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佛教,薪火相传
人间佛教,薪火相传
主讲人:释昭慧
一、前言
诸位法师、诸位学界先进、诸位贵宾、诸位居士:大家好!
这次的“大会引言”,由我来负责担纲,有一段原委。起先是想邀请同样在台湾提倡“人间佛教”的星云大师,来这里做一个“人间佛教经验分享”之类的专题演讲,但是星云大师这段时间要出国,无法莅会演讲。后来仔细想想,研讨会中的论文,是针对特殊主题而作论述的,那么个人就不妨在大会之初,与大家分享一个综合性的主题:在整个时空座标之中,全面回顾印公思想的意义。从民初的中国佛教,到战后的台湾佛教,扩而大之,到当今的华人佛教,乃至于时下的佛教学界,印公导师的著作,对它们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而这个影响必然有因有缘,个人想针对于此,做一个综合性的论述。
导师的等身著作,涵盖的面向是非常广大的,在这短短的五十分钟里,要谈他的思想纲要,以及他对佛教的重大影响和成就,这对于个人而言,是一个重大考验。
二、举行研讨会之缘起及意义
这一次的研讨会,订名为“人间佛教,薪火相传”,理由是:做为一位杰出的宗教家、思想家,他的思想内涵或宗教精神要发扬广大,是一定要有后继人等“薪火传承”的。
佛陀在世时,建立了僧团,僧团所被赋予的使命:就是“令正法久住”。同样的,印顺导师的思想轮廓,从民国三十一年写《印度之佛教》,业已具体勾勒出来,以后更逐步以各种专书及文论,具体呈现其“人间佛教”的理想,至今已著作等身。我们在受法乳深恩之余,是否也应当仁不让,以“做一个‘人间佛教’的传人”自期呢?
由于他的思想颠覆传统,自然深具争议性,而受到佛教界的许多抵制,甚至于也有后学晚辈提出不同的看法。这次的研讨会,很有意义的是,也有文章提出教界其他人对导师思想不同的看法。我觉得有对立的、不同的、批判性的看法,未必不好,而且经常会激荡出真理的火花。我常想:喜欢印顺导师思想的人,几乎都带有一点批判精神;因为具有批判精神,所以才能够接受他老人家对于传统见解和制度的批判。
带着这样的批判精神,如果也能够有印顺导师的“缘起”智慧,愿意听听其他不同的声音,衡量这些声音到底有理还是无理?有则改之,无则嘉勉。这不也是好事一桩吗?这里没有一言堂;党同伐异,不是我们的目的。学问进步,道业有成,应该才是我们共同的期许,也是导师一向对我们的期勉。
因此,印顺导师思想的整体回顾,对于这个研讨会而言,是其中一半的意义,而这也是我们“从思想化为行动”的活水源头。其次,另一半的意义是:我们也应该共同讨论:未来薪火传承的工作,该怎么走下去?作为印顺导师思想主轴的“人间佛教”——“人菩萨行”,这样的理论,在当今时代,面对佛教,面对社会,应该如何在实务上有所开展?在思想面,我们需要再作阐发;在行动面,我们也需要踏实交出成绩单。所以这次的研讨会,把握住“理论”与“实践”这两个主轴:对印顺导师思想,作一回顾与前瞻。
不祇是为了报答印公老人的法乳深恩,即便是为了报答三宝恩与众生恩,我们都应以更宏观的眼光,前瞻未来的台湾佛教、华人佛教,乃至于世界佛教之“人间”性格,并以行动证明:“人菩萨行”,不是故纸陈言,不只是经典中遥远的故事,也并不是从太虚大师到印顺导师不切实际的热情理想,而是我们生命中的实证经验。我想:这一自我期许,必当鼓舞当今每一位弘扬印顺导师思想的佛弟子。
蓝吉富老师认为:可以形成一个“印顺学派”。我以为:这样的学派,它应该要蕴酿更成熟的思想;而且如果这个学派真的形成,如果它的成员具足印顺导师的智慧,它可能也会同步解构“学派”的观念,而不以“一宗一派”划地自限。因为它会在“契应真理”的前提下,自我超越,以突破时代的限制,恰如其份地“契应机宜”。就像印顺导师,他面对着太虚大师“问政而不干治”的思想,提出了批判和抉择;但是台湾佛教如今又面对着社会空前的变局,从戒严到解严,民主运动已有成果,全民的政治参与异常热烈,社会运动也非常蓬勃,陆续在台湾打造新制度,蕴酿新思潮。如果这时候的“人间佛教”,只是停留在学术殿堂与庄严的佛堂里,而没有以它丰富的生命力,带动社会的新思潮,建构更公平良好的新制度,共同打造“人间净土”,我相信这样离印顺导师的理想,是非常遥远的。
三、薪火相传者的责任
(一)以批判的精神回顾与前瞻
既然印顺导师批评与挑战了传统,那么也必须公平的接受当代台湾佛教其他声音的批评与挑战,而作如理如法的回应。所以他曾经也很磊落地将这些回应,结集成《法海微波》一书。面对这些批评的声音,我们这些印顺导师思想的研讨者、弘传者,要负担怎样的角色?是不是要像传统佛教的某些人,成为思想控制的“法西斯”?——我们知道:很多传统佛教的道场、学院,甚至大专佛学社团,是不准将印顺导师的著作摆上书架的,他们以消音的方式,来取代真理的辨解。
我相信,做为一个“人间佛教”的薪火传承者,应该要有这样的胸襟与雅量,接受任何的批评与挑战,并做确当的回应——这是薪火传承者的第一个责任。没有批判精神与“不强人以从己”的心胸器度,就无法深入印公思想的精髓。
(二)开创宽广的思想与行动面
其次,在思想方面,我们所做的,不应止于回应批评与挑战,那未免还太消极被动;我们应在印公学术成就的基础上,做更深刻、更宽广的思想开创工作,这是薪火传承者的第二个责任。
印顺导师的思想,以及他治学的方法论,一以贯之,都来自“缘起”的正观。由于深层的缘起正观,使得他肯定佛陀教法的本质──“缘起”,以及衔接“缘起”与“性空”的中观深义。由此出发,出入古今中外诸家思想,而作正法的抉择,这是不囿于“寻根情感”与“民族情感”的。所以我曾说:“导师在治佛学或教史的过程中,‘依于本质的佛法’而作抉择,可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批判者,并不拘执于‘民族主义’或‘原始佛教’的情结。”
对导师而言,在他那个时代,以他所拥有的条件,他已经发挥到了极致;也就是说,他的身体孱弱,周遭又没有很良好的研究环境;因为“先知寂寞”,也没有很多的追随者;在客观的环境中,又因为某些政治禁忌与教界敌意,而受到打压。在那样的处境中,他可以得到今天的学术成果,已属奇迹!
(三)超越先知──契理而又契机的阐发
从导师的自传与文章所流露出来的心情,我们可以发现:这位老人家,虽然身体孱弱,但是却充满着为法为众生的热情。由于时节因缘所限,他只能默默地著书立说,甚至曾经遗憾地说:“我与现代的中国佛教距离越来越远了”,这也透露了他的深刻无奈。我们相信:如果没有这些时节因缘的局限,如果他身边多几位有大悲、大智、大勇的同愿同行者,他对中国佛教的影响力,还会不祇于此。但是这些无奈,也使得他断然从“外弘”回复到“内修”的生活,写出了更多更精采而广度深度兼具的创作,更方便了我们这些后学者,让我们得以在这雄厚的教史与教理研究基础上,坚固正见,并继续迈进。
我们除了尊重、珍惜导师的研究成果之外,在这个成果的基础上,当然也有责任继续迈进。无论是在法义上、思想上、制度上,或修持上,我们应该要有契理而又契机的,进一步的阐发和创意呢。这相当程度的在考验着我们的智慧、悲心与勇气,因为印公已经是佛教思想中的先知——“至德难为继”,先知的睿智,本来就是很难以超越的;而在前人的基础上迈进,又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为什么呢?因为因缘环境不同,就会开展出佛教和社会不同的风貌,我们不能期待所有“标准答案”,都在前人的口袋里,所以,在印公学术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做契理而又契机的阐发与研究,就是弟子、门生与私淑艾者报答老人的最好礼物!
然而除了做研究、写文章,不断的累积更多的学术成果之外,我们是不是也要在行动面,证实“人间佛教”这条路走得下去?而且是不是也要以行动证实:这条路走下去,对于心性有所提升;对于人群,有更和谐、安乐、清净的功能;对于整个社会,能够发挥仁慈、公平与正义的理想?否则,我们就不能怪人从事功的展现,以批评“人间佛教”的理想不切实际。
这类的批评,会激起我们的义愤;但是义愤并不能解决问题,我们只有以行动证明“答案不然”;以行动证明:印公导师这位“思想的巨人”,当然可以透过他的思想,而影响到门生、弟子和私淑艾者,使他们成为“行动的巨人”。那是要拿出实力,而不能靠义气之争的。
非常欣慰的是:在座除了慧瑜与慧理法师,算是在台湾第一代追随老人家的弟子之外,传道法师与我们在座的几位,都已经算是第二代了,有些还是研究导师思想的第三代。第一代的男、女众法师,有的英年早逝,其他也各化一方,导师曾慨叹“学友星散”,甚至慨叹“老来无知音”。再来就看我们第二代亲近导师的僧信二众,看在台湾社会与台湾佛教,能不能做出一些成绩来,能不能尽心培养第三代更多思想的接棒者?这是我们须要很严肃地自我面对的问题,而不是争义气的问题。毕竟我们耗尽了一生的心血,所为何来?如果只是在争一个胜负,以做为一个佛弟子的心胸,岂不是层次太低了吗?
我们的热诚,我们的成就,不来自于与人争胜负、较量高下,而自有它的活水源头,那就是导师所揭橥的,“人间佛教”的理念。这个活水源头,启发了我们的信心与愿力,而且在实行下去之后,更实证了“人菩萨行”在人间的意义与可行性。这才是我们报答师恩的正确心态。至于是不是要形成主流学派?需不需要形成佛教学术界的霸权?我觉得那些考量都未免太“形而下”,而且与“法”不相应。
当然,蓝吉富老师站在史学者的立场,认为“印顺学派已经形成”,这样说是没有错的;他公平地研判:导师的思想在台湾各界,乃至于在世界各国,已经形成了某一种汇聚出来的力量,形成了非常广面和深度的影响,所以作为一个历史学者,定位它已慢慢形成一种学派。
我并没有想要颠覆蓝老师的看法,只是认为:作为印顺导师的弟子、门生和私淑艾者,常常要记得:导师不以“一宗一派的徒裔”自居,更没自创宗派的企图心。就是因为他超越宗派,而具足批判精神,才成就他今天的思想与学术成果。可是,如果我们没有这样的心胸、眼光看到这个重点,即使读再多导师的书,也可能只是“两脚书橱”——吸收到了更多的佛学资讯,但没法子转化成为人生境界;等而下之,形成党同伐异,就更不堪入目了!
四、印顺导师思想述要
接下来,向大家简单回顾一下印顺导师的思想。在他的等身著作之中,因为讨论的问题层面非常广博,所以许多人无法掌握:他老人家的中心思想到底是什么?于是他在八十岁那一年,写下了由博返约的毕生思想纲要书——《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编入[华雨集]第四册)。
当他写这本书的时候,他没有想到会活到今天——九十四岁,因为他常常觉得:他的身体非常瘦弱,可能随时会离开人间,应该对有心追求正法的佛弟子,做一个总的提撕;而他也渐渐发现到:许多读者确实没有抓住他思想的要领,所以决定写下这本小书,把他的思想作一个扼要的回顾。以“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为名,可以说是贯通他全部著作的内在精神。他在民国三十一年,就已经在文献资料短缺的情况下,依大藏经的原始资料,以睿智拉开他的思想主轴,这就是:“立本于根本佛教之淳朴,宏阐中期佛教之行解(梵化之机应慎),摄取后期佛教之确当者,庶足以复兴佛教而畅佛之本怀也欤!”换句话说,他的治学心得,不是即兴式的“瞎子摸象”,而是来自于阅读全藏之后,对于整个印度佛教思想发展之利弊得失,所做的敏锐观察与抉择。
导师身体的孱弱,是他毕生的负担与苦难;但是,我们也不得不说:由于他孱弱的身体,使他得以避开许多在佛教界不得不面对的应酬。因为,即使在这些场合中无法出席,也不致于受到见怪。深入三藏固然是他思想成就的重大因素,身体违和也算得上是逆增上缘,但是,他的睿智才是他有所成就的最大因素,否则,自古以来阅藏或病弱的僧众多矣,自玄奘大师以下,我们也还没看到哪一位阅藏的高僧大德,能因阅藏而产生像他这样辉煌的研究成果!还有,我们别忘了:他的思想轮廓,是在写《印度之佛教》的时代,就已经全体浮现;他也是对大乘思想提出“三系”教判,而迥异于印、中传统、外国学者乃至他自己的恩师太虚大师之看法的第一人。那一年,他才三十七岁。
但是,由于文献资料不具足,所以他在战后来到台湾,经过多年弘法和僧教育事业的努力之后,终于毅然放下一切,就《印度之佛教》的章节,以为写作大纲,依一个一个的主题,整理出一部又一部的专书。这些专书所涉及的幅度非常广博。从佛陀时代、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初期大乘、中期大乘到秘密大乘,他全都做了主题研究,并有相应的专书出世。
即使是中国佛教,虽非他著作的主轴,所占的篇幅、页数也不多,但从〈中国佛教史略〉之中,依然可以看到,他可以用最简洁的文段,从佛法的本质,以及大乘佛教诸家的思想体系,而对中国自格义佛教以来的思想发展(特别是天台与华严、禅宗与净土),做出最扼要而又鞭辟入里的介绍与批判。
他在《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中,特别提到:“真正的佛学研究者,要有深彻的反省的勇气,探求佛法的真实而求所以适应,使佛法有利于人类,永为众生作依怙”(页五)。这也就是说,如果适应流俗,无论获得再多的掌声、再多的信徒和资源,对于佛法的久住世间,是没有深刻帮助的。所以,他非常重视“空相应缘起”——佛法的纯度。这是“契理”的一面。
但是另一方面,由于导师是一位缘起论者,所以他虽重视佛法的本质,却从来不将本质的佛法与“原始佛教”画一个等号,他认为:即使是佛陀时代,依然受限于世间的因缘(例如:厌世的风潮、苦行的风气、各种印度文化、社会层面的影响),因此,并不是佛陀时代所行的制度,就可以全盘复制到当今佛教社会的。他虽然尊重《阿含》与《律》,依然看得到这些原始佛教典籍之中,所流露出的契机一面,以及部派思想的倾向。所以他依龙树所说的“四悉檀”以阐明《阿含》的多面向开展。在它阐扬真义的“第一义悉檀”之外,有一部份是为了对治外道的邪见与佛弟子的特殊烦恼,那是“对治悉檀”;有一部份是为了要鼓舞人心向上向善,也就是“为人生善悉檀”;还有一部份,是适应当时印度社会的机宜而作转化与净化,那就是所谓的“世间悉檀”。
所以,导师从来没有呼吁“回归原始佛教时代”的口号,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不赞同“复古派”的原因。一切去取抉择,来自于他的缘起正观。因为他认为佛法流传于世间,无论是思想还是制度,都是世谛流布。龙树说:“不依世俗谛,不得第一义。”第一义是超越言语思惟的,是所谓“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怎样证得第一义?这当然还是要靠世俗谛作为沟通的桥梁。
佛陀所证得的正法离言说相,但他还是必须运用语言来传布教导,以期追随者能够像他一样证入正法;同样的,佛弟子们代代相传,依然是要仰仗世间的语言与概念以为桥梁,以弘布佛陀的教法。不但如此,佛弟子们也要有些行为规范,这些规范逐渐形成了配套措施完整的制度,这套制度当然也不是凭空而来,自有其基本原理;而且这个原理,一定也是符合“缘起”正理的。所以印顺导师很简洁地说:一定要“依法以摄僧”。
僧众共住要能够清净和合,一定是要有“法”为依凭;如果与“法”不相应,纵使它可以壮大,可以普及,可是它终究会带来困扰。因为凡是与清净法不相应,与无明、我见、我爱、我慢相应的,它必然会产生后遗症,产生生命的重大苦恼。
五、印顺导师在当代佛教史中之重大成就与影响
(一)制度方面──尊重阿含与律的时代意义
因此,在思想和制度方面,他虽然尊重、珍惜《阿含》与《律》,但是他并不是不加择法而全盘接纳的。最具体的例子,就是他批判大迦叶面对戒律的态度。这是律典中有名的公案:佛陀灭度以后,大迦叶当主席,主持五百人的结集大会;在座的多闻者──阿难,因为是佛陀的侍者,而又多闻强记,所以主持法的结集。他说他亲从佛闻:“小小戒可舍”(或译作“杂碎戒可舍”)。
当时大迦叶是采取质疑态度的。他认为:如果“小小戒可舍”,那么哪些可舍?如何有个定准?我们的戒律,可归纳成五篇七聚(八类)。如果你说:最轻的那一类可以舍,别人也许可以说:“我认为第七类也可以舍”;如果你说:第七类以下可舍,别人也许可以说:“第六类也应该可以舍”;如果我认为第六类以下可以舍,人家可能会向我抗议说:“第五类也应该舍。”这样是“伊于胡厎”的。最后大迦叶下了结论:“若佛所不制,不应妄制;若已制,不得有违。如佛所教,应谨学之。”主席如此裁决,大家没有异议,阿难显然成了少数。
但是,导师不会因为那是律典里的记载,是律典里的主流思想,而就接纳它;相反的,他提出了强而有力的批判。因为他认为:制度是不可能一成不变的;它既是世俗谛,就一定会随“诸行无常”法则以运转;当时空因缘不同的时候,怎么可能照本宣科呢?所以他固然重视戒律,却反对那种琐碎严苛的教条主义。
同样地,今天在座的,有许多出家法师,我们必然也会面对相同的处境——纵使再有心想要当大迦叶的追随者,对所有佛所制定的戒律,想要一体从同,轻重等持,但是我们也会发现到,实际的困局是:我们没有办法做到。而那绝对不是律家所说的,因为“时丁末法,障重罪深”,而是因为:时空背景都不同了,有些随时空因缘而制的规范,已经不切实际,甚或不敷使用。
以后者为例:当代社会中,有许多的新事物出现;人际关系的模式,也有重大的转变。僧团适值当代社会,总不能“不食人间烟火”(而且集集大地震这一震,再“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家人,也不得不从山林中震垮的废墟走了出来)。于是,我们面对迥然不同于佛陀时代,乃至民初时代的新局面,这样的新局面,有太多的新事物,无可避免地进入到僧团之中,哪些不妨碍修道?哪些会妨碍修道?哪些对于僧团秩序不构成干扰?哪些却可能形成妨碍?乃至于我们相应于社会所做的言行,哪些可能会受到世间讥嫌?哪些可能不会?这些都须要我们重新反省思考,而且不容自由心证。
但是不容自由心证,我们又如何反省?这不是矛盾吗?不然!原来,反省与批判,还是立基于“缘起”的正观。也就是说,印顺导师所说的:“掌握佛法的本质”,就变成在制度面作抉择时的依凭。看到“依法以摄僧”的深义,然后制度的精神,才会在当今社会活络起来。于是我们才能进一步问道:在今天,应该如何维持制戒的精神,而同样达到预期的效果?
有些非属佛陀时代的事物,如今天的网际网路,应该如何规范僧众的网路伦理?还有,各种传媒都非常发达,僧尼是不是可以看电视节目?不能则已,如果能,那么,哪些节目才适合收看?这些都是崭新的课题,不可能期待佛陀在两千六百年前就帮我们制好。如果认为佛陀已预先帮我们制好,那么佛陀就不是缘起论者,而成了“全知全能”的神,佛教就会由缘起论与无神论,而变质为有神论与创造论。
在制度面,导师有很多的抉择,无法在此一一细说;一言以蔽之,这些思想言论,都还是放在“依法以摄僧”的脉络上的。而他更大的功力,则是思想面的抉择。
(二)思想方面──把握缘起深义,多说缘起,少说性空
依《印度之佛教》以为基础,他先撰《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以探讨《阿含经》与《广律》的形式与内容,然后又以《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来探讨部派佛教(以有部系为主)的思想与著作。有关于大乘佛教的部份,他写下了《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叙述西元前五十年到西元两百年之间的初期大乘思想,但是往上追溯到原始佛教与部派佛教,往下也开启了对中后期大乘的一些批判与质疑。所以紧接着他又写出《如来藏之研究》,并对秘密大乘,撰为小册《修定—修心与唯心?秘密乘》(收入[华雨集]第三册)而加以批判。晚年他甚至于重写一次印度佛教史(《印度佛教思想史》)
一般人都认为,导师是一位三论学者,但他公开否认;一般人又认为他是宗本于性空大乘,这一点,他是不否认的,但是他也不是毫无异议地全盘接纳。所以,他写了《空之探究》,从佛教思想史的角度,抉择瑜伽行派以前的佛教空义思想。
除了这些专书以外,他的[妙云集]出书更早,分成讲记、专论,以及一般性的文章。整个[妙云集]二十三册,是研究导师思想所不可不读的经典之作;晚年之后,老人也把一些过去所写,而还没有结集成书的文章,辑为[华雨集]五册。
随手一举,就是这么多作品;而这样也还是没有全部列出他的著作。著述是如此丰富,而且涵盖面也相当广大,但是,“吾道一以贯之”,他还是用“缘起”正观的批判精神,从原始佛教一直鸟瞰到汉传佛教、藏传佛教,乃至于南传佛教。
其间他对于所有时空座标中流变的佛法,都做了系列批判和反省。所以我前面会说:作为一个具足批判精神的睿智者,他是不受限于寻根情感或民族情感的。但是,诸位也不要认为他特别苛责中国佛教,如果看完他所有的著作,你会发现:他对印度佛教变质发展所作的批判,其实也是非常严峻的。
以印度后期大乘佛教(秘密大乘)为主流,所发展出来的西藏佛教,由于咒术、仪轨及修法,有违于质朴而“自依止、法依止”的佛法本质,加了更多“世间悉檀”的成份,他当然会有最为严厉的批判;纵使是对自认为代表“原始佛教”的南传佛教,他也非常不以为然。当他出入于世界佛学三大系而做批判时,我不认为他存有民族意识或是宗派意识,甚至我也不觉得他一定是全然站在龙树的立场,来品评诸家。
与其说他是完全站在龙树的立场,不如说他更是站在“缘起”的立场。也因为立基于“缘起”而作正观,所以他多说“缘起”。他曾告诉我:对初学者,他是多说缘起,少说性空的;因为契理之外,还要契机。纵使龙树的性空论极为契理,但是,这是不是契应于一般初学者或钝根行人呢?他的考虑,是非常细密深刻的!
这些年来,我在研究佛法的过程中,也深深感觉到:任何时候,无论是谈佛法深义,还是戒律思想,或是就着世间学科的分类方式,来谈谈“佛教观点”的伦理学、心理学、法律学与政治学,如果能够把握“缘起”的思维脉络以作发挥,这是准没有错的。相反地,如果一开始就讲性空,有些时候会觉得机教无法相扣。因为真就有人,会因为对“空”的浮面认识,而成为拨无因果的恶取空者。
(三)称赞初期大乘的菩萨精神
在重视契机的同时,印顺导师不得不要求吾人:要“以古为鉴”,以记取那些曾经在“契机”的考量下,失去“契理”意义的历史教训。于是,连初期大乘,是他最为推崇的典范,他也都还是殷殷告诫:“梵化之机应慎”。
当然,印老人对初期大乘的人菩萨行,还是称赞备致的。他不认为神学式的整理或玄学性的思考,是大乘的精义所在;相反的,他强调大乘的菩萨愿行。所以他在《印度之佛教》〈自序〉中说过:他赞叹龙树,是因为龙树所说的菩萨:第一、三乘同入无余涅槃而发菩提心,所以菩萨精神是“忘己为人”。其次、人性的软弱,使得重自力的佛法,慢慢滑向他力的易行道,龙树的拣择是:抑他力为卑怯,自力不由他,所以菩萨精神是“尽其在我”;第三、三阿僧祇劫有限有量,而菩萨的悲心,却是无限无量,所以菩萨精神是“任重致远”。
既然如此,他对大乘趋向“天乘化”的发展,“急证精神”的复活,必然是会加以批判的。例如:“梵化之机”,其中除了滑向鬼神化、密咒化的密教之外,就是提倡他方净土的易行道。他从龙树的“志性怯弱”说,以及无著的“别时意趣”论,来加以抉择,认为菩萨的真精神,在于自依止、法依止而无限不已的利他行,这颠覆了传统根深柢固的他力净土思想。
特别是“三阿僧祇劫有限有量,菩萨精神任重致远”的这种说法,提醒了我们人性的矛盾。他在《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中谈到,这种矛盾的心理,使得大乘修行人一方面觉得:如果很快就成佛,那佛菩萨也不显得伟大;可是如果很慢才成佛,又担心自己经不起考验。在这个情况之下,整个大乘佛教滑向简易、快速、方便。
大乘佛教是伟大的,它丰富而尊贵的生命力,远非声闻佛教所能望其项背。它在悲心大愿的交综之下,宛若江河大海,澎湃汹涌,波澜壮阔。但是如果没有缘起性空的深观,稍一不慎,就必然会夹杂大量的泥沙而下。所以印公特别提示信愿、慈悲与空慧具足的“菩萨三要门”,以避免与远离般若空慧的恋世心行有所浑淆。
(四)对中国佛教的批判
基于这一大乘思想的基本立场,他对中国佛教当然会有所批判。他的批判,摘要有三:一、理论的特色是“至圆”;二、方法的特色是“至简”;三、修证的特色是“至顿”。这其中,“至顿”的思想特别与“三阿僧祇劫有限有量”之说对反。希望能够一世解脱、顿超三界、即身成佛,这从中国佛教到西藏佛教,几乎是共同的趋向。
方法至简,使得中国佛教长久以来,在修行的次第上,没有非常明确的解说。有一次导师对我提到:“台湾慢慢有了一股学习南传佛教的风潮。”我当时也回应了一些自己在禅修中的体会,提到过去研读智者大师的《摩诃止观》、《小止观》等,苦于细部的修持步骤没有着落,有些问题没有办法突破,导师提醒我:“即使是智者大师,他都已经提到:禅观的方法中断已久。他也是从经论之中摸索,然后再加上他自己的实修经验,勉力整理出系统来的。”
但是我们回顾中国佛教,早在鸠摩罗什译经的时代,已经有觉贤带来的声闻禅法,觉贤之前,安世高也已经带来了《安般守意经》。可是,为什么在南传佛教还有非常清楚的禅观次第,而北传佛教却是陷入经验传承的断层呢?显然,导师已经看到:问题在于中国佛教“方法至简”的倾向,重于顿超直入的公案问答,缺乏步骤完整的教学次第。
有人认为他只重学问而不重修持,这是极大的误解。顶多我们只能说:他看到好乐深定的危机,也看到正见不足而耽着神秘经验的险恶,但他从不否认“止观”的重要。而且,我们不要误以为他不知道经论文献中的修持内容。他常常引用到的各种论典,特别是《瑜伽师地论》,那里面有北传佛教丰富的修持方法与内容的记载;但是,这些他不一定须要全部引到著作之中。为什么没有多谈方法呢?我想主要的原因是,那些实修内容,必须还是要有具足正见而经验丰富的禅师,循其步骤而作指导。所以他会谈些禅观要领,而且往往一语中的,但他不会自称禅师。
这样的心境,我也有所体会。这些年来追随着导师研读经教,可是在禅法方面,并没有深入体证;所以只要有人问我他修禅观身心体验方面的问题,我都会请他请教其他的大德,或在座的性广法师。我会在上课时依经论正义而谈及修持原理及其要领,但我不好为人师,因为牵涉到切身的修持过程,最好还是要有详熟于每一步骤的实证经验者,以过来人的身份,引领后学。
(五)对人菩萨行的景仰
另外一方面,导师确实也较少谈及禅定内容,我4想主要是来自他对“人菩萨行”的信念——既然三阿僧祇劫有限有量,我们需要在此生急速证入涅槃吗?这种“不求急证”精神的背后,除了洋溢的悲心之外,应该还有甚深的法空智慧作为基础。
所以,很多人认为:印顺导师强调“不修(深)禅定,不断(尽)烦恼”的菩萨行,是违背经教的。但是,印顺导师也在一次谈话中提醒了笔者:在《杂阿含经》里,谈禅定的经文并不多,到了《中阿含经》,谈四禅八定的内容才逐渐多了起来。
禅定是共世间法。但是《杂阿含经》的修持方法,还是“四念处”。四念处要起修,先决条件是“正其见”而“直其行”。换句话说,要依八正道(正其见:正见、正思维。直其行:正语、正业、正命)。还有,就算是要“法随法行”,也必不可少地要经过“亲近善士、多闻熏习、如理作意”的过程。所以导师不是不重视禅观修持,而是配合“四预流支”与“八正道”的顺序,并由总体佛法来看待禅观思想的发展及其利弊。
导师的整个时间、思想、精神,都灌注在为中国佛教把脉——探究问题、找寻出路,自己则以“忘己为人,不求速成”而“安住其心,降伏其心”。如果我们认为这样的老人,一定也要有四禅八定以显示所谓的“证量”,我想这未免也太不了解他的思想重点了。
所以,他以龙树所阐述的菩萨行,作为自己的榜样。他既然“愿生生世世在这苦难的人间,为人间的正觉之音而献身”,此时我们对于他“不修禅定,不断烦恼”的宣告,又何必多作质疑?如果我们能够看到他因智慧与悲心的充沛,而能自在、无诤、淡泊、温厚而又努力于正法的弘传,以度过一生又一生,那么,为他担心有没有“证量”的问题,就显得有点滑稽了!那是“急求自证”者才会产生的焦虑。我想:也许“本生谈”里的释迦菩萨,就是这种“不求急证”的典范吧!
我们不用为释迦菩萨担心,当然,我们也不用为导师担心,接下来要看的是,我们会不会为自己担心?“不修(深)禅定,不断(尽)烦恼”这条路是不是走得下去?我在老人的著作里,看到了“走得下去”的关键,那就是:先具足“正见”和“正行”。
今天台湾佛教的若干修行乱象是来自于不依八正道而行。许多人下手入门,不先了解缘起正见,不先检点收束自己的行为,下手就跑去打禅七。我相信:任何一个人若呆呆坐了七天,一定也会从烦躁、不耐,慢慢归于沉寂,这就是缘起“必趋于灭”的法则,类同于钟摆必从摆幅极大而到终止的原理。生生灭灭的心,如果没有其他烦恼助燃,它是法尔必趋于灭的;慢慢地,心就会止息。心止息,因为身心交感的缘故,身体就会有某一些的神秘经验出现。但是导师提醒了我们,最可怕的就是:那是一条美丽而险恶的歧途。原来,如果没有基本正见时,这些来自於潜意识的神秘经验,我们如何诠释它?这和我们的知见有关。所以他岂是不认为禅观重要?他更忧心的是,为什么大家不在“正见”和“正行”上好好扎下基础?
当他在叙述菩萨道的时候,以无著的“金刚杵喻”,来形容菩萨五位(资粮位、加行位、见道位、修道位,究竟位)的修持次第。资粮位广观诸法,以悲心来帮助众生,这是金刚杵的其中一头,比较粗大。可是紧接着,如果要从加行位迈入见道的时候,就像金刚杵,中间手握的部份,变得狭小了。这加行位的时候,是要做些什么呢?他要深观五蕴之身——依然还是要从“身念处”起修。不相信,大家回去可以参考《成佛之道》。待到从见道位出,修道位的后得智,才又与得以和空性相应,而起修利他的悲愿大行。
所以,导师并没有忽略禅观,而只是把那个位次稍稍延后。因为,一个人如果没有发广大心,培养关怀众生的惯性,太早尝受到禅悦的滋味。那种舒适的滋味,会令人难以自拔的。为什么说是“逃禅”?因为世人在心灵空虚的时候,往往会逃避到五欲之乐中,暂时麻醉一下自己的感官。而禅修者如果没有悲心大愿,则往往容易耽溺在禅定喜乐中,不想出离。所以导师指那是“个人主义”,与苦难的世间没有太多的干系!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发广大心?
面对苦难的世间、苦难的众生,他认为直趋于佛道的“人菩萨行”,其可贵就在于:先在生死的洪流之中,锻炼身手。这个灵活的身手来自于哪里?起步不是来自于甚深禅定,而是来自于无休无止的悲心。悲心经常是来自于事行,因为众生有苦,看到苦难就深生不忍之情,于是不知不觉为他人分忧解劳,时空就不知不觉地在这样分忧解劳的利他心行之中流逝。这样的菩萨,怎么可能担忧他什么时候证果?因为他所有的专注力,都放在当下苦难众生的每一事缘上,而他的择法能力,也展现在他对待那个事缘的智慧之中——让自己在该一事缘中的思想、言论与行为是符合缘起正法的,让自己纯净而不挟杂染污心地帮助众生。在这个情况之下,自然慢慢地培养出了非常强大的,“利他”善法的串习力。
我相信声闻道的证果者,以及菩萨道的修行者,必然都有他们各自倾向不同的串习。他们同样都从“观苦”开始,可是声闻道的观苦,经常是“近取诸身”;但也没有办法说他这叫作“自私”,因为一个自私的人,是不可能证法的。只因为他观到的就是这些——不脱于五蕴的身心,所以往往因观自身五蕴的专注力,对于其他的一切,可以“视而不见”。在这个情况下,他养成的串习力,就是趋于寂灭、趋于涅槃,这已经算是超越凡夫的人间圣者,出污泥的莲花,已经很值得赞叹了。
可是,导师认为:菩萨更是宛若难得一见的优波昙华,他呈现出来的生命特质,是非常丰富而壮大的。他的丰富壮大,不是来自于个人的禅定境界,而是来自他以“空相应缘起”的智慧,以清净无染的悲心,在观见众生苦难之后,不断地与众生为友,与众生为伴,以消减他们的苦难。
如果禅定这条路可以让人“忘我”,那么,再加入慧观,更是可以让人彻底的解构我执。这是解脱道的正途。但印公导师显然确信: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行,这是什么呢?是不断地以深彻的菩提愿、洋溢的大悲心与清净的空性慧,来帮助众生;而在每一个过程中,忘记自己,却也不知不觉地成就了自己。他只看到众生的苦难,看不到自己的需要,而渐渐在长时劫中形成菩萨的善法串习。因此,他可以走更长远的路,而无视于所谓的“三阿僧祇劫”或无量世界,因为那些时间与空间,对他而言,并不具足意义。这样看待菩萨道之后,试问“何时证果”的焦虑,如何会是属于导师的呢?
当一个菩萨的悲愿智慧,已经强大而深固了,他可以在一段时间内(加行位中)摒除万缘而起修。这就是暖、顶、忍、世第一法的四加行,他和声闻一样有这些过程,而且也当然要具足四念处的禅观训练。虽然他同样由“观身”启始,同样观到惑、业、苦的流转,但是由于悲愿的串习力业已养成,所以等到见道以后,紧接着在修道位,自然利他的串习会持续发生影响;面对广大的众生,他自然会无休无止地奋斗下去。
前一段时间,我正在写《律学今诠》,有一位居士来找我,提到他在佛教界,看到很多让他失望的人与事,他安慰自己说:“后来我想想:依法不依人啦!”我提醒他说:“我刚出家的时候,看到很多非法非律的事,也只好想:我是依法不依人啦!但是也会觉得很迷惘,因为,假使这个‘法’,在人间不能出现典范,那么这个‘法’岂不是离我们很遥远吗?”就像说,‘人菩萨行’确实很伟大,但是这样的菩萨行,如果不可能在世间出现典范,对我又具足什么意义?
导师带给个人以及在座许多人的启发就是:他个人就是一个“人菩萨行”的典范。他受尽了病痛的折磨,最近几乎一个小时、半个小时就腹泻一次。如果有腹泻经验的人就会知道,泻一、两天就已经受不了,肛门作痛不堪了。但他已经泻一个多月,而且种种老病苦缠身!但是,他没有退心,坐在病榻上,还是这么清明、自在、温厚、仁慈。是什么力量支持着他?我想那是无止尽的悲愿力,是来自于“法”的体证与好乐。这在导师思想的追随者——弟子、门生与私淑艾者心中,留下一个有血有肉的典范!“彼既丈夫我亦尔,不应自轻而退屈。”他走得下去,我们当然也可以走得下去;他可以做,我们也应该可以做。他的身体那么羸弱,都可以撑得下去,我们还年富力强,有撑不下去的道理吗?
六、结语:弟子、门生与私淑艾者之责任──“人间佛教,薪火相传”
这样的信念其实也支持着我“做做看”。当然,我们也知道:这个时代已经不是导师写《印度之佛教》的时代了;这个时代,我们已触及了更多的议题。而印顺导师已经留下伏笔的一些问题,我们现在也得要更赤裸裸的面对它,进一步以行动走出一个方向来。我个人原先所关心的议题是“人类霸权”不符合“众生平等”的思想;近期最关心的则是僧团中“男性霸权”不符合“正法久住”与“众生平等”的意义。不但形诸讲学与著述,也付诸行动。我觉得导师在他那个保守的大时代里,以一个比丘(男性)的身份,做了这么多对女性公道的阐述,是非常难得可贵的。他跳脱了个人的身份──比丘的身份、男性的身份,而公平真诚地,如法抉择经律对女性议题的记载。
可是,纵使是导师的弟子、门生、私淑艾者,我依然看到:有些人是非常大男人主义的,甚至也有因我提倡两性平等,而视我宛若寇仇的——这大概也是“近亲相嫉”吧!这种对我的敌视,甚至可以“无限上纲”到:只要我赞同的,一定表示反对,即连这种反对,已经失去了一个“为佛弟子”者的基本立场,也都在所不惜!这次佛诞放假运动中,佛门中骂我最凶或表现得最冷漠的,反而是部分研究导师思想的男众;连导师亲自联署,担任总召集人,也无法软化他们坚硬的心,有的甚至还说导师是“老糊涂”、被我“利用”了。相对地,向来我们所认为反对导师最力的净土宗大师与律师,反而不因我是印公门生而加以阻挠,甚至慷慨赴会,共襄盛举。请看:男性沙文主义,是如何地发挥着它隐微深刻的影响力。这样充满着阶级傲慢的心智,能领会导师思想的精华,与导师的人生境界吗?
对于“男女平等”的课题,我们当仁不让,应该继印公之后,持续努力,以打破佛门的思考惯性及教条禁忌。除此之外,还有非常多的课题,这些会陆续展现在今明两天的论文研讨会,以及明天的座谈会中,我们会陆续作开放的意见交流。
我相信导师思想,除了可以透过文化传播而普及,透过僧教育与信众教育而推广之外,更可以在社会关怀的许多事缘中,赋与佛法“不共世间”的意义,而让更多人产生对“法”的信心。但是,话说回来,“依法不依人”的同时,我们不要忘失“四预流支”中的第一预流支:亲近善士。在这个苦难的世间,如果我们要养成菩萨道上的堪忍性,使自己在知见上、行动上永不退转,那我们就不能忽略“善知识”的重要。
如果有缘,我希望生生世世能够追随印顺导师,因为跟在他身边,有“正见”以为护胄,就不会害怕“堕落”——这是我自己的亲身体会。其实,在佛教里,很长一段时间,我自己也是有一点消沉的,因为在“依法不依人”的自我安慰中,往往觉得“法”离我好遥远!但是读了印顺导师的著作,亲炙座下将近二十年之后,他的言教、身教,让我真正地重拾起对于“法”与“律”的信心,还有,产生了对于“人菩萨行”的强大信念。我相信:“好处应该分享给更多的人”,所以“人间佛教,薪火相传”,是我们责无旁贷的任务。
普贤十大愿王,其中一愿是“常随佛学”。但是佛陀已经灭度了,如果我们又没有想要往生他方净土,要等到弥勒菩萨再来,也得再等个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但是,印顺导师他终究还会再回到苦难的人间,这就让我对佛法的久住世间,深具信心!我今生觉得最幸运的是比他晚生数十年。虽然他很遗憾在他那个时代,有利于弘传正法的因缘太少,以致于知音稀少;可是对我们而言,生在他的年代之后,是无比幸福的一件事,因为我们已少走了许多迂回摸索的冤枉路。所以总是希望:生生世世能够有机会追随导师这样的一位大思想家,这样一位“人菩萨行”的典范!
(转载自本年元月第49期《妙心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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