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与科学之比较(二)
管义慈读了佛法与科学的瞎三话四
科学的目标,是在从错杂纷乱的现象中,客观底地找出一般底因果关系的法则来。但是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不断地流动生灭,须臾间都不静止停滞的。所以这里所谓因果关系的法则,也并不是绝对的永远不变的。恰恰相反,今日的法则也许因为明日发见了更正确合理的,就被弃掉,这已是屡见的事了。——如牛顿的力学等——也正因为这样,科学才能永续底进步。就在这科学底基础的客观性和相对性上,科学与宗教是冲突的。不仅每种宗教都有它自己的教义,就是一般玄学底哲学家——如康德等——也各有各的理论。这些教义与理论从来没有大家公认的法则,换句话说是没有客观性的,他们各有各的玄妙,而且都相信那是绝对可靠的真理。——虽然举不出一点事实底证明——要是拿载在典籍的那些‘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话说都是‘斑斑可考’的事实,那天下真没有再滑稽的事了。总之直觉是最靠不住的东西,而宗教的根基却就筑在这上面。现在所研究的科学即使都是错误的,但至少总比宗教有价值,因为它尚有客观性故也。而且科学的发达不过是近百十年来的事,已经有了这样‘可惊’底成绩,盼望它在不久的将来,有一个更可惊而伟大底贡献,来说明宇宙的一切,也不算怎样谬妄夸张吧——所谓唯物史观就是一例。
一般观念论者,都相信人除了身体以外另有一个‘我’在主宰一切。这个‘我’是非物质的,超空间的,是主观的物而为个人所私有,非外人能直接观察的。科学只能研究自然现象,至于纯粹的心理现象,是不受因果律底支配的。这些都是神话式的迷信罢了。他们所根据的是内省法(Introspection即直觉)。这上面已说过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可以说没有二人内省的结果是相同的。人的行为无论怎样复杂都是客观的,都有直接观察的可能。心理现象的研究和别的自然科学一样底可用物观的实验法(Objective method)。近代心理学诚然没有别的自然科学那样滋长发达,对于心理现象还没有多少研究。但是要注意科学虽以实事求是为目的,而现在还不曾发明与永远不能发明是二个不同的问题,譬如初生的婴孩不会说话,我们就不能武断地说他是哑吧。自然科学——尤其是心理学——就好比还在婴儿时代咧。
人是复杂的有机体,他的行为(Behavior)在外面的虽比较容易明了,至於潜伏在内的——即一般人称之为‘意识’的——是很微妙精细的。行为就是人与环境互相间所生的顺适作用(Adjustment)是人顺应环境,对于环境的活动。各种活动都是由生理作用的反动弧(Reflex arc)所合成。一定的刺激(Stimulus)唤起一定的行为;某种刺激不存在,其相当的行为也就不会发生。什么思想感情意志等,都是人的各种辐射反应而已。至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所谓‘注意’也没有什么神秘之可言。譬如我和朋友走路,一路走,一路谈话,因为谈得起劲就忘了我在走路。所以这时我的谈话是‘有意识的’行为,走路是‘无意识的’行为,也就是没有‘注意’。这里有二种不同的事情;我知道‘我是在谈话’是‘亚威尔纳司’(Awareness)‘谈的话’‘走的路’是‘意识’的对象(Object of consciousness)但是现在关于‘亚威尔纳司’的发生,虽有几种理论,不幸都还没有实验的证据。不过比了宗教神秘模糊的解释也许好些吧?再说人体构造复杂又岂是一时就能完全阐明的?上面也说过科学还在婴儿时代,所以它现在不能解释的事多著呢。
科学对于物质与生命的关系,也还不能有充分的说明。因此生气论(Vitalism)仍在想把生命现象,由物质现象中独立起来。可是生命物质(即生物体)之构成要素,总不能出乎既知的化学元素以外的什么。而且有些东西早已人工的可以合成了。如由青酸亚摩尼亚而合成尿酸,在百年前已成功了。至于细胞或细胞中之原形质等物质,现在却还不能合成,那只好待诸异日了。有名底生物学家巴士德曾说:生物无卵不能生。但是近代地质学的研究,明明告诉我们地球有过生物不存在的古代。那么至少在一时期,生物是由无卵而发生的。我们除了这样假定没有办法。至于宗教,当然更不能给我们以满意的解释了。如基督教说:人是上帝造的,它的荒谬且不说,就算人是上帝造的,但是上帝又是谁造的呢?
佛教诪张为幻,极空中现楼阁底能事。所以一般人都以为它玄深奥妙,高不可测。其实它矛盾谬妄的地方并不比别的宗教高明些。——如轮回神通等——至于它的宇宙观人生观——还是叫它超宇宙观人死观的好些——的‘万法唯识’,不过是套玄学的把戏,一点客观底事实的证据都没有。而所谓修观的方法(即实施的心理的训练),也依然是直觉的玩意儿。有什么大不了底价值呢?
近来国人仍常高唱东方文明的赞美歌。周作人先生对它有很好的批评,现在就抄一段在下面,以震发聋聩耳:——
......以为天下真有二种文明,东方是精神的,西方是物质的,而精神则优于物质,故东方文化实为天下至宝。中国可亡,此宝永存。......就照事实上说来,东方文明这种说法也是不通的。他们见了佛陀之说寂灭,老庄之说虚无,孔孟之说仁义,与泰西的舰坚炮利很是不同,便以为东西文化有精神物质之殊。其实在东方之中,佛老或者可以说是精神的。(假如这个名词可通)孔孟则是专言人事的实际家,其所最注意的即是这个物质的人生,而西方也有他们的基督教,虽是犹太的根苗,却生长在希腊罗马的土与空气里,完全是欧化了的宗教。其‘精神的’之处恐怕回非华人所能及。一方面为泰西物质文明的始基之希腊文化,则又有许多地方与中国思想极相近,亚里士多德一路的格致家我们的确惭愧没有,但如梭格拉底之与儒家,衣壁鸠鲁之与道家,画廊派(Stoics)之与墨家,就是不去征引蔡孑民先生的话也可以说是不少共通之点。其实这些议论都是废话,人类只是一个,文明也只是一个。其间大同小异,正如人的性情肢体一般,无论怎样变化,总不会眼睛生到背后去,或者会得贪死恶生的吧?那些人强生分别,妄自尊大,有如自称黄种得中央戊己土之颜色,比别的都要尊贵,未免好笑。......总之这东方文明的礼赞完全是一种谬论或误解?...
‘善进恶亦进’,善恶是相对的,没有一件事是绝对底善或恶的。譬如一把刀,用来切东西是有益的,若拿它杀人就有害了。近代因了生产力的进步,资本家利用他霸占得来的生产工具而剥削劳动者。资财积在极少数人的手里,贫富相差太甚,在国内就发生了阶级的争斗,而且国际间的矛盾冲突也日甚一日,上次大战的结果,不但没有减少了为大战根源的不均衡要素,反而使其增加扩大了。现在各帝国主义都岌岌扩充军备,二次大战,已有江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矣。因此一般守旧思想者和宗教家就诅咒物质文明,并且归咎于科学的发达。不过科学是不负这责任的,这是社会制度的不良,也是资本家社会的必然底结果。在没有把从原始遗留下来的诸障碍物(如阶级区别等)铲除尽净以前,这‘争斗’‘不均衡’是不会消灭的,因而自由的世界也就不能实现。但是假如一旦达到了自由进步底世界的话,人都是平等的,生产也合理化了,......那么科学越发达,人类就越幸福,总之现在人的种种苦痛都是社会的病底现象,与科学不相干。再说我们即使不提近代那些工业的成绩,就拿宗教所用的东西说,如刻经的纸,娱神的铙钹,以至巍峨的殿堂等,何一非文明的产物乎?宗教家们的诅咒物质文明不是不察事实,就是‘因噎废食’。其实请他们与‘茹毛饮血’的野人去作伴,恐怕也未必愿意吧?至于世界物力的供给,至少在几千年内,是不会发生问题的。这可以用一个简单的计算来证明它。我们都知道资本家社会,虽以实业(即机械主义)为中心,而其实在的根基,还在土地的被占有。亚当史密斯确实地定下,在土地没有完全被占据以前,没有劳动阶级,没有地租,没有资本的利益。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发表同样的见解说:‘在移殖者,能够使一块土地做他的私产,做他的生产工具,而不至于妨碍后来者做同样事情以前,没有工资劳动阶级,因此没有资本主义。‘我们准确地知道一个农民所需要的土地平均不过1 Hectare(一万方米达),很使我们惊骇的,若将地球上可耕的土地用它来除,得到能靠耕种而生活底农民的数目是四——八倍(因为地理学家估计地球上可耕之地彼此相差很多)于现在世界人口的总数。这更可证明现在人贫富的相差,完全因为少数人的霸占生产工具,非物力不济也。
宗教是封建社会的遗物。它在历史上底功过且不多说,但是我们知道‘推之四海而皆准,行之万世而不惑’的东西是没有的。宗教在当初虽也是顺应人生,增进人生的,不过时移境迁就渐渐不适用,到而今反成了进化底障碍物,所以也就失了存在的价值。然而因为一般人的保守性和夸大懒惰等缘故,现在迷信它的人还是很多。马克思说过‘宗教是民众的鸦片’,他们不满于现实社会,而又没有正视改革它的勇气,于是想从现实逃避。极乐世界等说固类于画饼充饥的惠而不实,不过是麻醉性的谰言吧了。实际所谓‘出世’也是办不到的,做一日人就不能不与现实发生关系,是无法逃避的。‘因噎废食’不是正当底根本解决的方法。呜呼,宗教家其醒耶!
[注一]瞎三话四是上海土语,就是说话不正确无头绪无价值底意思。
[注二]管义慈是著者(王季同)的内侄。著者的前妻和继妻都是他的胞姑母。他又自小认著者夫妇做寄父母。他在十几年前就父母双亡了。四年前又得了肺病。著者夫妇怜他的孤儿,所以替他出钱疗养,二三年来他底病倒总算不曾加深,却想不到他在病院里看了些什么书,种得唯物史观的毒倒很深了,著者因他无事,托他把前后那几篇文字誊清。随后他就做了这一篇。
答管义慈
你的‘读了佛法与科学的瞎三话四’我看过了。我很不喜欢和人打笔墨官司。因为我实在没有工夫。但是你特特为为写了这么一大篇送给我看,我不答复,怕你失望,所以略写几句。
你写了十二个字的题目,但是我看你只做了后面四个字。那前面八个字你并没做。你写底一大篇都是我看得眼睛里老茧起的东西。我就为驳这些话才做了那几篇文字。倘使你看出我理由有不充足的地方,你就应当把它怎样不充足说出来。现在你却是满纸隔靴搔痒。怎么安得上那十二字的题目呢?
我这里只就我前几篇上没有说到的地方申说几句。前几篇上已经说过的,不必再誊一遍了。
你说:‘要是拿载在典籍的那些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话,说都是斑斑可考的事实,那天下真没有再滑稽的事了’。驳我斑斑可考四字。然而奇极了。我又不曾说斑斑可考的是那几件事迹?你怎晓得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呢?难道凡有‘典籍’上的事,件件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吗?你们的圣人,教主,马克思讲阶级斗争,难道不根据典籍的吗?如果典籍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那么秦始皇倒是古今东西第一个聪明人了。
你说:‘总之直觉是最靠不住的东西。......现在所研究的科学,即使都是错误的。但至少总比宗教有价值。’这话更奇了。我用了极精确底理论证明佛法,惟恐有人因为未曾听见这些事实,尚不免怀疑,所以引‘典籍’做旁证。你还给我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八个字的考语。你只用了‘总之’‘至少总’空空洞洞几个副词,一点理由,一点凭据都没有拿出来,就好断定直觉是靠不住,宗教是无价值了。难道你是专制皇帝只要该部知道钦此,我是臣子必须伏候圣裁吗?不过我还要声明一句,我并不曾说科学是错误。只说认宇宙为客观的存在是错误。那科学是错误的话只是你误解我的文字,要注意呀!
你说:‘现在还不曾发明,与永远不能发明,是二个不同的问题’。不错!但是请你等到发明了之后再说。现在这初生的婴孩还不会说话,你也不能就‘武断地说他’一定不是哑吧呀!
你说:注意也没有什么神秘。岂但注意没有什么神秘;一切心理现象本来有什么神秘?我们生下地来,一周岁以前的心理不知道怎么样。一周岁以后就知道自己和妈妈爸爸哥哥姊姊都是活的,和死的石头是不一样的,何尝有什么神秘?你们硬要说得生物和死物没有分别,方才神秘呢。
你说:‘关于亚威尔纳司的发生,虽有几种理论,不幸都还没有实验的证据。不过比了宗教神秘模糊的解释许好些吧?......上面也说过科学还在婴儿时代,所以它现在不能解释的事多著呢’。‘比了宗教的神秘模糊许好些吧’还是专制皇帝的口吻。孩童时代底科学不能解释的事还请他成了人能解释了再说。
你说:‘宗教家诅咒物质文明。’佛教徒并不是一例的诅咒物质文明。不过要晓得物质文明里面,有一部份可以说略有一些功劳的,例如人造肥料等。一部分是功罪参半的,例如活动影戏等。一部分是罪大恶极的,例如枪炮火药宰牲机器等。但是讲到造成这些物质文明的科学,不幸因为(甲)社会问题与(乙)哲学问题上的谬误,它的功劳还赎不转它的罪恶呢。
我所以不满意于你们的圣人,教主,马克思的议论,就因为它是从这两个谬误的出发点上发端的。平心而论,他觉得社会制度不良,要想改善它,确是一番好意。可惜他还跳不出那谬误论调的环境。你们‘准确地知道一个农民所需要的土地平均不过 1 Hectare......现在人贫富的相差完全因为少数人的霸占生产工具......’你可晓得少数人为什么要霸占生产工具?难道他们的肚皮比‘农民’特别大,所以‘需要的土地’到十百千万Herctare吗?那一定不见得。可见‘少数人’的要霸占生产工具......无非是奢侈的缘故。然而你可晓得我们苏州乡下不用什么人造肥料,不用什么新式农具,总之不靠什么新科学的恩惠,每一个人有了两亩自田(差不多九分之一Hectare),就吃也有,穿也有了。虽然苏州是在温带一年二熟。向北方去有一年熟的土地,两亩当然不够。然而南方也有一年三熟四熟的,就还要不了两亩,那么 1 Hectare可以养九个人,实在是和苏州自佃农生活程度相仿的人底平均需要。那么你们‘所准确地知道底农民’的肚皮是否又比苏州自佃农大好几倍呢?也不是的。也无非因为你们所准确地知道底农民还是奢侈罢了,也无非因为他们还是把大部分的土地,养了牛羊鸡豚,或是种了烟草葡萄罢了。可见我说物质文明里面一部分如人造肥料等有一些功劳,还是偏于理论。实在今天的世界上,还用不著科学来替我们发明人造肥料新式农具等;只要没有它来把满足人类欲望的甜言蜜语来引诱人们奢侈,我们就感激不尽了。倘使‘地球上可耕的土地’长满的都是稻子麦子棉花苎麻那些东西;少数人肚皮只有这样大,你就要扣点给他们,他们也要摇头了。现在承科学的情,要来满足人类的欲望。因为稻子麦子棉花苎麻这些东西,不能满足人类的欲望,另外发明了许许多多嗜好装饰娱乐的东西。‘少数人’要实行满足他们底欲望,所以不得不‘霸占’了许多的‘生产工具......’来生产这些新发明的东西。才弄到‘地球上可耕的土地’连现在世界这些人口也不够生活了。你去想想看,‘现在人的种种苦痛,’倒底与科学‘相干’否?你说:‘但是假如一旦达到了自由进步的世界的话,人都是平等的。生产也合理化了,那么科学越发达,人类就越幸福’。好得很,不过你不是上面说过‘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不断地流动生成,须臾间都不静止停滞的......’下面也说‘善进恶亦进。’‘推之四海而皆准,行之万世而不惑的东西是没有的’。怎么你现在忽然自己打起嘴巴来了呢?我看你中间嵌著假如两个字。大概你自己也觉得有些说不过去,所以不敢做肯定之辞。既然如此,那个就是‘画饼’,可不可以‘充饥’呢?
你说我因噎废食。我确是因噎废食。我们要‘食’,本不过为的维持生命。但是我们人类不曾有科学的‘食’以前,也已经维持了几十万年的生命了。那科学的‘食’既不是维持生命的必要,而且是酿成‘阶级斗争’恐怖的‘噎’底原动力。还是‘废’了的好。老实说一句。你们的圣人,教主,马克思,他也看到那个‘噎’的可怕;所以才发表了许多文字。可惜他不知道因贪‘食’而‘噎’。所以他做了一个大梦,说:‘在没有把从原始遗留下来的喉咙底不合法铲除尽净以前,这噎是不会消灭的,......但是假如一旦把喉咙改造以后。......那么食物塞进喉咙去得越多,人类就越幸福。总之现在的噎都是喉咙的病底现象,与贪食不相干’罢了。
你引了周作人一大段批评东方文明。周作人眼睛里看不见有东方文明那样东西。我老实告诉你,东方文明就是‘因噎废食’的文明。西方文明就是‘贪食不顾噎’的文明。换句话说,东方文明就是西方野蛮。西方文明就是东方野蛮。要讳言也实在无可讳言的。要自豪也的确足以自豪的。你们看不见东方文明。只要看那诅咒西方文明的便是东方文明,也就是西方野蛮。
你说请我们与茹毛饮血的野人去作伴恐怕未必愿意。不错,茹毛饮血是我们佛教徒所不赞成的。就是修头陀苦行,我也不敢说自己一定做得到。不过做不到是我很惭愧的,我决不敢再夸赞自己那养尊处优吃不起苦算是好习惯,反正看不起那蔬食饮水的颜渊们。
至于科学对于哲学问题的谬误,我前几篇文字上已经反覆申论过了。所以现在用不著再转录一遍了。你那一大篇上对于我的理论只写了‘诪张为幻’‘空中楼阁’‘玄学的把戏’‘直觉的玩意儿’这么几句。仿佛像街头巷尾杀千刀剐万刀的口吻,是不曾摇动了我那理论一丝一毫的。不过我还要讨论一番。这哲学问题上的谬误对于社会有没有什么影响呢?倘使一个哲学家说宇宙是火成的。另一个哲学家说宇宙是水成的。我们随他们去说也不妨,禁止不许他们说也不妨。因为我们不管它宇宙是怎么生成的,我们吃我们的饭便了。所以这个哲学问题若是不关我们什么事,那么凭它正确也罢,谬误也罢,我们还不妨置诸不理。然而不然,上面说的社会问题,它的枢纽还是在乎哲学问题,凡有代表东方问题,西方野蛮,这些劝人节俭,忠厚,慈爱,退让的格言,直接间接都是教人不要把物质太注意太认真的意思。所以科学家对于哲学问题上的那个谬误,同时也就是领人到社会问题上的谬误路上去的向导。
然而我也要说一句,自然科学的本身,因为都是比较简单些的问题,它的工具——逻辑——虽比不上因明那样精密,在这种简单的范围以内,不大会有因明论上‘相违’‘不极成’那些毛病。所以得到的严格底自然科学的结论,都还正确。只要科学家没有上面所说的两种谬见,那么在有些地方,例如医学,灌溉等,的的确确是有功的。那就合了你说的刀切东西和杀人的比喻了。自然科学的本身确乎像一把刀,没有什么善恶,也没有什么功罪的。就是上面所说的把满足人类欲望的甜言蜜语,引诱人们奢侈,自然科学的本身是并不曾说:我要满足人类底欲望,我能满足人类底欲望。所以自然科学的本身,对于‘贫富相差太甚’‘阶级的斗争’‘国际间的矛盾冲突’......确乎可以说:‘是不负这责任的’。不过迷信‘自然科学可以满足人类底欲望,’迷信‘科学越发达,人类就越幸福’的科学家是不能不负这责任罢了。
总之,我仔细看了你这一大篇,我晓得你对于这个问题并不曾能下深刻的研究分析,所以不要说你不肯‘信’,便是‘疑’你也不曾晓得怎样疑呢。你只会说得两句不信佛的起码话,就是‘轮回神通我不曾看见我不相信’罢了。然而,一个人是否可以说,一切事情都要自己看见才相信呢?一个人活不到一百岁。一百多年前的事,你是否一概不相信呢?一个人看不到几十丈远,几十丈外的事,你是否一概不相信呢?但是与轮回神通有连带关系的事,也常有人亲眼看见。你自己看见过没有,我是不知道,我可以把我认为最可信的写几桩给你看看。
那年你在北平吐血正利害的时候,你伯父正在电灯下写信给你寄母报告你的病情,忽然抬起头来看见你父亲站在面前,吓得你伯父丢了笔就望院子里逃。后来你伯父还很怒,说你父亲吓他,他定要把你处死。这件事寄母也问过你,你也知道的。
你的伯祖是很信佛的,他年老之后,别的事不做了,一天到晚念佛看经,到他临死那一天早晨,他自己对你堂伯等说:‘我今天要去了。你们替我预备香案佛像,大家帮我念佛。......’他们照他吩咐的替他预备好了,许多人在他房里帮他念佛。你前寄母和你寄母都在里边,他自己坐在床上随著大家念佛。忽然看见他嘴不动了,拿镜子照照已没有气了,面上还是笑迷迷的,大家都说这样的好死,实在没有看见过。这恰恰是念佛往生底样子,所谓:‘临欲命终,预知时至。身无一切病苦厄难,心无一切贪恋迷惑,诸恨悦豫,正念分明,舍报安详,如入禅定。’‘高僧传,’‘比丘尼传,’‘居士传,’‘善女人传,’‘净土圣明录’上很多的。而且还有预先几个月就去和朋友辞行,自己要几时去就几时去的。这些你一定要说查无实据了。但是你伯祖的事大概不是查无实据吧?
苏州我家门口乌鹊桥头有个小孩,他父亲是剃头的,父母都不识字,家里除了一本历书之外,没有一张字纸。但是这小孩生了几个月,刚学说话的时候,就喜欢看这本历书,对它咿哑咿哑,他不识字的父母还不曾注意。他父亲天天抱他上茶馆吃茶,在街上他欢喜看招牌,嘴里还念著,他父亲仍不在意。有一天一个过路人拿著一把折扇,他要抢得看,过路人就给他看,那晓得扇子上的字他个个都识,过路人奇怪得很!他父亲才晓得他真的识字。从此附近一带都知道了,你前寄母也曾教他母亲抱来,给他时报看过。那时候他还不过一周岁左右。我不在苏州所以不曾看见,但你前寄母未必造谣言。
无锡人贺康办了一个蚕桑传习所,四川女子刘廉彬做他的帮手,大概因为什么两性间的问题,刘廉彬吊死了。许多人替她不平,告贺康逼死她。初审判决了,不记那一造不服,上诉到苏州高等厅,贺康也就被提到苏州,拘留在司前街监狱里,监狱里很优待他,许他在院子里散步。一天黄昏时候,他忽然惛倒在廊下,面色惨白。主管人赶紧把他救醒,醒后旁人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承认看见了刘廉彬;但是他也受过科学的洗礼,所以不肯承认有鬼论,接著说大概是眼花了。这是因钱债关系和贺康同时被拘留在苏州监狱里的一个人告诉我的。这个人因为受过资本主义压迫的刺激,别的议论很同你一鼻孔出气的。
我却不曾亲眼看见过多少奇事,只记得十六七岁时候,我家有个老仆谢升,是死在我家的。你寄祖父就把他的儿子阿四领来,要照应照应他。一天我们家里有一个女仆,忽然神经错乱,变易常态了。旁人说他遇了鬼,有人听她口气,说是谢升,仿佛就是你寄祖母,教人喊了阿四来,问她:这是什么人?你可认得?她说:这是我的儿子阿四。又问她:你附在那个老妈子身上做什么?她说:我没有钱用。你寄祖母就教人烧些纸锭给他;说也奇怪,那边刚拿了纸锭在烧,这边她就醒了。问她刚才的事,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说她是病,决不能好得这么快;说她是假装的,她装出那个样子来,总有点作用。但是事前事后并没有一些缘故,使她要装出这个样子来。
你批评我所说班班可考的事,说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你除非是秦始皇,绝对的不要典籍,那便罢了。倘使你还有用得著典籍的时候,那么我倒要来研究研究,载在典籍的都是过去的事,既叫做过去,当然是不能再核对一遍的了。你说查无实据,我要请问你载在典籍的那一件不是查无实据?只有自然科学上的事实,一千年前的水冷到摄氏零度成冰,到今天还是零度成冰。倘使一千前年有人载在典籍,说水到零度成冰,你今天还可以核对一遍。然而自然科学上也还不都是如此。比仿研究天文学,恐怕你就不能不要典籍了吧?一个人活不到一百岁。算你二十岁就做天文家,做到一百岁不过八十年。凭八十年的观测,不见得就能得到天文学上一切精密的用数,而且就算你对著天文镜,望了八十年,把你所看见的记下来了,你死了之后,你所记下来的也变了典籍了。倘使后来的科学家仍像你是秦始皇,那么你记下来的还是查无实据,还是要从头再来?连天文学也研究不成功,何况社会科学?可见典籍上‘查无实据’的事,当然也是我们人类智慧宝库里的资料。不过虽则件件都是查无实据;究竟那几件是‘事出有因’?那么所贵乎你去仔细审查了。那典籍的著作人底人格怎样?学问怎样?这件事的来历怎样?典籍上的口气怎样?是所见呢?是所闻呢?是所传闻呢?还有说不尽的种种考证的方法,考证下来,我们才可以根据这些事实得到社会科学上种种问题底结论。要说除了自然科学和少数即在目前的问题以外,我们可以不要典籍研究学问,那才是‘天下真没有再滑稽的事了’啊。然而你既不相信载在典籍查无实据的事;而又喊著自然科学家在自然科学上,自鸣得意拿手好戏的口号:‘拿出证据来!’所以我只得从肚肠角里搜出几桩,我自己认为查有实据的事写在上面。但是我怕你仍不免唱著自然科学家的老调门:不是谣言,便是讹传;不是讹传,便是眼花;不是眼花,便是碰巧罢了。那么我真不晓得要怎么样的证据,才合得上你的审查资格?只怕除了一枪把你打死,让你亲自去实地轮回之外;无论什么第二种证据,断断不会通得过你的审查了。
你既相信,人的行为完全受自然现象的支配。好,我虽受过我的血液里滋养料缺乏底‘刺激’,所以我的‘反动弧’使我把饭往我自己肚里塞。然而我不曾受过你的血液里滋养料缺乏底‘刺激’,所以我的‘反动弧’不至于要使我把饭望你肚里塞。而且唯物论者,是以进化为神圣不可侵犯底。你既不能抵抗结核菌,便是不能顺应环境,应被淘汰底。我维持你,更是反动行为。所以从明天起,我就不再把饭望你肚里塞了,请你原谅。
写到这里,忽然想到你也说起因果关系的法则,也并不是绝对的永远不变,......科学的基础的相对性,......等许多话。好像你也相信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相对,不是绝对的。佛教却就是筑在这个基础上。我不妨再来和你讲讲。或者你能就此相信也说不定。你可晓得二元论是认物质和精神都是绝对的。精神独一论,就是专认精神是绝对的。唯物论就是专认物质是绝对的。它们都错在这个地方,只有佛教是认物质和精神都是相对的。所以它处处说,没有心(就是精神)就没有境(就是物质),没有境也没有心。倘使你再要问:那么万法唯识的第八识是什么?这句话我很容易答复,近代科学家最服膺相对论的要算爱因斯坦。一般人认时间和空间都是绝对的,爱因斯坦却证明它们是相对的。它们服从一个公式:
s↑2=c↑2t↑2-x↑2t
x是两件事空间的距离,t是它们时间的距离,c是光的速度,s是一个量,爱因斯坦叫它间距(Interval)。现在佛教里边的第八识,就像爱因斯坦相对论里边的间距。但是佛教里也并不说这第八识是绝对的。不过这地方又非用你所不肯信的修观的方法,不然也至少非信那查无实据的典籍不可了。因为爱因斯坦的间距,尚且无‘客观性’,佛教的第八识怎样叫我拿出‘客观性’的证据来呢?
[附注]儿子守竞读到这篇末段引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地方,发表他理学博士的见解,说:‘但是科学上说的相对绝对,和哲学上的意义有些不同,哲学上说相对绝对,是质的确定不确定,科学上说的却只是量的确定不确定’。著者说:‘我们在哥白尼(Copernicus)以前,人人都以为地是不动的,日月星都是绕地走的。从哥白尼证明了地的自转公转,那么新天文学家,就以为旧天文学天动地静的话是错的了。后来又有天文学家发见太阳的自转,和它的绕太空中某一点的公转,于是又说太阳实在是率领了太阳系许多行星一齐动的。从前地动日静的话还是错的。上面三种天文学说虽然互相非议,但是都立在动静绝对的那个观念上。到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它虽然从时间和空间量的不确定出发;它的结论却是动静并非绝对的。我们只可以说一样东西,对于别样东西是动或是静,却不可以说一样东西,绝对是动或是静。所以上面三种天文学说的错误程度是一般的。地动日静那句话,并不比天动地静正确些。而且说太阳对于地是动,和说地对于太阳是动,也是一样正确。总之爱因斯坦相对论是说动静两个字的质,是不确定的。对不对?守竞说:‘对的’。著者说:‘那么科学上说的相对绝对,还是和哲学上的意义一般无二’。守竞无对。
读‘唯物史观与社会学’
著者前撰‘佛法与科学’等文字,曾经对于唯物论稍有一些讨论,但是因为重在说明佛法,所以对于唯物论不能作十分详细的批评。这回看见了北新书局新出版许楚生译布赫林氏的‘唯物史观与社会学’。特地再作这一篇文字,把那个问题讲得详细一点。
这本书是发挥共产主义的,他所最反对的就是资本主义与宗教。著者对于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都不是绝对赞同。至于宗教,所有读过著者前几篇文字的人,当然知著者是佛教徒。但是这本书上所有讥评宗教的话,都是针对基督等教而发,与佛教是牛头不对马嘴的。著者本不信仰基督等教,所以亦用不著代他们辩护。不过这本书里有许多地方口气之间,看得宗教二个字,便好像是法庭上判决的罪名。关于此点,著者以为这本书既是根据自然科学为基础的,而且是用逻辑的方法企图证明其结论之正确的。那么对于敌论之是非,当然亦应以推论方法之合否为标准;不能只凭宗教二字入人之罪也。此著者于动笔之前,所当首先声明者。
上面著者已经声明过,对于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无所偏袒;所以本文所要讨论的只是唯物论。这本书上讲唯物论是根据二个先决问题来的,就是‘因果律’与‘有定论’。所以著者不得不先将这二个结论来研究一番。因果律是科学与佛教共同的基础。我们佛教徒当然是不反对因果律的。但是有一点应当注意的,心理现象的因,虽然一部分是自然现象,另一部分仍是心理现象。虽然,酒能够使人有不规则的意念与行动。很碱的菜,能够使人渴。心理现象的一种——感觉——当然是从自然现象发生的。倘使心理现象,与自然现象完全没有关系,那么就不能够知有自然现象。即使宇宙间另有自然现象的存在,然而,与人风马牛不相及,人就应当同鬼怪差不多了。所以人之思想意志感情行动,一方面必须受自然现象的支配;那是不劳唯物论者证明的。然而说心理现象完全由自然现象所支配,那是忘了人还能注意了。我们晓得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还有人身体受了重伤,自己还不知;别人说了,或者自己看见了,方才觉得痛得难受的;虽则听见人说的时候的听觉,自己看见时候的视觉,仍是从自然现象发生的,然而痛的感觉当然不是从声音和光线发生的吧。又如望梅止渴,亦不是绿色光线能够满足生理上水的需要。青年男女阅读不良小说猥亵文字,常有因而滥施性交败德戕生者;岂眼底受纸面白色光线而有某某部份被墨遮蔽之自然现象,能不由心理现象而使生理上发生性欲的需要乎?可见一切心理现象无论思想意志感情以及感觉,皆非有注意不能构成;而感觉亦不可不备心理现象之注意,与其他自然现象之二因,而后乃生此果也。但是唯物论者必定还要说:上面几个例子里的注意,仍是声音光线引起来的,可见注意那个因,仍是自然现象。这句话是错的。因为后面的心理现象以注意为因,这个注意虽有时从感觉引起;然而这个感觉仍以先前别的注意与其他自然现象为因,所以注意的因里边,仍包含著别的注意。而一切心理现象的因里边,永远包著别的心理现象。这里已经讲到了唯物论的问题上去了。不再讲了。留在下面再讲吧。
至于有定论,大概是相信了因果律的人,极容易引起的一种结论。因为有许多人的心思,总是要想从科学知识,推到哲学上去的。然而科学问题与哲学问题,根本上有一个大大的分别。科学问题总是彼此和谐的;而哲学问题常常是彼此矛盾的。例如,我们常要想用我们的经验,说明宇宙的生成。我们虽然已经得到一个结论:说太阳本来是一团星云,他所占据的空间,比海王星的轨道还要大。因为他的热量渐渐散失,他的体积就渐渐收缩,旋转速度就渐渐增加。到他赤道上的离心力,超过了他的吸力,就有一部分的物质不能再跟著他的收缩而向中心移动。就与他的本体分离,另成一个卫星。次第成功海王,天王,土皇,木星,许多小星,火星,地球,金星,水星。然而星云又是怎么样成功的呢?据我们自然科学的知识只能有一种推想。就是以为所有构成太阳系的物质最初本是一个个的电子质子等散布在很大的空间里的。后来因为彼此的吸引力渐渐依加速度的定律聚拢来。他们的位置能力渐渐变成运动能力方才成功高热的现象。能够有光线放射出来,像我们现在所看见的许多星云。但是电子质子从分离极远的状态依吸引力彼此接近所有位置能力的全量仍是有穷的。所以从星云逆推上去,无论当初太阳系所占据的空间是怎么样大,他经过的时间,总是有穷的。那么再以前又是怎么样的呢?总之我们一方面既不能不认空间和时间都是无穷的。一方面物质和能力的变迁总是有穷的。所以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得到一个完全的说明的。我们必须了解:不仅是我们的知识不够,所以不能说明种种哲学问题。实因一切现象,根本上有两种区别:一种可以叫他有穷现象,就是我们通常所研究的自然现象心理现象社会现象等;一种可以叫他无穷现象,就是种种哲学问题。我们可以研究有穷的数学;却不能研究无穷。并非因为我们数学知识的不够,实在因为无穷量和有穷量,是绝对不同的一个问题。非但数量和时间空间如是,一切问题无一不如是。我们所能研究的都只是无穷量中间的一个有穷区域。非但大量如是,小量亦复如是。例如我们虽已能推想原子分子,从电子质子构成,然不能知电子质子的构造。又如我们对于低温度的知识,不过能够到氢气液化点左右。绝对零度是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得到的。对于气压的绝对真空亦然。所以我们要凭科学知识推论哲学问题,是根本错误的。从因果律上企图得到有定论的结论,亦是同样的错误;因为每一个果,并不是从有穷的因所致,却都是从无穷的因所致的。所以一切现象不能说是有定;亦不能说是无定。犹如宇宙不能说是圆的,亦不能说不是圆的。宇宙是超乎种种形状之外的。万有亦是超乎有定、无定种种概念之外的。
其实,有定论和唯物论并无直接关系。他们这一班唯物论者,所以要竭力的主张有定论,不过要说得一个人的行动,和一块石头的从高处落下来没有分别罢了。然而人的所以和石头不同,并不在乎意志的是自由不是自由。一个瘫子躺在床上,我们还是认他为活的,不说他和石头一样。可见活的和死的底根本区别,是在有知觉与无知觉。石头虽会得从高处落下来;因为他并不自知,所以他是死的。人虽则有时候失足,可以和石头根据一样的条件,从高处落下来;但是他自己有如觉,知道他失足从高处落下来,所以我们说他是活的。可见心理现象的因总有一个注意,心理现象的果,总有一个知觉。这是心理现象和自然现象根本不同的地方。
现在要讲到唯物论的本题。唯物论者的推论方法,是企图用自然科学来证明心理现象,不过是一种方式的自然现象。上面讨论因果律的时候,已经证明心理现象的因,永远有心理现象在里边;并不像唯物论者所说完全是自然现象。现在再将自然现象来分析一番。照自然科学上讲,一切自然现象,无非分子原子或电子质子及其聚集分散震动移动等等。但我们从何得知自然现象的存在呢?其答案为:‘是我们凭感觉感知。例如当我们抬起头来感受一座山的视觉。我们便知前面有一座山。’然感觉本是心理现象。我们从何得知前面有一座‘自然现象’的山呢?其答案为:‘因我们从此感觉能确知前面有一大块碳酸钙,矽酸,或他种分子聚集之自然现象存在也。’然我们如何得以从感觉之心理现象,确知前面有碳酸钙等分子聚集之自然现象存在呢?其答案为:‘因为我们曾经将一块能够使我们眼里发生同样视觉的物质,用化学分析证明含钙元素和碳酸基;所以知其含碳酸钙,余类推。’然我们如何从化学分析知含钙元素和炭酸基呢?其答案为:‘因我们将这一块物质注以盐酸;发出气泡,无色,无臭,能使石灰水变混浊;所以知其含碳酸基。又因在其酸性溶液中通进硫化氢不生沉淀;加氢氧化铵,氯化铵,及硫化铵,仍不生沉淀;复加碳酸铵而生白色沉淀;再溶于盐酸,加硫酸铵浓液及硫酸,不生沉淀;冲淡而加草酸铵生白色沉淀;所以知其含钙元素。’然我们如何得知发气泡,无色,无臭,混浊,沉淀,不沉淀,白色,等等呢?其答案仍是凭视觉及嗅觉感知的。但视觉及嗅觉仍不过是心理现象。那么说来说去,我们还是不曾得到一些自然现象存在的真凭实据。不过根据了心理现象的感觉而这样猜度罢了。唯物论者相信,凭了心理现象的感觉,而且用心理现象的思想所猜度出来的事实,反而不信我们所清清楚楚自己可以觉得的心理现象的本身;岂非奇谈吗?
这本书上有一段证唯物论的推论,是根据地球进化说的。他说:‘当地球还是白热的时候,在地球上当然没有生物。可见是从死的自然界才生出活的自然界来的。’但是自然科学上还不曾寻得一些从自然科学的方法,使死的自然界生出活的自然界来的线索,就下唯物的结论,未免太早。虽然化学上已发见由炭酸与水及某种触媒接受太阳光线可合成甲醛,及更复杂之有机物质,和植物的叶的工作相符。但是活的自然界的必要条件是必须成个体;而且能营同化作用使个体滋长,又有分裂作用使个体繁殖。倘未具此条件,就可认为已发见生物的起源,那么造了机器能代手工,亦可认为已能造人了。
有企图以生理学证唯物论者,因为解剖动物的时候,发见感觉神经和运动神经之间,有一种联络。生理学上说动物有一种生理的反应,就是有某种感觉,能够经过这种感觉神经,和运动神经的联络而生运动的。这是动物的无意识的自卫机能。例如目受强烈光线而瞬,一足向前滑而他足急向后支等皆属此类。唯物论者据此以为是心理现象,只是自然现象的铁证。然著者曾有二次在火炉旁烘手,一次无意之间触著烟通其热约在摄氏二百度左右;又一次触炉壁其热度更高;手指皆立即缩开而未被觉烫。从当时只有触著的感觉而并未有烫的感觉,可见自触著,至离开所经过的时间,必甚短促,决不能较长于所谓生理反应。然而决不是无意识的,因为并未有烫的感觉,所以离开的运动,不得不是触的感觉所致。然触的感觉,倘使能无意识的生离开反应;那么触著别的东西,亦应当离开。然而事实并不如此,可见所谓生理反应并不是无意识的。
虽然动物自己明明能够觉得有心理现象,然而还有人相信唯物论。这里面亦有一个原因,因为一个动物的心理现象,只有他自己得知,而且只能凭他自己的记忆力,记在自己心里。无论何人不能研究别人,或别的动物的心理现象。而且因为一心不能二用,用在研究上了,就不能同时再用在别的心理现象上;所以连他自己的心理现象,亦是不容易研究的。这是自然科学能发达,而纯粹的心理学,不能发达的缘故。现在心理学家,所研究的大半是实验心理学。质言之,就是研究动物对于自然现象的感觉,和因此感觉而施于自然现象的行动。再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仍旧研究的自然现象。至于纯粹的心理现象,他们差不多完全不曾研究过。所以唯物论者,根据这些成绩下一结论,说心理现象不过是一种方式的自然现象。正好像瞎子不相信天文学一般。
心理学家——尤其是唯物论者——以为心理现象完全是感觉和联想。那个结论是错误的。他们所以得到这个错误的结论的原因,只因为平常人一天到晚的思想太多,不容易分析的缘故。著者在上回撰的那篇‘佛法与科学’上面说过修观的经验,因为修观的时候,思想渐趋于单纯,所以不难觉得常有许多旧事突然回忆起来,决定不是联想,而且还有种种幻象,有时非常复杂,好像一幅很精细的图画,或很有规则的花纹;这些非但不是联想,并且不是回忆,因为往往绝非生平所曾经看见过的;亦非如小说家或画师,将许多回忆用意匠贯串而成的幻想,因为这些复杂的幻象,分明是一时突然纤悉呈现在心头的。又不是许多回忆的杂然并陈,因为常常是很整齐的。可见心理现象,非但不尽直接从自然现象所生,而且亦不尽间接从自然现象所生,确实有离了自然现象而存在的。
唯物论者或者还要说:著者所主张的不过是这本书上驳过的‘精神独一论’。这本书上说过精神独一论,虽然是唯心论之最完善的方式,但是人们吃饭穿鞋等等,总没有人都不相信有吃的饭穿的鞋等。而且若果相信只有感觉存在,那么我们自己之存在亦和外物或他人一样。讲到这个地方精神独一论就是自杀;然而著者并不说不相信有吃的饭穿的鞋等,亦不说自己和他人都不存在。现在本文不能够细讲,请读著者的‘佛法与科学’。
然而这里著者还可以再补充几句,西洋哲学家大概以为关于宇宙观只可以有三种主张:第一种是认为精神和物质都是真实的不变的,普通一般人,以及除了佛教以外一切宗教,大概都是这种主张。对于这种主张著者已在‘佛法与科学’里面说过,佛法的结论和科学家是一致的;所以不成问题了。第二种是只认精神是真实的不变的,就是这本书上所说的精神独一论。属于这种主张的哲学家很少,因为这本书上批评他自杀,的确不错;所以亦不成问题。第三种可以说是物质独一论,只认物质是真实的不变的。唯物论就是这一派。他们将前二派推翻了,所以自以为得到胜利了;然而他们并不曾找到一些证据,可以证明物质是真实的不变的。和前二派不曾找到一些证据证明精神是真实的不变的一样,仍不过是一种武断。从前道尔敦立下一个武断的结论,说原子是真实的不变的,直到发见了镭,方才把这个武断的结论推翻了。然而科学家凭了他们以为物质必须是真实的不变的底武断成见,又立第二个武断的结论说质子和电子必须是真实的不变的。但是原子既可以不是真实的不变的,怎么见得质子和电子就必须是真实的不变的呢?所以唯物论者底主张唯物论,实在并没有一些别的理由。只有一个缘故,就是仍以为精神和物质中间,似乎总要有一件东西是真实的不变的,这么一个成见罢了。但是照著者前文所述佛破我执,和科学家驳灵魂的方法,固然证明精神决不是真实的不变的。然而照著者前文所述佛破法执,和本文上面驳唯物论的方法,又确实证明物质亦决不是真实的不变的。所以著者对于上面的三派哲学是一齐反对的。那么这精神和物质凭什么方法维持秩序呢?著者可以说:这个便是前文所述的第八识,精神和物质同是他的表现;但是他亦并非所谓真实的不变的。不过好像长流水一般连绵不绝而已。
科学之根本问题
欧克里得著几何原本(Euclid's "Elements")推理精确,为后世以科学方法治学之始祖;顾其公论十二(Axiom 12)不为后世多数学者所满意。犹如伟大建筑物营于流沙之上,未免根本动摇。故罗巴怯夫斯基(Lobatchewsky)等得撇去此公论,别演为非欧克里得几何(Non - Euclidean geometry)。虽然,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吾人学问固莫不以常识为基础。盖所谓科学方法者,无非依逻辑(Logic)规律,据提案以求断案耳。所得之断案,为新学说,为新发明。所据之提案,非为常识即为他人先得之断案。然先得之断案,仍必据他提案以得之。故其最初之基本提案,终必为常识无疑。至于常识究属何物?虽有时亦得藉科学以回溯一步,而其方法仍不外据他常识为提案,以求此常识之断案,以为此常识之说明。其不能窥常识之源可知。故关于时(Time)空(Space)量(Quantity)质(Mass)等常识,其为自然科学之基本提案,实与几何原本之公论无殊。且其不能使人满意,未必愈于几何原本之公论十二。故今日之自然科学,虽发达已至可惊之程度;当知其基础,仍筑在此未有满意说明之诸常识之上。更端以言之,则今日之科学,可称为欧克里得式之科学。而撇去此诸常识,亦仍可别演为非欧克里得式之科学也,非欧克里得式之科学为何?三千年前印度净饭王家悉达多太子所立之佛教是也。夫欧克里得几何,基于一直线上同平面之诸垂线,无论如何引长,其距难恒不变之常识。而非欧克里得几何,则基于认此诸垂线为或渐凑近或渐远离之条件。今自然科学基于物我对待之常识。而佛教则立万法唯识。万法者,一切心理生理物理现象,上文所谓常识,与立于此常识基础上之种种科学问题,皆是。唯识者,言其唯是心理作用也;然心体本来空寂,生识乃由于迷。因迷造业,因业感报。同业感总报,异业感别报。种种科学问题,与其所基之常识,皆不过吾人夙生同业所感之总报而已。而即此业报亦无实体,唯是心识,故曰万法唯识。故曰:今日之自然科学,为欧克里得式之科学,而佛教为非欧克里得式之科学也。或曰:常识虽非可以逻辑证明,然为人类之良知,至诚无妄。彼违反常识之非欧克里得几何,不过等于游戏问题,无裨实用。佛教既为非欧克里得式之学问,则亦安足研究乎?曰:人类心习,骤视之似良知,细考之而知其不然者不胜搂指。大地平衍,似良知也。地体静定,星日运行,似良知也。物质依平行线坠落,似良知也。若谓违反常识者不足研究,然则力学天文学证明物质相吸,及地球绕日,科学家何以信为的论乎?又如物质永存(Conservation of matter),能量永存(Conservation of energy)皆与常识违反者。而今则已成为科学上颠扑不破之原则矣。至于时间与三维之空间(Three-dimensional space)互为独立,此吾人极坚固之心习也。而爱因斯坦(Einstein)据天文学之记录,及高深之数学,证明时间与空间相涉,成一四维之几何。又以物质散布其间,更使此四维几何,由欧克里得的变而为非欧克里得的,为物质相吸之说明。非但违反常识,抑且有类于代数学中之幻量(Imaginary quantity),回非吾人心力之所能想像矣。然自其说出后,举世科学家方交口颂之,未尝以其违反常识而鄙为不足研究也。何独于此万法唯识之论,乃以违反常识疑之乎?或曰:物质相吸,地球绕日,乃至爱因斯坦之相对论,皆积精密之实验与计算,以证明普通见解之矛盾,与夫科技新说之密合,而后乃以学说易常识。今欲以万法唯识之论代物我对待之常识,有何理由乎?曰:解剖学证明人之见物,不过眼底网膜(Retina)起化学变化,其闻声不过耳内毛细胞(Hair cell)之震颤。然则我之见性闻性,未越网膜毛细胞一步。纵有与我对待之物,我何尝能见闻之?不特此也,我固未尝自见我之网膜毛细胞,何况其与我对待之物所印之遗迹。更何况于能印此遗迹之物。然则物我对待之见解,果有何种根据乎?至于万法唯识,固佛与地上菩萨得无分别智者之所亲证。子自未修观行,而不信佛说,此何异于不学无术之徒,自未习自然科学,行科学实验,演科学计算,乃斥物质相吸,地球绕日,物质永存,能力永存,及爱因斯坦相对论等为无稽。子其认为知言乎?或曰:然则子已得无分别智,证唯识实性否?曰:不佞虽未亲证唯识,然阅三藏十二分教,理由充足,信其决非妄语耳。子信科学,岂曾于科学中种种问题一一自行实验,自行推算证明乎?抑大多数仍据前人记录,闻前人说明,认为理由充足而信之耶?或曰:子之言辩矣。虽然,学以致用为贵,科学才发达一二百年耳,而其增进人类之愉乐便利,固有实事可征也。反观佛说,利乐有情,未有实证,无乃徒属理想乎?曰:所谓苦乐者,以人心之欣厌为准则乎?抑仅以物质之精神粗丰俭为准则耶?若谓人生在世,不必问心中之感想如何,而当以黩货为唯一之天职。是说也,恐无人肯承认之。然则苦乐固当以人心之欣厌为准则无疑也。故箪瓢陋巷,有不胜其乐为焉。而大楼汽车,有难言其苦者焉。且今世物质文明教人以任性纵欲;然世间之物力有限,吾人之所欲无穷,分配势不能均,而竞争杀戮之祸乃愈烈。今其成绩已可睹矣,增进愉乐之效,固如是乎?窃愿学问界之先进,对此根本问题一潜心研究,毋徒墨守此不澈底之科学家言,而故步自封也。
王季同居士传
于凌波
王季同字小徐,近代佛教居士、佛学家,同时也是科学界先进。他原籍安徽省芜湖,清光绪元年(公元一八七五年)出生,一向侨寓苏州。季同幼年受儒家传统教育,及长毕业于北京同文馆。光绪二十八年,在上海与蔡元培、汪允宗合作,三个人办了一份《俄事警闻杂志》。那时是日俄战争的前一年,有识之士皆知俄国对中国的野心与威胁,所以蔡元培与小徐等创办杂志,对国人提出警讯。果然翌年——光绪二十九年日俄宣战,以中国东北为战场。
光绪末年,小徐到欧洲留学,在英国学习电机工程,毕业后到德国西门子电机厂实习。他曾发明了一种‘转动式交流直流变压器’,并以英文撰写《电网路计算法》论文,在欧洲的科学杂志上发表,以此而颇负时誉。他于民国初年返国,初任职于‘中国科学院’,并曾一度任教于国立北京大学,与胡适之、辜鸿铭等为同事。后来他自己创办了一家‘大效铁工厂’,制造柴油引擎及发电机,绩效颇著。民国十七年,他进入上海‘中国铁公司’担任总技师,中国铁公司是当时纺织业钜子聂云台创办的事业,厂址在上海江湾,规模非常庞大。二十一年‘一二八’战事爆发,工厂为炮火所毁。
小徐研究科学的经过,见之于民国二十二年,他为周叔迦所撰写的《唯识研究》序文,序文中有谓:‘我少年时代喜欢研究数学、科学,读明季利玛窦、徐光启,到清季江南制造局的译本书,周美权先生与我有同好,四十年前我们二人就因为讨论数学结为友......’文中所说的周美权,是周叔迦的堂兄。至于他由科学家而信仰佛教,见之于民国三十五年,他为尢智表所著的《佛教的科学观》一书的序文:‘余自五十余年前始读欧美数理化工专科译籍,知此种知识实为今日立国要务,故汲汲于输入欧美新文化为事。又因受自然科学之暗示,认为一切宗教皆是迷信。直至四十余年前,在南京闻杨仁山居士说法,始知佛法实是真理......’
小徐青年时代,以科学知识为立国之要务,认为一切宗教皆是迷信。直到他三十岁左右,在上海创办‘俄事警闻’那段时间,在南京听杨仁山居士说佛法,始知佛法实是真理,因而开始信佛。至于他开始研究佛学,则是由欧洲留学回国以后的事。他于佛学研究上涉猎颇广,对于法相唯识之学、佛家逻辑的因明之学,都下过功夫。中年以后,致力与宗门参究话头,他家中设有佛堂,佛堂中置有禅榻,日坐一柱杳,从不间断,因于禅定亦颇有省悟。
他的佛学论文,不仅是理论上的说明,亦半由实证功夫得来。他于坐禅中,领悟到禅宗的参究工夫,与牛顿见到苹果落地时的心情无异,因而证明古今中外学者,无论于社会科学或自然科学、在理论上或应用上一切的发明,无不从刹那定境中现量发出。但若无禅定工夫,或定力较浅的人,刹那即落于比量。
小徐的佛学著作,最早发表者是《佛法与科学之比较研究》一书,此书撰写于民国十七年,初发表于《海潮音》杂志,于民国二十一年出版单行本。这是第一位科学研究者所写的佛学论文,所以在佛教界引起一阵轰动,获得热烈的好评,许多佛教社团纷纷翻印,作为佛教的宣传书,直至数十年后,台湾佛教社团仍不时翻印赠阅。
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战争,他所服务的中国铁工厂毁于炮火。此时季同已年近花甲,以后他是否再创办事业或任职他所,不得而知,不过他在佛学研究上益发精进。民国二十二年,北京大学教授周叔伽出版《唯识研究》,他为是书作序,洋洋万余言,内容较《佛法与科学之比较研究》尤为精辟。在欧美宣扬素食及保护动物的女居士吕碧城,曾致书季同问道。季同的《答吕碧城》,亦洋洋数千言,以科学新义解释旧说,精辟透彻。民国三十二年,小徐撰写《佛法省要》一文。虽说只是一本三数万字的小册子,却包括了佛法与自然科学及实验哲学上的诸多问题。他引经据典,由浅入深,用客观比较的方法,分析东西文化、自然科学、实验哲学与佛法之间的关系。民国三十五年,尢智表著《佛教科学观》、《一个科学者研究佛经的报告》二文出单行本,季同各为作序。
民国三十七年,小徐在苏州病逝,享年七十三岁。后来上海出的《觉讯月刊》上,介绍小徐生平概要,附在《在一个科学研究者研究佛经的报告》序文后面,附语曰:
(觉讯月刊编者按):王季同居士字小徐,苏州人,前清时留学英国,研究电工,并在德国西门子电机厂实习,曾发明转动式变压器,回国后在中国科学院工作,著有《电网路计算法》(是用英文写的),在电工上有很大的价值。他对佛学研究的工夫正和他的学一样精湛,著有《佛法省要》和《佛法与科学的比较研究》等书。一九四八年在苏州逝世。这篇序文是编者根据原序节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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