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儒释而会通之:周汝登与佛教
合儒释而会通之:周汝登与佛教
赵伟
青岛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提要
周汝登是王阳明比较著名的后传弟子之一,精通佛教,和佛门中的高僧交往密切,其佛学水平甚至在当时一些著名的禅僧之上。周汝登对儒学和佛学皆不偏废,认为要合儒释而会通之,而不要执滞于儒释名称上的差异。
关键词:周汝登 会通儒释 心性 圣凡一致 自得
一
《明史》中有两段记载王学传承的话,颇可引起注意,一是卷255(刘宗周传)中所提到的:
越中自王守仁后,一传为王畿,再传为周汝登、陶望龄,三传为
陶奭龄,皆杂于禅。奭龄讲学白马山,为因果说,去守仁益远。二是在卷283(王艮传)中所提到的:
艮传林春、徐樾,樾传颜钧,钧传罗汝芳、梁汝元,汝芳传杨起
元、周汝登、蔡悉。在这两段话中,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就是周汝登。
王龙溪和王艮是王阳明的初传弟子,也是其中最著名的两个弟子,但是二人的学说、思想之间也有差别,而非完全的一致。黄宗羲《明儒学案》将王龙溪列入(浙中王门学案二) ,将王艮列入(泰州学案一),就说明了这种情况。两段话中,周汝登都列入其中,既属于浙中王学传承,又属于泰州王学的传承。虽然黄宗羲将周汝登列入(泰州学案五)中,是以泰州学派的学者对待,但是《明史》编纂者的意见,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么,周汝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在王学传承中居于什么样的地位?为什么这两段关于传承的记载都有他呢?
周汝登,字继元,号海门,浙江嵊县人,1547—1629年,崇祯间赐葬嵊县超化寺右。朱彝尊《明诗综》和《御选明诗》 ,都记载周汝登中万历丁丑进士,后除南京工部主事。又据《大清一统志》 ,任南京工部主事期间,到芜湖关收税,当道者增加税额,周汝登不忍苛民,以缺额谪两淮盐运判官。任此职期间,周汝登建学延师,场民向化,因功迁顺天府通判。 《广东通志》卷27(职官志)载,周汝登万历25年曾任广东愈事,万历戊戌,周汝登上(乞休疏) ,自署为“广东按察司疗事臣周汝登”。万历己亥,周汝登再上(乞休疏) ,说:
云南布政使司左参议臣周汝登,为病深情苦,新命难趋……臣原
任广东按察司分事,斋捧毕役,具疏乞休,未蒙怜允,南还在
途,又蒙点升今职。文中说的“南还在途” ,是指周汝登转南兵部主事,后又转为云南参政,最终“累宫南京尚宝卿”。另, 《浙江通志》卷133记载: “周汝登,嵊人,户部右侍即。”看来,周汝登还曾在户部任过职。
周汝登的著述颇多,根据《四库全书总目》、《明史,艺文志》、《钦定续文献通考》和《千顷堂书目》登书目的记载,有《圣学宗传》18卷、《王门宗旨》14卷、《海门先生集》12卷(一名《周海门先生文录》12卷)、《东越证学录》16卷,这4种著述,现在都收入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中。
《千顷堂书目》还录有《四书宗旨》(卷3)、《嵊县志》13卷(卷7)、《宗传咏古》10卷(卷16)3种书。其中《嵊县志》一书,目前所存最早的为万历16年(1588)刻本,另外两种未见。
《周海门先生文录》卷9中有{佛法正轮引)一文(《东越证学录》卷7中亦收入,篇名为(佛法正轮序)) ,却没有《佛法正轮》原书,各大书目中也没有记载该书,经查找,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有一种善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还藏有周汝登著作两种,一种是周汝登辑的《类选唐诗助道微机》 ,末附胡正言撰(《助道微机》或问记)l卷。一种是周汝登撰的《阳明先生祠志》 ,周汝登作为王阳明的三传弟子,对王阳明十分崇敬,本书和《王门宗旨》一书,是全力宣传王阳明之学。
《圣学宗传》1 8卷编辑的宗旨,是“采先儒语类禅者以入”。《王门宗旨》14卷,首载王阳明讲学之语,及其奏疏、杂著、诗文,后列以王艮、徐曰仁、钱德洪、王畿之说。而在这些著述中,能集中反映周汝登思想和文学成就的是《周海门先生文录》 、 《东越证学录》二书。两书的卷首有陶望龄所做的序,分别为{海门先生证学录序) 、 (海门先生文集序) ,虽然篇名不同,内容却完全相同。二书在陶望龄序下,都有邹元标做的(东越证学录序) ,可知《东越证学录》刊刻在前, 《周海门先生文录》刊刻在后: 《周海门先生文录》在刊刻之时,将陶望龄为《东越证学录》所写的序又拿来做为该书的序。
《周海门先生文录》共12卷,目录中卷12(答守关僧问大旨)诗下缺,内文中在该诗下还有{送刘冲倩归山阴)诗,以及{题梅赠王世韬)一诗的标题,本诗后的内容缺失。比照《周海门先生文录》和《东越证学录》,在(题梅赠王世韬)一诗之前的内容有三分之二相同,而且诗歌的部分基本上相同, 《东越证学录》中只有少数的几首诗在《周海门先生文录》中没有。因此, 《周海门先生文录》书中{题梅赠王世韬)诗之后所缺失的内容,应该就是《东越证学录》此诗后的诗歌。对照目录和内文,发现该书刊刻颇不严谨,如卷5,内文中有(别驾继泉徐公乐聚图纪言)、(题东坡手笔)、{题知非卷)3篇文章,目录中没有刻上。卷7中,目录有{南山张公九十序) 、{南畴李公八十序) 、(吉寰王公六十序)3篇文章,而内文中没有。由此可见明人刊刻书籍的潦草。不过,对照该书与《东越证学录》重收的内容,则完全一样,因此,尽管该刻本不很严谨,从内容的可靠性来说,仍然可以作为印证的资料。
《四库全书总目》曾评论罗汝芳说:
汝芳……其学出于颜均,承姚江之未流,而极于泛滥,故其说放
诞自如,敢为高论,著述最易成编……。
周汝登的篇帙浩大的著述,以及相互重复的内容,可能也是为了容易成编吧。
尽管周汝登在王学传承中属于非常重要的人物,但是直到目前为止,对于周汝登的研究却是比较少见。国内几种关于明代理学、心学和哲学的著作,如任继愈主编《中国哲学史》明代部分,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主编的《末明理学史》 ,陈来著《末明理学》 ,张学智《明代哲学史》等都没有提到周汝登。而国外学者对周汝登却颇为注意,日本学者展示了与国内学者不同的眼光,认识到了周汝登在王学中的地位和重要性,研究明代思想史的专家荒木见悟先生在其所著的《明代思想研究》中列有《周海门 思想》专章(东京”文社,1998年) :阳明学大系第7卷《阳明门下》(下)列《周海门》(东京明德出版社,1972年);另一日本学者冈田武颜著《王阳明与明末儒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在第四章“现成派系统”列专节讨论周海门。而冈著的中文译者之一钱明,可能受到作者的影响,在其所著的《阳明学的形成与发展》一书第三章“各流派的主旨和纠葛”中,在“虚无派”中提及到周汝登,不过仅仅是200字左右的一段话,认为周汝登的思想是:
先从心体“无对待”的绝对至上性,证明善恶对立的相对性:然
后从本体自在之说,证明“著善著恶”、“有意为善”的人为性;
最后以“经传”为根据,证明“四无说”的合理性。
上面提到黄宗羲将周汝登列入“泰州学案”中,但是黄宗羲在另一处又将周汝登列入“浙中王门学案”:
当是时,浙河东之学,新建一传而为王龙溪(畿);再传而为周
海门(汝登)、陶文简,则湛然澄之禅入之:三传而为陶石梁
(奭龄) ,辅之以姚江之、沈国谟、管宗圣、史孝咸,而密云悟
之禅又入之。
对应《明史》当中所提到的两个传承,就是来源于黄宗羲的这两个不同的提法。对于周汝登学派归属问题,彭国翔在(周海门学派归属辨)一文中有详细的说明,认为周汝登更应该归属于王龙溪的“浙中王门学案”。
周汝登从学于从兄周梦秀,周梦秀是王龙溪的门人弟子,后又直接从学于王龙溪,有很多的材料可以证实。如陶望龄在(东越证学录序)中指出:
海门子少闻道龙溪之门,晚而有诣焉。自信力,故尊其师说也益
坚,其契也亲,故词不饰而甚辨。四方从之游者皆曰:先生今龙
溪也。其门人璃辈,裒其答赠之文刻之。读者又曰:龙溪子之
文,荀以异诸?
邹元标在(东越证学录序)中说:
或日:新建《传习》诸录,所称存理遏欲,谆谆详挚。天泉证道
初语,如花欲吐,尚含其萼。后龙溪氏稍稍拈出,闻者多不开
悟。周予复扬其波,何耶?邹子曰:学必知性体而后为真学,证
必彻性地而后为实证。山尽水穷,能者从之。龙溪见地,非不了
义者所能究竟。继元,后龙溪而出者也,双目炯炯,横冲直撞。
所至能令人胆落心惊,亦能使人神怡情旷。东越之学,从今益显
益光者,非继元氏乎?
《明史》虽然将周汝登列入两个传承,但其本传却列在(王畿传)末,似乎更倾向将其归于王龙溪门派。
持同说的还有刘宗周。在(祭周海门先生)一文中,刘宗周说:
吾越阳明子以良知之说启天下,及门之士于吾越最著者为龙溪先
生,又百年龙溪之门于吾越最著者为先生。
四库馆臣在为刘宗周《圣学宗要一卷学言三卷》作的提要中说:
然明以来讲姚江之学者,如王畿、周汝登、陶望龄、陶奭龄诸
人,大抵高明之过纯涉禅机。
亦是将周汝登列入王龙溪门下。在为《海门先生集》作的提要中说:
《海门先生集》十二卷……集中如(九解)九篇,越中、南都、
剡中、东粤、新安(会语)五篇,皆聚徒讲学之语。其释良知二
字,谓良训甚也,当如至善、至德、至礼、至乐、太极、太初
等, “至”字、“太”字皆甚字之义,有不可拟议、不可名言之
妙。其立义新奇,非惟孟子无此说,即王守仁亦无此说。斯真龙
溪未派,惟所欲言者矣。
在《东越证学录》的提要中同样说:
汝登传王畿之说,故是录以证学为名……
认为周汝登应该归属于罗汝芳门下的资料也很多。一即是黄宗羲将其列入泰州学案中。黄宗羲叙述周汝登以罗汝芳为师的情况说:
先生有从兄周梦秀,闻道于龙溪,先生因之,遂知向学,已见近
溪,七日无所启请,偶问“如何是择善固执”?近溪曰: “择了
这善而固执之者也。”从此便有悟入。近溪尝以《法苑珠林》示
先生,先生览一二页,欲有所言,近溪止之,令且看去。先生竦
然若鞭背,故先生供近溪像,节日必祭,事之终身。
二是上面提到《明史》在(王艮)本传中的说法。另外其他很多人都将周汝登和罗汝芳列在一起。周汝登的弟子王化振编《诸儒要语》一书中,节取诸儒语录,末取周、程、张、朱、陆、杨(简) ,明则取薛埴、罗汝芳及汝登三人,似乎是将周汝登归于罗汝芳一脉。许孚远最恶罗汝芳和杨起元、周汝登,作(九谛)以难周汝登,认为周汝登和罗汝芳学说相近,因其三人“援良知以入佛”。
此外,亦有将王龙溪、罗汝芳、周汝登列在一起者, 《明儒言行录》中收录陈龙正的话,曰:
阳明先生禀异学透,然力驳朱子。朱予躬行心得,持世垂教,胡
可驳耶!是后乃有若王龙溪畿、罗近溪汝芳、周海门汝登,皆尊
阳明,卑晦翁。畿己见斥于念庵罗氏诸儒,而汝芳则杨起元奉之
若神,然至于混儒以入佛,阴借佛以攻儒,而百方驳击晦翁,惟
汝登最甚,又阳明以来未尝有也。其讲学也,如宰予短丧犹曲加
回护,大抵轻人伦而赞私欲,得罪圣人极多。这里的看法,王龙溪、罗汝芳、周汝登在王门后学中,思想观念和学说最为接近。
或许如彭国翔在(周海门学派归属辨)一文中所得出的结论那样,周汝登应该归属于王龙溪的浙中王学。结论确凿与否,姑且不论,可以看到,在上面几种关于周汝登学派归属的言论中,对周汝登有一个共同的认识,就是周汝登援儒入佛。 《明史》卷283(周汝登本传)中有一段很好的总结:
起元清修娉节,然其学不讳禅,汝登更欲合儒释而会通之,辑
《圣学宗传》 ,尽采先儒语类禅者以入。
从周汝登的所有著述来看,其与当时的佛僧交往密切,受佛教的影响非常深入,而且佛学修养非常高,与周汝登同时的学者及其以后的学者,对此都有很多的评论。荒木见悟与冈田武颜的著作中几乎没有提及到周汝登与佛教的关系。本文即以周汝登的上述几种著作为基础,探讨佛教与周汝登思想及其文学观念之间的关系。
下面这段话是明末圆澄禅师与门下弟子的一段问答:
问: “周海门相会否?”
师曰: “尝会。”
曰: “他是道学耶?禅宗耶?”
师曰:“道学。”
曰:“恁么则不合也。”
师曰: “在天而天,在人而人。”
由这段话来看,发问者认为周汝登的思想学说与禅宗一致,否则不会发问是道学还是禅学,圆澄虽然认为周汝登是道学而非禅学,但“在天而天,在人而人”一语,似乎是说周汝登谈道学则道学,谈禅学则禅学,禅、道其实是一致的。有个叫国芝的弟子问湛然俗家何姓?听者都说不识,而周汝登则说: “云何不识?……与我尔同。”所谓“与我尔同” ,不是指湛然的姓名与众人同,而是从心性上说的,即是说人人在心性上是相同的。在一次宴会上,针对湛然一段杀生的言论,周汝登说:
湛然之言,真仁人之论,此心儒释皆同,只因在家出家因缘不
同……
心(性)相同,而又有在家、出家等因缘的区别,周汝登认为儒与禅既不可分又不可合:
儒与禅合乎?曰不可合也。儒与禅分乎?曰不可分也。②不可合,是儒释各有其作用:不可分,是儒释在本质上应该是一致的,而非有歧异。
周汝登的佛学水平,湛然都自叹不如。甲辰闰9月11日,郡中诸子郑世德、全若可、刘冲倩、范孟兼、王世韬、刘特倩、周聚之、王世弘、沈虞卿、余罗卿、王世文、刘玉笥等人去拜访周汝登,湛然和尚亦同行。周
汝登设宴款待,酒宴中有鱼肉,湛然说:
此味何来?皆从宰杀而致,诸公诚不宜食。儒教说远庖厨,庖厨
之远,亦何救于宰杀?岂远之将为食地耶?
周汝登说:
湛然之言,真仁人之论,此心儒释皆同,只因在家出家因缘不
同,故食肉断腥教法稍异。君子远庖厨,亦只不忍见不忍闻,仁
心自然非为食肉之地也。吾且问禅师,释门食肉之戒,固为杀
生,即如饮酒、茹荤皆非宰杀,而佛教与肉同戒,何也?
湛然说:
饮酒之戒,为有一等人饮酒乱性、废时失事者设,特遮罪耳,不
比杀生。吾今未除。至若食荤惹恶鬼跟随,佩香则贤圣欢喜,故
五辛;不可不戒。
周汝登说:
饮酒食肉较罪轻重则浅,况饮酒乱性,杀、盗、淫皆从此生,可
谓轻耶!谓恶鬼之随,贤圣之喜,系于荤香,抑又浅矣。明德惟
馨,秽德惟臭,心邪是恶鬼,心正是圣贤,可求之于外乎!大抵
人生嗜欲,根生于贪,圣贤立教,使人除贪心而已。贪心之除,
随缘自尽,因缘在释,则守释之戒,不食肉,不饮酒,不茹荤,
不可言孰重而孰轻,孰可犯而孰不可犯也。因缘在儒,则守儒之
教,不近庖厨,不为酒困,斋必变食。不必舍儒而狗释,亦不必
据释以病儒也。故戒者心戒,不求诸心,而以罪福感应为言,小
乘之见解,去至道远矣。
湛然著眼于佛教戒律,而周汝登从心出发,认为圣贤立教,重在除却贪心,戒者心戒,不求心戒而拘泥于表面形式,则非至道。当然并不是说湛然守持戒律不对,而是周汝登所强调的出发点与湛然有所差别,每个人应该任运随缘,根据自己的身分而现身修行,所以当看到有儒者如僧人那样念佛时,周汝登说:
经云应以居士宰官身得度者,即现身而为说法,此非我外有个佛
来说法,只是自身自度,自法自说。吾辈既是宰官居士身,随还
他一个宰官居士。即此便是说法,更不得别生取舍。夫学问无
他,素位而已。生如是,死如是,贫贱如是,富贵如是,随缘自
在便了,若必舍居士宰官而为比丘,舍现今而希来生,尽属妄
见。
接下来,刘冲倩又与湛然论境缘,辨梦觉,湛然说: “梦不是境,与日间不同。”周汝登明确不赞同湛然的这种说法,说: “湛然称禅师,于此二之,不必论矣。”第二天湛然经过考虑后,对周汝登说:
梦即是觉,觉亦是梦,本无有二,只是人睡著有不做梦时,此是
真境界,人必造到这个境界方是,不然以见闻觉知为自性,失之
多矣。
周汝登认为这次湛然的认识是“最上一著” :
近时俗学只认得昭昭灵灵以为极则,而湛然提出最上一著,此湛
然之超悟也。然谓有境界可到,又云如睡著不做梦时,是必槁木
死灰而后可,于此殆更须翻身一下也·相宗家于入识之上,更言
第九识,此极是入微之谈。而六祖又言即识即智,换名不换体。
古德言学道主人不识真,只为从前认识神。而永嘉又云无明实性
即佛性,于此必须融通,所谓百尺竿头更有进步也。湛然曰:
“百尺竿头进步后如何?”先生曰: “竿头百尺。”
二人之间的这些问答,周汝登更像一位禅僧大德,其机锋明显胜过湛然。
明末高僧憨山德清也极为称赞周汝登的佛学水平,曾说:
岭南法道久湮,幸得大悲手眼,一发扬之,使阐提之辈,顿发无
上善根,比虽入室者希,而知有者众。皈依者日益渐佳,如菩提
树下,与曹溪诸僧,最难调伏,近来回心信向者,盖已十之二三
矣。
周汝登竟然能调伏那些高僧们都不能调伏的佛僧,而且周汝登能归化那些高僧都不能归化的学者,如憨山嘱托周汝登点化“根性猛利,能于忧愁关头顿然打破生死窠窟”的柯孝廉,说: “忆居士(周汝登)云,人人皆上根,第无大炉鞴耳。此君非座下,何能一开发如此!”周汝登记其在岭南任职时与憨山相会的情况:
万历丁酉,余量移岭表,十月始入境,顿辔五羊,而憨山上人
者,先自雷阳至止。余公事之暇,辄过其方丈,焚香啜茗以坐,
或三日五日七日,一至即风雨不辍也。
根据周汝登的记述,好像在岭南任职的这段时期,二人一直在一起,二人的相互切磋佛学,必定使得周汝登的佛学水平大进,也必定使得憨山感染心学之思。本文更提到有觉音和尚,听到周汝登在岭南, “自吴会轻数千里来访”。由此可见,周汝登在当时的佛学界中名望之高。憨山因为云游全国,曾于周汝登多年不同音讯,但憨山颇为惦念周汝登,专门写书,希望能见周汝登一面:
别来忽忽二十年矣。音问不通者,亦十余年。精神固无闲然,不
若承颜接响之为快也。去春之云栖,准拟奉教于湖上,久候不
至,怅然还山。贫道天假余生,得待死于匡庐,深为厚幸。念此
未法,独老居士一人为光明幢。贫道老矣,无复奉教之日,所期
当来龙华三会耳。
除了憨山、湛然等高僧之外,周汝登还与明末四大高僧中的莲池和达观问学来往频繁。在{与沈缮部何山)中说: “武林、莲池、德园便过之。”在{与查、邵二山人)中说: “生会莲池,校勘数语,遂见底里笔不能写。”莲池遗稿中有(答周海门少参)5条,可能就是周汝登所说的“校勘数语” ,这5条的内容都是关于当时悟与修的内容,从问答中看得出,周汝登既重视悟,同时也重视修,即如在(与沈缮部何山)说的要有“实处” ,莲池大师评价周汝登亦是“实证实悟”。
在(与瞿黄州洞观)中,周汝登提到与达观和尚的会面: “达观和尚已与一会。”因为只是在信末中提到的一句,并没有提及二人会面谈论的内容,在达观的著述中没有发现给周汝登的书、文等,所以难以揭示其二人交往、谈禅的具体情况。不过,从这封书信的口气中,似乎周汝登对达观的态度还是很好的。
憨山说周汝登曾宣佛法于岭南,而另一高僧如愚亦说其曾护法于东南:
屏干一方应护法,东南赖可得甄陶。
在该诗的(叙)中,如愚叙述与周汝登的交游和感情说:
公与余为方外游,十年有奇矣,每一聚首,必谈以死生性命,其
余寒温周悉,靡不整中折节,盖心相知也。
二人心相知之深,甚至“鼻孔一气”:
贫道与居士交游于无相门中,固有年所矣,其身心性命、佛事人
情似无间。然奈缁白异分,行止难同,故于山川来去,不无隔越
之思·岁月浮沉,恒多怀仰之念,但识因业系,事逐势迁,虽欲
无离,莫由也己。奈何,奈何!今年仲夏,归自真水,仗庇神
足,得经始小庵,碌碌经营,无能卒业。千里风波,孤踪长往,
匆匆戒涂,未及面辞,曾留片楮代别……惟居士俯念故交,京中
小庵凡百,尚冀卫持,无使弟子辈因贫道来后,飘零旧业,失守
恒规,则贫道与居士形虽两地,鼻孔一气矣。
上面叙述的,都是当时一些著名的高僧,从周汝登与这些高僧的交往及其谈论的内容,可以看到这些高僧对周汝登的尊敬,而这些高僧的佛学观念也深深影响著周汝登。除此之外,在周汝登的著述中,周汝登还提到交往的众多僧人,与这些僧人往来的书信、序等,许多都保存在《周海门先生文录》中,如(送竹溪上人语)、(题碧渊上人募铸金身圣像疏)、{送僧上峨嵋) 、 {请磐石、普见二上人住明心寺书)等,根据书信和诗歌中的描述,这些僧人都是既有禅悟又有实修。
周汝登与之交往的士人和知识分子,很多具有很高的佛学水平,其中最著名的有陶望龄、邹元标和管东溟,陶望龄与邹元标都曾为《东越证学录》作了序。
上面所说的周汝登属于王龙溪的传承之中,周汝登之后都是陶望龄、陶奭龄兄弟。陶望龄学宗周汝登, 《明史》有传,云:
望龄少有文名,举万历十七年会试第一,殿试一甲第三,授编
修,历官国子祭酒。笃嗜王守仁说,所宗者周汝登,与弟奭龄皆
以讲学名。
陶望龄叙述其与周汝登的有情说:
正学难信,真友难逢。兄契最上真宗,二三不杂,而弟有直截之
句,乐取不疑。肝胆相倾,芥缄相合,十余年来,愈久愈孚。或
弟泛镜水之舟,或兄鼓剡溪之桌,合并留连,每每一笑相视,盖
兄谬谓近百里而得朋,而弟亦庆毕此生之有托。
陶望龄将二人之间的有情看作是“真友” ,这种感情,是以学术上的志同道合为基点的, “每每一笑相视”形容的是二人心灵上的深度契合。陶望龄为周汝登作{圣学宗传序)、{程门微旨序)、{海门文集序)等序文,有写给周汝登的1 2封书信,都收在《歇庵集》中,可见二人的感情确实非同一般。陶氏兄弟之说全是夹杂禅机, “大抵高明之过纯涉禅机。奭龄讲学白马山,至全以佛氏因果为说,去守仁本旨益远”。黄宗羲对陶望龄的学说有较为详细的说明:
先生之学,多得之海门,而泛滥于方外。以为明道、阳明之于佛
氏,阳抑而阴扶。盖得其弥近理者,而不究夫毫厘之辨也。其时
湛然、澄密、云悟皆先生引而进之,张皇其教,遂使宗风盛于东
浙,其流之弊,则重富贵而轻名节,未必非先生之过也。然先生
于妖书之事,犯手持正,全不似佛氏举动,可见禅学亦是清谈,
无关邪正。
夹杂禅机,是对陶望龄恰如其分地评价,如在给周汝登的第一封书信中说:
窃闻华严十信初心即齐佛智,佛智者,无待之智也,何阶级之可
言哉!然不妨五十位升,进邻于二觉,后契佛乘。孔予三十而
立,已历信位矣,然不妨知命耳顺,以至从心。
周汝登与陶望龄相契合的,也正是这种夹杂禅机的学术特点,可以看一下周汝登写给陶望龄的信,看他们所讨论的问题:
记观中曾论迁善改过,若明得人,正好用工。尊教所示,岂不谛
当?但作止是病,而迁之改之,何以别于作止?古人立论,种种
不同,如懒安说牧牛, “一回入草去,蓦鼻拽将回” ,大慧亦云
学道人制恶念,当如懒安牧牛,起时急看精彩,拽转头来。张拙
秀才则云断除是病,趋向是邪,拽转与断除,能隔多少?灵山会
上,广额屠儿,立地成佛:献珠女子,弹指成正等觉。此外更有
何事?而圭峰则云真理即悟而顿圆,妄情息之而渐尽,则是屠
儿、女子,当有未尽之妄情。牛头问四祖,于境起时,心如何对
治?四祖云,汝但随心自在,无复对治。荐福云,顿明自性,与
佛同俦,然有无始染习,故假渐修对治。牛头、荐福俱宗门中
人,一云无复对治,一云故须对治,将以何语为是?
本来二人是讨论儒学中的“迁善改恶”的问题,结果却拉杂了禅宗的一大套说法,来引证儒学问题。从周汝登对禅学中的这些问题的叙述来看,其对禅宗中的方便说法、任运随缘的理解可能还不是很透彻,如上所说,周汝登的佛学修养似乎和憨山更相近,主张实证实悟,对禅宗似乎尚隔一层。后来周汝登寓居京师,听到陶望龄即将抵京的消息, “喜慰” ,但又闻陶望龄要在通州盘桓十日,如同“针芥” ,周汝登对陶望龄的想念之情。而就在此时,周汝登似乎对禅学有了“真实下落”的理解: “向日疑情,今得永断,方为真实下落,不知果何如耳!”可见通过与陶望龄的往来辨学,大大加深了周汝登对禅学的认识。
周汝登的另一位真友,就是邹元标。邹元标,字尔瞻,别号南阜,河南吉水人,黄宗羲将其列为“江右王门学案”。邹元标为人刚正不阿,在朝时,正是张居正夺情之时,邹元标上疏弹劾张居正,认为张居正应该离职丁忧。上疏路过长安门的时候,看到已经上疏弹劾张居正的官员正遭受杖刑。邹元标不为所动,径直到大理寺上疏,大理寺的官员不肯接疏,说: “汝岂不怕死,得无妄有所论乎?”邹元标假称是告假疏,大理寺的官员才收下,结果邹元标被杖八十,发配到贵州都匀卫。周汝登有(寄邹南阜)诗2首,其一是表达对邹元标的思念:
别君时久思绵绵,莫道曾无雁字传。
冬日苦寒春又暖,几回消息到君前。⑧
对于邹元标的学术,周汝登也“大是信服”,有所得则想与邹元标印证, “弟近亦颇能自信,古人公案时复瞥地,但不得与吾丈面订”。而邹元标的学术则不讳禅学,黄宗羲曾概括说:
先生之学,以识心体为入乎,以行恕于人伦事物之间、与愚夫愚
妇同体为功夫,以不起意、空空为极致。离达道,无所谓大本:
离和,无所谓中,故先生于禅学,亦所不讳。求见本体,即是佛
氏之本来面目也。其所谓恕,亦非孔门之恕,乃佛氏之事事无碍
也。佛氏之作用是性,则离达道无大本之谓矣。然先生即摧刚为
柔,融严毅方正之气,而与世推移,其一规一矩,必合当然之天
则,而介然有所不可者,仍是儒家本色,不从佛氏来也。
有人问: “近世儒者有专祖儒者本天、释氏本心之说,以明宗者,其旨然否?”邹元标说: “天外无心,心外无天,不敢异同。”意即天不离心,心不离天,没有什么异同。又评价佛道之学说: “真二氏之学,功行亦细密,与世之真儒体用功夫实无大异。”由此可见,黄宗羲的评价非常中肯。
或许正是学术上的相近,邹元标也是十分推崇周汝登,在写给与周汝登论战的许孚远的信中,将其作为“心友” :
贵里有周海门者,不肖心友也。相剧留都,舰体寒舍,不肖两人
似无异同见……此君贵里一只眼人。
而周汝登在给刘冲倩的信中,亦用同样的话称赞邹元标:
江西邹南阜寄《学庸商求》一本,甚是说得好,此海内具只眼
者。
可谓是惺惺相惜。
刘冲倩是周汝登的门人,字静主,号冲倩,会稽人。黄宗羲说: “学海门之学者甚众,而以入室推先生。”周汝登用罗汝芳开悟他的方法来教示刘墒:
先生教人贵于直下承当,尝忽然谓门人刘璃曰: “信得当下
否?”
墒曰:“信得。”
先生曰: “然则汝是圣人否?”
坞曰:“也是圣人。”
先生喝之曰: “圣人便是圣人,又多一也字。”
《周海门先生文录》中收有周汝登写给刘墒的书信l 3封,从信中看得出二人探讨学术的“安稳”:
冲倩近日家中安稳否?只是反求己过,自讼自改,此是孝顺法,
亦是自己安乐法,打破此关,学问过半,更不须别求矣。
儒佛之辨也是讨论的内容之一:
儒佛之辨,不诤为是,两者是非不自今日矣。前人辨之,已不知
多少,驱辟异端,亦不自今日矣。前时斥逐亦不知几变,有能真
为自己性命者,究到精微去处,自然晓得同异。
周汝登“主盟越中” ,与当时的文人和知识分子交游频繁,除上面交往密切的几个人之外,其他如管东溟、王世韬、杨复所等人都关系非同一般,学术交流学术,讲求良知之学。其影响之大,成为许多学者的仰慕对象,如《明儒学案》卷60《耿庭怀先生橘》中,录有(送方鸣秋谒周海门)
诗,云:
孔宗曾派亦难穷,未悟如何凑得同。
慎独其严四个字,长途万里视君踪。
人传有道在东扬,我意云何喜欲狂。
一叶扁舟二千里,几声嘤乌在垂杨。
一方面说明周汝登影响到东林党人,一方面说明周汝登是当时士人争相结交的对象。即使明末大儒刘宗周亦丝毫不掩饰对周汝登的推崇:
呜呼!士有旷世相感,不啻一堂,而或觐面而失之,其为人之贤
不肖,何能以寸乎!有目而不亲辰星之丽谓之瞽,有耳而不闻钟
鼓之陈谓之聋。士之于道也,反身即是,而不知求,幸遇其人
矣。示我以明白坦易之说,而犹不知求,则亦聋替之夫而已。呜
呼!斯道之不传于世,盖千有余年,而吾越阳明予以良知之说启
天下,及门之士于吾越最著者为龙溪先生,又百年龙溪之门于吾
越最著者为先生。先生于阳明之学,笃信而谨守之,由橘而祖,
一嫡相承。读其书宗旨有述,宗传有编,一时学士大夫又相与维
持左右,底于无弊懿哉!先生其于道也,可谓辰星之丽天,钟鼓
之在序,凡有耳目者皆得而闻且见,而况其闵闵焉望道而趋者
乎!始先生盛讲良知之学,往来吾越,予发未燥也。及稍有知,
颇欲澡雪身心,为受教地进,而及先生之门,而先生教历仕途,
云泥相失,晚年悬车,会遭学禁,交游尽谢。一日际圣明,表章
斯文,首起先生。为士绅蓍蔡,冀天假之缘,宗周不进而奉先生
于朝,亦将退而奉于野,而先生忽已逝矣!呜呼!世有觐面而失
先生如宗周者哉!先生之于道固如是,其明白而坦易也,从之者
偏天下,而终不能得之于宗周,此予所为聋瞽者也。世之不为聋
瞽者,盖亦寡矣,犹赖先生之学呼寐者而觉之。自学禁以来,诸
名宿略尽,正当斯道绝续之候,而又不少留先生,为后死者地,
则其所关于世道之不幸为何如者?予能无泫然于先生乎哉?先生
捐馆之时,正宗周趋朝之日,不遑走哭,姑临风洒涕一志平生仰
止之私,冀先生有知,终不置我门墙外也。呜呼!业已聋替自废
矣,而犹知先生之道之可尊,非良知有不昧者耶?其先生之启予
耶?其即先生之启天下后世耶?
从刘宗周的这篇文字中,一方面看出刘宗周对周汝登的崇敬,同时也看得出周汝登在当时士人和学者中的地位。
从与周汝登交往的士人来看,大多都是混合儒释的学者,在他们的学说中,体现出强烈的禅学精神。周汝登影响他们,同时他们也影响周汝登,合会儒禅便成为周汝登学说中的一个重要特点。
四
心学自陆九渊以来受诟病最重的,就是杂禅入儒,王阳明心学在这方面更受到激烈的诟病。王阳明起初不回避其与禅学的关系,并用佛禅来解述儒学,阐述他的良知之说: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 ,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
此方便。 “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但是随著学术思想的发展,王阳明却在一定程度上讳言与禅学的关系,反对禅学的言论也同时出现,如:
夫禅之学与圣人之学,皆求尽其心也,亦相去毫厘耳。圣人之求
尽其心也,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吾之父子亲矣,而天下有未亲
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君臣义矣,而天下有未义者焉,吾心未
尽也:吾之夫妇别矣,长幼序矣,朋友信矣,而天下有未别、未
序、未信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一家饱暖逸乐矣,而天下有未
饱暖逸乐者焉,其能以亲手?义乎?别、序、信乎?吾心未尽
也;故于是有纪纲政事之设焉,有礼乐教化之施焉,凡以裁成辅
相、成己成物,而求尽吾心焉耳。心尽而家以齐,国以治,天下
以平。故圣人之学不出乎尽心。禅之学非不以心为说,然其意以
为是达道也者,固吾之心也。吾惟不昧吾心于其中则亦已矣,而
亦岂必屑屑于其外:其外有未当也,则亦岂必屑屑于其中。斯亦
其所谓尽心者矣,而不知已陷于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伦,遗
事物,以之独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盖圣人之学
无人己,无内外,一天地万物以为心:而禅之学起于自私自利,
而未免于内外之分:斯其所以为异也。今之为心性之学者,而果
外人伦,遗事物,则诚所谓禅矣;使其未尝外人伦,遗事物,而
专以存心养性为事,则固圣门精一之学也,而可谓之禅乎哉!世
之学者,承沿其举业词章之习以荒秽戕伐其心,既与圣人尽心之
学相背而驰,日骛日远,莫知其所抵极矣。有以心性之说而招之
来归者,则顾骇以为禅,而反仇仇视之,不亦大可哀乎!
另外如罗汝芳,虽然得“祖师禅之精髓” ,但也说:“禅家之说,最令人躲闪,一入其中,如落陷阱,更能转头出来,复归圣学者,百无一二。”但是作为王龙溪与罗汝芳门人的周汝登,并不避讳禅学,在儒禅之辨方面,主张合会儒释,与当时的焦陀、管东溟、赵大洲、杨复所、陶望龄等人一起承认禅学,反对辟佛。
万历时人姜宝,有一段话概括明末这些学者对于合会儒释的一般看法:
今尊孔予者,务黜百家,于二氏辨尤力、诋尤甚。予又尝求之老
子之静虚,释氏之戒定慧,与吾孔门定静明诚之要旨,相合而不
向背。要之能出世,然后真能经世,真能出世而经世,然后能传
世……孔、老、释三氏,学术人品,皆彻天彻地,亘古亘今,可
并传而不可偏废。他们对于采用二氏之说,不仅不避讳,而且敢言之,甚至昌言之:
今世论学者,多阴采二氏之微妙,而阳讳其名,公(赵大洲)于
此能言之,敢言之,又讼言之,昌言之,而不少避忌。姜宝这是在评价赵大洲时所说的话,不过却完全适合周汝登、焦炉、管东溟、杨复所等人。
周汝登说,禅儒只是名称之异,其实质都是一样的,都是“饭” :
夫禅与儒,名言耳。一碗饭在前,可以充饥,可以养生,只管吃
便了,又要问是和尚家煮的、百姓家煮的?因此,对于儒释,不要只在门面上较量,而不思自己性命,最重要的就是将自己的性命“求个实落安顿处”,这才是对待儒释的正确态度。更多的学者并不是尽如周汝登这样,将世间的所有学说都归结为“求个实落安顿处” ,都是可以供人解决饥饿的“饭i ,而仍然执著于划清儒释的边界,致力于儒佛之辨。针对这种状况,周汝登屡次强调要从采究自己性命人手:
儒佛之辨,不诤为是,两者是非不自今日矣。前人辨之,已不知
多少,驱辟异端,亦不自今日矣。前时斥逐亦不知几变,有能真
为自己性命者,究到精微去处,自然晓得同异。
从“求个实落安顿处”这个出发点来说,周汝登说,辟佛的人自己首先要有自己的“安身处”:
辟佛须自有安身处,不可茫然,随俗诋毁,如朱晦翁辟佛,其自
身如泰山乔岳,有安顿处,不如今人茫茫然,随人口转也。然其
所辟,亦皆二乘之学,游定夫所谓彼不自以为然者,世间若尽作
二乘见解,亦不成世界,能知如此辟佛者,亦不可无,吾亦不敢
不敬承之也。
与其他王学学者有所不同的一点是,周汝登视程朱与王学为一途,并不因为自己坚持王学而驳斥程朱理学,也并不因为后世的程朱理学学者驳斥心学而贬斥程朱之说。周汝登认为王阳明虽然不同意朱熹的格物说,但从实际学说上来看,是尊朱熹而非背朱熹。而且周汝登认为二程之说中亦有顿悟、直接的因素在,因此抄录二程语录,著《程门微旨》 ,阐明其微旨。周汝登尊敬程朱,收到后世一些程朱学者的赞赏,甚至将其列为程朱正脉,清儒魏裔介曾自序其《周程张朱正脉》云:
家藏旧有宋四大儒合刻一书, 《太极图说》 、张子之《西铭》固
无可增减,而《程门微旨》与《朱子晚年定论》 ,一为周海门所
辑,一为王阳明所辑,未免有泛杂之处。余政务之暇,细加删
削,于《微旨》取十之五, 《定论》取十之八,因名其书曰《周
张程朱正脉》。
虽然魏裔介认为《程门微旨》未免有“泛杂之处” ,不过总是将其以程朱正脉对待的,而四库馆臣则进一步指出该书其实仍然是“王门宗旨” :
《微旨》内如“觉悟便是性”一条,及“漠江老父云心存诚敬固
善,不若无心”一条,依然王门之宗旨。⑧
应该说,周汝登的《程门微旨》其实是以王学的视点来看待程朱之学,同时代列入泰州学派王栋曾说: “周海门作《圣学宗传》 ,多将先儒宗旨凑合己意。”《程门微旨》的做法,和《圣学宗传》的编纂宗旨是一样的,明末清初的程朱理学学者陆陇其评价王门后学维护王阳明的情况说:
今之回护姚江者有二,一则以程朱之意解姚江之语,此不过欲宽
姚江,其病犹小:一则以姚江之意解程朱之语,此则直欲诬程
朱,其罪大。前者应该就态度比较和缓的王门学者,而周汝登毫无疑问就是后者,用王阳明之意旨解程朱之说。如果说,程朱之学亦是同样“求个实落安顿处” ,那无异就是说,程朱之学与佛道二氏之学无异,周汝登确实“罪大”了。
有学者辨称说,若谓儒释无异,以悟为宗,恐怕于孔门道脉稍隔一指,周汝登说:
悟之一字,前云即知即明,知知止明善,为孔门道脉,则避却悟
字亦得,至于儒释同异,从来辨论已多,不必重举。今日所辨,
在儒门中之异同,如所谓由仁义行与行仁义,同一仁义,而真伪
回殊,不可不知,学术之辨,为此而已。
是否孔门道脉,应该在儒门中辨,而非辨儒释同异。“由仁义行”与“行仁义” ,是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辩论很多的一个问题,由仁义行是指有一个仁义的心体,则所行所为无不是仁义的;行仁义则是设置一个仁义的标准,让人按照这个标准来所作所为。程朱理学强调行仁义,认为由仁义行只是圣人的境界,一般的人只能行仁义;而王学则强调由仁义行,认为人人都具有与圣人(佛)一样的心体(佛性)。著重点不同,体现出学术思想与修身的巨大区别。周汝登说,虽然二者所讲的是同一仁义,但是却真伪回殊,于此处应该明辨:
所谓在覆载中,不知天地,在照临下,不知日月。日与万物群,
而不知万物备于我也,故须明于庶物。日用常行,皆人伦也,谁
能察之,所谓行不著,习不察,百姓日用而不知也,故须察于人
伦。明察则为由仁义行,不明察则为行仁义。
既然儒释同是“饭” ,所以不必追求儒释之名。商无射、张时素初次拜访周汝登的时候,周汝登问二人何所为而来?二人答道: “为慕道。”下面就是周汝登和二人的一段问答:
先生曰: “平日亦用何功?”
时素曰: “辨平日虽有此志,实无功夫可呈示,但于声色货利染
著处,亦知甚非,求自改耳。”
先生曰: “于过处能知,知了能改,入道功夫,更莫有切于此
者。只恐言易行艰,优悠因循,则知犹不知,改犹不改耳。优游
因循,亦自能知,知得便策励起来,只依此著实做去,便是明
师,不必外求。”
无射曰: “妥平日过失甚多,今始回头,欲做一好人耳。”
先生曰: “我辈在此期约,亦只为做人,无有别事。然必知人之
所以为人,方做得耳。”
无射曰: “人之所以为人,实不知。”
先生曰: “既不知,便须即今反观,如何是我?我如何是人?务
求明白,不明白,只管求,不可忘却。”
二人之间与周汝登之答,看似是关乎儒家的修身、工夫,实际上都是禅学的思惟方式与所探究的问题,所以王思位听了他们的问答,说: “……颇疑儒释不同,今始知释氏亦是耳。”但是周汝登并不赞同“释氏亦是”这个断语,说:
辨释氏同异,不是急务,二贤初疑不同,只是闻人说,今知是,
亦只是随人转,俱于自身无干,但能知得人之所以为人,则或同
或异,不著问,亦不著辨,方为自得之学也。
是儒非佛固然不对,是佛亦不是正确的态度,为学应该求自得,不管是儒还是佛,只要自得,为学便不随人转。
儒家驳斥佛教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信仰佛教的人要出家,出家则使儒家的五伦不存。对于出家问题,周汝登从修心的角度出发,也不赞成出家,无论在家还是出家,只要能修心,就是对佛理的深刻领悟,出家只是形式而已。所以当有学者问儒生有深信佛法出家者该如何时,周汝登说:
此等毋论儒道不许,即佛法未之许也。佛原说治生产业不相违
背,宰官身、居士身、比丘身,各各随缘,不相混滥,此如来之
教也。《坛经》言若欲修行,在家亦得,故其偈云恩则孝养父
母,义则上下相怜,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此祖师之教
也。大慧言学道就从尘劳中打出,不须毁形易姓,弃妻子,灭宗
祀,作名教中罪人,佛不教人如此,此大善知识之教也。然则必
欲出家,岂真知佛教者哉!凡一切做作,弃此就彼,俱是取舍
心、奇特心,此心调伏消化不去,更说甚皈依佛法。凡此皆是初
入门时,导师所误,故师承不可不审慎之哉!
这段话反映出周汝登对佛教居士思想的深刻理解,同时也可见其对于禅理的认识非常确切,强调修心、自得,摆脱外在形式的束缚,与晚明那种徒说心性而不知心性为何的禅学之弊相距天壤。
除了不像王阳明那样避讳之外,周汝登也如王阳明一样,将佛禅的积极因素纳入到儒学范围,认为是儒学所本有的,不必去佛禅中寻找。上面所引用的王阳明的话中“今之为心性之学者,而果外人伦,遗事物,则诚所谓禅矣:使其未尝外人伦,遗事物,而专以存心养性为事,则固圣门精一之学也,而可谓之禅乎哉!……有以心性之说而招之来归者,则顾骇以为禅” ,就是将佛禅的心性论纳入到儒学之中, 《王阳明年谱》中有一段与张元冲的问答:
(嘉靖二年十一月)张元冲在舟中问: “二氏与圣人之学所差毫
厘,谓其皆有得于性命也。但二氏于性命中著些私利,便谬千里
矣。今观二氏作用,亦有功于吾身者,不知亦须兼取否?”先生
曰:“说兼取,便不是。圣人尽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
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尽性至命中完养此身谓之仙;即吾尽
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谓之佛。但后世儒者不见圣学之全,故与二氏
成二见耳。譬之厅堂三间共为一厅,儒者不知皆吾所用,见佛
氏,则割左边一间与之:见老氏,则割右边一间与之:而己则自
处中间,皆举一而废百也。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儒佛老庄皆吾
之用,是之谓大道。”“圣人尽性至命,何物不具”之语,就是再次强调了这种思想。周汝登则说, “悟”亦是儒学所有,非始自禅门。周汝登讲求自得,但自得与禅理相似, “深造自得,一旦豁然,不由人力可入商量耶!近时学者喜谈禅理,惟求妙悟,浮慕朝闻夕死之境,而不循下学上达之规,甚则躬行疏略,私意丛生,而自谓见超上乘,了悟生死,惑也久矣” 。周汝登回答说:
如前所谕,语语切实,人人所当佩领,但今日论辨之意,非谓躬
行可略,只欲于躬行处识个旨归,不徒为不著不察之行习而
已……知也,明也,即所谓悟也,非必禅门始有也。深造自得,
一旦豁然之境,固不可以商量而入,亦岂可以盲修而致耶!甚至在王思位问“佛说放光现瑞谓何”时,周汝登都说这是儒学本有的:“此是本有的。夫子温良恭俭让,尧光被四表,格于上下都是放光处” 。最后周汝登说“各各”都不待佛说:
思位曰: “释迦明说百千亿万劫事,何孔予不言。”
先生曰: “夫子言百世可知, “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何尝不
言?”
思位曰: “夫子只言可知,若释氏则明言汝前劫是何人,今劫是
何人,来劫复何人。此似不同。”
先生曰: “始终不离当下。佛言千百亿劫即言须臾事,汝但返照
自身,适一念迷便前劫是众生,今一念觉便即今是佛,再迷则来
劫复是众生,常觉则来劫常是佛。各各可言,不待佛也。”看得出,周汝登的这种思想更甚于王阳明。当然,周汝登对于佛禅的态度,还是以其求修心、自得而生发的,不是对佛禅的辟斥和轻视。
在{佛法正轮引)中,周汝登对儒释的关系做了一个总结,说今之为儒禅者,过于执滞于分合之迹:
儒者执儒以病禅,曰禅异端也,足以乱正也,袭人口吻,辞而拒
之,乃使忘言绝虑之旨,知生知死之微,皆推之于禅而不敢当
之,为儒夫如是,则儒门洵粗浅淡薄矣。无惑乎有志者之逃禅,
虽曰尊儒而实隘之,虽曰辟佛而实殴(谒?)之,则今时为儒者
之过也。禅者执禅而病儒,曰儒世法也,非以出世也。谓为别有
坏而取之,卒使日用饮食之常、经世宰物之事,皆推之于儒而不
敢当之,为禅夫如是,则禅教洵不可以治家国天下矣。无惑乎崇
儒者之力排,虽曰信佛而实谤之,虽曰崇佛而将祸之,则今时为
禅者之过也。执儒以病禅与执禅以病儒都是对儒禅关系的一种错误认识。儒者之过,非其不通禅,而是不知孔子之儒,孔子讲“朝闻夕死”、 “无可无不可”,如《周易》太极之旨,悟之则无疑于禅,因此可以不逃禅也可以不辟禅。禅者之过,非其不通儒,而是不知如来之禅,如来言治生产业与实相不相违悖,如《维摩》、《华严》之旨,悟之则无碍于儒,可以用世可以超世。④实质上,这还是周汝登儒释本质一致的一贯看法。
五
从周汝登的著作来看,周汝登对王龙溪和罗汝芳都十分的尊重,或许不应该去仔细辨别其该属于王龙溪门下还是罗汝芳门下,周汝登对教他的人都尊称为师:
不肖自入小学,至对公车,教我造我举我称师者,凡十有八位
焉。转益多师,使周汝登的思想内容十分丰富。不过在这些老师当中,对周汝登影响最大的还是王阳明、王龙溪和罗汝芳三人。周汝登虽然没有直接从王阳明受教,不过一生都在尽力发扬阳明之学:
乙亥季秋,先生同石匮陶公及郡友数十人共祭告阳明之祠,定为
月会之期,务相与发明其遗教。先生语诸友曰: “我辈去阳明先
生之世几八十年矣。阳明先生初倡此学时,不知经多少风波,后
赖龙溪先生嗣续,亦不知受多少屈抑。今日我辈得此路头,坦然
趋步,可忘前人之恩力耶?盖当时人士,只疑良知之教不切躬
修,是以非诋,曾不知所示格物处,俱是日可见之行,何等著
实。今遗教具在,我辈正当以身发明,从家庭中竭力,必以孝弟
忠信为根基。”周汝登亦曾欲使人人尊信王龙溪之学“先师(王龙溪)之学,近尊而信者十人(衍字?)几人,吾欲使人人皆尊,人人皆信也”o
而在这些师当中,周汝登从罗汝芳那里最早接触禅学,前文已有说明。此后,周汝登深入禅学,领悟到禅学的精髓。深厚的禅学修养,必然在周汝登的学术中体现出来,事实上也是如此。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将周汝登列入泰州学派之中,也并不是没有道理。日本学者冈田武彦著《王阳明与明末儒学》中,将周汝登列入现成论系统,这个系统中首列罗汝芳,而后便是周汝登。罗汝芳的为学深刻体现出祖师禅的精髓,即黄宗羲所说的“得祖师禅之精者” ,祖师禅的两个重要的特点是现成论和顿悟论,罗汝芳的学术便体现出明显的顿悟论和现成论特点。作为罗汝芳的弟子,周汝登从罗汝芳处继承而来的就是祖师禅的精神。
与周汝登同时且学术同途的杨复所曾说: “周海门公祖之学,直捷简易。”所谓的直捷简易就是体现出的禅学特点,强调瞬时的顿悟,黄道周评价罗汝芳和周汝登说:
天下人各有心眼,那个不知龙溪、温陵说吃不得。至如罗近溪、
周海门近来诸公,弓1人入悟,初亦不离仁义礼乐。只要自家卓尔
高坚,虽造屡空,不坠空界:自家多识一贯,虽多亿殖,不受物
累。
周汝登致力于发扬王阳明的致良知之说,对周汝登这种做法,有学者置疑说:
新建《传习》诸录,所称存理遏欲,谆谆详挚,天泉证道初语,
如花欲吐,尚含其萼,后龙溪氏稍稍拈出,闻者多不开悟,周子
复扬其波,何耶?邹元标则替周汝登说:
证者,明也,诚也。诚明人人本有,然或蔽一隅,或局声闻。声
闻者,如人谭山水之胜,闻者据以为实,不知陟巅穷源者,不以
谭也。蔽一隅者,如从隙中亲日,以为日体如是,不知日之体
光,周九有而不滞一隅也。今未学媛媛妹妹,总不越此两途辙。
至有直窥性命自然而告之,又如蜀犬吠日,兹周子证学之所由传
手!既是为继承、发扬王阳明之学,也是为“直窥性命” 。
湛若水门下的许孚远最为反对周汝登,做(九谛)以难之,周汝登做{九解)以回应。其中第六谛中云:
登高者不辞步履之难,涉川者必假舟楫之利,志道者必竭修为之
力,以孔予之圣自谓下学而上达,好古敏求,忘食忘寝,有终其
身而不能已者焉。其所谓克己复礼,闲邪存诚,洗心藏密,以至
于惩忿窒欲,改过迁善之训,昭昭洋洋,不一而足也。而今皆以
为未足取法,直欲顿悟无善之宗,立跻神圣之地。
周汝登回答说:
文成何尝不教人修为,即无恶二字亦足竭力一生,可嫌少乎!既
无恶而又无善,修为无迹,斯真修为也。
这里反映出了许孚远与周汝登的根本性的差别,许孚远主张积学以致圣,而周汝登则沿袭王阳明之说,只要认识到无善无恶,就是真修为。许孚远是渐修式的,而周汝登是顿悟式的。周汝登在{明学术)中说:
近来学术多岐,只要辨本末二端,从闻见上辏泊者是末,谓之摘
叶寻枝,从心体上参证者是本,谓之直截根源。这句话无疑是说许孚远的学术是末,而周汝登从心体上参证是本。周汝登认为,如许孚远那样追求立如斋,坐如尸等工夫,如若不是心觉而只是仿效,终不得有成:
觉的人何尝废却此等工夫,只是他为著为察,而悦乐自存,不知
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耳。若彼不觉,只仿效得工夫,纵工夫不间,
亦是冥行,求个悦乐不得,是故十五年学恭而安不成,彼学乃仿
效之学,非觉悟之学,故卒无成。不然,积以十五年之工夫,亦
当习惯咸自然矣,而何犹云未成也耶!
周汝登强调要以觉悟来认识心体:
悦乐,吾心之本体,岂容汝一毫勉强安排者乎!学者,觉也:时
习者,常觉也。吾令汝辈认识此体,乃示之觉,觉即是学,常觉
即是常学。
所以有学者说周汝登的心体“太现成”。
周汝登赞成王阳明、王龙溪将人分为中人以上与中人以下两!种,中人
以下者语之以下学上达,中人以上则语之上达在下学里,或即下学即上达:
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区区亦正有见于
此耳,故凡知末而不知本者,此支离之学,如种木不知生意自
然,而为之装枝缀叶,固是大病;若求本而以为外于末者,如种
木舍却根株枝叶,而别言生意,此其为病亦自不小,故知本者必
于此了然,方为知本。
上根人可以直接将工夫即本体,而中下根人则须用工夫台本体:
上根人即工夫是本体,中下根人须用工夫合本体。盖功夫不离本
体,本体不离工夫,此不易之论也。近有妄用工夫,戕贼本体
者,是不知工夫不离本体,固甚害道,然亦有窥见本体影响,便
任情无禅,谓工夫无有,是不知本体即工夫,害道尤甚。
而王龙溪的“四无”之说,实是启上根之人,此说与前圣所传相承:
太上之无怀,《易》之何思何虑,舜之无为,禹之无事,文王之
不识不知,孔子之无意无我无可无不可,予思之不见不动、无声
无臭,孟子之不学不虑,周子之无静无动,程子之无情无心,尽
皆此旨,无有二义。
中下根之人须积学而至圣,而上根之人则以觉悟来认识心体。但是从周汝登对许孚远的批评来看,周汝登主张要以上根教法教人,通过如禅宗的顿悟来认识人的心体,积学不能至心体。
周汝登曾以云庵上人为例来说明学问在心悟:
学问只在心悟,全不由见闻帮凑。云庵上人者,自陈历履,说己
萧山人,不识一字,家贫佣工。后入郡,与人舂米为活。因在苦
中起修行之愿,止知念佛,过一二年,有教之拜莲经者,遂日舂
米,夜拜经。凡五年,拜至七十余部,一日心开,晏坐楼头,微
微自笑。有道友见其独坐,问曰: “子得些什么耶?”
庵曰:“有何可得?”
友曰: “何故笑嘻嘻耶?”
庵亦自笑,从此身心泰然。老来不能舂米,在市中化饭盏度日,
今十余年矣。予与之语,见其潇洒自在,承当直截处,虽积学饱
参不能远过。眼见僧人如是者绝少,学问果从外得从自得耶?观
此僧可省矣o云庵上人和六祖惠能一样不认识字,不过却能领悟禅理,即使那些饱读佛经禅籍之士不能胜过,说明了悟解确实不在闻见,而在心悟;不在积学,而在瞬时顿悟。
正因为为学不能积学而至,要以觉悟来认识心体,所以学者无见知闻知于前圣:
若谓前圣有什么可今后圣见、后圣闻,若谓后圣有所见于前圣、
有所闻于前圣,皆是不知圣人者也。自古圣人无有一法与人,亦
无有一法从人而得,见者自见,闻者自闻,知者自知而已。无论前圣与后圣,都是自得。周汝登说,所谓圣圣相传的也是自得:
圣圣正相传自见自闻自知,同归于宗,如水合水,非真有物可相
授受之谓也。
周汝登亦“以自得尽学”:
彼不知自本得者,常见物足累我,而欲屏去之,如痴人怖影,于
日中而不悟影即是形,妄作分别,困苦随生。不知得在自者,以
为我有亏欠,而欲帮补之,如狂人迷头于镜中,而不悟头本无
失,驰求无已,徒自作劳,如此者谓之成戚,谓之茫茫,举步即
非,又何焉往而非。此余以自得尽学也。
所谓的自得,就是认识由自己得来,而非从书本、闻见或别人处得来,从闻见中得来有害无益:
若无事生事,只在睹闻上著力,非徒无益,反有助长之害,此学
问之根宗,不可不深讨者。
但是周汝登的自得,又不是无得,而是要从日常中领悟“真实” :
栽明来书中,词情恳恳,足见用工严密,但于直截一路,似犹未
得其门。我明不必别求,只就病中仔细验看,正当病时,何者可
以倚靠得?此时不但功名富贵倚靠不得,即平日一切闻见可倚靠
得耶?不但一切闻见倚靠不得,即平日做的工夫,如前书所云收
拾、静坐、提起、放下等可倚靠得耶?恐病到危急,一切皆用不
及、倚靠不得矣。既病时一切倚靠不得,生死到头,又可知矣。
由此言之,倚靠不得的皆不是真实。于此盘桓,终无到家之期,
还当密自觑捕,求个生死到头,用得著的,必是自己拶出个消
息,岂须问人也。功名富贵、平日一切闻见、平日做的工夫等都不能依靠,用得著的,是反诸内心,是自己从日常中体悟自得而来的,须直截,须真实。
求自得,便要自信,要知性。下面这段问答,是周汝登通过以鬼神之说为例,说明不能于语言文字、耳目闻见之间求未知之事,而要知性:
问轮回之说。先生曰: “轮回吾不能道,即如鬼神之说,汝信之
乎?” ;
曰: “信。”
先生曰: “汝之信也,真知其情状而信之乎,抑亦闻言而信之
乎?”
曰:“情状则实未知,但观自古祀典之设,与夫经传之言,则知
鬼神决有不可诬,是以不敢不信。”
先生曰: “如此则亦随人言转,非真信也。”
曰: “真信吱口何?”
先生曰:“知鬼神之情状,虽无前人之语,吾知其然,然后为真
信耳。”
曰:“鬼神之情状,如何求知?”
先生曰: 飞中庸》不云手“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 , 《孟
子》不云乎“知其性,则知天矣”,故知鬼神在知天,知天在知
性。性汝自具,汝不求知,而欲通幽明之说、死生之故,于语言
文字、耳目闻见之间,其为迷昧益甚矣,故予须力求知性,知性
则一切自能判断,不可泛泛。然难明者求明,未信者称信也。”
知性,就是自王龙溪、罗汝芳等人一直强调的,自信自己有与圣人一般的性。在这一方面,周汝登发扬了王、罗等人的前说,曾用黄金之喻来进一步说明圣凡本(天)性一致, “形色如人像,天性如黄金”。以黄金铸人像,则浑身无不是黄金,耳朵黄金,眼镜是黄金,口、鼻是黄金,以至手、足、腹、背等无一不是黄金, “然而人不识者,见耳则谓耳也,而不见金:见目则谓目也,而不见金:以至口、鼻、手、足、腹、背,皆见口、鼻、手、足、腹、背,而不见黄金” 。为什么会只见耳、目、口、鼻、手、背等形体而不见黄金呢?“盖一铸为形,则泥于形,是以谓之日用而不知也”。周汝登接著说,圣凡本性,都是黄金之体,而且此黄金之体无论如何都不会变:
夫此黄金之体,圣凡皆同,惟其不知,是以有等驰求之士,慕圣
非凡,而不知自身黄金,不用惇金。又有等暴弃之人,咎己根
性,而不知自身黄金,本贵本尊。夫此黄金之体,磨莹之,华美
之,置之清庙明堂之上而贵洁,悬之青天白日之中而灿烂,而黄
金不增也:薰染之,轻贱之,蒙之粪土厕涠之内而污秽,陷之九
地重渊之下而沉埋,而黄金不变也。亦奇矣哉!形色天性之旨,
不可不悟也。这个比喻能很好地说明周汝登的思想观念。又以铜镜做比喻说:
我与圣人毫无差别,譬如一面镜,圣人的不是金银,我们的不是
铅铁,一般是铜铸也。不是圣人的完全,我们的缺些,一般的圆
满,只是圣人明,我们暗,暗是尘垢所障,若无尘垢,与圣人等
我分别。且我们镜内,或尘不尽障,亦有一两点明处显见,这些
明处,就与圣人全体之明无二。
如王龙溪在一首诗中所说:
圣非剩有愚非欠,
日自东升月自沈。
正如在上面的比喻中所说的这样,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认识到圣凡在天
性上的一致,周汝登更强调信,只有信才同:
人人本同,人人本圣,知而信者谁?信则同,不信则异,圣凡之
分也。
又辩解圣人与愚夫愚妇说:
或曰: “人非大悟,毕竟是个愚夫愚妇,与圣人终不同。”
先生曰: “圣人亦只做个愚夫愚妇。”
曰:“如此则愚夫愚妇就是了。”
先生曰: “是则是,只是不知。”
圣凡的区别,只在于信不信、知不知本性的一致。因为在本性上圣凡一致,因此周汝登认为学术只在反归自己,不须外求:
学问只在自反,孔子曰“反求诸其身”,孟子曰“皆反求诸己”,
此是第一关键,不但人有拂逆,即雨阳寒暑之不调,昆虫草木之
不遂,俱须反归自己。
反归自己且要自信,若不自信则难以语学:
学问用力,究竟在自信,自信不过,终难语学。
并且以“力明正宗”自任:
近来学道者多,真切者少:即真切,而又有走义路者。脚踏实
地,力明正宗,在我辈任之耳。
事实上,周汝登也确实承担起了这个重任。在以禅学见解阐释二程之说的《程门微旨》中,说要信得自己与圣人一毫无所亏欠,所以不用更求帮补:而信不及者,向外驰求,结果却愈求愈远。更说:
悟得真己,则纵横卷放,应用无穷,千差万别,不外此个。盖名
目有许多般,此个无许多般,此个无许多般,应用随许多般,故
曰识得一,万事毕,当下即了,不用推寻,一了百当,绝无等
待。此非敢作禅语也。
悟得真己则一了百当,虽然周汝登说这不是禅语,其实和禅语有什么区别呢!
周汝登在日常讲学及开悟弟子中,经常采用禅语和截断众流的方式,
如何应咸曾问:
六祖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又云“仁者心动”,不知
仁从何来,心从何起,乃有动耶?
周汝登回答说:
汝看自己这一问,从何来,从何起,是动是不动?是有物是无
物?不必问人。
而在给许孚远的(九解)中,周汝登更说:
不知善且无,而恶更从何容?无病不须疑病,见谓无恶,岂疑少
却善乎!不知恶既无,而善不必再立,头上难以安头,故一物难
加者,本来之体,而两头不立者,妙密之言。
“无病不须疑病”、“头上安头”都是禅宗公案中经常使用的比喻和开解方式。顾宪成曾评价周汝登与许孚远之间的争论说:
许敬老及周海门相与论正无善无恶之说……此向者学者腹心之
疾,而于今尤极其横流者也。
周汝登饱受指责的“腹心之疾”、“极其横流者”就是将禅学的内容和方法引入儒学的做法。
与其师罗汝芳一样,周汝登所说的圣凡一致的内容,是人人本具的赤子之心,此赤子之心无恶无善:
人性本善者,至善也,不明至善便成蔽陷,反其性之初者,不失
赤子之心耳,赤子之心无恶,岂更有善耶!
此赤子之心亦无习闻习见,若后天习见过重,障碍窠臼生成,则复道为难:
大人者,只是不失赤子之心,后生去赤子未远,无习闻习见,闻
道不难,故为可畏。人将谓其后来之涉历多、讨论传为可胜,于
今日而不知智故日增,障碍反重,实不如今日未雕之体。故曰焉
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试看有等后生不知努力,延至四十、五十窠
臼,已成习心难化,闻见非不多,事故非不熟,而教无所施,言
无所受,于道无闻,无复可望,又何足畏之有哉!来不如今,亦
可观已。
因此,无论为学还是复道,包括成圣成贤只是保任此不被后天习见污染、与天德合体的赤子之心而已:
天德无有声臭,而忠信未雕未琢,不学不虑,肫然赤子之初,故
与天德合体。古人行蛮貊,孚豚鱼,出入波涛之中而不濡者,无
非是物,仲尼好学,保任此而已,非有加也。
周汝登所讲的赤子之心又不是不可琢磨的、没有具体内容的概念,说保任赤子之心要从根本上发生:
吾所谓勤修者,不与钻故纸、袭陈言者同,要从根本著力,从根
本发生。勤修者、从根本发生,指的是与罗汝芳一样所强调的人人本具的孝弟心体。周汝登曾与陶望龄等20余人游于戈山,随饮张久宅,酒到兴致:
一友曰: “我辈学问头脑虽一,方便不同,连日讲论已多,亦从
人受用,各各当有下手用功处,试言之。”诸友随有所陈,陈毕
请问,陶公曰: “去偷心。”又请问,先生曰: “孝弟。”
由此可见周汝登学术思想的中心,而“圣贤只将孝弟直指示人”,孝弟也是为仁之本,是个人的身心大事:
今士子读圣贤书,只晓得将来取科第荣身,家父兄之所以教,子
弟之所以学,全在于此,所以一生沉埋,不复知有身心大事。今
新入门者,须知圣人立教,句句皆为我的身心而发,如《大学》
开口便说明德亲民,须眼前即体认此时德如何明,此时民如何
亲; 《中庸》开口便说天命之谓性,须即令反看自身如何是我
性,如何是天命: 《论语》开口便说学而时习之,学者觉也,我
今如何觉?著实向己躬下参寻,方可谓之读书,方可谓之圣贤之
徒。若浮空只学几句文字,取得科第便了,如鹦鹉学人口语,空
过一生,圣人立教之意,岂如此而已乎!若读书求学只是为了科第荣身,则非真学,只会空过一生。
在家庭中尽孝弟本分,才是为人为学的真精神,一定要在此处站稳脚跟:
孟予以孝弟尽尧舜,尽仁义智礼乐之实,道宁有越于孝弟者哉!
各在家庭,务须殚力尽分,事亲从兄之间,常要见得自己欠缺,
方是真精神,真践履。若此处脚跟不稳,更言何学?不合于家庭、孝弟之学,则非学术,不仅儒学如此,佛家同样如此:
学术不外寻常,舍了家庭,更无所谓学者,故吾儒以尧舜之道尽
孝弟,六祖谓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不用修禅。可见所重有在,岂
徒吃一口斋,便足为究竟法耶!因吃斋素,使父兄家人尽成乖
戾,是何佛法?此虽谓之尊佛法,实是背佛门也,可深思之。古
德云:万法无过方寸,此心不明,终靠佛力不得。这是周汝登对一个吃斋念佛、失却孝弟之责的学者所说的。对于孝行显著的人,周汝登大加赞赏,乡农张嘉相割股疗父,周汝登以字旌之,并对门人说:
此人朴实无知,乃能尽孝,若是可见良心自具,不由学习。多有
士人读书万卷,家庭中一字用不著,虽多读何益。
强调孝弟,实际上是强调个人在家庭中事亲从兄,事亲从兄是真实,孝弟只是“名”而已,若能做到事亲从兄,则孝弟之名即可以扫落:
仁义礼知乐是名,事亲从兄是实。只事亲从兄,加个仁义知礼乐
之名耳,岂另有所谓仁义礼知乐乎?孝弟亦是名,故只言事亲从
兄,而孝弟之名亦不立,一切俱扫,皮肤脱落,惟有真实。
对孝弟的重视和强调,也是周汝登无善无恶思想的深化,体现出了与罗汝芳一样的祖师禅精神,黄宗羲亦评价说:
先生之无善无恶,即释氏之所谓空也。
由此可见周汝登会同儒释的学术思想和思惟特点。
摘自《普门学报》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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