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经回埋:留得青山慰后人
石经回埋:留得青山慰后人
与敦煌石窟遥相呼应,京郊房山一万多块石刻经书,是文化史上存亡续绝的又一壮举——
石经回埋:留得青山慰后人
要想读懂古都北京,你不妨绕过京城的雕梁画栋、繁华市井,往西南跑一趟房山。房山是古都一座静悄悄的后院。四五十万年前,“北京猿人”在房山的周口店渐渐挺直了腰板,举起粗砺的石块叩响了文明社会的大门。3000多年前,西周燕人在房山的琉璃河垒筑成地球上现存的最古老的都城之一。说起我们这个黑眼珠、黑头发、黄皮肤的文明,房山无疑是一个重要源头。当世界上其他古文明早已香消玉陨的时候,中华文明从周口店、琉璃河的筚路蓝缕到北京城的金碧辉煌一脉相承,虽历尽劫波却始终香火不绝。如此坚忍而强悍的生命力从何而来?同样座落在房山的云居寺可能就是解开谜底的一把钥匙。
“法难”过后,静琬和尚发愿刻经于石,僧俗接力,默默地刻了一千多年——
先秦诸子奠定的中国文化,到了东汉、魏晋、南北朝后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佛教的传入使中国文化焕发出新的生命。宋明理学就是儒与佛交接融合的思想结晶。对思想学术握有生杀大权的皇帝,对外来的佛教怀有复杂的心态。有时他们崇佛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像南朝梁武帝萧衍曾四次舍身寺院为奴,每次都是由群臣向寺院捐重金赎还;有时又必欲斩尽杀绝而后快,北魏的太武帝、北周的武帝都曾下令灭佛,没收寺庙、焚毁经像、杀害僧人或逼其还俗,佛教史上称之为“法难”。
鉴于大批手写经卷被付之一炬,人们希望找到一种不易毁灭的载体来传承佛学经典。公元615年,也就是仇佛的北周武帝死后37年,静琬在房山的白带山下发愿刻造石经。从《涅盘经》到《华严经》,他挥动斧凿,一刀接一刀、一帙接一帙刻下去。刻完一批就悄悄埋藏在洞里,没有也不需要旁人喝彩,甚至来不及自我欣赏和陶醉一番。白带山外的世界已是人声鼎沸:隋炀帝从大运河南下,巡幸扬州时被杀;李渊、李世民父子从太原起兵,逐鹿中原;玄武门之变,开始辉煌的“贞观之治”,八方来朝……消息偶尔也传到静琬的耳边,他从容如初,仍埋头在石碑间。人世间的沧桑之变,在他看来已是花开叶落、寻常事也,何必感慨唏嘘。他的双手只为后世而劳作,他的心灵只与后人对话——
“琬敬白:未来之世,一切道俗,法幢将没,六趣昏冥,人无慧眼,出离难期,每寻斯事,悲恨伤心。今于此山,镌凿华严经一部,永留石室,劫火不焚,使千载之下,慧灯常照,万代之后,法炬恒明……”
用佛教语言写出的这段话,浸透沉痛的文化忧患意识和庄严的历史使命感,足以感地动天。传说静琬想就地建寺庙却缺少木材,于是,“其夜山吼三声,生香树三十余本;其年六月,瀑水浮大木数千株于山下,遂构成云居寺焉。”
静琬之后,他的弟子玄导、仪公、惠暹、法玄等继承了他的事业,“凡五代不绝”。再以后,房山石经成为轰动幽燕十六州的盛事。历朝历代赞助者的名单都可以排成一个长长的系列。其中,自然少不了僧人,也有官员、百姓,甚至是道士;有汉人,也有契丹人、女真人,甚至是高丽人。到明末大书法家董其昌为第五藏经洞题写“宝藏”二字门楣时,已经刻了1.4万块石板,包括佛经1122部3572卷。它们立起来可以排成25华里长,是一道蔚为壮观的文化长廊。92岁高龄的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去过无数次云居寺,如今在北京医院谈起房山石经还连声赞叹:“了不起!了不起!从静琬到董其昌,刻了1000多年没有中断过,房山完全称得上是北京的敦煌。”
从房山到敦煌,中国的优秀儿女面对苍山背靠原野,奏响了同一曲存亡续绝的悲歌。静琬房山发愿的几百年后,在西域敦煌,眼见天下大乱山雨欲来,那些不知名的士子在山洞里匆忙埋下一批文化典籍,1000年后一出土便震惊了世界;在抗日战争的颠沛流离中,西南联大的教授们冬天戴着两顶帽子御寒,培养出新中国成立后的一大批科学文化栋梁之才,包括两名诺贝尔奖得主;在本世纪中叶阶级斗争的风声鹤唳中,在中国科学院学部经济学所,蒙冤受屈的张闻天、顾准和孙冶方等人切磋探讨社会主义条件下的价值规律和商品生产,为今天的经济改革发出先声;在连识字课本都十分稀缺的“文革”期间,出版家姜椿芳在秦城监狱里萌发编写中国第一套大百科全书的设想,出狱后又为之奔走呼号,直到梦想成真。几千年的中国文化有如火中凤凰,多灾多难而一次次奇迹般地起死回生,原因就在于中国人如此珍爱自己的文化,哪怕是点燃自我也要保证文明薪火相传。房山的1万多块石经可以作证,还有同存云居寺的明代僧人刺舌尖血书成的3本血经也可以作证。
1957年,埋藏地穴的辽金石经重见天日,竟是久已失传的《契丹藏》——
1956年,为纪念释迦牟尼诞辰2500周年,中国佛教协会组织对房山石经进行大规模发掘整理。赵朴初、周叔迦等中国佛协领导给予了极大关注。原中国佛教图书文物馆馆长黄炳章、北京大学考古系教授阎文儒等人参加发掘工作。当时条件十分艰苦,先是在雷音洞栖身,后来搭起简易工棚,但还要挑水上山,骑毛驴去买菜、买米。
除了清理一直向游人开放的雷音洞,他们还打开了另外8座久已封存的藏经洞。9座山洞里的4000多块石经主要是隋唐时代所刻,也有少数宋元人的作品。唐开元十八年,金仙公主奏请玄宗赐新旧译经4000余卷,由长安沙门的版本专家亲自送到云居寺。皇帝赐经当是稀有善本,可供校勘历代藏经的字句脱误。
一座辽代碑铭上说,云居寺已被毁坏的南塔“塔前相去一步在地宫”,藏有石经碑4000多块。1957年夏,黄炳章等人在南塔的东、南、北方向各掘一道探沟,塔西因挨着山崖而无须开掘。一周内在南边发现了地穴,有大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深5米,埋藏着经碑6层。他们按经碑排列顺序就地编号,再抬出拓印。等拓印完毕一清点,发现经碑1万余块,比碑铭上的记载多出一倍以上!这是因为自那块碑铭之后,地穴又开启了两次,埋进了辽后期和金代所刻的经碑。到辽代,唐玄宗所赐经书应已刻完,此后依据的是什么底本呢?1974年山西应县木塔内发现《契丹藏》残卷,与房山地穴石经一对照,连每行字数和个别字体都完全一样。辽代石经原来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契丹藏》复刻本!辽占据幽燕一带后,国运日隆,人才济济,很快就编出《契丹藏》。这是我国官修的第二部集佛教典籍之大成的“大藏经”。第一部大藏经《开宝藏》是北宋编纂的,但不如《契丹藏》制作精美。契丹王室很有气派,送了一部给高丽,成为新《高丽藏》的重要依托;也送了一部给房山。纸介《契丹藏》已经失传,而以此为底本的石刻就成了稀世之宝,它比《高丽藏》和日本的《大正藏》更为准确,佛教国家和国际汉学界向房山投来欣羡的目光。前些年任继愈先生主编的《中华大藏经》,也是以房山石刻《契丹藏》作为重要校本。
1999年,拓印完毕的辽金石经将归藏地穴,静琬等前辈可以心安了——
人们注意到,经碑在地穴中保存普遍要比在地面好,字迹清晰,极少漫漶不清。这向当代人无言地提示了石经收藏之道——黄土掩埋,最简单的可能也是最科学的。3年前,云居寺曾尝试在经碑上涂一层无色、无毒的有机硅,以隔绝空气,后因有专家对此举的长远效果表示怀疑而作罢。岁月无情,存放于云居寺库房的经碑与41年前刚出土时的照片对比表明,大气污染等因素已在悄然销蚀石经上的字迹。
赵朴初先生有一个多年的心愿,就是考虑到所有1.4万块石经已经拓印若干套妥为收藏,尤其是《房山石经》辽金部分22册已经出版,可以将石经归藏地穴。房山区委、区政府和北京市文物局制定了1999年9月9日将辽金石经中的8000块回埋的计划。北京市委、市政府对此高度重视,市委书记、市长贾庆林曾到云居寺实地考察。中国佛教协会、中华慈善总会也给予大力支持。据房山区委书记单霁翔介绍,北京市文物局古代建筑技术研究所已为回埋编制了科学的论证方案,还要广泛征求文物、宗教、建筑、石材、空调、气候等方面专家的意见。这位原北京市文物局局长的见解富于哲理:对自然文化遗产也需要一种可持续发展的思路,我们这代人不能把文物遗产用尽用绝;石经回埋就是为了等到后代掌握了地面保护技术的那一天,能比我们今天保护得更好。
记者不禁想起当年静琬对后人的告白:“此经为未来佛法难时,拟充经本。世若有经,愿勿辄开。”今天的中国政通人和,宗教自由得到较充分的尊重,也许是静琬等前辈收拾起惴惴不安的心情,笑看石经回归故土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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