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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心与治国——读《林文忠公写经》说人格修养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刘仲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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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心与治国——读《林文忠公写经》说人格修养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 刘仲宇
  《林文忠公写经》,系林则徐抄录的佛经小册子,民国年间由其曾孙持出,刻于民国22年。据当时人记载,其册藏于匣中,匣面题《行舆日课》,而册面题《净土资粮》,足见为备日常诵读之需。1997年,为纪念香港回归,上海龙华寺重印。友人赠予此册,信手翻过几次,似有所得,但未能深究。近又翻阅一过,稍有收获,写出来,供同行批评。
  这里说的收获,倒不是我自己从林则徐所抄录的佛经中悟出了什么。自认根基浅,难涉佛法精义,故不敢言悟字。所得的收获,是由林则徐手书佛经,恍然见到佛教在近代知识分子精神生活中所起过和作用,也由此联想到佛教思想在当前构建和谐社会中的可能提供的资源。
  一、一位爱国者的精神殿堂
  林则徐是近代中国著名的爱国者,人所共知。在思想史上,他被誉为睁开眼睛看世界的第一人,政治史上,他所主持的禁烟运动影响之巨,足以为近代史的开端。他又是一位极具才干的人物,不仅在禁烟与御敌筹策上雄才大略素为人知,即使在办理河工,处理盐政、平定地方,都有卓越贡献,乃至于在被处分遣戍伊犁后在新疆兴修水利,现存坎儿井便记录着他的劬劳。他的这些历史功绩,皆为人们所称道,甚至于当年与他周旋的英国人,也对他敬礼有加,将他的塑像置于蜡像馆中。在清末官宦中,像林则徐这样的人物可谓绝无仅有。《清史稿》本传称他:“则徐才识过人,而待下虚衷,人乐为用,所范治绩皆卓越。”然而,人们在看到他的历史贡献时,很少有人去追问:这位伟大人物的伟大人格,是由什么造就的呢?是什么精神食粮滋养了他呢?
  人们也许会说,是时代造就了他。这说法笼统地看是不错。然而他那一时代,正是清朝衰朽之年,朝廷上下,保守、糊涂、眼界狭隘、萎靡不振,几乎是流行病。能见到社会危机的,已经是凤毛麟角,而眼见积弊深重更能筹之以策践之以行者,恐怕林氏一人而已。社会的危机,时代的沉重问题无疑激发了林则徐和他同时代的先进的人们,但是,能站在时代的最前沿引领潮流,仅仅用时代的呼唤还是无法完全解释的。能任非常之事者,必有非常之心,必有超越同时代的伟大人格。
  毫无疑问,作为一位在清代官场中任职多年的人物,他首先必须有功名,而功名的取得,必先儒学有成。所以不可否认的是,林则徐精神生活的第一要素,是儒门学术。
  然而,这本写经呈现给我们的则是他的精神世界的另一面。至少,我们可以从这里发现一条门缝,可以由之窥得他的精神殿堂的一个侧面,在那里,端坐着的是佛祖和西方净土的阿弥陀。 ,
  林则徐所抄经书,既称《净土资粮》,足见其倾向。其中包含《佛说阿弥陀经》、《般若波罗密多心经》、《金刚般若波罗密经》、《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等,弥陀经放于卷首,显其宗旨,而心经、金刚经占着重要地位,又显示其诵读要在清除障碍,得清净心。据后来者述,此抄本只长四寸,宽三寸,系携于身边随时可以翻阅诵读的日用之书,所以称为“行舆日诵”。当年圆瑛法师赞其“书法端整秀润,一笔不懈,叹为希有”[1],足见抄时之心存敬礼,绝不懈怠,毫无外骛。我们由此可以看到,林则徐在日常的精神生活中,实在经常获得佛教的涵养,也许可以这样说,他是主动地追求着,向佛法的乳海汲取精神营养。
  二、同时代的先行者的共同倾向
  林则徐的这本随身携带的佛经抄本,向我们展示的这位伟大爱国者的精神生活的一个侧面。进一步的考察,我们看到,当时,他周围的一些朋友,其中不乏在近代中国思想史上有地位的人物,对于佛教也有与他类似的态度,有的甚至于公开宣布要以佛教补裨儒学思想。其中最为显眼的是魏源和龚自珍。
  龚自珍,是当时一位开风气之先的进步思想家。据有人说,在鸦片战争之后,有评论说:“近数十年来士大夫诵史鉴,考掌故,慷慨论天下事,其风气实定公开之。”[2]自珍字定龛,定故称定公,足见在当时和稍后一点时间里,他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他在当时是一个深知于天下大势的少有的明白人,早在鸦片点争前夕,就深感社会危机的深重,而在林则徐奉命禁烟时,曾撰文相送,既抒相送之情,更呈应对之策,期望林则徐此行能使“十八行省银价平”。[3]对于这位思想家,在当时那种沉闷的社会环境下所发出的“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呼喊,当代人仍会被激发出强烈的共鸣。然而正是这位高声呐喊的人,却是十分心仪于佛教,其好友魏源《定龛文录叙》称:“(龚)晚犹好西方之书,自谓造深微云。”这里所谓“西方之书”即是佛书。龚自珍的学术思想中,佛学占有重要地位。其全集中有一辑即专论佛学,计四十九篇,另在其他诗文中也尚有一些涉及佛教的内容。从这些文章看,他所崇尚的系天台宗,但也重净土,主张“以天台宗修净土”,有《偈》专申其意。佛教的思想在其晚年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林则徐的另一位好友,曾受其托编写《海国图志》的魏源,也对佛学深有所涉。他曾说:“夫王道经世,佛道出世,滞迹者见为异,圆机者见其同。”[4]他对于如何修净土,也有自己的主张。魏源“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主张,代表了中国先进人物学习西方、转变思想的一个阶段,但其思想中的佛学因素,却仍不可小估。
  同时代人龚自珍、魏源,与林则徐都是坚决的禁烟派,对中国的社会危机都有清醒的认识,也都积极地为社会改革提供思想和实践的路数,而他们又都于佛学深有所涉,足见,学佛,是当时先进者中的一种风气。, 当时学佛的,不一定都是先进者,但数得出的几位先进,确实都曾学佛,而且企求将之铸人时代的精神武器之中,为救国救民,也为自身的人格完善服务。
  对于龚、魏二人的佛学思想,尽管评价不一,后人还有过深入讨论,因为实在无法绕过他们自己言论中的佛学主张。而林则徐当时为什么那么用心于诵读佛典,深入讨论却不多。
  民国22年印行《林文忠公写经》时曾附有释印光的《林文忠公行舆日诵发隐》,称:“详观古之大忠大孝、建大功立大业、道济当时、德被后世、浩气塞天地、精忠贯日月者,皆由学佛得力而来。世儒不知道本,只见已然之迹,而不知其所以然之心,致其本隐而不显,潜而不彰,以拘儒忌佛故,多主于潜修密证,不自暴露,若详审其行迹,必有不可掩者。”按印光为释子,难免过于强调信仰的一面,然而以之论林则徐,则仍有恰当之处。如其后文所说的那样:“林文忠公则徐学问智识志节忠义为前清一代所仅见,虽政事冗繁而修持净业不稍间断,以学佛乃学问志节忠义之根本,此本既得,则泛应曲当,举措咸宜。此古大人高出流辈之所由来也。”林则徐学佛与其一生行事之间的关系,特别是与其忠节见识间的关系,还可下功夫去具体讨论,但从种种迹象看来,学佛于其精神世界影响匪浅,则毫无疑问。
  按,清代末期,儒学已衰。这种衰,不是从其政治地位上说,也不是从其学习的人数多寡说,而是因为当时的儒学成为官学已久,早巳失其生机,学儒者多为功名、当官作吏计,而根本不知道汲取儒家的伟大先辈们的思想精粹,虽有少数忧国忧民的人士,但在当时那种情形下,可谓曲高和寡,甚至根本上是对牛弹琴,朝廷上下谁能聆听?所以当时进步的人们,都必须从我们民族的老祖宗那儿寻找精神资源,以涵养自己不被同流合污,然后再进一步铸造精神武器。像林则徐、龚自珍、魏源这些人,也学儒,但不限于当时腐儒所学的专攻科举的八股,而是向五经、语孟讨精华,且多讨论经世之学。魏源有诗句曰:“儒墨甫息争,儒复岐汉宋。汉学今古文,宋学朱陆閧。出入各主奴,鸿沟虞芮讼。试登洙泗堂,几见殊体用?”[5]他所想向之求体用合一的学问的是“洙泗堂”,即当年夫子与其门人所讲之学。同时,他们也求助于佛学,像魏源也曾涉足于道家,但在向传统文化中的道、释两家寻求精神食粮时,相比而言,汲取于释家的,要多得多。这或许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是,中国化的佛教,其中凝聚、积淀着先辈人们体悟到的经验和智慧,信之者取之不竭,泳之者望无际涯,则是基本的内在的原因。
  三、爱国、治国者可以接纳的资源
  林则徐的写经向我们启开一条门缝,而当时的先进者对佛教的态度是那么一致,而且历维新派的中坚康、梁、谭,革命派的章太炎,直到“五四”前夕,仍有大批进步的知识分子主张从佛教中汲取营养,其中的缘由是什么?佛教是中国传统思想学术的一部分,当时的人们那样尊崇,可以说是从传统中汲取营养,重铸精神支撑的努力。然而我们进一步要追问一句:在向传统汲取力量时,为什么要走进佛教的殿堂?想来其间必有内在的根源。从佛教本身说,确有给予人们精神安顿的依据,或者说给一部分人精神安顿的依据。这种依据是内在于佛教的精神的,通过其经典,为世人所学,所用。
  林则徐的抄录经书,或受其上级张兰渚的影响。盖当张任福建巡抚时,中了乡试的林则徐曾人其幕。张好佛,曾编成《径中径、又径》一书,劝人专修净业。所以林的抄本称《净土资粮》,缘于此。不过,这些影响,只能说是环境因素,而其内在的因素如何,仍值得探讨。
  联系林则徐的社会实践与学佛、诵经的纽带是什么呢?是对心的关注。而这正是佛法所擅场。“儒学治国,佛法治心,道家治身”,说虽过简,大略却无差。《清史稿》卷369林则徐本传称:“考覈属吏,疏言:‘察吏莫先于自察,必将各属大小政务,逐一求尽于心。然后能以验群吏之尽心与否。如大吏之心先未贯彻,何从察其情伪?臣惟持此不敢不尽之心,事事与僚属求实际。’诏嘉之,勉以力行。”这里的“尽心”从语源上说或可推至孟子之书。然而,它所透露出的信息,则是林则徐将自心的作用提升到做好政事的首要的地位。
  恰恰是这一“心”,治之十分困难。盖心猿意马,系缚不定,则向外追寻无穷之欲,内里则煎熬着不尽之情,必定丧失自我,找不到方向。净土之业,对于当事者来说,不失为修心净心的坦途。对于心的重视,使他主动地将涵养其心,放在极其重要的地位,而“净土资粮”的随身携带,则表现了他涵养其心的多重方法中,佛教经典所占的地位。
  这一点,也可以在龚自珍等人的论述与诗文中见其端倪。龚有著名的《己亥杂诗》,系南行途中所作,也是他生命最后一年中的诗束。其中因有著名的“九洲生气恃风雷”一首为毛泽东所引,故知之者甚多,[6]而这束杂诗结束,则是一首皈依天台之作:
  吟罢江山气不灵,万千种语一灯青。
  忽然阁笔无言说,重礼天台七卷经。
  大声呼喊“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一心用世的诗人,却在卷末以重礼天台为归宿,有些论者十分不能理解,只以“消极面”视之,实在欠公允。其实,佛教思想在龚的人格涵养和思想重铸中,都起着巨大的不可或缺而且不可替代的作用。如果说他有一个完整的人格,那么,佛教的精神已经渗透在内,将其中的佛教因素划出戴上“消极”的帽子,未免过于简单。其实,龚氏己亥杂诗虽是途中之作,随事抒情,遇物感怀,却自有其内在的逻辑在,只是如灰蛇伏线,不易发现罢了。其诗起首便唱道:
  著书何似观心贤?不奈卮言夜涌泉。
  百卷书成南渡岁,先生续集再编年。
  他著书百卷,却认为不如观心之贤。观心者,即修止观法门,为台宗人手,也是养心之途。己亥杂诗从倡观心始,以礼天台终,罗络终始,便是天台法门。从语气上看,此诗应是在杂诗已成之后编集时所作,置于卷首,实有深意焉。表达了诗人对当年所作诗的一种整合标准,或曰综贯的内在条理。将合于今人口味大声呐喊的称为积极,而修佛的内容便称之为消极,就象将他的灵魂一一进行肢解,实在浅薄之至。其实,佛教的思想,在当时的进步人士那儿,是一种精神的寄托,也是一种净化自我不被流俗所引的方法。论者说“消极”,安知不是这种“消极”的佛法使龚氏定心于中,而关注民膜国是于外,复使关怀民膜国是之情,动之于中,再形于外,成诗,成论?安知非礼天台使之有坚毅之志,能排俗儒之议出非凡之思?所以此中所起的作用,积极呼,消极呼?还大有商量的余地。
  人心所需要,是多方面的。而一个完整的人格,总要以坚定明确的信仰为根基,以高尚为人的仁爱之情为中心,无论是儒学的精粹,佛法的精华,道家的真性,都为后人汲取精神养分奠定了基础。如何取精用宏,或是仅弄糟粕,玩形似,取其皮相炒成现货,取在后人。当今之人于佛教思想取什么,取之当否,不在佛法,在乎其取耳。
  无论如何,当年林则徐汲取过营养的佛法,作为一个巨大的文化宝藏,涵养人格汲取智慧的宝库,在今天仍然存在,仍然可以在当代信众的精神生活中扮演接引的角色。
  注释:
  [1] 参看《林文忠公写经》后附圆瑛跋。
  [2] 转引自《龚自珍全集》“重印前言”,—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
  [3] 龚自珍《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
  [4] 魏源:《净土四经总叙》。
  [5] 《家塾示儿耆》,载《魏源集》,中华书局,1976年版,653页。
  [6] 顺便说一句,此诗在引用时被称为“祭神诗”实不确,而后之者更有将之称为青词,误之更甚。盖其诗为道士索青词,有感而发,并非青词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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