创伤。这在抗战时期发挥着其他战线无法替代的功能。
  1938年4月下旬,弘一再次由泉州移锡厦门,此时变乱即将发生。各方人士纷纷致信劝其远避,弘一却留意已定,不为所动。他在致郁智朗的信中说,“当来厦门平静后”,再“拟移居乡间。现在仍须居厦门,未能他往”。并抄录《灵峰宗论》中藕益大师的一首诗,以明心志。诗云:“日轮挽作镜,海水挹作盆。照我忠义胆,浴我法臣魂。九死心不悔,尘劫愿犹存。为檄虚空界,何人共此轮。” (林子青:《弘一法师书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6月第一版第245页)显示出他对国家民族的一片“忠义胆”、一颗“法臣魂”。同年他在致丰子恺信说:“朽人近恒发愿,愿舍身护法(为壮烈之牺牲),不愿苟且偷安独善其身也。” (转引自金梅:《悲欣交集—弘一法师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10月第一版,第523页) 表现出他护国护法的坚定决心。
  战乱中的弘一没有忘记拯救人民,卫护国家,可见他并不逃避现实,独善其身。他维护正义与公理甚于一切,他知道反抗强暴,争取民族生存是救亡图存的唯一途径。这种爱国护教的伟大的殉道精神,岂是只为一己安全着想的庸俗之流所能望其项背?
  这使人想起,1937年柳亚子赋诗赠弘一,期望他改变避世的消极态度,奋起同卖国贼作斗争。弘一闭关闽海,度其六秩世腊。李芳远驰笺索诗,柳亚子(弃疾)致祝寿词云:“君礼释迦佛,我拜马克思。大雄大无畏,救世心无歧。闭关谢尘网,吾意嫌消极。愿持铁禅杖,打杀卖国贼。”见者缩项咋舌,大师不以为忤;亦报一偈云:“亭亭菊一枝,高标矗劲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 (林子青编著《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8月第一版,第294页,297页)在“积阴凝寒”的战时,弘一大师为护国护教的晚节情操,犹如亭亭之菊,高标矗立。在国家民族危难的岁月中,他虽渐近老境,又只能以独特的救国之道(在他,护教即护国)行事,但他以其黄花之姿,挺立于高山大地,以其夕阳之色,染红十方世界的奋进努力,依然令人可敬可佩,辉耀史册。
  长年极度的苦行,使弘一透支了太多的生命。最终他未能等到抗战胜利,没有看到他所理想的人间世。
  出家与在家
  值得注意的是,我们也应该看到,弘一毕竟是一个身披袈裟的出家僧人。对他在抗战期间的思想与活动的考察,也理应由此出发来给予同情的理解,给予相应的价值评判。
  与在家的大众不同,作为一位出家的佛门高僧,弘一在抗战期间的正面抗战思想及其活动,与其所表现出的局限是一体两面的。作为僧侣,他始终恪守着佛门的戒律,他有自己独特的一套思维方式和生存方式。1939年阴历正月二十五日,弘一获知当时福建省府有驱使僧众服兵役之令。特别在泉州承天寺演讲一次,安慰僧众,倘此事实行,愿为力争,并绝食以要求,令大众不要恐惧(弘一《泉州弘法记》,转引自金梅:《悲欣交集—弘一法师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10月第一版,第523页)。事实上,僧人不战是佛门故有的观念,在这一点上他并未脱离传统的窠臼。尽管他在理论上认为护生即是护心,但是要上战场杀敌,仍然还是属于杀生之列。因此,他认为杀生应非僧侣所为,僧人救国可以有多种形式,直接参战不合时宜。
  在“爱国”与“念佛”的关系上,弘一主张“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从理论上他将两者统一起来了。但事实上,念佛是他最重要的甚或是唯一的救国之道。在他看来,护法就是护国,护国必须护法。因此,他阻止省府有关僧众服役的命令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弘一大师的“念佛不忘救国”,显示了他作为一个佛教徒在彼时彼地的一颗赤子之心;而“救国必须念佛”则把念佛是救国最重要甚或唯一的途径,不免显得有些片面(在当时的佛教界,也并非一概反对僧众参战者。当时,佛教界直接参加抗战的情形遍及全国各地,周恩来就曾对南岳衡山巨赞法师所领导的“南岳佛道救难协会”所开展的抗日救亡活动题词,说明“上马杀贼”和“下马学佛”是可以统一) 。从佛教救国的立场而言,他认为正心救人是根本。僧人救国如果把侧重点放在直接参战,到战场上去与敌人直接搏杀,在他看来则只是治标;治本的方式,是先要救人—唤醒民众,念佛正是挽救世道人心的根本途径之一。也就是说,他殉教流血的武器不是飞机和大炮,而是念佛法门。他引印光法师的话说,“飞机炸弹大炮常常有,当此时应精进念佛菩萨名号。”他自己进一步申述印光法师的意思,认为,“念观世音名号,常人皆知现生获益,故念佛菩萨可避飞机炸弹大炮,亦决定无疑也。”“常人见飞机来,惟知惧。空害怕,何益?入地洞上山亦无益。惟有诚心念佛菩萨。”并且非常虔诚地对弟子们说,“此次与日本抗战,他处皆多少受损害,惟泉州安然。此是诸君念佛诵经之力,故能免一时之危险。”把泉州未受战乱之祸,归结于念佛之力,以平常观念视之,未免太过于迂阔。1941年他赴晋江檀林乡福林寺结夏,并编就《晚晴集》。集中引印光法师的警句,云:“当今之时,其世道局势,有如安卧积薪之上,其下已发烈火;尚犹悠忽度日,不专志求救于一句佛号,其知见之浅近甚矣?” (圆明编:《索性做了和尚--弘一大师演讲格言集》,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9月第一版,第143页) 这里,他一方面从道义上谴责在国难当头之时的麻木心态,同时又将念佛救国夸大到了不甚适当的高度。这就只能用其虔诚的宗教信仰来加以解释了。(圆明编:《索性做了和尚--弘一大师演讲格言集》,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9月第一版,第107页-108页)
  从他个人来看,他十分重视自己的晚节。他之所以在1938年至1939年整整一年时间,不辞辛劳地在民间弘传佛法,也只不过是出于佛门的立场,以“报答闽南诸善友之厚恩耳”。(林子青编著《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8月第一版,第272页) 他勇猛精进的精神动力在于佛教的慈悲襟怀。即“常抱积极之大悲心,发救济众生之宏愿”,“以一身承当此利生之事业”。因为“既为佛徒,即应努力作利益社会种种之事业,乃能令他人了解佛教是救世的、积极的” (圆明编:《索性做了和尚—弘一大师演讲格言集》,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9月第一版,第104页-105页) 。
  总之,弘一大师在抗战期间对杀生的辩证理解,对自我严格的道德上的约束,对他人的影响,对救国的献身精神,以人格的力量、道德的风范,在当时的民间社会树立起一个伟岸的人格形象,代表着中华民族不屈的灵魂,在抗战史上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页。他的思想和行为方式的某些局限,如果我们站在同情的理解的角度,站在佛门的立场上,也应该不难理解。无论如何,他在当时社会的正面的、积极的客观影响,是不可抹煞的。他在佛门这一特殊的战线发挥着其他战线无以替代的影响,成为与正面军事战场、敌后政治战场的有益的补充,起到了正面战场,甚至文艺理论抗战战线所起不到的特殊影响,不仅在抗战史上树立起一座硕大无比的永恒的丰碑,而且,即便在今天,也具有重要的方法论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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