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与宗教发展趋势

中国文化与宗教发展趋势
　　江山
　　主持人：下面我们请江山教授谈一下中国宗教文化。
　　江山：对不起，我上午来晚了。
　　我的话题分三个方面讲。一个是对宗教这个概念的看法，想通过比较来理解一下；第二个我想在这个比较中间，来回忆一下人类的精神信仰现象，简单说明一下它产生和演化的过程；第三个说一下人类的精神现象走向。
　　首先，我想说说对概念的看法。
　　宗教的话题的确很大，但如果进行一个清理以后，其实也是能够说得清楚的话题。
　　我个人认为，现在宗教这个词我们用得有点宽泛，把什么都讲成宗教。我坚持认为，儒学不是宗教。我还认为佛学也不是宗教。之所以提出这样一些想法，主要原因是，宗教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它是作为神的信仰体系和知识体系存在的。那么神又有一个定义问题。什么叫做神？我们的宗教是从西方引进过来的一个词。中国古代的叫法跟这个不太一样。当西方人说宗教的时候，它是针对很特定的对象所产生的一个概念，那就是神。这个神是什么呢？我们回忆一下西方的神，它主要指来自于犹太教，然后到基督教，然后再演化到包括后来的伊斯兰教所使用的概念。这个神是什么东西？这个神对人类是外在的，是人的缔造者、支配者、管理者。人是它的产品，如果要是再追得更久一点，追到古代的两河流域的话，我们会看到，神制造人的目的，是为了制造苦力。因为当时没有人类，世界上只有神。一部分神当统治者，一部分神当劳动者，后来又一天，那些劳动神造反了。说我们都是神，可是我们整天累的屁滚尿流的，你们整天坐享其成。他们把神宫包围了，闹得不可开交。为此，七大主神开会研究对策，有主张把造反的神消灭掉，可有意见不同意，认为消灭掉以后，谁来伺候我们呢；再说他们也是我们的同类。最后会议决定不消灭这些神，并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免去他们的苦力劳动。然而，解决了此问题，那侍候神的事情又怎么解决呢？对此，有神提议，制造一种工具，让它们专门从事体力劳动，创造产品供神所需。于是，西方就有了造人的说法。
　　就西方文化的起源言，人来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伺候神的，是奴隶的角色。在这个文化里面，我们还被告诉了一个大前提：人跟神是两个东西，神是外在的，神是缔造者、支配者；人是被缔造者，被支配。而宗教正是这样的一种知识体系和信仰体系。所以同西方定义真正相符的宗教，只有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这样的才叫宗教。
　　除了这些以外，其他的都不能叫做宗教，而是另外类型的东西。那么是什么东西？这就要涉及到东西方文化的比较问题。
　　第二，我们来回忆一下人类的精神现象。
　　我个人认为，东西文化的起源最早是一样的，后来才分开的。分开的时间我大概断定在距今6000年到4000年之间。这个时期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人类历史上的“混乱过渡期”。从这个时期开始，主要是在这2000年之间，尤其是以中东为核心地区，后来波及到周边地区，出现了大范围的移民浪潮，所有的土著社会结构和原有状态，全被打乱了。这个地方从此就进入了一个非常不安定的状态，几乎天天就是打仗。有人曾经做了一个统计，说5400年以来，这里只有329年的安定时期，其他时间天天都在打仗。这个329年，不是说一年没有打仗叫一年，而是把没打仗的一天一天扣出来，加起来的329年。
　　这个地方成了人类历史中一个非常剧烈冲突的集聚地。这个冲突的结果是什么呢？实际上导致一个非常严重的后果。人不是按照正常的人来生存的，而是全部处在了一种狩猎状态，互相之间打猎。我们知道，最早的狩猎者并不打农民，这是从我刚才说的混乱过渡期才有的新现象。因为，原来的狩猎者瞧不起农民，原始农业是妇女发明的一项产业，男人的真正活动是打猎，后来猎物没得打了，一些农业区的男性才转业成为农民。农业的出现，完全改观了人类的生存样态。特别是到农业文明中期，农业社会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像两河流域，在苏美尔人之前——已经很不错了，到苏美尔时代就更不得了。正是这个时候，农垦区周边的狩猎者、游牧者才把攻击的矛头转向了农民。这便引发了农业社会不间断的冲突。
　　大中东地区这个地方的冲突祸害在哪里？首先，它不是一个单一人种。自古以来，如果往前追，追到5万年之前，这个地方便是三大亚种的杂交之地，就是黑种、黄钟、白种人的杂交之地。后来则是更多种族的集聚地了。我曾经做过一个粗略的统计，在这一片土地上，相当于中国社会的炎黄集团这种集团性结构的社会群体，大概有60几个。我们所说的民族这一层次的结构单元，我们中国有50几个，而那里，不完全的统计是3000多个。可知，这是一个人种构成非常复杂的地域。
　　此外，这个地方，还有自然资源稀缺的问题；还有地理环境保护缺失的问题。在这些初始条件的共同作用下，久而久之，缔造出一个什么社会形态呢？强盗社会。在这样一个强盗社会的氛围中间，人们的生存出现了极度困难的境状。这种困难是东方人难以想象的。我曾经用了一个词，说，东方人叫生活，那个地方的人叫生存。这个两词差别很大。什么叫生存呢？比如说，你晚上背着刀睡下去，第二天早晨起来，你的脑袋起来了，身子不一定起得来。这就叫生存。生存的后果是什么？生存的后果是每个人的伦理责任的收缩，你管不了那么多，你只能管自己，甚至自己管起来都很困难。所以伦理责任急剧收缩。当然，收缩还是有边界的。一般情形下，有两个边界是比较稳定的，一个边界就是个人自己，第二个边界就是小的血缘群体，就相当于我们说的家。这两个边界奠定了西方文化后来演化的基础。
　　在这个伦理责任收缩的过程中，思想观念也出现了根本性的转向。广义的西方社会不但有了群与群的对抗、冲突，亦有了个体与个体、个人与社群的冲突，而且，这样的冲突最终被固型化，成为了社会结构的基设，即社会单元的个体化，制度体系的主体化。非但如此，它进而还影响了人们的存在观念，人与自然割裂、断裂，人成为孤单、漂泊的自己，与自然本根无关联、缀系。自然的外在化、世界构成的点-子化、社会单元的个体化，变成了全部思想观念的基设。正是在这个时候，西方跟东方出现了反差。在东方社会，我说的东方包括印度。虽然印度受到了西方很大的冲突，比如说公元前2000年前后的雅利安人入侵，还有后面阿拉伯人的入侵，等等，但整个来说，印度文化的根基还是东方式的，就是说，印度文化始终是跟自然联在一起演绎下来的。
　　说到自然，就牵扯到了东方文化的性质问题。其实由狩猎时代开始，到转向农业文明，全世界各个地方都有一种信仰。这种信仰首先是对自然神的信仰。我们把这种最原始的信仰，称为原始自然神信仰。比如说对石头、树的敬畏。但在向后的演绎过程中，发生了分裂。有些地方继续保留了比较原始的自然神信仰，尤其在一些土著社会。其实即使在中国社会的今天，我们还有土地神的崇拜，这些都是遗迹。这样的崇拜在埃及这个地方也有。埃及不过是把这种信仰全部转移到石头上去了，全部变成了雕刻。其实它里面含的也是这样一些东西。由于有国家力量、意识形态的介入，它们把这种信仰做得比较有规模。
　　当东方社会继续沿着原始自然神的路径在延展的时候，我刚才讲的那个地方，即中东及其以西的世界，它的原始自然神就蹲不住了。因为每个家、每个群体所信仰的东西，经不住外界的入侵、打压。当一些群体比较强大，把别的群体征服了以后，它们便把把别人的神毁掉了。不幸的是，它们自己原来有的那些神和那种准宗教的信仰，也跟着变异了，也就不是自己了。新的神系既要有自己的原型，同时也要吸纳别人的东西，这样才能适应更大的场景，控制更大的地域。于是，原来的那个原始自然神就变成了原神，是为第二代神体系，像以宙斯为代表的宙斯体系，像中东的安努体系，都属于这样一种体系。
　　这个体系的意义就在于，它是一个征服者的精神体系。在这个由原来的原始自然神扩大改造出来的体系中，力能是它的核心。所以，在所有这个时期的神话里面，力能的表现最为突出。比如宙斯，它的力量是最大的，他亦是靠力量来控制世界的。然而，这样一个神体系，在演化的过程中间，又出现问题了。因为它是靠力能建立起来的体系，便逃脱不了最终又被力量摧毁的命运。我们知道，宙斯的来源靠的就是力量，它的父亲是把它爷爷杀掉了，成为统治者。它是把它的父亲杀死了，才成为统治者的。而后来，它也被反了。不过，这次反对它的不是神，而是人。在人类的反抗中，宙斯最终也没有办法抵抗，慢慢就放弃了统治。我们知道古希腊有一位作家叫琉善，他写过一本书《被盘问的宙斯》，描写宙斯召开诸神大会，讨论人类反神祛魅的问题。说现在人类怀疑我们，要放弃我们，我们怎么办？整个讨论从头到尾没有结果，只好不了了之。故知，西方社会和文化在混乱过渡期，实际上已经发生了一次人类反神祛魅的文化裂变。
　　所有这些都告诉我们，在西方出现了强势的反神的文化现象。反神的结果是什么？原神体系垮掉了。这样，西方直接进入了一个没有精神信仰维系的混乱状态。这就是犹太教产生之前的一种文化与精神生态。
　　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整个亚非欧结合部位的大片地域，出现了精神空置、人与自然本根断裂的状态。尤其像犹太人，当摩西带着几十万人从非洲沙漠中走出来，在亚洲的沙漠里又饥又饿，更关键的是这些人的精神靠什么来维系。这是非常严重的困难场景，人在漂浮。往哪儿走？前头无望，到处都被人占着。摩西现在第一个要解决的重大问题，首先是把人心集聚到一起，找一个地方安顿这帮人。后来，他弄了一个合同，即耶和华与犹太人的契约，世称《旧约》。这份合同给了犹太人两样东西，一个是承认他们是上帝的子民，即法律所说的主体资格，因为原来只有神才有主体资本，人是没有的，从这份合同开始，人类也有了；第二个是给他们一块地，就是现在以耶路撒冷为中心的这块地。这块地原来是有主的，后来，为了履行这份合同，从那个年代一直打早现在，打了3000多年。
　　这样一个历史告诉我们，宗教是从哪儿来的？是原始自然神没有了，原神体系也被人类反掉了以后，人类自创的一种精神信仰体系。犹太教是把原神系谱中的一个小神抓出来，当成他们的崇拜对象的。我们都知道耶和华在原神系谱中，地位很低，当时统治世界的七个大神里面，根本没有它。
　　也即是说，宗教的核心是人为的，而宗教的起源则是功利的。它来之于犹太人为了换得实际的生存利益，换得人格，同上帝签的一个合同，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东西。可以说，它是有条件的，不是无条件的。所以说西方宗教的起源，除了刚才说的神是外在的之外，还有这种功利的原因在里面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与此相反，我们看看东方。在东方，我们刚才说的原始自然神，在农业社会的条件下，它获得一种很好的滋养环境。因为农民跟自然之间，本身就有很紧密的关系，农民种田是在自然环境下进行的，因此它跟自然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只是这种关系中，农民也要出力，因此人力也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可说，东方文化是人力与自然契合同根的一种文化。如果在这中间出现了一些圣人——包括那些印度的先师，也包括像中国古代伏羲这些人物——这些人吃饱喝足了以后，他们会去思考一些抽象的精神问题。这种思考不会像西方人那样，考虑如何去征服别人，如何去掠夺财富，而是要顺着自然本身的可能去进行一种抽象思辨，去体悟自然本身的根柢意义。这样，原始自然神就被改造成了自然神。原始自然神是一种很古老的具体自然的信仰。而自然神则是把它提升了，对具体的自然进行了抽象，建立了有广普意义的概念。比如说像印度教里的须摩、密多罗、伐龙那之类，像中国的天之类。像这样一些名词，它不再仅是某一个具体的自然现象，而是把它们提出来，使之有地域化的影响和价值。这样一些概念出来以后，实际上就是开创了一套新的精神体系。
　　再往后，东方文化又有了更新的进展，即开始对自然神进行义理化的思考。结果出现了如神我、大梵、道、无极之类的概念。我们可以把这一新的精神现象叫做义理的自然神论。应该说，这样的思考，印度比中国要早一点。究竟开始于什么时候，学界有分歧，一般可断定为公元前13～16世纪。
　　基于此我认为，在东方，首先是原始自然神，后来是自然神，再后来就是义理化的自然神论。义理化的自然神论，至少在中国可以分出五类型。
　　第一个类型，叫旁门的自然义理论。根据我个人的判断，包括民间的准宗教在内，也包括算命、看相、看风水，甚至中医，都可以归入这一大类。它们也讲了很多义理的道理，不过内容很驳杂，只是其义理的思辨性不够，里中缺乏支撑性的概念来作为一个学理体系支柱。但它们的影响很大，对老百姓的生活影响非常直接，无论是民间的准宗教信仰，还是中医，它都能够解决实际问题。故在民间生活中，这一个层次非常重要。
　　第二个类型，应该是政治的自然义理论。我觉得它在中国生成得比较早，最早可以追到颛顼。黄帝统一中国以后，就把治理国家的任务交给了他的孙子颛顼，颛顼统治中国以后，他碰到了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南方问题。我们知道，中国文化自来就有南方和北方文化的差异。北方文化的主要表征是政治性和伦理性，而南方文化的主要特征则是自然性和神秘性。当颛顼接受了统治中国的任务以后，他没有一味地采取暴力方法来解决南方的原始自然神的信仰问题，而是用了意识形态统一教化的方式。当时，他派掌教大臣重到南方去传教。这个重到了南方以后，他采取了反其道而行之的作法，去达到统一政教的目的。本来南方人跟天地是相通的，所谓地天人相通。他的作法中的一种是，把南方所有家的图腾崇拜，统一到一个新的拜物对象中来了。我个人认为，中国龙的起源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今天的龙是一个四不象，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它是一个图腾集合物，其中包括着像狮子、鲤鱼、蛇、马、鹿，猪、狗，很多很多动物的特征。其实我们还知道，世界上没有龙，我们知道的只有恐龙，而恐龙离我们有7000多万年了。但为什么又出现了龙呢？龙与恐龙有没有关系？现在不去讨论它。这里要说的是，龙的起源，的的确确主要是意识形态化的结果，它是为了政治的功利需求而制造出来的一个象征物。所以中国最早的自然神论是在政治意识形态里表现出来的，是被赋予了政治强制的智慧成果。
　　后来，天也被意识形态化，有了天命、天道、神授诸观念。在这样一个发展过程中，有一个中国文化的中心人物要特别提及，这就是周公。
　　自黄帝以来，中国的政治统治权力，主要集中在西部集团，即炎黄集团手中，或者更具体说，集中在黄帝家族中。黄帝集团在统治中国的过程中，由于他们要追求统治的合法性，所以必须要对他们的统治行为和统治结构进行合理化的解释，这种解释的结果，使中国产生了一个概念，这就是“天下”。天下这个词在中国有好几个等级，最高的等级叫“天下人的天下”。这是最理想的，基本上没有实现过。 第二个等级是“炎黄天下”，实际上这个词也相当于后来说的中国。中国的本意是指中原的这一块儿。第三等级是“家天下”，即黄帝大家族中的一个小家族的统治。第四等级是个人专制独裁。
　　天下这个词在中国语文里面，它是一个弹性概念。不像西方的国家，国家有多少人，有多大地面，它是一个法律固定的东西。在中国，天下是没有边界的，小到中原，大到地球，都可以叫天下。但它里面有一个核心的东西，这个核心便是道德。即判断是否为天下的标准是道德。或说，什么地方能称天下，什么地方不能称天下，由道德决定。被道德教化好了的就是天下，没有教化好的就是蛮夷，更遥远的就是鬼子了。从政治哲学上讲，天下的概念具有合法性，因为它是由道德来支撑的。黄帝之所以可以征服中国，之所以统治天下，原因就在于他的征服和统治被道德化了。虽然只是“炎黄天下”，而不是“天下人的天下”，可它还是能够站得住的。
　　尤其到了后来尧舜禹的时代，政治传递不是用暴力方式来完成的，用的是禅让制，这就更强化了天下的道德色彩。然而，十分出乎黄帝大家族意料之外的是，大禹和夏启的出现，搞了一个变招，把“炎黄天下”变成了“家天下”。这个变招的本质是，在大家族的统治里，搞了一个小家族的统治，而且不再出让。这就让天下人傻了。当然，最傻了的应当是黄帝大家族的人。本来以为，中国政治是由“炎黄天下”往“天下人的天下”那儿走，现在，“炎黄天下”却反而变成了“家天下”，实在是走反了。这个“家天下”可以说打了中国知识界一大闷棍，懵了。这一闷棍打得中国知识界失语了几百年，“家天下”的合法性在哪里？说不出来。没有人有能力去解释这种现象。
　　商汤起来革命的时候，曾弄了一点点说法。比如说网开一面的故事。多少给人的印象是，我是道德君子，所以我能够统治。但是没有解决根本问题，后来，伊尹在流放太甲的时候，教育太甲，讲了很多很多德政的道理，但是他的这个体系不严密，充其量只是说法而已。最后这个问题的彻底解决是谁呢？周公。
　　我们知道周公编了一本书叫《周易》。在《周易》这本书里面，三百八十四爻的编排很有考究（这里我们就不专门谈《周易》了）。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政治哲学创新，是“革命”这个词的褒义化。通过“革卦”和“鼎卦”，他最终论证了这样的一个基本观点，那就是后来说的“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故鼎新”、“替天行道”。本来，革命这个词是贬义词，但经周公这么一变，一个贬义词反而变成了褒义词。他是怎么解释的呢？逻辑论证很简单。“家天下”本来是不对的，但如果说，前面的统治者是魔鬼，是妖魔，那么，任何一个人起来，不管是“家天下”也好，还是别的天下也好，只要他有能力把这个魔鬼赶走，重新恢复世界的清明和道德的政治状态，那么，他就是合理、合法的。当然，此前有一个必得渲染的工作，这就是把前统治者的妖魔化。因为只有革妖魔的命，才是合理所在。从此以后，标准就出来了。只要打着革命的旗号，出来干什么都是好的，就是正义的，否则就是反革命。这便是中国社会后来几千年不断发生农民革命的学理原因。
　　周公的这个贡献，对中国的影响是很直接的。中国历代的农民革命，都是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宋江也好，包括最近一次毛泽东领导的农民革命，其实都跟历史链条是挂着的。
　　周公为了解决“家天下”合法性问题，除了创新地解释革命、造反行为的正面意义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意识形态贡献，就是提出了“敬天命、重人事”的命题。这样就把天和人做了一个分工，天命是根本、决定性的，但人事决非不重要。那么，人事的核心是什么？就是德。这说明，周公对中国历史的贡献，应该说非常非常大。这个贡献的要害是，他把中国的自然神论与政治统治的学理结合成一体，从而完成了政治的自然义理论体系建构。或者说，他借助自然神的解释功能，达到了为其政治目的服务的结果。这是第二个很重要的类型。
　　第三个类型是道家的自然的自然义理论。道家思想也有两个来由。一个是南方思想的继承，但同时也融进了北方文化的一些东西。它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把自然神进行了一种自然化的义理探究，所以它提出了道、德的概念。所谓道，是指自然的本根、本原和原则；而德，则是人类认同、理解了的道。它们既同一，又有差别。应该说，在所有的自然义理学中，它是一个最自然化的理论体系。由着德的牵引，依着道的意志而存在，乃是人类真实的生存。简单说，只要按自然的方式去行为，所谓“自然而然”，那么世界就会达到一种自然的完整。他们在这方面做很多很多文章。
　　第四个类型是孔子提出来的，叫道德的自然义理论。这是一种道德理想主义的思想体系。孔子把自然的价值和内涵引向了道德方向，这样就建立了一套以仁为核心的道德化的自然义理论的体系。他认为人只要道德达到了一种境界，什么事情都迎刃而解了，也包括人与自然的和谐。后来，思孟学派在这方面做足了文章，以致于孟子提出了性本善的终极命题。
　　此外，依着道德理想主义的思路，孔子还有一个重大贡献，即缔造了中国社会的第三者。刚才说到周公，虽然他对政治的解说，完成了“家天下”合法性的终极建构，但他有一个问题没有搞定，那就是，他始终避免不了这样一个嫌疑：自编、自导、自演、自裁。统治者一切都自己搞定，这是不公平的。农业文明中期以来，这个世界开始分裂为两种人群，一种是统治者，一种是被统治者。你现在自己说自己好，自己说这样做那样做，别人只有听的份，没有建议的份，没有评价的份。孔子终其一生所做的工作之一，是缔造了一个职业的群体，这个群体最终变成了中国的第三者。即既不是统治者，也不是被统治者，而是站在统治者之外，评判统治者的得失、是非。因此，也叫真理的掌管者，道德的裁判者。这个群体是一个特殊的人群，它以知识化的君子为主导，后世称他们为儒家，负责掌握人类社会中的真理。统治者做得对不对，不是它们自己说了算，而是要由中国的第三者来评价。第三者评价你对了，就是对了；第三者评价你不对，就是不对。孔子的这个分化，对中国的贡献也很大。一直到清代，孔子被历朝历代的皇帝所加封，加封了几十个名称，这是有原因的。因为你不得不承认裁判者和真理掌管者的绝对地位，如果你不认同孔子，你就没有合法性。可见，孔子的意义和价值是非常重要的。
　　最后一个类型，我认为是宋明理学的思辨的自然义理论。跟前面几个类型既同，又不同。所同的是，它把儒、佛、道的核心思想全融合进来了，变成一个自己的新东西。而这个东西实际上是对整个东方文化一个终结性的建构。甚至我认为，它所达到的境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个思想体系能够比拟。因为孔子完成的大不了就是成人的学说，而宋明理学所完成的则是成己、成人、成物、成天的学说。这样，终于完成了东方思想的一个循环：起自于自然，最后回归到自然——成天。
　　此外，佛家思想亦可归于理学这个类型，在此就不多述了。
　　以此可知，东方的文化和思想体系是建立在自然神这个基本前提上的。请注意，我的这个神是广义的神，跟宗教神是不一样的。这样的文化和思想体系所得出的结论，永远是与自然和谐的，并且是积极进取的。直到今天为止，它仍然跟自然是同向、同意、同原、同流、同一的。由此亦知，哲学与宗教，特别是东方哲学与宗教是有重大差别的。在东方哲学中，人与自然是同一的，所有的问题全部是内部问题，没有内外、我他，或二元、多元的分致。哲学的使命和价值，一是体悟“一体之仁”；二是实践“同一不二”。它不是靠信仰去皈依外在之神，更不是为了功利目的去崇拜神。人与自然本根是本体与形式的关系，因为形式化所出现的不完善，得依赖人的性智觉悟和理智能力去成就、完善，故说，成己、成人、成物、成天。当然，东方哲学过于重视体用的同一性，其学理体系可谓之为体-用结构。这便多少有些忽视其中间层相的意义和分析，轻易地将哲学推入了道德理想主义的境地，而忽略了世界的结构和功能探究。
　　西方文化，在刚才说的混乱过渡期以后，由于已经断裂了自然本根的缀系，不能利用自然本根的给养去成就文化体系，便只好人力自为了。以此可以说，西方文化完全是一种人为的文化，而非自然的文化。这种人为建构的文化，不止表现在宗教一个方面，宗教只是其中一个领域。大要说，它可分列为四个方面。
　　人为的宗教是其精神建构的成就，此是一。
　　第二个建构是以物理学为核心的自然哲学的建构。因为由于断裂了人跟自然的关系，所以自然在人的面前，也变成了外在，变成了客体。对自然进行研究的人，动机在哪里呢？一个是有兴趣，我想搞清楚外在客体是什么；第二个是为了功利，为了从自然世界获得利益。基于这两个原因，西方的自然科学起来了。主观、客观的两在，自然在人的视野中只有物理意义，而非物我一体，是西方自然科学的要津，也是西方自然科学发达的根本原因。这是西方文化的第二个建构。
　　第三个建构是以柏拉图和苏格拉底为代表的道德理性主义体系。为了解决人类在物我两在对峙中的存在意义和价值问题，为了解决个体单元之社群的和谐问题，为了解决人在点-子世界中的经验、知识的学理自洽问题，他们建构了一个理性主义的哲学体系。这个体系的核心是理念，或者叫做相。相这个词，有人说是西方哲学中的本体概念，其实它跟东方哲学比起来，只相当于中国哲学中第二个层次的范畴，也就是属于相界的层次，而不属于体的层次。由于西方文化断裂了自然本原，一开始就没有体了。这意味着，西方哲学其实只是相-在结构的。它所缺失的是体。后来，西方人试图用上帝，用神来救济这个体，但这个体是外在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终不免二元论、多元论之争。亦未免哲学走向工具化、逻辑化、经验化、实用化的俗境。其物理探究兴盛，其理性思考卓越。
　　第四，是它的制度建构。对西方社会来讲，剧烈的冲突和断裂导致了人们伦理责任的收缩，伦理责任收缩的结果是，每个人都在主体化，这样社会只能以主体这种人为的单元来建构、来延续、来发展了。也即是说，不但它的思想和精神需要理性和主体化的学理体系来支撑，它的制度也只能这样，方能实现真正的救济。在西方，所有的制度均是以主体为前提建构起来的，主体是全部制度和社会结构的核心。故说，西方制度是“主体构成性法律体系”。
　　所有这四个方面，即宗教的、哲学的、自然科学的、以及政治法律制度的，这四个方面的共同前提，就是前面说的，自然本根断裂以后，自然被外在化，世界被点-子化，社群又被个体化。当此之际，人们又要生存下去，还要解决内部问题，怎么办呢？他们差强人意地凭人力救济，这些都是救济后的主要文化成就。
　　就如我刚才所说，西方的全部文化，是缺失自然本根供养，是人力自为的文化，所以它就有不可避免的、必然的解构逻辑内含其中。宗教也好，哲学也好，自然科学也好，制度体系也好，无一例外。这就是，经过几千年的辛勤建构，不料至近代又出现了新一轮的解构浪潮。近代以来的解构现象，已经被人们命名为现代性爆发。现代性的源头，实就是混乱过渡期的人与自然本根的断裂；而逻辑的绝对则是，在几千年的人力建构中，每一个主要的建构者，其实本身亦是在解构，只是他们自己浑然不觉罢了。摩西、耶稣、路德、康德，个个都是建构大师，但他们亦是谁也比不上的解构者。
　　西方文化古典时期所建构的最高成就之一，是建立在世界点-子化、社群个体化基础上的人权观念及其制度。可以说，人类最后的底线就是个人，或说，它是人类社会结构单元的最后边界。但是，到了现时代，这个个人都挡不住解构的激流。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个人都在分裂：自我和本我，你我和他我，外我和内我，所有的自我都在分裂。人们只得跟着感觉走，却不知道跟着哪个感觉走，因为感觉太多了。在这样一种背景之下，现代性爆发了，这更加重了人跟自然的对抗。当然，这亦引发了西方人的新思考。
　　今后怎么办？以致于西方在现代性之后，出现两种思潮，总的说法叫后现代：一种是建构的后现代，一种是解构的后现代。其中，建构的后现代其思想有东方韵味。刚才说西方出现过反神、祛魅，现在，建构的后现代则是要返魅，就是要重新恢复神的意义和价值。不过，这个神已不是宗教神，而是自然神。这样一个新的思想倾向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个人判断是这样的：西方人经过了几千年的人与自然的分裂以后，重新回归自然本根的开始。
　　在今天的西方，出现了很多前所未有的思想观念，比如说环境保护、人与自然和谐这样的新观念。当出现这样一些新的思想观念，却缺乏本土的知识论证的情形之下，很多人都不自觉地把矛头指向了中国和印度的文化资源。因此，我个人判断，所谓的后现代，实际上应该是人跟自然重新和解、重新建立联系，重新建立本根缀系关系的文化过程，它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但是这对西方人来讲，也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转型过程。因为它一贯奉行的都是人自己来思考问题、解决问题的逻辑。在人和人之间，要么就是利益关系，要么就是对抗关系，不存在像东方这样的一种模糊状态、同构关系、和谐理念。而东方人对自然世界的关联理解，决定了它不会那么痛苦。因为它一向就以此为生存的主流。只是在近代，被西方冲击以后，我们的观念被冲淡了而已。
　　最后一个话题是，宗教的发展走向问题。
　　有了上面的大基调，再来讨论最后一个话题。我个人的判断也很简单。如果说整个人类的文化，最终都要归结到自然本根上来，做出更高级、更深刻的理解和解释的话，那么，宗教也不会例外，它最终还是会回归到本根上来，只是具体的形式、具体的可能性，我说不太清楚。因为世界上的宗教太多了。但大方向我想应该是可以认定的。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东方文化，有它非常现实的使命和任务，那就是怎么样从这种真正的东方文化中，发现出、发挥出能够对整个人类文化的方向、走向有建构意义的东西。如果能做到这一点的话，我想，东方文化的复兴问题、重建问题，不但解决了，而且对人类文化的转型，也会贡献非常。
　　大体上就说这么多。
　　讨论：
　　张老师：我问一个龙的问题，那的龙在东汉时期还不是崇拜的对象。明确的说，它是一种灵虫之长。
　　江山：龙的问题，直接的回答当然不好说，只能间接地说。对龙的解释，除传世材料外，我们现在也有一个考古学的资料，能够帮助咱们认定一下。那是在河南濮阳这个地方，1986年挖出了一个坟墓，这个墓是谁的，不敢断定。但这个坟墓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墓。这个坟墓很大，具今的年代约是4600年左右。这个时代正好跟黄帝到颛顼这个时间很近。这是第一。第二，这个墓里面有两个重要的陪葬品，是在尸体的左右靠前的地方，分别有一只白虎和青龙，是用彩色鹅卵石拼的，后来有人称这是华夏第一龙。这种龙大概有五尺多长，形状跟我们现在的龙很像。这个坟墓挖出来以后，引发了考古学家有很多很多的思考。
　　首先，这个墓埋葬的位置很特殊，它是埋在濮阳这个地方。濮阳这个地方是东经116度，这个经线在中国古代有一个什么含义呢？实际上它是中国古代北方两个大集团，一个是炎黄集团，一个是东边的东黎集团的结合部。最早炎黄集团开始征服中国的时候，它首先向东扩展，到东经116度线的时候，遇到了东部集团，应该说，东部集体的主要人群是投降了，他们以重为首领。当然，也有反抗者，比如说蚩尤。
　　东部主体的部分投降以后，这就构成了后世中国的基设。然后才有对南方的征服。刚才说重到南方去传教，对实质地控制南方，有特殊的贡献。而重本来是东方集团的首领。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墓与重有关系吗？按照考古学家的结论，这个坟墓不是一般人的坟墓，这个墓的级别应该属于帝王的墓葬。如果说这个墓的级别是帝王的，可在当时那个时代，不可能是任何西部集团的帝王之墓，或相当于帝王的人埋在这个位置。因为黄帝也好，颛顼也好，他们的墓寝都是比较靠西的。那么，这样一个墓葬，究竟是谁的呢？没人敢说是谁的。因为没有任何文字记载。不过，这个龙的存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显示。就意味着这个墓的主人，跟当时的龙文化有直接关系。龙作为一个意识形态化的象征图腾，在中国被赋于了很多很多意义。能不能说这个墓同重有关系呢？只能等待了。他们一般说话不会把没有的问题说成有的问题。
　　张祥平：那个是在汉代以后，但是在汉代以前，从来没有哪个帝王说自己是龙。
　　江山：是的，龙的图腾和国家的图腾是两个概念。
　　张老师：当时不存在一个国家性的图腾。
　　江山：我是说国家以意识形态的方式，以龙的象征性把每个部落、每个家族统一起来。
　　张祥平：龙这个字在甲骨文里面有的，在甲骨文里是什么形象呢？是水。现在咱们看到最大的海洋动物，所以在东汉之前是什么意思呢？它是条状的天文现象和水文现象。包括孔子说老子的那段话。很多文献里有，包括《周易》里的，是条状的龙，在汉代之前，从来没有出现龙的意思。你刚才说商周革命的事，我觉得你这些论述，在中国古代文献上还没有。商周革命绝对不是周公写的，你说的周公，作为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是在孔子之前，但是你这个解释就是说革命的合理性。实际上这句话不是周公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